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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五十五分,名叫杜克的保镳到了我房间。我听见房外他的脚步,接着门锁喀哒一声打开。我坐在床上,电邮设备已经塞进鞋子,穿回我的脚上。
“睡饱了吗,混蛋?”他问。
“为什么把我锁起来?”我反问。
“因为你是杀警凶手。”他说。
我把眼神移开。他说不定在成为私人保镳前曾当过警察。这有可能,因为很多离职警察都会进入保全界,比如当维安顾问、私家侦探或保镳。从他的态度看来,显然对我的作为不太顺眼,这可能会造成我的麻烦。不过就另一方面而言,这也表示他相信理察·贝克的话,对我倒是个好处。他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带我出房间,下阶梯到一楼,再穿过昏暗走廊到房子北面。我闻到空气中的盐分及地毯的潮湿味。整个地面都铺了地毯,全是暖色系,有些地方还多铺上一块。他停在一扇门前,推开后便往旁边站,让我进入一个正方形的大房间。房间的墙面有深色橡木饰板,地上也全铺着地毯。外面天色已暗,透过墙上的小窗,只看得见岩石和灰色海面。房间里有张橡木桌,我的两把柯特巨蟒左轮就放在桌上,旋转弹膛打开,里面全是空的。桌子主位上有个男人,他坐在一张有扶手及高椅背的橡木椅上。他就是苏珊·达菲监视照片上拍到的那个人。
他本人几乎没什么特色。身材中等,差不多六呎高,两百磅重,灰发,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年纪约五十岁。他穿的灰色西装是昂贵布料裁制,但没什么风格,衬衫是白色,不过领带跟汽油差不多,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他的手跟脸都很白,仿佛他只在夜间的地下停车场出没,贩售他那辆凯迪拉克后车厢里的东西。
“坐下。”他的声音很小但很紧绷,好像声音都挤压在喉咙顶端。我在他对面的桌子远程坐下。“我是萨克雷·贝克。”他说。
“我叫杰克·李奇。”我说。
杜克轻轻关上门,背对着门站在我后方。房间里很安静。我听得见海,但不像在海滩会听见的那种波浪声,而是海水不断随机碰撞吞没岩石的声音。我听见水坑的水被吸走,碎石发出喀喀声,以及碎浪如爆炸般的声响。我试着计算波浪的次数。听说每七次就会来一道大浪。
“那么——”贝克说道。他前方桌面上有饮料,是种装在很厚的矮玻璃杯里的琥珀色液体。看起来很像油,可能是苏格兰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他对杜克点点头,杜克便走向旁边一张小桌,拿起一杯同样如油般的琥珀色饮料。他笨拙地用拇指跟食指握住杯子底部走向我,再稍微弯身将杯子放在我面前。我笑了,因为我知道这代表什么。
“那么——”贝克又说了一次。
我等他说下去。
“我儿子说了你的处境。”处境,这个词跟他太太用的一样。
“没料到会发生那种事。”我说。
“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他说,“我只是个普通商人,想做好分内的事。”
我继续等他说下去。
“当然,我们都很感谢你,”他说,“请别误会。”
“可是呢?”
“这件事还是牵涉了法律问题,对吧?”他的语气听得出有些烦扰,似乎对于发生了这么多麻烦事感到无奈。
“但解决方法并不难,”我说,“如果你的良心许可,只要睁只眼闭只眼,给我点时间避避风头就行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我听着海的动静,感觉自己似乎听得见各种声音,甚至是海草摩擦花岗岩以及水面下吸着海水往东去的底流。萨克雷·贝克的眼光四处游移,一下看着桌面,一下是地板,然后又凝视前方直至出神。他的脸很小,下巴不明显,两只眼睛长得很近。他皱着眉头专心思考,细薄的嘴唇也缩拢着,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商人正在为某件重要案子下决定。
“是意外吗?”他问。
“你指的是那个警察?”我说。“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意外没错。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他又花了点时间考虑,然后点点头。“好吧,”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愿意帮你,毕竟你为我们家做了件大事。”
“我需要钱。”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要到别地方去。”
“什么时候?”
“现在。”
“这样好吗?”
我摇头。“不太好,其实我觉得在这里多待几天等风头过去比较好,但我不想麻烦你。”
“要多少钱?”
“五千块应该够了。”
他没回应,又开始出神地思考,不过这次眼神焦点比较集中。
“在你离开前,”他说,“如果你要离开的话,我要先问你些问题。我得弄清楚两件事。首先,他们是谁?”
“你不知道吗?”
“我有很多竞争对手跟敌人。”
“竞争到有人要绑架你儿子?”
“我是个地毯进口商,”他说,“我并不想树敌,但事情不能尽如人意。你或许以为我只跟百货公司或室内设计师谈生意而已,但其实我还会跟世上各种低劣可怕的对象打交道,他们有些甚至奴役童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而这些对象的上头都认为我在剥削他们、洗劫他们的文化,事实上我可能真是如此,不过他们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这种人不好应付,所以我得保持某种程度的强硬才能有一席之地。但重点是,我的竞争对手也是这样。这个圈子很残酷。所以,在我的供应商与对手之间,我随便就能想出六、七个想绑架我儿子的人。而且在五年前,他们其中一个就真的这么做过,相信我儿子已经告诉你了。”
我没说话。
“我得知道对方是谁。”他的语气很严肃。于是我根据回忆,一五一十向他诉说整件事的经过。我还仔细描述了那两位缉毒署探员的长相跟他们开的丰田小货车外观。
“我完全不认识这帮家伙。”他说。
我没回应。
“你记得那部丰田的车牌吗?”他问。
我回想了一下,告诉他事实。
“我只看到车头,”我说,“没挂车牌。”
“好吧,”他说,“所以他们是从车头不需要挂车牌的州过来,我想这应该能让调查范围缩小一点吧?”
我沉默着。过了好一段时间,他突然摇头。
“情报不足,”他说,“我有个朋友联系了当地警局,间接询问了一下,他说死了一个警察、一个校警、两个开林肯轿车的无名氏,还有开丰田小货车的两个不知名家伙。唯一的目击证人,是还活着的另一位校警,不过他在离事发地点五哩处发生车祸,现在还昏迷不醒。也就是说,现在根本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没人明白这件事背后的起因,以及谁跟这起绑架案有关。目前只能知道那里无来由地发生一场血腥枪战,警方还推测是帮派间的斗争。”
“他们从那辆林肯的车牌查到什么?”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
“那是登记在一个公司名下,”他说,“不会牵连到这里来。”
我点点头。“那好,我得在那个校警醒来前到西岸去,他可是明显看见了我的脸。”
“我要知道是谁干了这件事。”
我看着桌上的两把巨蟒左轮,已经有人擦拭过,还上了油。突然间,我很庆幸自己把用过的空弹壳丢了。我拿起面前的杯子,五只手指稳稳握着,然后闻了闻里头的味道。我比较想喝咖啡,于是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理察还好吗?”我问。
“他会熬过去的,”贝克说,“我很想知道是谁攻击我。”
“我已经把我看见的告诉你了,”我说,“他们又没拿证件给我看,我也不认识他们,我只是刚好路过。你要弄清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窗外传来浪花的澎湃撞击声。
“我是个谨慎的人,”贝克说,“也不想冒犯你。”
“可是?”
“可是我对你的身分很好奇。”
“我只是个救了你儿子另一只耳朵的人。”我说。
贝克看了杜克一眼,杜克便上前拿走我的杯子,还是以同样笨拙的姿势,用拇指跟食指夹住杯子底部。
“现在你有我的指纹了,”我说,“而且非常清楚。”
贝克点点头,仿佛做了个明智决定。他指着桌面的枪。
“不错的武器。”他说。
我没回答。他举起一只手,用指节碰了碰其中一把枪,然后推过桌面滑到我前方。厚重的金属在橡木上发出清楚声响。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弹膛上有个记号?”
我听着海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我说,“我拿到的时候就有了。”
“你买二手枪?”
“在亚历桑那买的。”我说。
“枪店?”
“在枪展。”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让人检查身分。”我说。
“你没问那记号的事吗?”
“我猜只是参考标记而已,”我说,“可能某个爱枪成痴的人测试过,然后标出子弹射得最准的弹膛。或者是最不准的。”
“弹膛还会有差异?”
“每个部位都有差异,”我说,“大量制造的东西就是会这样。”
“就连价值八百块钱的左轮手枪也会?”
“那要看你判断的标准是什么,”我说,“如果硬要以千分之几吋为单位测量,那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有差异。”
“这种差异重要吗?”
“对我来说没差,”我说,“当我拿枪对准某个人,我才不在乎自己瞄的是他身上哪个细胞。”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拿出一颗子弹。这颗子弹有黄铜外壳,弹头是钝铅。他把子弹立在桌面,看起来就像颗小型砲弹。接着他又把它弄倒,用手指弹着它滚来滚去,最后小心翼翼放定位,用指尖一推,让它成个弧形滚到我面前。我让子弹滚出桌面,再伸手接住。这是颗外层未包覆金属的雷明顿点四四口径子弹,很重,可能有二十克,看起来杀伤力很强,一颗要价说不定就将近一块钱。子弹还有从他口袋里拿出的余温。
“你玩过俄罗斯轮盘吗?”他问。
“我得把偷来的那辆车处理掉。”我说。
“我们已经解决了。”他说。
“在哪里?”
“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陷入沉默。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我的表情像在纳闷一个普通商人会这么傲吗?把他的高级轿车登记在某个空壳公司名下?马上说得出一把柯特巨蟒左轮手枪的价格?还会利用玻璃杯取得客人的指纹?
“你玩过俄罗斯轮盘吗?”他又问一次。
“没有,”我说,“从没玩过。”
“我受到攻击,”他说,“还损失两个手下。像现在这种时刻,我应该多加人手,而不是折损。”我静静等着,五秒,十秒钟过去。我假装正在努力思考他的话。
“你要雇用我?”我说,“我不确定自己能留下来。”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还在考虑。你看起来能帮得上忙,或许那五千块能让你留下来,而不是离开。”
我没说话。
“嘿,如果我要你这个人,你是跑不掉的,”他说,“麻州那里死了个警察,而我有你的名字跟指纹。”
“可是?”
“可是我不了解你。”
“早点习惯吧,”我说,“你要怎么真正了解一个人?”
“我会检查,”他说,“我会测试人。如果我要你杀另一个警察呢?用这来测试你可不可靠?”
“我会拒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那是意外,而且我非常后悔。另外我也开始怀疑你是哪门子的普通商人。”
“那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我没回应。
“跟我玩俄罗斯轮盘。”他说。
“这能证明什么?”
“联邦探员就不会玩。”
“你为什么要怕联邦探员?”
“这也不关你的事。”
“我不是联邦探员。”我说。
“那就证明给我看。跟我玩俄罗斯轮盘。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等于在跟你玩这个游戏,因为我让你进入我家,但连你是谁都不清楚。”
“我救了你儿子。”
“我很感激这点。所以现在还用文明的方式跟你对话,也可能提供你避风港和工作。我喜欢能完成任务的人。”
“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说,“我只想躲个两天,然后走人。”
“我们会照料你。待在这里很安全,没人会发现你。不过前提是,你要通过测试。”
“俄罗斯轮盘就是测试?”
“根据我的经验,”他说,“这个测试的结果绝对可靠。”
我什么也没说,房间安静下来。他从椅子上往前靠。
“你要不跟我同一阵线,要不就当我的敌人,”他说,“总之你得证明自己。我希望你做出对的选择。”
杜克靠在门上,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我听着外面的海,浪花向上喷洒,强风将大滴泡沫吹到空中,有些撞上窗户。第七道浪澎湃地冲向海岸,力量果然比前几道浪更强。我拿起面前的巨蟒左轮,杜克从他外套下抽出一把枪对准我,以防我心里除了俄罗斯轮盘还打着别的主意。他拿的是史泰尔SPP,跟史泰尔轻机枪非常像,而且是来自奥地利的稀有产物,不过拿在他手上看起来又大又丑。我别过头,让注意力回到自己的枪上。接着我把子弹随便塞进去,阖上旋转弹膛,再任意让它转了几圈,制轮设备发出低沉颤动声。
“玩吧。”贝克说。
我再推弹膛一次,让它又转了几圈,然后将冷冰冰的枪口抵住太阳穴。我直视贝克的眼睛,暂停呼吸,轻轻压住扳机,弹膛角度稍微转动,撞针也向后倾斜。接下来的动作很顺畅,就像丝绸相互摩擦一样。我直接扣下扳机,撞针击向弹膛,发出清脆的喀哒声。撞针的冲击力透过枪管传到我头上,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吐了口气重新开始呼吸,将拿枪那只手的手背靠在桌上一会儿,再把手翻回来,松开贴在扳机上的食指。
“换你了。”我说。
“我只是要看你玩而已。”他说。
房间安静下来。我笑了。
“你要看我再玩一次吗?”我说。
贝克没回答。我拿起枪,再转一次弹膛,让它自己慢慢停住,然后将枪口抵着头。枪管实在太长,我的手肘甚至要向外伸展才行。我果决地扣下扳机,沉默的空气中又听见喀哒一声。我放下枪,再转动弹膛,接着举起,扣扳机,什么也没发生。我将整个动作重复了第四次,没事。用更快的速度做了第五次,也没事。
“好了。”贝克说。
“告诉我那些地毯的事。”我说。
“没什么好讲的,”他说,“地毯就是要铺在地上。人们买地毯就是这个用途,有时候有些人还愿意为此花上大笔钞票。”
我笑着再把枪举起来。
“机率是六分之一。”我说。这是我第六次转动弹膛了。房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用枪管抵着头,扣下扳机,感觉到撞针同样的冲击力,但仍然没事。
“够了。”贝克说。
我放下枪,拉出弹膛,将子弹摆到桌上,算准角度一推,让它滚向贝克。子弹在桌面发出低沉滚动声。贝克用手挡住子弹,然后安静了两、三分钟。他端详着我,仿佛我是动物园里的某种动物,而他似乎希望能在他跟我之间加道栅栏以策安全。
“理察说你以前是宪兵。”他说。
“服役十三年。”我说。
“你很行吗?”
“比你派去接他的那些家伙行。”
“他对你极力称赞。”
“当然,”我说,“我救了他的小命,而且还付出不小代价。”
“有熟人吗?”
“没有。”
“家人?”
“还没有。”
“工作?”
“就算有也不能回去做了,”我说,“对吧?”
“我能联系谁?”他一边用食指摆弄着那颗子弹,一边思考,然后一把将它抓进手中。
“干什么?”
他轻轻摇着手里的子弹,像是在摇骰子。
“看看有没有人推荐你,”他说,“你总有个老板吧?”
计划的漏洞找上我了。“我是自雇。”我说。
他把子弹放回桌上。“有执照跟保险吗?”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不算有。”我说。
“为什么?”
“某些原因。”我说。
“你有那辆厢型车的行照吗?”
“我可能乱丢不见了。”
他用手指滚动着子弹,眼睛盯着我。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在处理这些信息,试图理出头绪。我没打扰他。一个带武器的狠角色,开着一辆不属于他的厢型车。偷车贼。还是杀警凶手。他露出笑容。
“二手唱片行,”他说,“我以前看过那家店。”
我没说话,只直视着他的眼睛。
“让我猜猜,”他说,“你在卖偷来的CD。”
正合他意。我摇摇头。
“是盗版。”我说,“我不是贼,只是个想勉强过活的退伍军人。而且我认为音乐应该要有表达的自由。”
“好笑,”他说,“你是相信赚钱吧。”
“我也相信钱。”我说。
“你做得如何?”
“赚的够我花。”
他又抓起子弹,然后丢给杜克。杜克一手接住后将它放回外套口袋。
“杜克是我的维安负责人,”贝克说,“你到他手下工作,马上开始。”
我先看看杜克,然后再回头看他。
“如果我不想替他做事呢?”我说。
“你没别的选择。麻州死了个警察,我们又有你的姓名跟指纹。在我们弄清楚你这个人之前,你都在试用期。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也想想五千块酬劳,那可是要卖一大堆盗版CD才赚得到的。”
从一位受招待的宾客到变成试用期员工的差异,就是我得到厨房跟其他雇工吃晚餐。小屋开栅门的那个巨人没出现,杜克则跟一个男人过来,我猜他是技师或杂工。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位女佣跟一位厨师。我们五个人坐在一张松木桌前吃饭,而贝克家则在用餐室吃,或是其他更好的地方。
搞不好厨师会在他们的食物里吐口水。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也对我们的饭菜吐了口水。我跟步兵与军士官相处得够久,知道他们会干这种事。
吃饭时没什么交谈。厨师是个约六十岁的刻薄女人,女佣则很胆小,什么都不太会,感觉像新来的。她很年轻,打扮朴素,穿着棉质连衣裙跟羊毛衫,脚上一双厚重平底鞋。技师是中年人,身材细瘦,灰发,话不多。杜克也不太说话,因为他心里有事。贝克丢给他一个麻烦,而他不确定该怎么处理。他能用我这个人吗?能相信我吗?显然他不是笨蛋,而且愿意花时间从各种角度来检查问题。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可能比我大一些,也可能比我小一点。他那副健康冷硬的面孔正好隐藏了年纪。他的体格与我相仿,我的骨架可能较重,但他或许比我壮一点。我们的体重可能只差1、两磅。我坐在他身边,一面吃东西一面计算何时该像普通人一样对他提出问题。
“跟我说说买卖地毯的经营吧。”我的语气带有暗示,能让他明白我觉得贝克除了地毯还有其他勾当。
“现在不是时候。”他的意思似乎是不要在这些人面前谈。接下来他盯着我看,仿佛要告诉我:总之我不确定是不是想跟对自己开了六枪的疯子谈。
“子弹是假的吧?”我说。
“什么?”
“里面没有火药,”我说,“可能只塞了棉花吧。”
“为什么要用假子弹?”
“我可以拿它射贝克。”
“你为什么想射他?”
“我没打算这么做,但他是个谨慎的家伙,不会冒这个险。”
“当时我拿枪对准了你。”
“我可以先解决你,再用你的枪对付他。”
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过什么也没说。这是竞争。我很不喜欢他,这点对我来说没差,反正我想他到时也会成为伤亡人数之一。
“拿着。”他说。
他从外套口袋拿出子弹递给我。
“在这里等着。”他说。
他离开座位,走出厨房。我学贝克将子弹立着摆在桌上,接着吃完我的东西。饭后没有甜点,也没有咖啡。不久后,杜克拿了一把我的左轮手枪回来,他经过我身旁走向后门,然后对我点点头要我过去,于是我拿起子弹握在手里,跟着他走出去。我们经过后门时又听见一阵哔哔声,是另一道镶在门框上的金属探测器发出的。不过这房子并未设置防盗警报系统,也就是说,他们的维安就靠这片海,以及最外面装了铁丝网的那堵墙。
后门外是道湿冷的门廊,连接着一扇通往后院的防风门,而所谓的后院,其实只是这个小岩石半岛的一端而已。这地方有一百码宽,在我们面前呈半圆形。外面天色很黑,屋内传来的灯光让花岗岩显得灰白。在强风中,我透过冷光看见海面上的白浪。海浪冲击岸边,形成漩涡。几片低空碎云在月光照耀下快速移动,无尽的地平线一片黑暗。空气十分冰冷。我向后转身,往上看见我房间的窗户。
“子弹。”杜克说。
我转回来,将子弹递给他。
“看着。”他说。
他装上子弹,猛一甩手将旋转弹膛甩上,在灰白月光下瞇着眼扣了几次扳机,让弹膛旋转到十点钟位置。
“看着。”他又说一遍。
他伸直手臂,瞄准下方贴近海面的平面花岗岩。弹膛旋转,撞针落下,手枪砰一声发出闪光,子弹从岩面弹开,也同时发出锵一声。接着枪响慢慢消失。那颗子弹可能飞到一百呎外的海里,搞不好还杀了条鱼。
“这不是假的,”他说,“我的动作也很快。”
“好吧。”我说。
他拉出旋转弹膛摇了摇,空弹壳便掉在他脚边。
“你是个浑帐,”他说,“而且是个杀警察的浑帐。”
“你以前是警察?”
他点头。“很久以前的事了。”
“杜克是名还是姓?”
“姓。”
“为什么地毯进口商要雇用持枪安全人员?”
“他说过了,这圈子不好混,牵涉的可是大笔金钱。”
“你们真的需要我吗?”
他耸耸肩。“我可能要吧。如果有谁想打我们主意,可能需要砲灰。我可不想担任这角色,所以还是你来。”
“我救了那孩子。”
“又怎样?你还得排队哩!我们都救过他,贝克太太或贝克先生也可以说是我们救的。”
“你们有多少人手?”
“如果我们真的遭受攻击,”他说,“人手绝对不够。”
“这什么意思,要开战了吗?”
他没回答,迳自走向屋子。我转了个身,背向永不止息的大海,也跟着他进去。
厨房里没什么事好做。技师已经不在,剩下厨师跟女佣清理,她们正将碗盘堆到一个机器里,这机器大到简直能洗外面一般餐厅一天份的盘子。女佣手忙脚乱,不知东西该摆到哪里。我四处找咖啡,还是没有。杜克独自坐到那张大桌前。这里没有活动,没有急事,而我感觉到时间正在流失。苏珊·达菲预估我有五天时间,但我觉得她太乐观了,要将那两个保镳以非官方的方式扣留五天实在不太可能。如果她说三天,我可能还高兴点,这样我会更欣赏她的实际。
“去睡吧,”杜克说,“明早六点半开始工作。”
“做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的门还是会锁起来吗?”
“当然,”他说,“我六点十五分会打开,记得六点半到这里来。”
我躺在床上等,没多久就听见他上来锁门,不过我又等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他不会回来,才脱掉鞋子,检查留言。电邮设备启动后,绿色小屏幕马上显示一行斜体字:您有新信件!新消息只有一件,是苏珊·达菲寄的,内容也只有一个词:地点?我按下回复,输入缅因州艾博特镇,波特兰南方二十哩一处海岸,像手指的岩石半岛。这些信息应该就够了。我没有确切地址或GP S座标,不过她只要花点时间就能从地图上找出来。我按下发送。我盯着屏幕,完全不知道电子邮件的原理,它能像电话一样让对方立即收到消息吗?还是会先在某个地方等,直到她去收信?我猜她正守在电脑前,或许还跟艾略特一起不断看着时钟焦急着。
九十秒后,屏幕又显示您有新信件!我笑了。这小东西真的有用。她的留言变多了,有三十三个字,我还得将页面往下拉才看得完。内容是:我们会查地图,谢了。数据上说那两个保镳待过军队。这里一切良好。你呢?进度如何?
我按下回复,输入可能已被雇用。我想了一会儿,在脑海中描绘昆恩和泰瑞莎·丹尼尔的脸,于是再输入其他尚无进展几个字。接着我又想到别的,所以再打了另一些内容:把两名保镳数据给鲍威尔,告诉他我说了这串代号,一〇─二九,一〇─三〇,一〇─二四,一〇─三六。最后我按下发送。我看见小设备显示“您的信件已发送”,便转头看看窗外夜空,希望鲍威尔这个世代的军官还听得懂我讲的代号。一〇─二九,一〇─三〇,一〇─二四,一〇─三六是四组宪兵使用的标准无线电代码,本身没什么意义。一〇─一九指的是信号微弱,也就是仪器收讯不良。一〇─三〇是指我请求非紧急协助。一〇─二四是可疑人物。一〇─三六则是请代转本人消息。只要提到一〇─三〇,就表示这件事并不重要,而通信纪录会存放到某处,永远被遗忘。不过把这四组号码串起来,就是种秘密行话,至少在我服役那时候还是这样。信号微弱就等于别张扬,非紧急协助的要求则指低调。可疑人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必解释。而请代转本人消息就是指让我的事保持机密。所以,要是鲍威尔够聪明,就会知道整组号码的意思是:检查这些家伙,把机密数据告诉我。我希望他够聪明,因为他出卖我,欠我个人情,而且是很大的人情。我猜他应该会想办法弥补我。
我把目光移回屏幕,上头写着:您有新信件!是达菲传的,内容说了解,动作快。我回复尽量,然后就把设备关掉,塞回鞋跟,接着下床去检查窗户。
窗户有两片玻璃,可以上下滑动,也没装纱窗。内部的漆很薄,也很平整,但外部由于气候侵蚀的缘故,上了好几道漆,显得十分厚重不匀。窗把是黄铜,看起来年代久远。这里也一样没装保全系统。我扳开窗把,把下层窗户往上推,因为旁边的漆太厚,所以产生了阻力,不过最后还是打开了。我推开约五吋高度,冰冷的海风顿时吹进房间。我弯下身子检查是否有警报器,结果什么都没有,于是我直接推到最上面,接着检查窗框,也完全看不出任何保全系统。这很合理,窗户离海面跟岩石五十呎高,而屋子内外各有大海和高墙阻隔,根本没人进得来。
我探头出窗外,往下看,找到刚才我站着看杜克发射子弹的地方。我将手肘靠在框上,半身露在外面,就这样待了五分钟,看着黑色大海,闻着咸咸的空气,想着那颗子弹。我扣了六次扳机。要是子弹击发,场面一定很难看,我的头会炸得脑浆四溢,地毯因此毁了,墙面的橡木饰板也会被我的血溅到。我打了个呵欠。一边想这些事,一边又吹着海风,让我变得很困,于是我缩回身体,关上窗户,直接上床睡觉。
隔天早上,也就是第十二天,杜克六点十五分来开锁时,我已经洗好澡穿好衣服。我还检查过电子邮件,半个消息也没有,但我并不担心。我在窗边待了十分钟,看着日出与大海。灰色大海看起来油油的,海面很平静,潮汐退了,岩石外露,到处都有小水坑。我看见岸边有鸟,是海雀,牠们正要换上春天的羽毛,由灰转黑。牠们的脚是亮红色的。另外我还看见鸬鹚跟黑背海鸥在远处天空盘旋飞行。几只银鸥纷纷向海面俯冲,找寻今天的早餐。
我等到杜克下楼后才出房间,一进厨房,就遇到昨天开栅门那个巨人。他正站在洗手槽边用玻璃杯喝水,搞不好才刚吞下几片类固醇。他的体型真的很庞大。我有六呎五吋高,经过普通的门时还要小心缩一下身体才不会撞到,而这家伙至少比我高六吋,肩膀可能还比我宽十吋。他的体重或许超过我两百磅,说不定更多。站在这家伙旁边,我竟然觉得自己体型很小,而且有股恐怖的感觉。我看世界的角度似乎因此有所改变。
“杜克在健身房。”他说。
“这里有健身房?”我说。
“楼下。”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尖,听起来就像把类固醇当糖果吃,而且一吃就是好几年的样子。他的眼神晦暗,皮肤很差,年纪约三十五岁上下,一头油腻金发,穿着紧身衣和宽松运动长裤。这家伙的手臂比我的腿还粗,肌肉发达到像夸张的卡通人物。
“我们吃早餐前会健身。”他说。
“那很好,”我说,“去吧。”
“你也要。”
“我从来不健身。”我说。
“杜克在等你。你要在这里工作,就要健身。”
我看看手表,六点二十五分。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他没回答,只是盯着我,仿佛觉得我设了什么陷阱。这是吃太多类固醇的另一个缺点,会让人的大脑起变化,而这家伙似乎受了不少影响。我只能说他看起来既暴躁又愚蠢,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形容词了,而这两种特质组合起来会很麻烦。他脸上带着某种表情。我讨厌他。虽然他是我的新同事,但我就是不喜欢他。
“这又不是多难的问题。”我说。
“波利。”他说。
我点点头。“你好,波利。我叫李奇。”
“我知道,”他说,“你待过军队。”
“又怎么样?”
“我不喜欢军官。”
我点头。他们查过了,还知道我的军阶,可见这些人有门路。
“为什么?”我问。“你没通过后备军官学校的考试吗?”
他没回答。
“我们去找杜克吧。”我说。
他放下手中的水杯,带我出了厨房,穿越后廊,走一道木质阶梯下楼。地下室跟整栋房子的楼层面积相同,这一定是从坚硬岩石中炸出的空间。墙壁都是原石,不过上了层混凝土让墙面变得平滑。空气潮湿,有点霉味。靠天花板处有几盏灯泡,外面都只有一层铁丝护罩。这里有非常多房间,其中一间很大,四周墙面与天花板都漆成白色,地上铺著白色亚麻油毡,空气中有股旧汗臭味。里面有部健身脚踏车,一架跑步机,一部重量训练器材,有个悬挂的沙包,旁边还有个拳击训练用速度球。搁板上有拳击手套,墙面的架子上摆着哑铃,而一张长凳附近地上则随意叠着几块杠铃。杜克站在长凳边,身穿深色西装,看起来非常累,似乎整夜没睡。他没洗澡,头发乱七八糟,而且西装到处是皱折,尤其外套后侧下缘更多。
波利直接开始拉筋暖身,动作看起来有点复杂。他的肌肉发达到腿跟手臂的活动都受到限制,由于他的二头肌太大,所以手指没办法碰到肩膀。我看着那部重量训练器,上面有各种把手、横杠跟握把,后方是强靭的黑色缆线,透过滑轮组连接到一叠很高的铅制杠片,加起来大概总共有五百磅。
“你健身吗?”我问杜克。
“不关你的事。”他回答。
“反正我也不关心。”我说。
波利转动粗壮的脖子看着我,然后躺到长凳上,移动身体,让肩膀位于放在支架上的横杠下方。他咕哝一下,用双手握住横杠,伸伸舌头又缩回去,仿佛在准备一件很花力气的事。接着他往上一推,将横杠从支架上举起,由于两边重量实在太重,使得横杠弯曲摇晃,这种情景会令人想起在旧影片中看见俄罗斯举重选手参加奥运的样子。他又发出咕哝声,用力往上举,手臂伸直持续约一秒钟后,再将横杠重重放回支架上。他转头死盯着我看,似乎觉得我会很佩服。我是佩服没错,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他的肌肉很大块,也能举很大的重量,但靠类固醇养出来的肌肉很笨重,虽然外表好看,也能对付重物,可是这种肌肉不灵活,光带着它到处跑就够累人了。
“你能举四百磅重吗?”他的声音有些喘不过气。
“从没试过。”我说。
“要不要试试?”
“不要。”我说。
“举重可以锻炼你这种小弱鸡。”
“我是军官,”我说,“我不用刻意练大肌肉。如果我想举个四百磅重的东西,只要找只又大又蠢的猩猩替我做就行了。”
他怒视着我,但我不理他,把目光放在沙袋上,这是健身房标准配备。从外观看来,这个沙袋已经使用好一段时间了,我用手掌轻推,让它在链条下摇动。杜克看着我,然后再看看波利,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太对,可是我才不在乎。我再推着沙袋使它摇动。以前在徒手战斗训练时,几乎都是用大沙袋来练习,我们身穿军礼服仿真穿便服的样子,然后利用沙袋学习踢击技巧。有一次我用后脚跟边缘踢破了一个厚重沙袋,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沙子全都漏到地上。我猜这招会让波利佩服,但我不打算这么做。电邮设备还藏在我鞋跟里,我可不想弄坏。我突然有个荒唐的想法,就是要告诉达菲,她应该把那设备放在左脚的。不过话说回来,她是左撇子,难怪会放在右脚。
“我不喜欢你。”波利喊着。他看着我说话,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对我讲话。他的眼睛很小,皮肤上的汗珠闪着光亮。他根本是个科学怪人,全身毛孔透出十分古怪的气息。
“我们来比腕力。”他说。
“什么?”
“我们来比腕力。”他又说一次。他脚步很轻,没发出什么声音地走到我身边,整个人比我大上一号,挡住了光线。他身上的汗味非常臭。
“我不想比腕力。”我说。杜克正盯着我看。我瞄了波利的手一眼,他正紧紧握拳,但看起来他的手并不大。除非经过锻炼,否则类固醇不会让人的手有什么变化,而大部分人都没想过要锻炼自己的手掌。
“娘娘腔。”他说。
我没说话。
“娘娘腔。”他又说一遍。
“赢了有什么好处?”我问。
“会很爽。”他说。
“好吧。”
“好什么?”
“好吧,来比腕力。”我说。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不过还是迅速走向长凳。我脱下外套,折好后放在健身脚踏车上,然后解开右手袖口的扣子,将袖子卷到肩膀。跟他比起来,我的手臂很细,但我的手掌大多了,手指也比较长。我的肌肉较小,这可是自然锻炼出来的,不是靠什么药物。
我们在长凳两旁面对面跪下,将手肘就位。他的前臂比我长一点,所以他的手腕必须稍微弯曲,这对我是个优势。接着,我们手掌互握,我感觉到他的手又冷又湿。杜克站在长凳一端,就像裁判。
“开始。”他说。
我一开始就作弊。比腕力的目标,是利用手臂跟肩膀力量压倒对方的手。光靠这种方式,我根本赢不了,半点机会都没有。因此,这次比赛的重点,就是我要尽力让自己的手维持在原位。我根本没想过要赢,只是用力握紧他的手。
经过一百万年的演化,我们人类拥有一只与其他手指相对的拇指,也就是说,大拇指能跟其他四只手指配合运作,就像钳子。我抵着他的关节,毫无保留地使劲重压,但我的手非常有力。我专心让自己的手臂保持笔直,然后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重压他的关节,甚至感觉到要压碎了。接着我再出力,压得更重,愈来愈重。然而他还是没放弃,他实在太强壮了,还能够不断使力。我已经开始流汗喘气,只能勉强试着不让自己输。我们就这样神经紧绷、肌肉颤动地僵持了大概一分钟。我更用力施压,看着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仍持续增加力量。这会让人受不了。他以为最痛的感觉大概就这样,没想到后来还更痛,愈来愈痛,就像齿轮不停地转。情况变得愈来愈糟,仿佛眼前有无止尽的痛苦,而且疼痛感会无情的不断上升、上升,再上升。然后他会开始把注意力移到自己的痛苦上,原本坚决的眼神也开始闪爆。他知道我作弊,但也拿我没办法,不会无助地抬头看裁判,一副“他弄痛我了!不公平!”的表情。这么做会让他变得娘娘腔,而他一定无法接受,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暗自担心疼痛会不会更剧烈。当然会,后面还有更痛苦的呢!我盯着波利的眼睛,再施加力量。他的汗使皮肤变得湿滑,也让我的手更容易占到好位置对他施压。他的肌肉不会有什么烧灼感,只能感到指关节的痛苦。
“够了”杜克说,“平手。”
我没放松,波利也是。他的手臂跟树干一样坚硬。
“我说够了,”杜克说,“你们两个浑帐还有事情要做。”
我抬高手肘,让他没办法做最后一击,他也别过头,手臂离开长凳。我们松开对方的手。他的手背白一块红一块,我的拇指则感觉犹如火烧。他站起来直接走出房间,木质阶梯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这么做太笨了,”杜克说,“你刚让自己多了个敌人。”
我喘不过气。“难道要我输给他?”
“输给他说不定比较好。”
“我才不要。”
“那你就是笨蛋,”他说。
“你是维安负责人,”我说,“叫他别那么幼稚。”
“没那么容易。”
“你应该开除他。”
“这也没那么简单。”
我慢慢起身,拉下袖子扣好,看看手表。快七点了,时间正在流逝。
“我今天要做什么?”我问。
“开货车,”杜克说,“你会开货车吧?”
我点头,因为我不能说不会。我救理察·贝克时开的那辆厢型车就算货车。
“我得再洗个澡,”我说,“还要些干净衣服。”
“去跟女佣说,”他的声音很疲累,“你以为我他妈是你佣人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走上阶梯,把我独自留在地下室。我站着伸展了一下身体,喘喘气,甩甩手,消除肌肉的紧绷感。接着我拿起外套,去找泰瑞莎·丹尼尔。理论上,她可能被关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不过我没找到。地下室的空间安排很挤,有间锅炉室,里面有个发着轰鸣声的锅炉,连接着一堆水管。有间洗衣室,一部洗衣机高高放在一张木桌上,好让用过的水往下从墙面一个与膝齐高的排水孔流出去。还有个储藏区,里面是两个上锁的房间,房门都很厚重。我仔细听,但里头没有动静。然后我轻轻敲门,也是没反应。
我走上楼,在走廊上遇到理察·贝克和他母亲。理察洗过头,从右边旁分,一路将头发梳向左侧,盖住左耳不见的部分,这很像老人为了掩饰秃头的梳头方式。他脸上还是有那种矛盾的表情。能待在安全的家里,他似乎很舒适,但我看得出他有种被困在牢笼中的感觉。他见到我还满开心的,不只是因为我救了他的小命,可能也因为我这个人代表他家之外的世界。
“贝克太太、生日快乐。”我说。
她对我笑,似乎很高兴我记得她生日。她的样子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虽然她至少大我十岁,但要是我们在某处不期而遇,比如在酒吧、俱乐部或长程火车上,我可能还是会注意到她。
“你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她话才说完就露出某种表情,好像突然想起我留下的原因。因为我杀了个警察,所以才会躲在这里。她显得有些困惑,接着便转身离开,理察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回到厨房,这次波利不在,倒是萨克雷·贝克在等我。
“他们拿什么武器?”他问。“我是指开丰田小货车的人。”
“乌兹冲锋枪。”我说。诈骗的重点,就是尽量贴近现实。“还用了颗手榴弹。”
“哪种乌兹冲锋枪?”
“微型乌兹,”我说,“体积比较小。”
“子弹呢?”
“短弹匣,一个弹匣有二十发。”
“你确定吗?”
我点点头。
“你很懂武器?”
“这种枪是个以色列陆军军官设计的,”我说,“他名叫乌兹·盖尔。他把旧的捷克M23和M25型冲锋枪不断改造,最后在一九四九年弄出个新作品,而乌兹冲锋枪的原型在一九五三年开始生产,后来也销售到比利时跟德国。我见过几次这种枪。”
“你确定他们用的是微型乌兹跟短弹匣吗?”
“我确定。”
“好吧。”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接着他走出厨房,而我站在原地,思考他语气如此急切的原因,以及杜克的西装为什么会弄皱。这两个问题让我不安。
我找到女佣,告诉她我需要新衣服,不过她却给我看张很长的购物清单,说她正要去外面采买。我说我不是要她帮我买衣服,只要去跟谁随便借几件就行,她马上脸红,猛点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厨师这时刚好回来,好心煎了些蛋和培根给我。她还为我煮了咖啡,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我吃饱喝足后,一次跨两格阶梯轻松上楼回房间。女佣已经将整齐折好的衣服放在我门外地上,包括一件黑色丹宁牛仔裤、一件黑色丹宁衬衫、黑色袜子跟白色内衣,全都洗好也烫过了。我猜这些都是杜克的,因为贝克或理察的尺寸对我来说太小,波利的又太大。我一把抓起带进房间,然后进浴室反锁自己,脱掉鞋子拿出电邮设备。有个新消息,是苏珊·达菲寄的:已在地图上确认你的位置。我们会搬到你西南方二十五哩一间旅馆,就在九十五号州际公路附近。鲍威尔回复“要保密,两人都在五之后除籍,一〇─二,一〇─二八。”你有何进展?
我露出笑容,鲍威尔还懂那些行话。两人都在五年之后除籍。就是说那两个家伙都关了五年,然后以行为不检被开除军籍。如果光因为愚蠢犯了小错,或者搞砸训练任务,不可能关上五年这么久,而且还被强迫退役,可见他们一定干了什么大坏事。而一〇─二跟一〇─二八这两组号码更加确定了他们是坏人。一〇─二八是标准无线电回复术语,表示大声而清楚,一零─二则是用无线电调用急需救护车支持的意思,但将两句结合起来,就是宪兵的秘密行话,表示已经确认过,这些家伙得死。可见鲍威尔不太喜欢在他们文件里看到的事迹。
我按下回复,输入没进展,保持联系几个字,然后再按发送,就把设备藏回鞋跟。我没花太多时间冲澡,只把在健身房流的汗洗掉,接着就换上借来的衣服。不过还是穿着自己的鞋子和外套,以及苏珊·达菲给我的大衣。我走下楼,发现萨克雷·贝克跟杜克一起站在走廊上,两人都穿着大衣。杜克手里拿着车钥匙,他没洗澡,看起来还是很疲倦,而且脸很臭,或许不高兴看到我穿他的衣服吧。前门开着,我看到女佣开着一辆满布灰尘的旧绅宝,准备出去采买家用品,搞不好还会买个生日蛋糕。
“走吧。”贝克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有工作要做,但时间已不太够了。他们带我走出前门,金属探测器在两人通过时各哔哔叫了一次,但我经过时没有。外面空气寒冷,但很清新,天空也十分明亮。贝克的黑色凯迪拉克就停在环形车道上。杜克拉开后门,让贝克先进去,然后自己上了驾驶座。我坐进前面的乘客座,这样应该比较恰当。没人开口说话。
杜克发动引擎,倒车,然后开上直线车道。我看见远处的波利正在为女佣开栅门,他已经换上西装了。他站在原处,等我们开出去,朝西边远离海的方向而去。我转过头,看见他关上栅门。
我们向内陆开了十五哩,就转北开上前往波特兰的公路。我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带我去哪里,以及到了那里之后要对我做什么。
他们带我到了城外港端口设施的边缘。我看见船只停在水面,到处都是起重机,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堆了许多废弃货柜。四周有低矮的办公建筑,货车进进出出。天上有许多海鸥飞舞。杜克驶过一道门,进了个小停车场,这里的混凝土地面满布裂缝,还有东补一块西填一块的柏油。小空间里除了正中央停着一辆厢型货车,其他什么也没有。车子中等大小,骨架跟货车差不多,只是上面多了个像大箱子的车身,而车身比驾驶室还宽。这是租车公司常见的车种,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车身上没有任何字样,全部漆成蓝色,间或散布着几条锈纹。这辆车很旧了,受过不少海风侵蚀。
“钥匙就在门边手把里。”杜克说。
贝克从后座倾身向前,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指示,要我到康乃狄克州的新伦敦。
“把车子开到纸上的地址,”他说,“那里是个跟这儿差不多的停车场,会停辆一样的车,钥匙也在门边手把里。你把这部开去,然后开另一部回来。”
“不要偷看车里的东西。”杜克说。
“还有开慢点,”贝克说,“别超速,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为什么?”我说,“里面有什么?”
“地毯,”贝克说,“我只是为你着想,毕竟你是个通缉犯,最好保持低调。所以你就慢慢来吧,中途可以停下来休息喝个咖啡,尽量像正常人一样活动。”
我开门下车。空气中混杂着海水、油、引擎废气跟鱼的气味,风在吹着。四处传来微弱的工作声,以及海鸥尖锐的喊叫声。我走向蓝色货车,从后方走过,看见后车门的滚轴把手被一小块焊接的铅固定住了。接着我打开驾驶座车门,找出门把里的钥匙,再爬上车发动引擎。我扣好安全带,调整座椅,打档直接开出小停车场。贝克跟杜克坐在凯迪拉克里看我离开,脸上没有表情。我在第一个转角停了一下,然后左转往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