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把没喝完的水留在厨房,出了屋子走向车库区。东方一百哩的海平在线空正逐渐进入黄昏。海风吹得很强劲,海浪也猛烈击打着岸边。我停下来,随意转了一圈。附近没人,于是我立刻蹲低身子到庭院的围墙边,找出我藏的那包东西。我把车牌跟螺丝起子先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打开包裹的布取出两把枪,把苏珊的葛拉克放在大衣右边口袋,多尔的PSM放进左边,再将备用的葛拉克弹匣塞进袜子里。接着,我把那包东西继续藏好,拿起车牌跟螺丝起子循原路回去,走到庭院入口。
技师正在第三间车库里忙着,就是里头什么东西也没有的那间。他让车库门完全敞开,然后替门的铰链上油。车库里更干净了,和我前一晚来调查时比起来,现在简直一尘不染。地面用水冲洗过,我还看得见几块斑驳的水渍。我对他点头,他也对我点点头。我直接打开左手边的车库,蹲在地上,拆掉凯迪拉克车尾的车牌,换上纽约州的,接着再到车头重复一遍。弄好之后,我把旧车牌跟螺丝起子放在地上,然后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倒车出去,开向环形车道。技师看着我离开。
贝克正在等我。他自己打开后座车门,把袋子放到座位上。我听见枪枝摩擦的声音。接着他关上后车门,转了个身,坐进我旁边的乘客座。
“走吧,”他说,“从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南到波士顿。”
“车子要加油。”我说。
“好,路上遇到第一个加油站就停下来。”他说。
波利等在栅门边,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再过不久,他这个麻烦就要被解决了。他怒视着我,开栅门时也不断转头盯向我。我不理他,直接开出去,也没从照后镜看他。眼不见为净,我现在还不想去管他的问题。
我沿着海岸路段往西走,一路上完全没见到人车,离开贝克家十二分钟后,我们上了公路。我已经很习惯开这辆凯迪拉克了,这是部好车,开起来顺畅又平稳,不过有个很明显的缺点,就是油耗惊人。油量表的指针已经非常低,我甚至看得出它还在往下移。我记得往南过了肯尼邦克后就有个加油站,那里正是我前往新伦敦前跟苏珊还有艾略特碰面的地方。我跟贝克上公路后,开了近十五分钟就到了。这地方对我来说还很熟悉。我穿过停车场,想起之前我们是在这里撬开小货车,而加油站就在停车场后方。贝克没说话。我下车加满油,整整加了十八加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装回油盖时,贝克打开车窗,拿了叠钞票给我。
“加油一定要付现,”他说,“这样比较安全。”
找回的钱大概有十五块多,但我没还给贝克。我觉得自己有权这么做,毕竟他还没付我薪水。我重新开回公路,继续往南。我已经很累了,更糟的是还得在这么单调沉闷的路况下开车,坐在身旁的贝克又很沉默。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性孤僻,也可能是防着我,或者不好意思开口,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紧张才没说话。我猜他很不习惯跟人火拼。但我一点也不紧张,尤其是我知道我们根本没有要火拼的对象。
“理察还好吗?”我问他。
“他很好,”他说,“他很勇敢,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得找点话引他开口,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很听话。这是当父亲最欣慰的事。”
话一说完,他又安静下来,我得勉强让自己醒着。车子前进了五哩,然后十哩。
“你对付过小型贩毒集团吗?”他问我。
“没有。”
“他们有一点非常独特。”他说。
接下来二十哩路,他没再说半个字。然后又突然接着往下讲,仿佛这段时间他都在努力想一件记不起来的事。
“他们完完全全被流行给支配。”他说。
“是吗?”我装出好奇的语气。其实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讲点话。
“不过无论如何,实验室药物对他们来说一直都是流行,”他说,“他们的买家也跟他们一样都是些坏东西。我甚至连他们把货卖给谁都追查不到,每星期都会看到不同的怪名字。”
“什么是实验室药物?”我问。
“就是实验室制造的药物,”他说,“你懂吧?是某种大量制造,带有化学成分的东西,跟从土里自然生长的不一样。”
“比如大麻?”
“或者海洛因,”他说,“或是古柯碱。这些都是天然产物,有机的。当然,它们都经过提炼,但不是从烧杯里创造出来的。”
我没说话,只能奋力让眼皮睁开。车内太温暖了,而疲累的人需要的是冷空气。我咬咬自己的下唇,让自己清醒点。
“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受到流行影响,”他说,“一切的一切。就拿鞋子来说好了。今晚我们要去找的那些人,每次跟我碰面都会穿不同的鞋。”
“哪一种,运动鞋吗?”
“没错,好像他们是靠打篮球维生一样。这次穿价值两百块的全新锐跑运动鞋,下次就完全流行了。一定要换穿耐吉或其他牌子才行。一下这里要气垫,一下那里也要气垫。接着会突然流行穿靴子,要不就是天柏岚的鞋。先要皮制,然后要能防水透气的材质,后来又换回皮制。刚开始穿黑色,后来又变成工作靴那种黄色,而且永远不绑鞋带。没过多久,他们会再穿回运动鞋,只是这次换成爱迪达,就是商标有三条杠的那个牌子。每追求一次流行,就要花上两、三百块钱,简直是神经病。”
我没说话,继续开我的车。我用力睁着眼皮不闭上,眼球因此感觉刺痛。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他说,“因为钱。他们钱太多了,多到不知道该怎么花。再拿外套来说吧!你看过他们穿的外套吗?某个星期一定要穿乐斯菲斯那种有光泽的蓬松羽绒外套,不管是冬天还夏天,反正他们都只在晚上出没。一到下星期,外套有光泽这种要求就变过去式了,或许乐斯菲斯这牌子还可以接受,但一定要换成超细纤维的料子。很快,他们又会改穿上头印有字母、羊毛质料但袖筒是皮革的运动外套。每次流行的款式大概都只维持一星期。”
“疯了。”我一定得说点话回应。
“就因为钱,”他又强调一次,“他们根本不知道要买什么,所以为了改变而改变,一切都受这个影响。当然,连他们用的枪也是。这些人本来喜欢MP5K,但根据你的说法,又改用乌兹冲锋枪了。你懂我意思吗?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武器也要追着时尚走,就跟他们穿的运动鞋或外套一样,而他们卖的东西一定也得赶上流行,这样才算完美。他们的要求一直在变,不管在哪方面都是这样,尤其是车。他们最喜欢日本车,我猜那是从西岸传过来的潮流吧。这星期要开丰田,下星期换成本田,然后又变成日产。你偷的那辆日产,大概就是两、三年前他们最喜欢的车款。没过多久,所有人就会改开凌志了,这是种狂热。对了,还有手表。他们本来戴Swatch ,后来又换劳力士,而且知道这两种表差在哪里。简直蠢到极点。当然啦,身为这个市场的供应商之一,我不是在抱怨。提供新东西是我们的目标,可是这种需求有时候还是变得太快,很不容易跟上。”
“所以你算是这市场的一分子?”
“你想呢?”他说,“你以为我是会计师吗?”
“我以为你是地毯进口商。”
“我是啊,”他说,“我进口很多地毯。”
“好吧。”
“但基本上那是掩饰,”他说道,然后笑了出来,“要卖运动鞋给那种人,你不觉得该有些预防措施吗?”
他还在笑,不过听得出他很紧张。我继续开。后来,他平静了点,看看车窗外,再从挡风玻璃往前望,又开始说话,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他能借此消除些紧张感,而我也可以清醒一点。
“你穿过运动鞋吗?”他问。
“没有。”我说。
“我一直很想找人解释给我听,锐跑跟耐吉的鞋应该没什么差别,对吧?”
“我不知道。”
“它们搞不好都是在越南某个地方的同一间工厂制作,只有最后放上去的商标不一样。”
“有可能,”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没当过运动员,所以也没穿过那种鞋。”
“那丰田跟本田的车哪里不一样?”
“我也分不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POV。”
“什么是POV?”
“私家车。”我说,“像丰田、本田或者日产跟凌志之类的,军方称为私家车。”
“那你到底会分辨什么?”
“我知道Swatch跟劳力士有什么不同。”
“那好,有什么不同?”
“完全没有,”我说,“这两种牌子的表都是用来显示时间的。”
“这不算答案。”
“我知道乌兹跟MP5K的差异。”
他从座椅上转过身来。“很好,太棒了。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抛弃MP5K而改用乌兹?”
车子继续前进,引擎嗡嗡运转着。我握着方向盘,耸耸肩,克制自己不要打呵欠。这问题根本就是废话。哈特福那些人其实并没有舍弃MP5K而改用乌兹。那是因为艾略特跟苏珊没注意那些毒贩被逮捕当天所用的武器,而他们也没料到贝克竟然会跟那些毒贩有往来,就这么简单。至于演戏的探员会用乌兹冲锋枪,大概是因为最容易取得吧。
不过从理论上来说,贝克这个问题非常好。乌兹冲锋枪是很棒很棒的武器。或许重了点,循环射速也不是全世界最快的,这点可能有些人会在意。还有,它枪管内的膛线并不明显,会稍微影响准度。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它可靠又好用,完全禁得起考验,还可以装上容量四十发的弹匣。这是很棒的武器。然而,由德国H&K公司研发的MP5系列及其衍生型号比乌兹冲锋枪更厉害。它们能装上跟乌兹容量相当的弹匣,循环射速更快,威力更强,而且非常非常准,在某些人手里,甚至能跟步枪一样准。这种武器十分可靠,在各方面比较起来都比乌兹棒。一九七〇年代开发的版本比一九五〇年代的更好。虽然不一定在所有领域都是如此,但从军方角度来看,愈新的武器一定愈棒。
“没什么理由,”我说,“在我看来并不合理。”
“完全没错,”贝克说,“一切都为了流行。这种流行是突如其来的兴致,无法克制的冲动。追随潮流或许能让他们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也把他们逼疯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他像耍戏法一样从口袋抽出手机,随即说出自己的名字,语气短促尖锐。还有点紧张。“我是贝克。”感觉像咳嗽声。他听了很久,接着要对方重复某处的地址跟方向,然后挂掉电话,放回口袋。
“是杜克,”他说,“他打了几通电话,发现那些人根本不在哈特福。不过他们在那里东南方不远处应该还有个郊区据点。他认为他们应该在那里。所以我们也过去吧。”
“到那里以后,我们要干什么?”
“也没什么,”贝克说,“不必太讲究,非得干得干净俐落而且帅气不可。这种情况下,我比较倾向直接扫射掉所有人,感觉就像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一样,你懂吗?但我们不是刻意的。意思就像说,你惹了我,我就一定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也不担心这么做有什么后果。”
“你会少掉那些客户。”
“我能找到取代他们的人,还有很多人排队等着跟我做生意哩。这是干这行最棒的事,需求远大于供应。”
“你会自己上吗?”
他摇摇头。“那是你跟杜克的工作。”
“我?我以为我只负责开车而已。”
“你已经解决他们两个人了,再多干掉几个也不是问题吧。”
我把暖气调低一点,努力让双眼睁开。血淋淋的战争,我对自己说。
我们绕了波士顿半圈,然后他要我转到麻州九十号收费公路往西南走,再接八十四号州际公路。接下来又开了六十多哩,大约花了一小时。他不希望我开得太快,以免引起注意。车子用的是假车牌,后座还有个装满武器的袋子,所以他可不希望让高速公路巡警给盯上。我知道他的顾虑,也让车子像自动驾驶般依速限平稳前进。虽然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但我并不后悔自己放弃了在苏珊房间打盹的机会。我很高兴能用那种方式度过等待的时间,即使她并不这么想。
“下个交流道出去。”他说。
八十四号州际公路在这里直接穿过哈特福市。城里的灯光将天空那些低矮云层染成一片橘色。交流道下来后,接上一条很宽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哩后缩窄,朝东南进入开阔的郊区。前方一片黑暗。一开始还看得见几间打烊的店,卖鱼饵跟钓具的、卖冰啤酒的,还有卖机车零件的,过去之后就什么也没有,只剩树林的阴影。
“下个路口右转。”下交流道八分钟后他对我说。
我转进一条更小的路,路况很糟,而且弯来弯去,又没什么照明,所以我得更专心开才行。我实在不愿去想还要把车开回去这件事。
“继续走。”他说。
我们又前进了八、九哩路。我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很好,”他说,“杜克应该在前面不远。”
开了一哩半之后,我们看见了杜克的车。他停在路肩,车子斜跨在路旁一条小水沟上。
“停在他后面。”
我让车头贴近他的车尾停下,打入停车档。我实在很想睡,就算只有五分钟也会有很大帮助。可是杜克一看到我们,马上下车赶到贝克的窗边。贝克打开车窗,杜克便蹲低身子,把头伸进车内。
“他们的据点大概要再往前两哩,”他说,“然后向左转进一条长弯道,那条车道差不多全是泥土路。前半段路我们可以用开的,不过要慢一点,安静点,也不能开灯。剩下就要用走的了。”
贝克没说话,关起车窗。杜克也直接回到车上。他的车子弹了一下,从路肩回到路面上。我跟着他开了两哩。我们在离那条车道一百码处就熄掉车灯,慢慢开进去。外面有些月光。前面那辆林肯桥车缓慢地前进,压过路面的车辙痕迹,车身左摇右晃。我们这辆凯迪拉克也是,不过车身摆动方向刚好相反,杜克的车往下沉,我的就往上爬,他向左歪,我就向右弯。我们开得非常慢,以怠速方式滑行。接着,杜克的煞车灯亮起,车子立刻停下。我停在他后方。贝克从座位上转身,把后面的袋子拿过来放在膝上,打开拉链,递给我其中一把MP5K ,另外再给我两个三十发弹匣。
“去完成你的任务吧。”他说。
“你要在这里等?”
他点头。我把枪拆开检查,再组装回去,然后将子弹上膛,打开保险。接着,我小心翼翼将备用弹匣放进口袋,以免碰撞到葛拉克跟PSM发出声音。我放慢动作下车,站了一会儿,呼吸夜晚的冷空气。这很有帮助,让我清醒多了。我闻得到附近有座湖,还闻得到树林,以及树叶在地上发霉的气味。我听见远处有道小瀑布,以及车子消音器冷却时发出的细小滴答声。一阵微风吹过树林。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一片沉默。
杜克正在等我。从他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紧绷与不耐烦。显然,他以前干过这种事。他看起来就像个老经验的警察,正准备参加一场大规模攻坚。对他来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例行公事般熟悉,不过他也十分明白,每次行动会碰上的状况都不一样。他手里拿着一把史泰尔半自动手枪,三十发容量的长弹匣从握把下方突出,使得整把枪看起来比原来的样貌体积更大、更可怕。
“走吧,浑帐。”他压低声音说。
我走在车道另一侧,保持五呎距离跟在他后方,就像步兵一样。我必须装得像一点,让他以为我也担心会碰上那些人。虽然我很清楚那个地方根本不会有人,但他并不知道。
我们走过一处弯道,看见前方那栋房子。一扇窗户里头亮着灯光,有可能是定时亮灯的设备。杜克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看得到门吗?”他低声说。
我在昏暗中寻找,看到一处小门廊,便伸手指给他看。
“你在门口等,”我也压低声音,“我去察看那扇亮灯的窗。”
他欣然同意。我们到了门廊前,他停下来,我则绕到那扇窗边。我趴到泥土地上,最后十呎以爬行方式前进,接着慢慢起身,抬头往里望。光线来自一具有黄色塑胶灯罩与低瓦数灯泡的台灯。房间里摆着几张旧沙发跟扶手椅。壁炉内的余烬看起来冷冰冰的。墙面镶板是松木制成。没半个人。
我慢慢爬回去,杜克看到我后,用手指比出剪刀的样子,指着我眼睛下方。这是狙击手观察员使用的手势,意思是问我看到什么。于是我伸出一只手,打开手掌,表示看见五个人。然后又比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像是要指出他们的方位及使用的武器。我知道杜克一定看不懂,因为我自己也不懂。这些手势根本没有意义,而我也从来没当过狙击手的观察员。不过这样看起来很有架式,感觉够专业,仿佛真的在参与一项秘密的紧急行动。
我再多爬了十呎才站起来,安静走回他身边。“他们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低声说。“不是喝酒就是嗑药。我们有优势,可以轻松解决他们。”
“他们的武器呢?”
“很多,不过都不在手边。”我指着门廊。“房间外好像有条短走廊。我们从外门进去,然后内门,接下来就是那条走廊。我们在走廊上等,你躲左边,我躲右边。等他们听到声音出来察看,我们就开火。”
“现在由你发号施令吗?”
“我侦察过情况了。”
“别搞砸了,浑帐。”
“你也是。”
“我没搞砸过。”他说。
“好吧。”我说。
“我是认真的,”他说,“要是你碍到我,我会很乐意把你跟他们一起干掉,毫不迟疑。”
“我们目前在同一条船上。”
“是吗?”他说,“很快就知道了。”
“放轻松。”我说。
他考虑了一下,绷紧神经,在黑暗中向我点点头。“我先踹开外门,然后内门交给你。就这样交互前进。”
“好吧。”我又说一遍,然后转过身,露出笑容。他果然很有经验。如果我踹开内门,他就会先进去,接着我跟在后面;在这种状况下,根据敌人的反应时间,通常会挨子弹的就是跟在后面那个人。“开保险。”我低声说。
我将MP5K调成单发射击,而他也喀嚓一声开了史泰尔手枪的保险。我对他点头,他也立即点头,然后一脚踢开外门,我掠过他身旁进去,大步迈向内门,用力踹开。他进去后,立刻往左跳,而我跟在他后面,躲到右边。他算是满厉害的,我们的小组配合也很有默契。被踹开的门都还没停止摆动,我们便蹲伏着就定位了。他盯着我们前方的房间门口,双手握枪瞄准,手臂直举,两眼睁得很大。他的呼吸急促,几乎是在喘气。看来他已经做好面对危险的准备。此时,我用左手从口袋抽出安杰·多尔的PSM,打开保险,举起来抵住他的耳朵。
“别出声,”我对他说,“你有两个选择。我会问你一个问题,只有一个。要是你说谎,或者拒绝回答,我就直接轰烂你的头。了解吗?”
他完全静止,过了五秒钟,然后六秒,八秒,十秒,还忧虑地继续注视前方那扇门。
“别担心,浑帐,”我说,“这里没人。他们上星期全被吃公家饭的逮捕了。”
他动也不动。
“你了解我刚说的话吗?我只问一个问题,懂吗?”
他点点头,动作犹豫而笨拙,因为枪口还重重压着他的耳朵。
“你要回答问题,否则我就轰掉你的脑袋,明白吗?” 他再点点头。
“很好,那就开始,”我说,“准备好了吗?”
他的头只点了一下。
“泰瑞莎·丹尼尔在哪里?”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半转过头来看我。我也跟着移动手里的枪,让枪口维持在原来的位置。从他的眼神看来,他似乎慢慢搞懂这是怎么回事了。
“在你的梦里。”他说。
我对着他的头开枪。我把枪口从他耳朵上移开,用左手朝他右边太阳穴扣下扳机。枪声划破黑暗。鲜血、脑浆和头骨碎片飞溅到另一边墙面上。枪口冒出的火花还把他的头发烧焦。接下来,我举高右手的MP5K,以双发连击方式朝天花板开火,再用左手的PSM朝地板射击,然后把MP5K调成全自动,站起来对他的身体近距离开枪。我捡起他手中掉落的史泰尔手枪往天花板射,一发接着一发,迅速开了十五枪,砰,砰,砰,一下就用掉半个弹匣。这时,走廊上已布满刺鼻的烟雾,木头跟灰泥的碎屑也喷得到处都是。我替MP5K换上新弹匣,朝四周墙壁扫射,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冲锋枪内弹出的空弹壳如下雨般随处散落。子弹射完,我改用PSM ,将剩下的弹药射向走道两边墙上,接着上前踢开房间门,拿史泰尔手枪轰掉里面那盏台灯。我搬起一张小桌,抛到窗外,一边用MP5K的第二个弹匣扫射远处树林,同时左手拿着史泰尔往房间里把子弹打完。最后,我将史泰尔、MP5K和PSM叠在一起用手臂夹住,跑出房间,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我大概在十五秒内射完了一百二十八发子弹,耳朵都快聋了。对贝克来说,刚才听起来一定就像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直接跑向车道,边跑边咳嗽,身后还拖着一道火药烟尘。回到车子停放处后,我发现贝克已经换到凯迪拉克的驾驶座上。他一看到我,便立刻打开车门,因为这样比按钮开车窗快。
“是埋伏。”我说。我已经喘不过气,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袋里打转。“他们至少有八个人。”
“杜克呢?”
“死了。我们得离开这里。立刻离开,贝克。”
他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动作。
“你开他的车。”他说。
凯迪拉克的引擎早已发动。他缩回脚,甩上门,立刻倒出车道,驶出我的视线之外。我跳上林肯车,发动引擎,打入倒车档,一只手肘靠在座椅后方,看着照后镜,踩下油门。两辆车依序迅速倒回原来的路上,然后转向往北,并行前进,像在参加直线加速赛。我们急速过弯,在因路面不平产生的弹跳下尽量控制车身,并将时速维持在七十哩左右,一直到了要回哈特福的那个弯道,才稍微放慢下来。贝克超车到我前方,我则保持距离跟在后面。又快速开了五哩后,他在一家已打烊的酒舖旁转弯,停在店后的空地上。我在离他十呎处停好车,便往后倒向椅背上,等他来找我。我已经累得不想下车了。他从凯迪拉克的车头绕过来,打开我的车门。
“那是埋伏?”他说。
我点头。“他们正等着我们。对方总共八个人,说不定更多。简直是大屠杀。”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旁边乘客座上拿起杜克的史泰尔手枪递给他。
“我带回来了。”我说。
“为什么?”
“我猜你应该会希望我带回来,这把枪可能会留下线索。”
他点点头。“是不会留下线索,不过你考虑得很周到。”
我把MP5K也交给他。他走回凯迪拉克旁边,打开袋子,将两把枪塞回去。接着他转回来,双手握拳,抬头望向黑暗的天空,然后再看着我。
“有看见任何人的脸吗?”他问。
我摇头。“太暗了。不过我们打倒其中一个,他掉了这个。”
我将PSM手枪拿给他。他的表情就像肚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还伸出一只手靠在我的车盖上以维持身体平衡。
“怎么了?”我说。
他别过头。“我真不敢相信。”
“怎么了?”
“你打中的人掉了这个?”
“我想是杜克打中他的。”
“你看见了?”
“我只看到人影,”我说,“那里很暗,到处都是枪口的闪光。杜克开火,打中一个人影,而我出来时看见它掉在地上。”
“这是安杰·多尔的枪。”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定。你知道这是什么枪吗?”
“从来没看过。”
“这是KGB专用的手枪,”他说,“是旧苏联时代的产物。在国内极为罕见。” 他走到店舖的阴影中。我闭上眼睛,实在很想睡。就算只有五秒钟也会有很大帮助。
“李奇,”他喊,“你留下了什么证据?”
我睁开眼。
“杜克的尸体。”我说。
“那不会成为线索的。子弹呢?”
我在黑暗中露出笑容,想像着哈特福市警局鉴识专家试图搞清楚弹道轨迹的样子。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有散乱的弹痕。他们应该会以为有一堆重武装的人在那条走廊上跳舞吧。
“全成了空弹壳。”我说。
“那也追查不到。”他说。
他往阴影深处钻。我再度闭上眼睛。我没留下指纹,除了鞋底外,身上没有任何部位碰触到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我也没拿苏珊的葛拉克开火,我听说过某处有个单位会记录配发枪枝的瞠线痕迹,或许她的枪也包括在内吧。不过反正我没用。
“李奇,”他叫我。“载我回家吧。”
我睁开眼。“这辆车怎么办?”我对他喊道。
“就丢在这里。”
我打了个呵欠,勉强自己动起来,用大衣下摆擦拭方向盘,以及我碰过的所有地方。苏珊的葛拉克手枪差点从我口袋里掉出来,但贝克没注意到。他已经想事情想得入神了,就算我直接抽出手枪,学电影“虎豹小霸王”的主角那样让枪扣着食指转个几圈,他也不会注意。我擦完车门把后,就从车窗探身进去,拔下钥匙,擦干净,丢到商店边缘的矮树丛里。
“走吧。”贝克说。
他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直到我们来到哈特福东北方三十哩处,他才开口说话。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
“昨天那通电话,”他说,“就是在讨论他们今天的安排。多尔一直跟他们有勾搭。”
“从什么时候开始?”
“ 一开始。”
“这不合理,”我说,“杜克到南方替你查到那辆丰田的车牌,然后你把号码告诉多尔,要他追查。可是多尔为什么要告诉你实话?如果他是他们的朋友,一定会掩饰这件事,误导你的方向,让你什么都找不到。”
贝克满脸得意的笑容。
“不对,”他说,“他们是为了设计今天的埋伏,昨天那通电话就是为了这个,算是他们的即兴创作吧,由于绑架行动失败,所以临时改变策略。他们故意让多尔指引我们正确的方向,让我们今晚自投罗网。”
我缓缓点着头,假装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要让这种人升你的官,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们以为你比他们笨。我以前就在军中用过这招,三次都成功。
“多尔确实知道你今晚的计划吗?”我问。
“没错,”他说,“昨天我们一起讨论过。就是你看到我们在办公室里那时候。”
“所以他设计你?”
“没错,”他又说一次,“昨晚他锁好仓库后,就离开波特兰直接去找他们,接着告诉他们谁会过去,何时会到,以及我们的目的。”
我没说话,然后想起多尔的车,就停在贝克的办公室一哩外。早知道我就把车子藏好一点。
“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贝克说,“这件事只有多尔参与吗?”
“或是?”
他安静下来,耸耸肩。
“或是还有其他人共谋。”他说。
就是那些你无法控制的人,我心想。昆恩的人。
“或是他们全都有分。”他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继续开了三十哩,然后四十哩,一直到我们回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北绕过波士顿之前,他都没说半句话。
“杜克死了。”他说。
“我很遗憾。”我说。
是时候了,我心想。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说。
我没说话。
“你要接下他的位子,”他说,“我现在需要人手,值得信任的人手,而你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
“这是升职?”我说。
“你有资格。”
“让我当维安负责人?”
“至少暂时如此,”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待下来。”
“我不知道。”我说。
“别忘了我知道什么,”他说,“我吃定你了。”
我安静地开了一哩路。“你什么时候要付我薪水?”
“我会给你应得的五千块,再加上杜克原来的薪水。”
“我得有些背景知识,”我说,“不然没办法帮你。”
他点点头。“明天吧,”他说,“我们明天再谈。”
话说完,他又陷入沉默。过了一段时间我再转头看他时,他已经睡着了。这是受到打击后的正常反应。他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瓦解。我努力保持清醒,让车子平稳前进。接着我回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英军驻扎在印度时的一些状况。当时英国统治印度,众多因为卡在低军阶无法晋升而烦恼的年轻陆军中尉,常会穿着华丽的军礼服相聚用餐,讨论究竟有什么往上爬的机会。但他们完全想不出办法,除非某位上级长官过世。只有死人的空缺能够填补。他们在用餐时会举起装着高级法国酒的水晶杯,敬血淋淋的战争与可怕的疾病,因为上头有人死了,他们才能升职。虽然很冷酷,但在军中永远都是这样。
我完全以自动驾驶模式开回缅因州那段海岸,也完全记不起先前开过的任何路段。我已筋疲力尽,根本无法思考,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疼痛。波利开栅门的动作很慢。我猜他刚才在睡觉,这也让他更有理由怒视着我。我让贝克在屋子前门下车,然后开回车库停好。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先把葛拉克跟备用弹匣藏好,再从后门进屋。金属探测器因为钥匙发出哔声,我进去后就直接把它们丢到厨房桌上。我饿了,但我累得吃不下东西。我爬上楼,一进房间,连大衣鞋子全都没脱,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个小时后,外面的天气吵醒了我。大雨几乎是以横扫之势猛击我房间的窗户,发出有如碎石落在玻璃上的声音。我一个翻身下了床,走到窗边往外看。天空铺着铁灰色的厚重云层,海上则是波涛汹涌,水面布满无数道狂暴的泡沫,直延伸到半哩外。海浪就快淹没岸边的岩石了,海鸟全都消失无踪。现在是上午九点,今天是第十四天,星期五。我又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七十二小时前,第十一天的那个上午,苏珊对我提了七个重点。第一、第二跟第三点是小心为上,这方面我做得还可以,不管怎样,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第四点是找出泰瑞莎·丹尼尔,这个目前还没有实质进展。第五,弄到能逮捕贝克的有力证据。我什么也没发现,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我没见到他做任何违法的事,真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带了一袋冲锋枪搭乘换上伪造牌照的轿车经过四个州。第六,找到昆恩,这点也没进展。第七,离开这里,但我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后来,苏珊亲了我的脸颊,还在我脸上留下一些甜甜圈的糖霜。
我再次起床,这次是走向浴室,反锁,准备检查邮件。我的卧室门已经没上锁了。我猜理察·贝克应该不会坛自来找我,他母亲也不会,不过他父亲有可能,因为他拥有我这个人。我是升职了没错,但我仍有可能碰上危险。我坐在地上,脱掉鞋子,拆开鞋跟,打开设备的电源。您有新信件!是苏珊传来的:贝克的货柜都卸好了,已经用卡车运送至仓库。海关没检查。货柜总共五个。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数量了。
我按下回复键:你们还在监视吗?
她的回答九十秒后传来:对。我发送:我升职了。
她发送:好好利用机会。
我发送:昨天很棒。
她发送:别浪费电。
我笑笑,关掉电源,把设备放回鞋跟里。我要洗个澡,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吃早餐,还要找些干净的衣服。我打开浴室门,走出房间,下楼进了厨房。厨师回到岗位了。她边替爱尔兰女孩弄烤面包跟茶,边口述一长串要买的物品清单。绅宝轿车的钥匙放在桌上,但凯迪拉克的钥匙不在了。我到处乱翻,找到什么吃什么,吃完后就去找贝克。他不在,伊莉莎白跟理察也是。于是我又回到厨房。
“他们去哪里了?”我问。
女佣抬头看我,但什么话也没说。她已穿好雨衣,准备外出购物。
“杜克先生在哪里?”厨师问。
“病了,”我说,“我代替他的职务。贝克一家人呢?”
“他们出去了。”
“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看看外面的天气。“谁开车?”
“波利。”她说。
“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钟头前。”
“好吧。”我还穿着大衣。这是我在离开苏珊房间时穿上的,到现在都没脱下来过。我直接走出后门,外头强风吹袭,雨水抽打在我身上,尝起来有咸味,显然混合了浪花的飞沫。海浪轰炸般重击着岩石,白色泡沫喷向空中达三十呎高。我把头压低,拉起大衣领子遮挡,往车库方向跑,进入有围墙的庭院。车库区有屋顶可以遮雨。第一间车库的门敞开着,里面没车。凯迪拉克不在。技师在第三间车库里忙着自己的事。这时候,女佣也跑进庭院。我看着她拉开第四间车库的门。她全身都湿透了。门打开了,她走进去,一会儿后开着那部旧绅宝倒车出来。车体在强风中晃动,雨水让车身上的尘土变成一层薄灰泥,然后像小河般从侧面往下流。她开走了,想必是去采买。我听着海浪声,开始担心水会涨到多高。于是,我紧靠着庭院外墙一路绕到面向岸边的那面墙,想看看我藏东西的岩石小洞状况如何。附近的野草堆都湿了,一片烂泥。洞里满满的都是水,不过是雨水,不是海水。这里还是比潮水的位置高,不会受到影响,海浪也打不上来。然而小洞里只有雨水,除了水外空无一物。我找不到那包东西。没有抹布,没有葛拉克手枪。备用弹匣不见了,多尔的钥匙不见了,锥钻不见了,凿子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