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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屋前,面向西方,站在倾盆大雨中盯着石头外墙。在这当下,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想马上走人。要离开并不难,因为栅门敞开着。我猜是女佣让门开着。她下了车,冒雨打开栅门,回到车上驶出门口,但是不想再下车把门关上。而且波利也不在,他开着凯迪拉克出去了。因此栅门开着,更没人看守。进贝克家以来,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我大可直接溜出去,但我没这么做。我留了下来。
时间,是我没离开的部分原因。出了栅门后,至少要走上十二哩空旷路段,才会接上弯进公路的那个转角。十二哩,而且我没车可用。贝克一家开凯迪拉克出去,女佣开走绅宝,至于那辆林肯,我跟贝克把它丢在康乃狄克州了。也就是说我得徒步出去。走快一点大概也要三小时。我没那么多时间。我几乎确定凯迪拉克会在三小时内回来。那段路上没地方可躲,路肩光秃秃的,而且都是岩石,我会陷入毫无掩护的状况。到时候,贝克是朝我迎面而来。我走路,而他在车上,还有武器。再加上波利。我什么都没有。
因此,留下来也是我的策略。如果是贝克发现那包东西,让他撞见我步行离开就等于让他确认对我的怀疑。但要是我留下来,至少还有一点机会。这样会暗示贝克我可能是清白的。我可以把这份怀疑转移到杜克身上,说那些东西一定是他藏的。贝克或许会觉得我的话有道理。这很可能。毕竟杜克有完全的自由,不管白天晚上,他随时想去哪里都行。我则被锁起来,出了房间也随时有人监督。不过我必须在贝克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具有说服力。他大概会接受我的说法。
可能性,也是我没离开的部分原因。或许发现那包东西的人不是贝克。搞不好是理察沿着海岸散步时看见的。他的反应很难预料,我认为他先来找我或先找他父亲的机率各有一半。也可能是伊莉莎白找到的。她熟悉那附近的地形,可说是熟得很,当然也会知道哪里有隐密处。无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过去的,我猜她应该在那些岩石堆上待过不少时间。假如是她发现的,她会倾向我这边。这非常有可能。
这场雨也是我留下来的原因。雨水很冰,下得又很猛,完全没有减缓的迹象。我太累了,没办法以行军方式在这种雨中走三个小时。我知道这只是借口,但我的脚就是不听话。我想回到屋里,让身体暖和起来,再吃点东西,然后休息。
害怕失败也是我留下的原因。如果我现在离开,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点我很清楚。再说,我已经投入这件事两个星期,事情也有不错的进展,还有很多人仰赖我帮忙。我曾遭受过许多打击,但我没放弃过。从来没有。绝不认输。要是我现在放弃,下半辈子都会对自己过意不去。杰克·李奇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情况一变得棘手就转身逃开。
我站在原地,雨水从后方猛击着我的背。时间、策略、可能性、天气、怕失败,这些都是我继续待着的理由。都是我考量的重点。
然而,我留下来的最大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是苏珊·达菲,也不是泰瑞莎·丹尼尔,而是很久以前曾出现在我另一段生命中的女人。她叫多明妮·柯尔。我是在军中认识她的,当时我还是上尉,再过一年才会升为少校。有天上午,我很早就进办公室,看见桌上如往常般摆着一叠要处理的文档。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垃圾,不过其中有份命令,内容是上头指派了一位姓柯尔的三等士官长到我这个单位。那时候,所有文档在提到人员时一律使用中性字眼。我觉得柯尔听起来像是德国名字,便开始想像对方是从德州或明尼苏达州来的丑大个儿,有双皮肤泛红的大手和张泛红的脸,年纪比我大,差不多三十五岁,还剃了个大平头。当天上午稍晚,办事员打内线电话通知我,说对方来报到了。我出于好玩,故意让他在外面等了十分钟,然后才叫他进来。结果,“他”其实是“她”,而且她并不是丑大个儿。她穿了条裙子,约二十九岁,虽然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不能算娇小。而且,她太漂亮了,也不适合用体格健壮来形容。她整个人仿佛是用网球内部材料精心塑造出来的,让人觉得很有弹性,同时又拥有坚定与柔软的特质。她的五官像是雕刻而成,却又没有生硬的棱角。她直挺挺地在我桌前立正站好,举手敬礼,动作潇洒干脆。我没反应,表现得真是没礼貌。我动也没动盯着她看,就这样维持了五秒钟。
“稍息,士官长。”我说。
她将她那份指派命令连同个人数据一起递给我,我们把这种数据称为服役文件,文件里包含了一个人的所有一切。我让她稍息站在原地,然后开始看她的数据,这么做虽然也很没礼貌,可是没办法。我办公室里没有给访客坐的椅子。在那时候,军队里要到上校以上的军阶才能有这种待遇。她静止不动,双手扣在背后,眼神直视着我头顶上方一呎处。
她的经历很精采,各领域都接触过,而且表现也都十分突出。她是位特等射手,拥有几项专长,逮捕过很多人,结案率极高。另外,她的领导能力很强,升职速度也很快。她杀过两个人,一个使用了武器,另一个是徒手解决,而根据事后调查小组的评判,她在这两起事件中的行为系属正当。她是个明日之星,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会转调到我守下,也就表示上头有某位长官非常看得起我。
“很高兴有妳加入。”我说。
“报告长官,我也是,谢谢长官。”她的双眼还是平视前方。
“我才不管那些狗屁礼仪,”我说,“我不会因为妳看着我就蒸发掉的,就算会我也不怕,还有,我很不喜欢人家在说话时叫我长官,更何况还叫两次,懂吗?”
“懂了。”她说。她学得很快。从此以后,她没再叫过我长官,一辈子都没有。
“想马上进入状况吗?”我说。
她点点头。“当然。”
我拉开抽雁拿出一份薄薄的文档夹交给她。她看都没看,接过后单手拿着放在体侧,看着我。“马里兰州的亚伯丁有处实验场。一位武器设计专家形迹怪异,有位老兄担心他在从事间谍活动,所以向军方密报。不过我想这比较像勒索案件,可能需要长时间调查,审慎处理。”
“没问题。”她说。
就因为她,我才没走出那道敞开且无人看守的栅门。
我回到屋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虽然他们有可能在我脱光衣服弄湿身体时出现,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想我算是宿命论者吧。尽管放马过来。洗好后,我拿条浴巾裹住身体,下楼进杜克的房间找了另一套衣服穿,然后再穿上自己的鞋子、外套跟大衣,到厨房等他们回来。厨房很暖,而在外头猛烈海浪与强劲大雨的对比下,里面显得更暖了,感觉就像个圣殿。厨师也在,正处理着一大块鸡肉。
“有没有咖啡?”我问她。
她摇摇头。
“为什么?”
“咖啡因。”她说。
我看着她的后脑勺。“喝咖啡就是为了咖啡因啊,而且茶也有咖啡因,我就看过妳泡茶。”
“茶里面有丹宁酸。”她说。
“也有咖啡因。”我说。
“那你就改喝茶吧。”她说。
我看看四周。流理台上立着一块木头,几支黑色刀柄从上头突出。附近有瓶子和玻璃杯。我猜水槽下可能摆了装着氨水的喷雾器,说不定还有含氯漂白剂。近距离战斗时,这些东西都能当武器。要是贝克有顾虑,不太敢在拥挤的小空间里随意开枪,我甚至还可能毫发无伤。我大概能在他动手前先解决他。只需要半秒钟就够了。
“你要喝咖啡?”厨师问。“你说那么多就为了这个?”
“对,”我说,“没错。”
“你说一声就行了。”
“我说过了。”
“不,你说的是有没有咖啡,”她说,“两件事不一样。”
“那么,妳能帮我弄点咖啡吗?拜托?”
“杜克先生怎么了?”
我愣了一下。搞不好她有意嫁给他,就像老电影里那样,厨师嫁给管家,然后一起退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被杀了。”我说。
“昨天晚上吗?”
我点头。“中了埋伏。”
“在哪里?”
“康乃狄克州。”
“好吧,”她说,“我帮你弄点咖啡。”
她打开咖啡机。我注意看她是从哪里拿出所有东西。滤纸就放在纸巾旁边的柜子里,咖啡则在冰箱里。咖啡机很老旧,速度又慢,还发出一阵大而沉闷的梗塞声。这阵噪音再加上雨水敲打窗户与海浪猛击岩石的声响,使得我没听见凯迪拉克已经开回来了。我最先知道的,是后门突然打开,理察挤在伊莉莎白·贝克后面一起冲进来,贝克殿后。他们动作匆忙,气喘吁吁,显然回来时在大雨中冲了一小段距离。
“你好啊。”伊莉莎白说。
我点头,没有说话。
“有咖啡啊,”理察说,“太棒了。”
“我们出去吃早餐,”伊莉莎白说,“就在老果树海滩附近。我们很喜欢那里的一间餐馆。”
“波利认为我们还是别吵醒你比较好,”贝克说,“他觉得你昨晚看起来很累,所以自愿开车载我们。”
“了解。”我说,心里想着:是波利发现我的东西?他告诉他们了吗?
“你要吗?”理察问我。他正站在咖啡机旁等待,一面敲着杯子。
“黑咖啡就好。”我说,“谢了。”
他倒了一杯给我。贝克正在脱大衣,然后将雨水抖在地上。
“带着来吧,”他喊着,“我们要谈谈。”
他走出厨房,回头看我,似乎在等我跟上去。于是我拿起杯子。咖啡很荡,还冒着蒸气。必要时,我可以直接洒在他脸上。他带我走向我们之前进去过的那个方形房间。由于我拿着杯子,速度慢了些,所以他先到了。我进去时,他已经站在房间另一侧,背对我,面向窗户看着外头的雨。他转过身来时,手里拿着一把枪。我动也不动站着。太远了,咖啡派不上用场。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四呎。如果我泼出去,咖啡可能会在空中划道弧线,然后散开来,可能一滴也碰不到他。
他拿的枪是贝瑞塔M9特别版,这其实是把民用贝瑞塔92FS弄成标准军用M9型的样子。它用的是九厘米帕拉贝伦子弹,弹匣容量十五发,有军用式照门和准星。不知道为何,我竟然还记得它的零售价是八百六十一元。我在军中携带M9有十三年之久,在射击练习时用它射过好几千发子弹,实战时射过更多。我所击发的子弹,大部分都击中了目标,因为这武器的准确度很高;而大部分被击中的目标也都没有好下场,因为这武器威力很强。它是我的好帮手。我甚至还记得当初军火商大力推荐这样武器:后座力小,分解结合也很简单。他们像念经一样,一次又一次重复。我猜那些人可能很怕失去和军方的合约吧。海军的海豹部队就很讨厌这把枪,说有十几个人被炸伤过。他们还为此编了歌词:要当海豹部队成员前,得先吃点意大利钢铁。不过M9一直都是我的好帮手。在我看来,它是很棒的武器。贝克手上那把看起来像全新的。外表烤漆完美无瑕,整支枪擦得油亮。瞄准器上的发光涂料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弱的亮光。
我静观其变。
贝克拿着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始移动。他伸出左掌握住枪管,然后放开右手,倾身从橡木桌面上方将它递给我,枪托朝向我,感觉很客气,仿佛他是店里的服务员。
“希望你喜欢,”他说,“我想你应该对这把枪很熟吧。杜克喜欢用特别的枪,他那把史泰尔就是很好的例子。不过考量到你的背景,我认为你应该会觉得用贝瑞塔比较顺手。”
我走上前,把咖啡放到桌上,接过他手中的枪。我取下弹匣,检查弹膛,拉动枪机,再看看枪管。点火孔没被钉住,所以这不是假的,它可以使用。子弹也是真的。这是把全新的枪,从没击发过。我装回弹匣后,拿着它感受了一会儿。那感觉就像跟老朋友握手。接着,我扳起扳机,锁保险,把它放进口袋。
“谢了。”我说。
他伸手从口袋取出两个备用弹匣。“拿去吧。”他说。
我从他手上接过。
“我晚点再多拿些给你。”他说。
“好。”我说。
“你用过雷射瞄准器吗?”
我摇头。
“有家名叫雷射设备的公司,”他说,“他们有种能装在手枪枪管下方的瞄准器,瞄准器下方还可以再加装个小手电筒。那种设备非常酷。”
“会发出小红点那种吗?”
他点点头,笑了起来。“没人喜欢被那颗小红点照到呢。”
“很贵吗?”
“还好,”他说,“几百块吧。”
“那会增加多少重量?”
“四点五盎司。”他说。
“重量全都加在前方?”
“装这个其实有好处,”他说,“能防止枪口因为后座力往上飘。它大概把整把抢增加了百分之十三的重量,而大部分重量当然是来自手电筒。加上去以后,整把枪差不多有四十到四十五盎司吧。比你原来用的那两把巨蟒左轮还轻呢。”
“它们多重,五十九盎司吗?”
“那是没装子弹的重量,”我说,“六颗子弹装上去以后更重。”
“那两把枪会还我吗?”
“我把它们放在别的地方,”他说,“我晚点再拿给你。”
“谢了。”我又说了一遍。
“你想试试雷射瞄准器吗?”
“我还是喜欢原来的样子。”我说。
他点点头。“你决定就好。不过我希望能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别担心。”我说。
“我现在要出去,”他说,“一个人去。我有个约。”
“不用我载你?”
“这个约我得单独赴会。你留在这儿吧,我们晚点再谈。另外,你改住杜克的房间行吗?我希望保镳能住得离我近一点。”
我把备用弹匣放进口袋。
“行。”我说。
接着,他从我旁边经过,出了房间,又往厨房走去。
心理上的压力对人真是种折腾。一开始,我的精神极度紧绷,现在则陷入极度困惑。我走到屋子前半部,从走廊上的一扇窗户往外看。大雨中,那辆凯迪拉克在圆形车道上绕了一圈,然后开向栅门。车子停住,波利从警卫室出来。他们吃完早餐回来时,一定在栅门那里就让波利先下车,再由贝克开进来。或是由理察开,也可能是伊莉莎白。波利开好栅门,等车子开到外头的蒙蒙大雨中,再将门关上。他穿着一件跟马戏团帐篷一样大的雨衣。
我打起精神,转身回去找理察。他的眼神不会说谎,瞒不住事情。他还在厨房喝咖啡。
“你今天早上有去岸边吗?”我问他。
我装作若无其事,像是闲聊般用亲切的语气问他。如果他有事想隐瞒,我一定看得出来。他会脸红,别过头,讲话结巴,坐立不安。然而,他完全没有这些反应,显得十分自然。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开玩笑吗?”他说,“看到外面的天气了吗?”
我点点头。“很糟。”我说。
“我不去学校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昨晚的事,”他说,“因为那场埋伏。康乃狄克州那些家伙还没解决,所以回学校不安全,我会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你没关系吗?”
他点头。“反正在学校里大部分也是浪费时间。”
我别过头。任何行动都会有意料之外的后果。我刚才中断了一个孩子的学业,搞不好还毁了他的生活。不过话说回来,我就快把他父亲给送进牢里,甚至最后会连他一起干掉。所以,相形之下,大学学位也不算什么了。
接着,我去找伊莉莎白·贝克。她就比较难判断了。我盘算着要怎么套她的话,但还是想不出任何保证有效的方法。我在房子西北边角落的起居室找到她。她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膝上摆了本翻开的书,是《齐瓦哥医生》,作者叫巴斯特纳克,平装本。我看过电影,记得饰演女主角的是茱莉·克丽丝蒂,也记得那首主题曲〈拉娜之歌〉。电影里的火车之旅,以及一大片白茫茫的雪景都还令我印象深刻。是某个女孩要我陪她去看的。
“你不是。”她说。
“我不是什么?”
“你不是政府派来的间谍。”
我松了口气。她会说这些,就表示找到我那包东西的不是她。
“没错,”我说,“妳先生刚才还拿了把枪给我。”
“要当政府的间谍,你还不够聪明。”
“是吗?”
她摇摇头。“我们进来的时候,理察很想喝咖啡。”
“所以呢?”
“要是我们真的出去吃早餐,你觉得他还会想要咖啡吗?他可以直接在外面点啊,想喝多少都行。”
“所以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被叫去开会。”
“跟谁开会?”
她只是摇着头,似乎不能告诉我。
“波利才不是出于自愿载我们,”她说,“是他把我们找去的。理察还得先上车等。”
“不过你们还是去了?”
她点头。“对方的人里有个叫特洛伊的家伙。”
“真蠢的名字。”我说。
“不过人倒很聪明,”她说,“他很年轻,对电脑很有一套。我猜他就是一般人所谓的骇客。”
“然后呢?”
“他骇进华盛顿的某个政府电脑系统,发现他们安排了一位联邦探员潜入这里。也就是卧底。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你,不过继续查下去,才知道原来是个女人,而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
我纳闷地看着她。泰瑞莎·丹尼尔的行动不在纪录里,政府的电脑系统应该也不会提到才对。然后我突然想到苏珊的笔记型电脑,就是用司法部徽章当屏幕保护程序的那部。我想起那条横过桌面的电话线,从配接卡连接到墙上插孔,同时也透过网络连接全世界的电脑。苏珊有没有在电脑上编辑这次行动的纪录?是她自己要用的?还是行动结束后再当成报告提交出去?
“我真不敢想,”伊莉莎白说,“他们会怎么处置那女人。”
她开始发抖,接着别过头去。我转身离开,不过才来到走廊就停下脚步,因为我突然想起这里没车可开,而要到大马路上前往目的地前,还得先走十二哩路。走得快一点,三个钟头。用跑的话,也要两个钟头。
“算了吧,”伊莉莎白喊,“那跟你无关。”
我转过头看着她。
“算了吧,”她又说了一次。“他们要动手了,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第二次见到三等士官长多明妮·柯尔,是在她到我手下做事的第三天。她穿着绿色战斗裤和一件卡其色T恤。当时天气非常热。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有阵大热浪。她的手臂晒成了棕褐色。她没流汗,所以皮肤看起来不会湿黏,反而像是铺上一层粉尘。那件T恤穿在她身上好看极了。衣服上绣著名条,右边是柯尔,左边是美国陆军,两边都因为她的胸部曲线而稍微隆起。她拿着我之前给她的文档夹,里面贴着她自己做注记的便条纸,整份文件变得比上次厚了些。
“我需要一个搭档。”她对我说。我觉得有点内疚,这是她加入的第三天,而我竟然没安排搭档给她。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给她一张桌子。要不就替她安排个置物柜,或者睡觉的地方。
“妳知不知道有个姓费斯柯尼的人?”我问。
“东尼吗?我昨天见过他。不过他是少尉。”
我耸耸肩。“我不介意让军官跟士官一起工作,又没规定不能这样,而且就算有,我也不在乎。有问题吗?”
她摇摇头。“可是说不定他介意。”
“费斯柯尼?他才不会介意。”
“所以你会告诉他?”
“当然。”我说。我拿了张空白纸条记下,费斯柯尼,柯尔,搭档。我还在这些字下方划了两条底线,这样才不会忘记。然后我指着她手里的文档夹。“有什么进展?”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她说,“坏消息是,他们那个申请调阅机密文档的系统挂了。这可能是电脑的问题,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有人故意破坏,借此隐瞒某些勾当。”
“被怀疑有问题的家伙是什么人?”
“一个叫葛洛斯基的知识分子。美国政府直接从麻省理工学院召募他。从各方面来看,他是个好人。据说非常聪明。”
“是俄国人吗?”
她摇头。“他的祖先是波兰人,但那是几百万年前的事了。查不出他有什么意识形态。”
“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时就是红袜队球迷吗?”
“为什么问这个?”
“这种人都很怪,”我说,“记得检查一下这点。”
“应该是有人勒索他。”她说。
“好消息是什么?”
她打开文档夹。“他们在研究的东西,基本上是种小型飞弹。”
“他们的合作对象呢?”
“汉宁威公司跟通用防卫公司。”
“然后呢?”
“这种飞弹的重量必须很轻,所以要弄成次口径。战车使用的砲弹是一百二十厘米,而这个东西的口径还要更小。”
“多小?”
“目前还不确定。不过他们正在设计砲弹软壳(sabot)。砲弹软壳是种套子,将它包覆在飞弹外围,就能符合砲管的口径了。”
“我知道砲弹软壳是什么。”我说。
她没理我,继续往下说。“这种砲弹软壳是抛弃式的,也就是说,飞弹一离开砲口,它就会分离并脱落。他们正在研究这样的砲弹软壳是不是一定要以金属制成,或者可以改用塑胶材质。sabot是靴子的意思,这个词来自法文。飞弹射出时,看起来就像穿了只小靴子。”
“我知道,”我说,“我会法文。我母亲是法国人。”
“又比如sabotage这个字,”她说,“是以前法国劳工抗议时衍生出的字汇,原意指的是踢坏工厂里的新式设备。”
“而且是穿着靴子踢。”我说。
她点点头。“没错。”
“好吧,那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从砲弹软壳的设计里根本得不到任何情报,”她说,“这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它就只是砲弹软壳而已。所以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好吧,”我说,“不过这件事还是要优先处理。就由妳跟费斯柯尼负责。妳会喜欢他的。”
“你等会儿要不要喝个啤酒?”
“我?”
她看着我。“要是各种军阶都能一起工作,那应该也可以一起喝啤酒吧?”
“好吧。”我说。
多明妮·柯尔跟照片上的泰瑞莎·丹尼尔一点也不像,但在我脑中,她们的脸已经交融在一起了。我让伊莉莎白继续读她的书,然后上楼回到我原来的房间。我觉得那里比较孤立,也比较安全。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脱下鞋子,打开鞋跟取出电邮设备,按下电源纽。有个苏珊传来的消息:仓库没有动静。他们在干嘛?
我没理这个问题,直接按下新消息钮,然后输入:我们救不了泰瑞莎·丹尼尔了。
就这么简短的几个字。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手指放在发送钮上。可是没按下去。我按了清除键,把消息删除。光标由右至左移动,慢慢吃掉每一个字。我想,还是等到必须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再发送吧。等我完全确定以后。
我重新输入:妳的电脑可能被侵入了。
没有回答。已经超过平常的九十秒了。我以为她不会回应,说不定正急着把连接到电话孔的线给扯掉。不过也可能是她刚洗好澡或什么的,因为她在四分钟后回复了:为什么?
我发送:听说有个骇客骇进了政府的系统。
她发送:是大型电脑主机,还是局域网路电脑?
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发送:不知道。
她问:细节呢?
我发送:只是听说。妳有在笔电里留下纪录吗?
她发送:当然没有!
我发送:艾略特呢?
又过了四分钟,她才传来:我认为没有。
我问:妳认为,还是妳确定?
她发送:我认为。
我抬头看着前方墙上的瓷砖,吐了口气。艾略特害死了泰瑞莎·丹尼尔。这是唯一的解释。接着我又深吸一口气。也许不是这样,不是他害的。我马上发送:我们的电子邮件安全吗?
在过去超过六十个小时期间,我和她互传了很多电子邮件。她问有没有她手下的消息,而我问了她那位深员的真名。
此外,我问的时候也没使用中性字眼。说不定害死泰瑞莎·丹尼尔的是我。
我屏住呼吸,直到苏珊回复:我们的电子邮件有加密。技术上来说,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但只会显示代码,不可能解读出来。
我松了口气:确定?
她发送:百分之百确定。
我发送:怎么加密的?
她发送:国安局花了十亿元研发的技术。
我放心了点,但也没多高兴。有些国安局花了十亿元研发的技术,在完成前就先被《华盛顿邮报》注销来了。而且这世上最会出纰漏导致行动搞砸的,就是通信设备。
我发送:立刻向艾略特确认电脑纪录的事。
她发送:收到。有进展吗?
我输入:没有。不过我又删掉消息,重新发送:快了。我想这样应该会让她感觉好一点。
我直接下楼到门厅。伊莉莎白所在的那间起居室门依然开着,她还是坐在扶手椅上,不过膝上的《齐瓦哥医生》已经面朝下摆着了,她正看着窗外的雨。我打开前门,走出屋子。金属探测器因为我口袋里的贝瑞塔而发出凄厉的响声。我关上门,直直穿过环形车道,往栅门方向走去。雨水落在我的脖子上,猛打着我的背,不过风帮了我的忙,把我往西边吹,吹向警卫室。我觉得脚步变得很轻。不过回来时会比较困难,因为我将逆着风走。当然,前提是我到那时候还走得动。
波利看到我了。他一定整天蹲伏在那栋小建筑里,像只在窝里静不下来的野兽,不断徘徊在前窗与后窗间监视察看。他穿着雨衣走出来,出来时还得先低头并侧身才能挤过门口。他背对着墙,站在低矮的屋檐下,不过屋檐根本没用,因为大雨几乎是横着下。雨水敲击他雨衣发出的声音又重又响,还直接打在他脸上,再如奔流的汗水般流下。他没戴帽子,头发黏着额头,被雨水浸湿成深色。
我的双手放进口袋,肩膀往前弓,脸缩进大衣领子里。我的右手紧握着贝瑞塔,保险已经打开,但我还不想用它,如果用了,解释起来很麻烦。而且他的位置还是会有人取代。除非时机成熟,否则我不会干掉他。所以我还不想用贝瑞塔,但还是准备好随时扣下扳机。
我在离他六呎远处停下,待在他的攻击范围外。
“我们得谈谈。”我说。
“我不想谈。”他说。
“难不成你只想比腕力?”
他的眼珠是浅蓝色,瞳孔很小。我猜他早餐搞不好只吃某种胶囊跟药粉。
“谈什么?”他说。
“关于目前的新局面。”我说。
他没说话。
“你的MOS是什么?”我问。
MOS是军队用的简称,军队很爱用简称,而这个缩写指的是军职专长。我用的是现在式,发问时没加上以前。遭到免除军职,就跟被开除教籍很像,虽然以前那些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但旧习惯还是会发挥很大的影响力。比如遵守军官命令这个旧习惯。
“十一砰砰。”他说道,接着脸上露出笑容。
事情不太妙。十一砰砰是美国步兵的俚语,指的是11B ,也就是战斗步兵的意思。下次我再遇到另一个重达四百磅、血管里都是兴奋剂跟类固醇的巨人时,我会很希望他的军职专长只是机械维修,或者是打字,而不要是战斗步兵。更糟的是,我眼前这个重达四百磅的巨人很讨厌军官。还因为揍了其中一个而进李文沃斯监狱关了八年。
“我们进去谈吧,”我说,“外面雨太大了。”
只有阶级在上尉以上的人,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这种语气听起来通情达理,感觉有如在跟人对谈。少尉说的话就不会是这种语气。总之,我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是建议,但同时也是命令,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这等于对他说:嘿,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用拘泥形式,让军阶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你说是吧?
他盯着我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回头,斜着身体进门。他还要把头压低才进得去。里面的天花板大约有七呎高,我觉得有点矮,而他的头都快碰到了。我两只手还是放在口袋里。从他雨衣滑落的雨水在地板上滴成了小水滩。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强烈刺鼻的动物臭味。像是貂的气味。不但臭,而且还很脏。小小的客厅展开连接着厨房区,厨房后面有条短短的走道,通往一间浴室跟最末端的卧房。整个建筑的构造就这样。这里的空间虽然比市区公寓小,不过打造得一应俱全,就像独立房屋的缩小版。整个地方简直一团乱。水槽里有未洗的脏盘子,而用过的碟子、杯子跟穿过的运动衣四处散落在客厅里。新电视机前面摆着一组旧沙发,那组沙发已经被他庞大的身躯压垮了。架子、桌面上到处都看得到装着药丸的瓶子。有些药瓶里装的是维他命,但也只有一些。
客厅里有具机枪,是前苏联的NSV,这原来是装在战车上的砲塔。波利将它接在一条链子上,吊在客厅正中央,看起来有如一个恐怖的雕刻品。这就像新机场航厦里会悬挂的那种柯达尔雕塑作品。他可以站在机枪后方,让它三百六十度旋转。他可以把前窗跟后窗当成砲门,向外扫射。虽然射击范围有限,不过已经能涵盖往西出路及往东车道各四十码的距离。机枪使用的弹链,从枪身一路连接到地板上一个打开的弹药箱。除此之外,墙边堆着的弹药箱应该超过二十个。箱子外壳是暗橄榄色,每个箱子上都有西里尔字母跟红星图案。
机枪体积实在太大,使得我要背贴着墙绕过去。我看见两支电话。一支大概是外线用的,另一支则是跟贝克家联系的内线。墙上有两个警报器,其中一个想必连接着那块无人区域上的地面感应器,另一个则是栅门的警报系统。另外还有一部监视器,以黑白画面显示着门柱上摄影机拍到的影像。
“你踢我。”他说。
我没说话。
“然后你还想开车撞我。”他说。
“是为了警告你。”我说。
“警告我什么?”
“杜克死了。”我说。
他点头。“我听说了。”
“我接下他的位置,”我说,“栅门是你的地盘,而里面那栋屋子是我的。”
他又点点头,没说话。
“现在换我照顾贝克一家人,”我说,“我负责他们的安全。贝克先生信任我,还给了我武器。” 我讲话时一直盯着他,并借由这样的注视对他施压。这会使他身体里的兴奋剂跟类固醇发挥作用,让他像个白痴傻笑着说,这个嘛,等我告诉贝克我在岩石堆里发现什么东西后,看他还会不会相信你。他会拖着脚步,用单调的节奏笑着说出这些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完全没反应,只露出一副稍微失焦的眼神,似乎听不懂我话里的言外之意。
“ 了解吗?”我说。
“本来是杜克负责,现在换你负责了。”他用中立的口吻说道。
找到我那包东西的人不是他。
“我得为他们着想,”我说,“包括贝克太太。你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懂吗?”
他没说话。我一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得脖子都酸了。我的脊椎骨比较习惯往前低头看人。
“懂吗?”
“否则呢?”
“否则你跟我就会没完没了。”
“我喜欢那样。”
我摇头。“你不会喜欢的,我会一点点把你整个人给拆了。”
“你办得到吗?”
“你揍过宪兵吗?”我问。“我是指在军中的时候。”
他没回答,只是望向别地方,不发一语,或许想起了当时被逮捕的情景。那时候他可能做出拒捕行为,所以抓他的那些人只好来硬的。他搞不好因此从某个地方的楼梯摔下来,受了不小的伤。逮捕场景也许就在犯罪现场与牢房之间某处。而他摔倒的伤完全是意外,这种事常发生。总之,负责逮他的军官可能派了六个人去。要是我就会派八个人。
“最后,我会开除你。”我说。
他的眼神迟缓地移回我身上。“你不能开除我,”他说,“我不替你工作,也不是替贝克。”
“那你替谁工作?”
“某个人。”
“总能说个名字吧?”
他摇摇头。
“No dice (即不可能,不行之意)。”他说。
我绕过机枪,走向门口,双手还是放在口袋里。“都清楚了吧?”我说。
他看着我,没说话。他很平静,可见早上没有用药过量。
“贝克太太是碰不得的禁区,对吧?”我问。
“只有你在这里的时候才是,”他说,“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
希望不会,我心想。他的电话响了,我猜是外线拨进来的。我不认为伊莉莎白或理察会从屋里打内线找他。铃声划破我们之间的沉默,显得格外响亮。他接起电话,说了自己的名字,接着静静地听。我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不过话筒的回声使我听不清楚内容。对方只讲了不到一分钟,这通电话就结束了。他放下话筒,举起一只手,用手掌轻轻摆动挂在链条上的机枪。我知道他是故意模仿我第一天在健身房里抚摸那个大沙包的样子。他龇牙咧嘴对着我笑。
“我会盯住你,”他说,“一直盯着不放。”
我不理他,打开门走出去。雨水像是从消防水带喷出来般重重打在我身上。我往前倾,直接走进大雨中,一路上屏住呼吸,背后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等走到那扇后窗能扫射的四十码范围之外,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是贝克,不是伊莉莎白,不是理察。也不是波利。
多明妮·柯尔在跟我一起喝啤酒的那晚,也对我说了No dice。第一次约好时,我因为临时有事必须取消,跟她改约隔天晚上,没想到后来又换她有事而取消,再改约另一晚。结果我们差不多一星期后才见到面。跟第一次约定的日期大概隔了八天之久吧。在当时,士官要跟军官一起喝酒很不容易,因为什么阶级的人去什么样的店,分得很清楚,所以我们改去镇上一家酒吧。那地方很普通,格局长而低矮,有八张撞球桌,一大堆人、一大堆霓虹灯、一大堆自动点唱机的噪音、一大堆烟雾。那时候天气还很热,酒吧的空调已经开到最大,却还是没什么用。我穿着军用工作裤跟一件旧T恤,因为我完全没有私人衣物。柯尔穿了件连衣裙,是简单的A字形剪裁,无袖,裙长到膝部,黑色,上头有小白点,而且是非常小的点,不像波尔卡圆点那么大。样式很精巧。
“费斯柯尼怎么样?”我问她。
“东尼吗?”她说,“他人很好。”
接下来她就没再多说任何关于他的事了。我们点了滚石牌啤酒,这很合我的意,因为那个夏天我最爱喝这个牌子。由于噪音太大,她必须跟我靠得很近才能交谈,我很喜欢这种亲近感,但不会欺骗自己。我很明白她是因为附近太吵才这么做,没有别的理由。而我也不会对她有企图,尽管当时没什么明确规定不能这么做。我猜那时候或许有些内规,但应该还没有明文法则。性骚扰的概念要到很晚才在军中普遍化,不过我当时就知道这么做并不正派。这不是说我能对她的军职生涯产生什么影响,因为我光从她的个人文件就看得出来,她一定会升上二等士官长,那就像夜晚接著白天之后出现一样自然,只是迟早问题。然后,她会跳到一等士官长,这也是她应得的,但接下来要继续往上升就不太可能了。一等士官长再往上就是指挥士官长,这个职务一个军团里只有一位。再升上去,就是特等士官长,这也只有一位。所以,她会往上升,然后卡住,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我们遇到一个策略上的麻烦,”她说,“或者该说是战略上的麻烦。”
“怎么说?”
“记得那个叫葛洛斯基的知识分子吗?我们觉得他不是遭到勒索,而是有人威胁伤害他家人。这是强迫,不是勒索。”
“你们怎么知道?”
“他完全没有任何不良纪录,背景也调查得很彻底。政府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招募到容易被抓到把柄而遭勒索的人。”
“他是红袜队球迷吗?”
她摇头。“是洋基队。他来自纽约市布隆克斯区,念当地的布隆克斯科学高中。”
“好吧,”我说,“我开始喜欢他了。”
“不过根据规定,我们应该现在就逮捕他。”
“他做了什么?”
“我们看到他将文档带出实验室。”
“他们还在研究砲弹软壳吗?”
她点点头。“不过就算他们把这项设计刊登在军方的《星条旗报》上也不可能泄漏什么机密。也就是说,目前的情况还不算紧急。”
“他把文档带出去做什么?”
“偷偷送到巴尔的摩某个秘密地点。”
“查得到是谁收走文档吗?”
她摇头。“No dice·”她说。
“妳觉得该怎么处置这位知识分子?”
“我不想抓他。我认为我们应该逮捕他背后那只黑手,然后放他一条生路。他还有两个小女儿。”
“费斯柯尼怎么想?”
“他同意我的看法。”
“是吗?”
她笑了。“哎,他会同意的,”她说,“不过规定上不是这样写。”
“别管规定了。”我说。
“真的吗?”
“就当是我指示你们这么做,”我说,“如果妳要的话,我可以写进报告里。跟着妳的直觉走吧,然后循线追查下去。可以的话,我们就别找葛洛斯基的麻烦。对洋基球迷我通常都是用这种方式处理。不过别让对方逃了。”
“不会的。”她说。
“最好在他们研发完砲弹软壳前结案,”我说,“不然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行。”她说。
接下来,我们聊了其他事,也再点了几瓶啤酒。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后,自动点唱机播了某首很好听的歌,于是我邀她一起跳舞。这是她当晚第二次对我说No dice 了。后来我常想起这个词。显然这个用法起源于掷双骰子赌博的人的行话,一开始的意思想必是指犯规,是在骰子没以正确方式掷出时喊的术语。就像棒球裁判在碰到滚地球经过垒包上方时喊的界外,然后,很长之后,这个说法就转变成否定语,就跟不可能的意思差不多。然而,她拒绝我时所说的究竟是哪种意思?是很明白的说不,还是说我犯规了?我无法确定。
我回到屋里时已全身湿透,所以我上楼占领了杜克的房间,拿毛巾擦干身体,再换上另一套他的衣服。这房间位于屋子前半部,位置差不多在中央。窗户面对西方,视野沿着车道一路往栅门的方向而去,在这个高度,我还可以看到那堵墙外的状况。我看见远处有辆林肯轿车正往这里来。车身是黑色的。由于天气因素,它的车灯开着。波利穿着雨衣出来,算好时间提前打开栅门,让那辆车不必减速。车子直接开进来,速度很快。它的挡风玻璃又湿又脏,雨刷正连续来回摆动。波利知道那辆车会来,刚才那通电话就是告知他这件事。我看着车子接近,直到它消失在我下方看不见为止。然后我转身离开窗边。
杜克的房间格局方正,十分朴素,就跟这屋子其他大部分房间差不多。墙面上有深色饰板,地上铺着一块东方风格的大地毯。房间里有台电视机、两支电话,我想应该也分成内线跟外线。床单很干净。除了衣柜里的衣服,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我猜贝克可能一早把人事变动的消息告诉女佣,然后要她整理房间,只把衣服留给我。
我走回窗边,过了五分钟,看到贝克开的凯迪拉克,波利也在等他。车子几乎没煞车就进来了。波利随即关起栅门,然后加上键条跟大锁。栅门离我有一百码远,不过我看得出他的动作。凯迪拉克从我下方视野消失,开向车库。接着我便往楼下走。我心想,既然贝克回来,吃午饭的时间应该也到了。我以为波利锁上栅门,是因为他也要来跟我们一起吃。
可是我错了。
我下楼到了走廊时,贝克正从厨房走出来。他的大衣上有被雨浸湿的斑点。他在找我,手里拿着运动提袋,是上次装着枪带去康乃狄克州的同一个。“有件差事给你,”他说,“就是现在。别错过时机了。”
“在哪?”
他没停下脚步,边走边转头喊着:“开林肯那个人会告诉你。”
我经过厨房,从后门出去。金属探测器响了一声。我又走进大雨中,朝车库区走,不过那辆林肯就停在屋子转角。车子已经回转过,还往后倒了一段距离,让后车厢面向大海。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他在躲雨,显得很不耐烦,双手大拇指在方向盘上敲着。他一从照后镜看到我,就直接打开后车盖,然后立刻下车。
他的外表看起来像是有人把他从拖车屋里拉出来,再塞进一套西装里。他留着一撮长长的灰色山羊胡,遮住瘦弱的下巴。油腻的马尾用条粉红色橡皮筋绑着。橡皮筋上还有闪亮的斑点。这种东西就像平常在药妆店旋转展示架上会卖的饰品,而且还放在下层,这样小女孩才方便选购。他脸上有很多旧痘疤,脖子上有刺青。他长得很高,非常瘦,像把一个普通人直直切成两半那么瘦。
“你就是新杜克吗?”他对我说。
“对,”我说,“我是新杜克。”
“我叫哈雷。”他说。
我没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们动手吧。”他说。
“做什么?”
他绕到车尾,将后车盖完全打开。
“倒垃圾。”他说。
后车厢里有个军队用的运尸袋,质料是厚重的合成橡胶,拉链完全拉上。从它折叠放进后车厢里的样子看来,里面装着一个身材娇小的人。或许是个女人。
“是谁?”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了。
“政府派来的贱女人,”他说,“害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不过最后还是逮到她了。”
他倾身抓住运尸袋靠近他那头,双手紧紧扣着两边角落。他在等我。而我只是站在原地,感受着雨水打在我脖子上,听着雨水劈啪落在橡胶上的声音。
“我们得把握时机,”他说,“潮水方向要变了。”
我弯身抓住袋子在我这边的角落。我们看着对方示意,协调好动作共同把袋子抬出来。袋子不重,但不好拿,而哈雷又不怎么强壮。接着,我们往岸边走了几步。
“放下来。”我说。
“为什么?”
“我要看看。”我说。
哈雷站着没动。
“你不会想看的。”
“放下来。”我又说了一次。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配合我一起蹲下,把袋子放在岩石上。袋里的尸体因为岩石的形状而向上拱。我保持蹲姿,鸭步走向尸体头部那边,找到拉链头后便往下拉。
“看脸就好了,”哈雷说,“脸比较没那么惨。”
我看到脸了。状况很惨。她死时一定受了极大的痛苦。看得出来。她的脸孔因为痛苦变得枯萎死寂,而且还维持着临死前发出恐怖尖叫的扭曲表情。
然而,这个人不是泰瑞莎·丹尼尔。
她是贝克的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