11
芙萝莉丝站在寒风中,与阿姆斯壮在登机台阶旁对话。对话时间很短,她跟他说他们发现有人藏了来福枪,因此她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下令撤退。他没有和她争执,也没有责备她指挥不当,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似乎完全不担忧自己的安全,让他比较焦虑的是,他得好好计算他的接班人会受到多少影响。他把头转开,跟其他政客一样心算似地评估得失,把头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着微笑——结果是不会有损失。然后他从阶梯跑进温暖的机舱准备好与等待的记者继续专访。
这一次李奇挑座位时动作比较快,他挑了个面向前方的前排座位,位子就在芙萝莉丝身旁,隔着走道则是法兰西丝。芙萝莉丝用飞机滑行的时间在飞机里绕了一圈,轻声称赞下属的表现杰出。她一一与他们讲话,身体和他们靠得很近,不只发言,也倾听他们说话,最后轻轻与他们用拳头互击,像是棒球员在关键安打后互相激励。李奇看着她,心想:真是个好组长。她回到座位上,把安全带系好,顺了顺头发,用指尖压压太阳穴,好像正在把刚才的事情清埋掉,准备专心对未来。
李奇说:“我们应该留下的。”
芙萝莉丝说:“那地方到处是警察,联邦调查局会跟他们一起行动,那是他们的工作。我们要把焦点摆在阿姆斯壮身上,说真的·我跟你也一样不喜欢这样。”
“那是哪种来福枪?妳看到了吗?”
她摇头说:“有人向我报告。他们说枪装在某种塑胶提箱里。”
“藏在草丛里吗?”
她点头说:“嗯,藏在围栏下方草长得较长的地方。”
“教堂什么时候上锁的?”
“星期天晚上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锁门,那是六十小时前的事了。”
“所以我猜是那两个弄开的。那是老旧粗糙的锁头,钥匙孔大到几乎可以把手插进去了。”
“你确定你没看到他们?”
李奇摇头说:“但是他们看到我了。他们跟我都在里面,他们看到我把钥匙藏在哪里,后来自己开门出去。”
“尽管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你可能救了阿姆斯壮一命,也保住了我的脑袋。他们人在教堂,可是却把枪摆在一百码外?”
“等我们知道来福枪的型号,也许就能了解他们想做什么了。”
飞机在跑道尽头转弯后立刻加速,离地后急速攀升。引擎噪音在五分钟后消退,李奇听到记者又开始聊起国际关系,却没问为何会提早回来。
他们在当地时间六点三十分于安德鲁空军基地降落。漫长的感恩节周末假期已经开始,下午过后就算是过了一半。车队直驱分支大道,穿过华府中心地带后,又来到了乔治城。阿姆斯壮在白色遮篷的掩护下,被护送进入他家后,几辆车这才慢慢开回总部。史拓桑不在,李奇与法兰西丝跟着芙萝莉丝回到她的办公室。查看了资料库的搜寻结果后,发现一点用处也没有——电脑萤幕上方有一排字,似乎以炫耀的口气宣称软体花了五小时又二十三分钟搜寻,结果找到二十四万三千七百九十一笔资料,在她提供的四个关键字,也就是“拇指指纹”、“文件”、“信件”、“署名”里面,只要提及其中两者的资料,都被整齐地列出来。搜寻结果从刚好二十年前开始列起,过去七千三百零五个日子里,每天平均出现三十几笔资料。芙萝莉丝先看看前面十几笔资料,然后往下随机跳到中间的日子,但就连有一点点关连的资料也没有。
法兰西丝说:“我们必须缩小范围。”她蹲在芙萝莉丝身旁,然后把键盘拿近,清除萤幕上的搜寻结果后又叫出输入框,在上面打了“拇指指纹+被当成+署名”,然后用滑鼠按下搜寻键,硬碟发出运转声,输入框也随之从画面消失。电话铃响后,芙萝莉丝接了起来,听了一会儿后又挂掉。
她说:“史拓桑回来了。调查局对那把来福枪的初步鉴识报告在他手上,他要我们去会议室。”
史拓桑说:“我们今天差点输了。”
他坐在长桌尽头,几张传真过来的报告就摊在他前面。报告内文排得密密麻麻,在传送过程中还有点糊掉了。虽然字是颠倒的,但李奇看得出传真左边盖了个小小的印戳,右边写着“美国司法部,联邦调查局”几个字。
史拓桑说:“最主要的是那道没上锁的门。调查局推测锁头是今天一早被打开的,他们说就算小孩随便拿根弯曲的缝衣针也打得开。应该暂时用我们自己的锁头锁起来的。”
芙萝莉丝说:“那办不到。那是当地的地标我们不能碰它。”
“那我们早该换个地点办活动。”
“我第一次去那边就找过了,但其他地方都比它糟糕。”
法兰西丝说:“妳该派个干员在屋顶上的。”
史拓桑说:“没有预算可以加派人手,这点要到他就职后才能改善。”
法兰西丝说:“前提是,他能活到那时候。”
一片寂静声中,李奇开口问:“是哪种来福枪?”
史拓桑把桌上的传真摊平,然后说:“你猜呢?”
李奇说:“应该是用过就可丢掉的枪,那枪他们本来就没打算用。根据我的经验,能够那么容易被找到的枪,本来就是要让人找到的。”
史拓桑点头说:“那根本不能算来福枪。那是把点二二口径的老旧猎枪,根本没有好好保养,而且生锈了,可能有十几二十年没用了。枪里没有子弹,提箱里也没弹药。”
“枪上有记号吗?”
“没有。”
“指纹呢?”
“当然也没有。”
李奇点头说:“那是诱饵。”
史拓桑说:“门没上锁刚好可以说明这点。你进去之后做了什么?”
“我先把门锁起来。”
“为什么?”
“这样一来,里面如果有人,一开门我就知道了。”
“但如果你是要进去里面下手暗杀呢?”
“那我会让门开着,尤其当我没有钥匙的时候。”
“为什么?”
“这样一来,下手后才可以尽快离开现场。”
史拓桑点头说:“门没上锁,表示他们要在里面开枪。我猜他们拿着MP5冲锋枪或贝姆MK2型狙击来福枪在里面等着,也可能两把枪都带着。他们盘算着那把烂枪会在围栏边被发现,所有警力会往那边移动,我们则会把阿姆斯壮带到车队旁,这样他们就可以轻易瞄准他。”
李奇说:“听来很合理,但我没有亲眼见到里面有人。”
史拓桑说:“乡下地方的教堂里有很多地方可躲。你有查看地窖吗?”
“没有。”
“厢房呢?”
“没有。”
史拓桑说:“可以躲的地方太多了。”
“我感觉里面有人。”
史拓桑说:“对。他们在那里面,这是一定的。”
接着大家都没说话。
芙萝莉丝问:“有不明人士在场吗?”
史拓桑摇头说:“现场一片混乱。警察四处狂奔,人群也跟鸟兽一样四散,到现场恢复秩序时至少已经有二十人离开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置身在空地上的一群人里面,当有人发现枪的时候,难道你不会没命地逃?”
“旁边社区路上那家伙呢?”
“只是个穿着大衣的家伙,州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可能只是出来散步的平民,不值得一提。我猜当时我们要抓的家伙已经在教堂里了。”
法兰西丝说:“一定有什么事引起州警的怀疑。”
史拓桑耸耸肩说:“妳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秘勤局在身旁时,北达科塔的州警会有什么反应?不管他们是过度反应,或者没有反应,上头都会怪罪他们。如果有人看来可疑,就算他们事后说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也一定要回报。我们也不能因而抱怨,因为我宁愿他们因为太小心而搞错,也不想让他们因为害怕被骂而不愿小心点。”
芙萝莉丝说:“所以我们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史拓桑说:“至少阿姆斯壮还活着。去吃个晚餐,晚上十点回来跟调查局开会。”
他们先回芙萝莉丝的办公室查看法兰西丝的搜寻结果。搜寻已完成——事实上,甚至在他们离开办公桌时就完成了。萤幕上方又出现一排字,表示电脑花了零点零九秒就完成了搜寻,结果没有资料与关键字相符。芙萝莉丝又把输入框叫出来,然后打上“信件上的拇指指纹”,按下搜寻后看着萤幕。结果也是花了零点零八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相符的画面。
她说:“现在更快跑出没有搜寻结果的画面了。”
她又用“讯息上的拇指指纹”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零点零八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相符的画面。
她改用“威胁信上的拇指指纹”去试,结果一样,花的秒数也一样。深感挫折的她叹了一大口气。
李奇说:“我来试试。”她起来后换他坐下,他输入以下几个字:“上面有枚大号拇指指纹的短信”。
法兰西丝说:“你猪头啊!”
他按下滑鼠,很快跳出一个萤幕表示,软体花了零点零七秒就发现没有相符结果。
李奇说:“但这速度倒是刷新了纪录。”说完后脸上露出微笑。
法兰西丝也笑出来,大家的挫折感也没那么强烈了。他输入“拇指指纹+鲛鲨烯”,然后又按下搜寻,结果零点一秒后就出现毫无结果的画面。
他说:“速度变慢了。”
他改用“鲛鲨烯”去试,零点零八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的画面。
他把“鲛鲨烯”(squalene)的倒数第二个“e”改成“a”(squalane),也是零点零八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的画面。
他说:“算了,我们去吃饭吧!”
法兰西丝说:“等等。让我再试试,这就像奥运比赛。”
她叫他让出座位,输入“一枚不明的拇指指纹”,按下搜寻后,这次才花零点零六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的画面。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说:“零点零六秒,世界纪录又刷新了。”
李奇说:“干得好!”
她又输入“单独一枚不明的拇指指纹”,然后按下搜寻。
她说:“还真有趣。”
也是零点零六秒就跑出没有结果的画面。
芙萝莉丝说:“并列第一名。又该我了。”
换她坐在键盘前,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好,就这么办!这次要是我不能赢得金牌,我们就在这里耗上整晚!”
她输入“拇指”,然后按下搜寻,输入框消失后萤幕停顿了整整一秒,结果只有一个搜寻结果。有段短短的文字是加州沙加缅度市的警察报告,表示市立医院有个急诊室医生五周前告知当地警局,说他当时帮个做木工出意外的男人进行治疗,他的大拇指被砍掉了。但医生坚信,那伤口不是意外,而是用外行的手术方式截断的。警察追查这个案子,但伤者跟他们保证,那是使用电锯时意外造成的,警察因而结案,把案情回报。
芙萝莉丝说:“这资料库里面的怪事还真多。”
李奇又说了一次:“我们去吃饭吧!”
法兰西丝说:“这报告让人吃不下饭,我们改吃素食好了。”
他们开车到杜邦圆环,在一间亚美尼亚餐厅吃饭。李奇吃了羔羊肉,芙萝莉丝跟法兰西丝爱死了各种口味的鸡豆泥。他们的甜点是巴克拉瓦甜饼(baklava),三人又各喝了一杯浓烈混浊的咖啡。他们聊了很多,但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没人想提起阿姆斯壮或南迪克夫妇,也不想聊哪个人有办法把人吓得半死,然后又杀掉两个无辜老百姓,只因为他们的姓名跟某人相似。芙萝莉丝不想在李奇面前提起乔伊,法兰西丝则不想在芙萝莉丝面前聊李奇,所以他们拿政治当话题——在餐厅里谁不谈政治?更何况这里是华府。但如果要在十一月底讨论政治,免不了要提到新政府,当然也免不了提到阿姆斯壮,所以他们又用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带过,然后开始讨论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观念。因为需要先交代一些个人背景,所以没多久芙萝莉丝就问起法兰西丝的身世与工作。
李奇把注意力转移开来,因为他知道她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世。她从未提过——尽管他已认识她很多年,对她的背景却还是一无所知。他猜想她的过去应该不太快乐,军中很多人都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从军是需要工作或想学会一技之长,有些人则是想借由重型武器与炸弹寻求快感,有些人像李奇一样,大概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是个军人。但大多数从军的人都是因为想要有个团体可以依靠与信赖,需要有人忠心耿耿地对待自己,需要被人当成志同道合的伙伴。简单讲,这些人没有兄弟姊妹或父母,想把军中同袍当成亲人的替身。
法兰西丝确实直接跳过她早年的生活,跟芙萝莉丝述说自己的工作经验,李奇没注意听,他环顾人声鼎沸的餐厅,发现很多来用餐的是夫妻或整个家庭。因为明天得准备感恩节大餐,他猜今晚没人愿意做饭。有几张脸孔似曾相识,可能是政治人物或电视台记者,当法兰西丝的话题换成她在芝加哥的工作时,他又把注意力转回来。听来真是不错,她跟一群执法人员与军方人士合作,成立了一家大事务所,他们提供的服务包括电脑安全等等,甚至也为海外出差的高阶经理人提供反绑架保护计划。如果想在一个地方定居并每天工作,法兰西丝的作法也挺不错的,而且听起来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当他们打算叫第四杯咖啡时,芙萝莉丝的电话铃声响起。那时候刚过九点,餐厅里的人声让他们没听到第一通电话,但最后还是发现她的皮包不断发出低频颤动声。芙萝莉丝把电话拿出来接,李奇观察她的脸色,发现她有点困惑,然后面带忧虑。
她说:“好。”然后把电话关掉,看着李奇说:“史拓桑要你现在就回办公室,立刻出发。”
李奇说:“我?为什么?”
“他没说。”
进了大门后,他们看到史拓桑在接待柜台一边等着他们,值班警官则在另一边忙。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只是史拓桑的身前摆了一具电话。电话从原来的位置被拉过来柜台前头,面对着外面,后面拖着长长的电话线。史拓桑正瞪着电话看。
他说:“我们接到来电。”
芙萝莉丝说:“谁打来的?”
“没说名字,也没有来电显示。是个男人的声音,没有特定腔调。他打给总机,要求跟老大讲话。执勤警官觉得那口气不像是开玩笑,所以接过来给我,因为他觉得老大就是我,指局里的大老板。但不是我,打电话的人不想跟我讲,他的意思是,他要跟他最近一直看到的那个大块头说话。”
李奇说:“是我吗?”
“最近只有你这个新来的大块头参与行动。”
“他干嘛跟我讲话?”
“等一下就知道了,九点半他会再打来。”
李奇看看手表,时间是九点二十二分。
芙萝莉丝说:“是他们打的,他们在教堂看到你了。”
史拓桑说:“我猜是这样没错。这是我们第一次正面接触·录音机已经装好了,我们可以取得声纹,也装了电话追踪器。尽可能拖延时间。”
李奇看着法兰西丝,她看看手表后摇摇头。
她说:“时间来不及。”
李奇点头说:“可以弄得到芝加哥的天气报告吗?”
芙萝莉丝说:“我可以打电话给安德鲁空军基地。但是,你要做什么?”
“去要就是了,好吗?”
她到别的地方去打电话,空军气象人员四分钟后才跟她说芝加哥很冷,但天气晴朗会继续保持下去。李奇又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二十七分了。
他说:“好吧!”
史拓桑说:“切记,尽可能拖延时间。他们搞不懂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知道你是谁,你让他们开始担心了。”
李奇问:“感恩节活动的资料在交接小组网站上查得到吗?”
芙萝莉丝说:“可以。”
“活动地点也查得到吗?”
她又说一次:“可以。”
时间来到九点二十八分。
李奇问:“感恩节后还有什么活动?”
芙萝莉丝说:“十天后有个在华尔街的活动,就这样。”
“这个周末呢?”
“明天下午稍晚他会回北达科塔州跟他老婆团聚。”
“这消息有列在网站上吗?”
芙萝莉丝摇头说:“这纯粹是私人行程,是不公开的。”
时间来到九点二十九分。
李奇又说了一次:“好吧!”
接着电话在一片寂静中大声响起。
李奇说:“提早了一点,他们急了。”
史拓桑说:“尽可能拖延时间。利用他们的好奇心,讲久一点。”
李奇把话筒拿起来,说道:“喂?”
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说:“你不会再那么幸运了。”
李奇不管对方说些什么,只是仔细听着拨号地点传来的声音。
对方又说:“嘿!我在跟你说话!”
李奇说:“但我不想跟你讲,混蛋!”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史拓桑与芙萝莉丝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史拓桑说:“你在搞什么鬼?”
李奇说:“我不想跟他说废话。”
“我叫你尽可能拖延时间!”
李奇耸耸肩说:“你想做什么,你就自己做。你大可假装成我,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你这是故意搞破坏!”
“我没有!我只是下了一步棋而已。”
“妈的!谁在跟你下棋啊?”
“这就像在下棋。”
“我们需要线索。”
李奇说:“务实点吧!这样不会有线索的。”
史拓桑不发一语。
李奇说:“我想喝杯咖啡。我们还没喝完就被你叫回来了。”
“我们要待在这里,他们可能会再打来。”
李奇说:“他们不会的。”
他们在接待柜台旁等了五分钟,后来决定放弃,带着几个塑胶杯装的咖啡一起到会议室。法兰西丝没说什么,芙萝莉丝很安静,史拓桑则一肚子气。
他说:“讲清楚!”
李奇独坐在长桌的一边,法兰西丝坐在另一边的中间,态度显得比较中立,而芙萝莉丝与史拓桑一起坐在比较远的另一头。
李奇说:“这两个家伙懂得沾自来水来黏信封。”
史拓桑说:“所以呢?”
“所以你觉得他们打电话来美国秘勤局总部时,会让人追踪到发话地点吗?拜托!那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们会主动缩短通话时间,而我不想让他们得逞。他们想知道要对付的人是不是我,我故意不理他们,所以占上风的是我,不是他们。”
“你以为这是小时候在比谁能尿得远吗?你搞砸了。”
李奇说:“我才没搞砸,我们已经得到该有的线索了。”
“我们什么都没得到。”
“你不是拿到声纹了吗?那家伙说了十六个字,母音讲得很清楚,大部分子音也听得出来。你也录到了他发ㄙ这个音的特色,还有些摩擦音。”
“你这个猪头,我们必须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他们用的是不会显示发话号码的付费电话,发话地点可能是中西部某处。想想看吧。史拓桑!他们今天拿着重型武器在俾斯麦市出现,因此他们是自己开车。这时候他们可能待在俾斯麦市方圆四百哩范围内的任何地方,可能在附近六个大州里的任何一州,可能在酒吧或乡下的商店里使用付费电话。如果他们聪明到会使用自来水黏信封,绝对知道一通电话要控制在多久之内才不会被追查到。”
“你怎么知道他们自己开车?”
李奇说:“你说对了,我是不能确定。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是今天的结果让他们感到挫折,甚至懊恼。而且他们从网站知道明天这里又有个机会,接下来还要等好一阵子。所以他们可能把武器丢了,然后今晚坐飞机过来。如果是这样,他们目前可能在奥海尔国际机场等待转机。本来是可以叫些警察去查查有谁正在用公共电话,但我只有八分钟时间。如果你之前有想到这点就可以试试,因为你有整整半小时。我的天啊!他们提醒了你,你本来可以轻松安排反制措施的。如果是这样,你要我跟他们讲到明天早上也可以,这样警察才有时间四处查看。但你没想到,因此没有安排,什么事也没做。所以不要说是我在搞破坏!也不要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史拓桑低头不语。
法兰西丝说:“现在问问看他为什么需要气象报告。”
史拓桑还是没讲话。
芙萝莉丝问他:“你为什么需要气象报告?”
“因为我们还是有可能查出一点头绪。如果芝加哥在感恩节前天候太恶劣,机场会航班大乱,他们一定会被耽搁好几小时。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引诱他们再打电话过来,因为到时警察都已就位。但天气很好,班机没有误点,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做安排。”
史拓桑依旧沉默。
芙萝莉丝轻声问道:“他们讲话有腔调吗?你让他们讲了十六个字,听出了什么端倪吗?”
李奇说:“不是都录下来了吗?但我认不出有什么腔调。不是外国腔,不是南方腔,也不是东岸腔。他们可能来自其他比较没有腔调的地方。”
会议室里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史拓桑说:“我道歉。你做的可能是对的。”
李奇摇摇头,吐了一大口气说:“别担心,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我们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查出地点,而且必须当机立断,全凭直觉。如果我让他们感到困扰,我会让他们一直困扰下去,而且我要他们生我的气,这样他们就不会把全部焦点摆在阿姆斯壮身上。让他们注意我一阵子会比较好。”
“你想让这两个家伙追杀你?”
“总好过让他们追杀阿姆斯壮。”
“你疯啦!他有秘勤局保护,你有什么?”
李奇微笑说:“我想他们动不了我的。”
芙萝莉丝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说道:“所以这真的是在比赛谁尿得比较远?天啊!你知道吗?你跟乔伊还真像。”
李奇锐:“唯一的差别是我还活着。”
外面有人敲敲门,执勤警官从门外探头进来说道:“特别探员班侬来了,准备好开晚间会议了。”
史拓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班侬简报通话的情形,十点十分,他们一起回到会议室,班浓看起来还是比较像警察而不像联邦探员。他仍旧穿着爱尔兰花呢外套与灰色法兰绒衣裤,脚蹬厚重的鞋子,脸色泛红,活像个来自芝加哥、波士顿或纽约的老练警探。他拿着一个薄薄的档案夹,脸色凝重。
他说:“南迪克还是没清醒。”
没人回话。
班侬说:“他的情况没有改善也没恶化,医生还是很担心他。”
他稳稳坐在法兰西丝对面的椅子里,打开档案夹后取出薄薄一叠彩色照片。他发给每个人两张照片,像是在发扑克牌一样。
他说:“这是布鲁斯·阿姆斯壮与布莱恩·阿姆斯壮的照片,不久前分别从明尼苏达与科罗拉多传来的。”
照片是用大型喷墨印表机印在光面相纸上,而不是传真。一定是跟他们的家人借来照片,扫描后用电子邮件寄过来的。两张照片基本上都是快照,都经过放大后又裁剪成肩膀以上的大头照格式,可能是当地调查局实验室的手笔,照片看来像是经过加工的。两人看来都一脸真诚,露出无邪的微笑,从画面中可以看出眼前有值得他们高兴的事物。照片下方有人用钢珠笔整齐地写着他们的名字,可能是班侬亲自写上去的:布鲁斯·阿姆斯壮,布莱恩·阿姆斯壮。
他们两个长得其实不像,两人也都不像布鲁克·阿姆斯壮,只要光线充足,有足够时间,每个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分辨这三人的长相。三人的共通点只在于,他们都是有一头金黄头发与湛蓝眼珠的美国男性,年约四十五、六岁左右,仅止于此。但也因为这样,他们就某方面而言确实相似——如果要从全球人口中把这三人区分开来,在许多标准下就没办法把他们分开,例如“男/女”、“白人/黑人”、“亚洲人/高加索种白人/蒙古利亚种人”、“高/矮”、“瘦子/胖子/中等身材”、“年轻人/老人/中年人”、“黑发/金发”以及“蓝眼/褐眼”……等等。如果要说他们三个不像,那得举出其他的区分标准。
班侬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李奇说:“他们够像了,那两个家伙已经提出有效警告。”
班侬说:“我们也同意。还留下两个寡妇及五个丧父的小孩。这真有趣,不是吗?”
没人回话。
史拓桑问他:“还有其他东西吗?”
班侬说:“还在努力中。我们还在追查那枚拇指指纹,世界各地只要我们知道的资料库也都派上用场了,但情况并不乐观。我们也拜访了南迪克的邻居,得知他们家没什么访客,似乎他们以夫妻身分出现的场合仅限于距离他家大概十哩的一间酒吧,酒吧在前往杜勒斯地区的那条路上。那间酒吧的顾客大多是警察,南迪克似乎常拿他的工作出来炫耀,我们试着要找出最常跟他说话的人。”
史拓桑说:“两周前他老婆被抓走的时候呢?一定有一阵骚动吧?”
班侬摇头说:“那条街上白天人很多,到处都是陪儿子去踢足球的家庭主妇。但问不出任何东西,因为没人记起什么线索。当然,那件事也可能是夜里发生的。”
李奇说:“不,我觉得南迪克是被逼着亲自把她送去某处的。这是种折磨人的手段,让他了解自己的责任,同时也把人推向恐惧的深渊。”
班侬说·“有可能。他怕得要死,那是我们可以确定的。”
李奇点头,说:“我想那两个家伙懂得一点残酷的心机,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威胁信会直接送来这里,像这种事如果是本来该保护阿姆斯壮的人来告诉他,他心里的感受会是最糟的。”
法兰西丝说:“不过这点他们没有得逞。”
班侬没有发表意见,史拓桑则顿了一会儿。
他说:“还有其他东西吗?”
班侬说:“我们的结论是,不会再有威胁信了。他们会选个时间跟地点下手,而且显然不会事先警告你们。相反的,如果他们试过但失败了他们也不愿让你们太早知道,这样会显得他们很无能。”
“你们觉得会是什么时间地点?”
“明天一早我们再讨论这点,现在我们还在研究一种假设。明天你们会在这儿吧?”
“不然会在哪里?”
“明天是感恩节。”
“阿姆斯壮要干活,我们也要。”
“他要做什么?”
“去游民庇护所装好人。”
“这样是明智之举吗?”
史拓桑耸耸肩。
芙萝莉丝说:“没得选择。宪法规定这些政客得在感恩节到城里最脏的贫民窟去分发火鸡晚餐。”
班侬说:“好,那就明早谈吧!或者你们可以劝他改变心意,或是提出宪法修正案。”接着他站起来,绕着桌子把照片收好,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似的。
芙萝莉丝在饭店让法兰西丝下车,然后开车跟李奇一起回家。她沿路一语不发,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想开口。他一直忍着,直到他们要过桥渡河时才放弃。
他问她:“怎么啦?”
她说:“没什么。”
他说:“妳心里一定有事。”
她没回答,只是继续开车,找到离家最近的地方停车,但那也有两条街的距离。街头一片寂静,那是个假期前的深夜,大家都待在家里享受舒适放松的气氛。她关掉引擎,但没下车,只是坐着凝视挡风玻璃外的前方,还是不说一句话。
他又问了:“怎么啦?”
她说:“我觉得我应该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你这根本就是自杀,乔伊也是被你害到自杀的。”
他说:“妳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很清楚。”
“乔伊才不是被我害死的。”
“他不是那块料,却要强出头放手去干。因为他忍不住要跟你比较。”
“是我逼他的吗?”
“除了你还有谁?他是你哥,他对你可是有样学样。”
李奇没有回话。
她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
他立刻顶回去:“哪些人?怎么样?”
她说:“你们这些男人,这些干军人的,为什么老是一头栽进一些傻事?”
“我做的是傻事?”
“你自己很清楚。”
“我可没发誓要帮那些无耻政客挡子弹。”
“我没有。帮他挡子弹只是种说法,况且也不是每个政客都很无耻。”
“那妳会帮他挡子弹吗?”
她耸耸肩说:“我不知道。”
“那我做的也不算傻事。”
“是傻事没错。你被挑衅了。我真希望当时你能保持清醒别插手这件事。”
“妳到底希望我撒手不管,还是完成这个任务?”
“傻蛋也没办法完成任务。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冲动的小伙子?”
“我有什么错?迟早不是我们输就是他们被干掉。这种事就是这样,从没变过为什么要装不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没有找麻烦,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麻烦。”
“这不是找麻烦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他顿了一会儿后,问她:“妳有认识的律师吗?”
“啊?”
“我说什么妳很清楚。”
“律师?你在开玩笑吗?在这地方?这里律师满街走。”
“好,那妳想像有个律师,从法学院毕业二十年了,有过一堆实务经验。有人问他:‘你可以帮我写份稍微复杂点的遗嘱吗?’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他会紧张得全身颤抖吗?他会觉得自己被质疑吗?这件事跟男性荷尔蒙有关吗?不会,他只会说:‘当然,我可以帮你写。’然后就着手草拟遗嘱,因为这就是他的职责。就是那么纯粹简单。”
“但这不是你的职责,李奇。”
“是我的职责,没错,几乎没有差别了。美国政府用你们的税金付钱给我做这种事,我做了整整十三年。而且美国政府也一定不希望我碰到这种事却临阵脱逃,然后忍受内心的煎熬与冲突。”
她还是凝视着挡风玻璃外的前方。因为他们的气息,玻璃上很快地起了雾。
她说:“秘勤局的金融犯罪部门有好几百人,详细数字我不知道,但他们都很杰出。我们不是调查犯罪的人才,他们才是,那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也是他们的职责。乔伊大可从里面任意挑选十个,派他们下去乔治亚州办案,但他没有。他甚至可以动员五十个人,但他非得自己去不可,因为他觉得应该单枪匹马,因为他也被质疑了,他不能退却。因为他总是拿自己来跟你比较。”
李奇说:“我也同意他不该这样,就像遗嘱不该由医生来写,手术不该由律师来做。”
“但你逼他这么做。”
他摇头说:“我没逼他。”
她没有接话。
他说:“芙萝莉丝,我要讲的有两点。首先,不管是谁,挑选工作时都不该把自己兄弟的工作考虑进去。其次,我最后一次真正跟乔伊算是有交集的时候,我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他十八岁,正要上西点军校读书。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模仿我。难道妳疯了吗?而且我后来也不算真的跟他见过面,基本上葬礼是我们唯一能够重逢的场合。而且妳说我不是个好弟弟,那他又是个好哥哥吗?他没把我放在心上,那么多年来也没跟我联络过。”
“他在工作上跟着你的脚步,你妈会寄资料给他,他拿自己跟你比较。”
“我妈比他早死七年,当时我的工作才刚起步。”
“你一开始就在贝鲁特获得银星勋章。”
他说:“我是被炸弹炸伤了。我获得勋章的理由,是因为他们想不到还能为我做什么。部队就是这样,乔伊也了解。”
她说:“他会拿自己跟你比较。”
李奇在座位上动了一下,看着挡风玻璃上的一圈圈雾气。
他说:“他或许会跟人比较,但不是跟我。”
“不是你还会有谁?”
“可能是跟我老爸吧!”
她耸耸肩说:“他可没提过他。”
李奇说:“唉,妳又来了。妳总是逃避,不愿面对。”
“你是这么想的吗?你老爸有什么事迹?”
李奇把头转向一旁,闭上双眼说:“他是个参加过韩战与越战的海军陆战队老兵,私底下与工作上根本就是两个人。他温柔、害羞、可爱,很贴心,但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没人敢跟他硬碰硬。我在他身边根本就算是个瘪三。”
“你自己会跟他比较吗?”
李奇摇摇头,睁开双眼说:“比较根本没有意义。不管怎么样,我在他身边永远像个瘪三,但这件事对全世界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你不喜欢他吗?”
“他还好啦!不过是个怪胎。我没看过跟他一样的人。”
她说:“乔伊不该去乔治亚州的。”
李奇点头说:“这点毫无争议,谁都不会有意见。他只能怪自己,他应该更谨慎的。”
“你也是。”
“我已经很谨慎了。就像我加入的是宪兵,不是海军陆战队。我也不像乔伊,非得逼自己试着设计出新款百元大钞。我只做自己知道的事。”
“那你觉得自己知道要怎么干掉这两个家伙?”
“就像清洁工知道怎么清理垃圾。这又不是叫我去设计火箭!”
“你听起来很臭屁。”
他摇头说“我跟妳说,没有人需要证明自己有什么本事,这实在太荒谬了。妳认识妳的邻居吗?”
她说:“不算认识。”
他把玻璃上的雾气擦掉,用拇指比着她那边的车窗外说:“假设妳有个邻居是个会织毛衣的老太太,难道妳会去她家对她说:‘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妳这么厉害,居然会织毛衣。’”
“你拿武装战技来跟织毛衣相提并论?”
“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专长,我也是,而且那也许是我唯一的专长,那没什么值得骄傲,但我也不引以为耻。那是我本来就有的专长,我也无法控制,就像我们家几代都遗传着赢家的基因一样。”
“乔伊的基因跟你一样。”
“不,我们只是同样的父母生出来的,那不一样。”
“我希望你能用行动证明这种自信。”
“我会的,特别是现在有法兰西丝的帮忙。在她身边,我也像个瘪三。”
芙萝莉丝把头转开,一句话不说。
他说:“又怎么了?”
“她爱上你了。”
“鬼扯!”
芙萝莉丝直视着他说:“你怎么知道她不爱你?”
“她对我从来没兴趣。”
芙萝莉丝摇摇头。
他说:“前几天我才刚跟她讨论这件事,她说她对我从来没兴趣,她亲口对我说的清清楚楚。”
“那你相信她?”
“难道我不该相信吗?”
芙萝莉丝沉默不语,李奇慢慢露出微笑。
他问她:“怎么?难道妳觉得她现在对我有兴趣?”
她回答他:“你的微笑跟乔伊好像,有点害羞,左脸与右脸表情不太一样,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微笑。”
他说:“妳没有完全忘了他吧!对吗?妳自己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但这实在太明显了。”
她没有回话,只是下车走开,他跟在后面。街上又湿又冷,夜里风很大,他可以闻到河流的气味,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飞机燃料味。他们到家后,她把门打开,两人一起走进去。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走廊地板上摆着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