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是哈雷。他那撮山羊胡上方的嘴巴就像个残破的凹洞,我还看见他那口黄板烂牙。他正在笑。他的右手有把加拿大帕拉枪厂制的P14型手枪,构造和外观跟柯特1911算是同类,而这把枪拿在他手上显然太重了。他拿像苏珊那把葛拉克十九还差不多。

“我看到灯开着,”他说,“所以回来检查一下。”

接着他便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我猜波利搞砸了,”他说,“而且我猜萨维耶先生打电话过去时,是你假装成波利的声音。”

我看看他的右手食指,就压在扳机上。我恼怒着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他走近,不过马上念头一转,开始思考该怎么解决他。我心想:如果在从他口中问出泰瑞莎的下落前就先干掉他,维拉努瓦一定会不高兴。

“你不替我介绍一下吗?”他说。

“这位是哈雷。”我说。

没人说话。

“其他人是谁?”哈雷问我。

我没说话。

“我们是联邦探员。”苏珊说。

“你们到这里干嘛?”哈雷说。

从他问话的语气听来,他好像真的想知道我们来的原因。他穿了套衣服,全身都是闪亮的黑色,再搭上一条银色领带。他洗过澡,也洗了头发,马尾则用一条普通的棕色橡皮筋绑着。

“我们在这里做该做的事。”苏珊说。

他点点头。“李奇见识过我们对政府派来的女人做过什么事。他可是亲眼看到呢。”

“你应该跳槽的,哈雷,”我说,“一切就快瓦解了。”

“你觉得会这样?”

“我知道会这样。”

“我说啊,我们从电脑上还没看到事情要完蛋的迹象呢。你那个在运尸袋里的朋友什么都没告诉他们,而且他们还在等她第一次回报。事实上,大部分时间他们根本就像完全忘了她一样呢。”

“电脑里没有我们的纪录。”

“那更好,”他说,“你们是独立行动,所以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而我正拿枪对着各位呢。”

“波利也曾经拿枪对着我。”我说。

“也是一把手枪?”

“两把。”

他的眼睛往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移回来。“我比波利聪明多了,”他说,“把你们的手全放到头上。”

我们全部将手放到头上。

“李奇有支贝瑞塔,”他说,“这我很确定。我猜这里另外还有两把葛拉克手枪,应该是十七型跟十九型各一把。我要看到各位小心缓慢地拿出身上的枪,一次一支放到地上。”

没人移动。哈雷将手上的P14对准苏珊。

“从女人先开始,”他说,“用食指跟大拇指夹着。”

苏珊左手伸进外套,用食指跟大拇指夹出她的葛拉克,扔到地上。我移动手臂,准备伸进口袋。

“等一下,”哈雷说,“你不可靠。”

他走上前,将P14的枪口压在我的下唇上,那里刚好就是波利拳头击中的地方。接着,他左手伸进我的口袋,拿出贝瑞塔,丢到苏珊的葛拉克旁边。

“换你了。”他对维拉努瓦说。他的枪口还停在原处,金属的感觉又冷又硬,而且还挤着我松掉的牙齿。维拉努瓦把他的葛拉克丢到地上。哈雷用脚把三支枪踢开,接着往后退。

“好了,”他说,“现在大家往那面墙去。”

我们慢慢绕,最后他停在板条箱旁,而我们则在后墙边站成一排。

“我们还有一个人,”维拉努瓦说。“他不在这里。”

错了,我心想。哈雷只是笑笑。

“那就打给他,”他说,“叫他过来。” 维拉努瓦没说话,好像陷入绝境。不过绝境又成了陷阱。

“打给他啊,”哈雷又说一次,“马上打,不然我就开枪。”

没人移动。

“打给他,否则这女人大腿上就要挨颗子弹。”

“她才有电话。”维拉努瓦说。

“在我皮包里。”苏珊说。

“妳的皮包呢?”

“在车上。”

答得好,我心想。

“车子在哪?”哈雷问。

“附近。”达菲说。

“是停在那间卖填充动物店门外的福特金牛座?”

苏珊点点头。哈雷迟疑了。

“妳可以用办公室的电话,”他说,“然后打给那家伙。”

“我不知道他的号码。”苏珊说。

哈雷注视着她。“号码设置成速拨键,”她说,“我没记下来。”

“泰瑞莎·丹尼尔在哪里?”我问。

哈雷笑了。问与答,我心想。

“她还好吗?”维拉努瓦说。“她最好没事。”

“她好得很,”哈雷说,“完美无缺。”

“你要我去拿电话吗?”苏珊问。

“我们全部一起去,”哈雷说,“不过你们要先把这些箱子搬回原位。你们不该这么做的,竟然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他走到苏珊身边,用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

“我就在这里等,”他说,“这女人可以跟我一起等,当作我的人寿保单。”

维拉努瓦看了我一眼,我耸耸肩,粗活得让我们两个来做了。我往前走,捡起地上一根铁锤,维拉努瓦捡起第一箱装着地对空飞弹的盖子。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对他摇摇头,动作小到只有他看得清楚。我是很乐意把铁锤敲进哈雷的脑袋,或是他嘴巴,这样我就能永远解决他的牙齿问题。不过要对付一个拿枪对着人质头部的人,铁锤可占不到上风。再说,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但首先我们要表现得顺从点。所以我只是握着铁锤,耐心等着维拉努瓦将盖子盖上。我用手掌拖动盖子,找到钉子原来的钉洞后,将钉子敲进去,再后退等维拉努瓦。

我们以同样方式钉好第二箱装地对空飞弹的盖子,然后把它抬起来,放在第一个箱子上面。接下来我们处理RPG-7的箱子,钉好盖子后把它们叠成原来的样子。再来是灭音狙击枪的箱子。哈雷小心地看着我们,但已经放松了点,因为我们表现得很顺从。维拉努瓦似乎明白我们要干什么了,他学得很快,拿起装马卡洛夫手枪那个板条箱的盖子,盖到一半时动作暂停。

“有人会买这些东西?”他说。

完美,我心想。他的语气就像在聊天,除了有些困惑,还显得很有兴趣,就像个ATF探员。

“为什么不会?”哈雷说。

“因为它们是垃圾,”我说,“你试用过吗?”

哈雷摇摇头。

“我示范给你看,”我说,“行吗?”

哈雷还是让枪口紧紧贴着苏珊的太阳穴。“示范给我看什么?”

我一只手伸进板条箱,拿出一把手枪,吹掉枪身上的木屑,然后举起来。这支枪很旧,有刮伤,看得出用了很久。

“结构非常粗糙,”我说,“他们把原来的沃尔特手枪设计简化了,或者也该说毁掉了。它的扳机是双动式,跟原版一样,可是扳机压力简直是个恶梦。”

我让枪指着天花板,食指放在扳机,拇指移到枪托后方,好强调我要展示的效果。接着我使力扣下扳机。枪身内部发出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旧车发不动的感觉,然后整把枪便在我手里开始扭曲。

“垃圾。”我说。

我又做了一次,听着那难听的声音,让枪身在我食指跟拇指之前扭曲震动着。

“没办法,”我说,“除非你要打的目标就在身边,否侧你的子弹绝对连边都碰不到。”我把枪丢回箱子里,维拉努瓦将盖子滑回原位。

“你应该担心的,哈雷,”他说,“如果你卖这种垃圾出去,你的名誉就要扫地了。”

“这不是我的问题,”哈雷说。“跟我的名誉无关。我只是在这里工作。”

我慢慢锤着钉子,表现出疲累的样子。接着开始钉冲锋枪的板条箱,然后是AK-47的箱子。

“你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卖给拍电影的,”维拉努瓦说。“拿去当历史剧的道具,它们也只有这个用途了。”

我钉好钉子,然后跟维拉努瓦一起把所有奇异市集进口的箱子分别叠好,就跟原来我们看到的样子一样。哈雷还是盯着我们,枪口还是抵着苏珊的头。但他的手腕已经酸了,食指也不再紧扣着扳机,而是移到扳机护弓下侧,帮忙分担一些重量。维拉努瓦将印有莫斯贝里字样的箱子推向我这里,然后拿起盖子。这一堆里我们只打开这个箱子而已。

“快好了。”我说。

维拉努瓦将盖子放好。

“等等,”我说,“我们把两支枪留在桌上了。”

我走向桌子,拿起第一把胁迫者,端详一下。

“看到了吗?”我对哈雷说。我指着枪身上的保险。“他们竟然没打开保险就这样运过来。不该这么做的,撞针很容易弄坏。”

我喀一声把保险打开,然后将枪包回蜡纸里,塞进箱子的保丽龙球内,再走回去拿第二支枪。“这支也一样。”我说。

“你们这样撑不久的,”维拉努瓦说。“品管实在太差了。”我打开保险,朝板条箱走去,然后以右脚当轴心,像棒球二垒手就定位准备策动双杀那样,猛一转身朝哈雷的腹部扣下扳机。子弹击发的声音就像炸弹爆炸,将哈雷的身体切成两半,一点也不夸张。他上一秒还站在那里·但突然就不见了。他整个人分成两大块掉在地上,整间仓库满是刺眼又刺鼻的烟雾,空气中也弥漫哈雷的血与他消化系统里的东西混合起来的温热腥臭味。苏珊尖叫着,因为刚才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瞬间被炸烂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她一面尖叫,一面跳着离开地上慢慢散开的血迹。维拉努瓦抓住她,紧紧抱着,而我则再让胁迫者上膛一发,盯着门口,以防又出现什么惊喜。结果什么也没有·仓库里的回音消失,我的听觉也恢复正常,现在整个空间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见苏珊又急又大声的呼吸。

“我就站在他旁边耶!”她说。

“妳现在没站在他旁边了,”我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维拉努瓦放开她,走到一旁捡起我们的手枪。我从板条箱中拿出第二把装了子弹的胁迫者,再一次拆掉蜡纸,然后关保险。

“我真喜欢这些东西。”我说。

“看起来满有用的。”维拉努瓦说。

我一手抱着两把霰弹枪,另一手接住他递来的贝瑞塔,收进口袋。

“去开车吧,泰瑞,”我说,“可能已经有人报警了。”

他从前门离开。我看看窗外的天空,上头还是很多云,不过光线依然充足。

“现在怎么办?”苏珊说。

“我们去个地方,然后等待。”我说。

我等了一个多钟头,就这样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话,等待多明妮打给我。她计算过开到麦克林需要三十五分钟。如果是从乔治城大学校园出发,可能要加个五或十分钟,视路况而定。在昆恩家外面观察状况可能又要再加十分钟。制伏他,应该不用一分钟。将他上手铐,带回车里,应该要三分钟。从开始到结束,总共五十九分钟。但是已经过了一个钟头,她还是没打给我。

七十分钟后,我开始担心。八十分钟后,我担心极了。九十分钟后,我惊恐地冲出办公室开车,亲自前往逮捕地点。

泰瑞·维拉努瓦没有熄火,将车子停在办公室门外一块补过的柏油路面上。

“联系艾略特吧,”我说,“问他去了哪里,然后我们再过去跟他一起等。”

“我们要等什么?”苏珊说。

“等天黑。”我说。

她出了仓库走向车子,把皮包带回来,拿出手机拨下电话。我在脑中计算时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六声。

“没回应。”苏珊说。

接着她脸上露出高兴的表情,然后又失望了。

“进了语音信箱,”她说,“事情不对劲。”

“走吧。”我说。

“去哪里?”

我看看手表,再看看窗外的天空。太早了。

“沿海路段。”我说。

我们关了灯,锁好门,然后离开仓库。里面有太多好东西,可不能让它们随便被偷走。开车的是维拉努瓦,苏珊在前座,我坐后座,旁边摆着两把胁迫者。我们穿越港区,经过贝克曾停放蓝色小货车的停车场,上公路,经过机场,远离城市,朝南方前进。

我们下了公路,往东开上熟悉的沿海路段。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天空低沉灰暗,海风强劲地在挡风玻璃两侧前柱边呼啸作响。空气中有水滴,或许是雨水,也可能是被强风往内陆吹了好几哩的浪花。现在天色还是太亮。太早了。

“再打给艾略特看看。”我说。

苏珊拿出手机,按下速拨键后放到耳边。我听见细微的六声铃响,然后就是进入语音信箱的提示声。她摇摇头,切断通话。

“好吧。”我说。

她在座位上转过身来看我。“你确定他们全都在贝克家?”她说。

“妳注意到哈雷的穿着了吗?”我说。

“一身黑,”她说,“廉价西装。”

“那是他最正式的打扮了,他大概以为晚礼服就是这样。而艾蜜莉·史密斯也准备了一套黑色礼服要在公司换上,她还已经先穿着搭配礼服的鞋子了。所以我认为今天晚上有宴会。”

“基斯特与梅顿,”维拉努瓦说,“做外烩的。”

“一点没错,”我说,“他们要准备晚宴食物,总共十八人,每人餐点费是五十五元。就在今晚。而且艾蜜莉·史密斯还在订单上特别注明说要用小羊肉,不要猪肉。什么人会吃羊肉而不吃猪肉?”

“信犹太教的人。”

“以及阿拉伯人,”我说,“或许还有利比亚人。”

“武器供应商。”

“一点也没错,”我又说了一次。“我认为他们应该是想巩固彼此间的合作关系,而那几箱俄制武器算是某种象征,还有胁迫者也是。这表示他们两边都展现了自己有弄到货的能力,而现在他们要一起分食这块大饼,然后开始玩真的。”

“宴会就在贝克家举办?”

我点点头。“那里位置很好,又偏僻,能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屋子里还有张很大的餐桌。”

他启动雨刷,挡风玻璃上随即出现一些脏条纹,可见那是海水,是从大西洋上被强风一路横吹过来,里头充满盐分。

“还有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我猜泰瑞莎·丹尼尔也是这次交易的一部分。”我说。

“什么?”

“我猜他们要把她跟那些霰弹枪一起卖掉,她是个漂亮的金发美国女孩。我想她就是那个价值一万元的项目。”

没人说话。

“你们注意到哈雷怎么形容她的状况吗?他说完美无缺。”

没人说话。

“我认为他们有照顾好她,让她活着,而且没碰她。”我心想,我不是要冒犯伊莉莎白。不过要是波利能碰泰瑞莎,他就不可能找伊莉莎白·贝克的麻烦了。

没人说话。

“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整理她的仪容,帮她打扮吧。”我说。

没人说话。

“我想她会被送去的黎波里,”我说,“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当作给对方的甜头。”

维拉努瓦用力踩下油门加速前进,外头的风在挡风玻璃前柱跟车门照后镜边呼啸着。两分钟后,我们到了上次埋伏保镳的地点,他才放慢下来。我们现在离贝克家有五哩。理论上来说·我们已经进了屋子二楼视野的可见范围内了。车子停在路中央,接着我们三个全都探头往东张望。

我开着一辆橄榄绿雪佛兰,二十九分钟后到了麦克林,然后在离昆恩住处两百码远的路中央停下。这里是住宅区,很安静,绿意盎然,草皮刚洒过水,一切事物慵懒地晒着阳光。房子全建在土地上,外观有一半被茂密的常绿花木遮住,所有住家的车道都是黑色。我听见鸟叫,也听到远处有座洒水器发出嘶嘶声,缓慢地转动着,将水洒到已经浸湿的人行道上,而空中有许多肥大的蜻蜓。

我把脚从煞车上移开,让车子徐徐前进了一百码。昆恩的屋外有层深色雪松木壁板,门前接着一条石头步道,旁边还有一小块用及膝高的石墙围成的区域,里头种着低矮的云杉及杜鹃。屋子的窗户都很小,而屋檐和墙面最高点连接的方式,让整栋屋子看起来就像背对我蹲着。

费斯柯尼的车停在车道上,那是辆橄榄绿雪佛兰,跟我的一样。车里没人。它的前保险杆紧紧贴着昆恩的车库门,车库是长而低矮的三间式建筑,门关着。四周非常安静,只听得见鸟叫和远处的洒水器,以及昆虫的嗡嗡声。

我停在费斯柯尼的车子后方,轮胎在发烫的柏油路面上像要融化了。接着我下了车,小心从枪套中拿出贝瑞塔,开保险,然后走上石头步道。前门锁着,整栋屋子静悄悄的。我从门厅一扇窗户看进去,什么也没有,只看到一些租来的昂贵家具。我绕到后门,看到一处石板铺成的露台,上头摆着烤肉架、一张因风吹日晒而变灰的柚木方桌和四张椅子,以及一支插在杆子上的灰白色帆布阳伞。露台周围是块草皮,以及一大片没怎么整理的常青灌木丛。这里跟隔壁住家中间立着一道遮住视野的雪松木篱笆,木头染成和屋子外层饰板一样的颜色。

我试试厨房门,也锁着。然后我从窗户看进去,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我沿着后墙移动,走到下一扇窗边往里看,一样不见人影。我再走到下一扇窗户,看见费斯柯尼躺在地上。

他躺在客厅正中央。客厅里有张沙发跟两张扶手椅,上头都覆盖着一层耐磨的土黄色织料。整片地板铺满地毯,颜色跟他的橄榄色制服一样。他的额头中了一枪,是九厘米子弹,一枪毙命。虽然站在窗外,我还是能看见他头上那个洞,以及他皮肤下方暗象牙色的头骨。血在他头部周围形成一座湖,浸湿了地毯,不过正慢慢干掉,转成深色。

我不想直接从一楼进去。如果昆恩还在里面,他一定会在楼上等,先占到地理上的优势。所以我将露台上的桌子拖到车库后方,踩着爬上屋顶,再走到二楼的窗边。我用手肘击破玻璃,双脚先进去,踏进一间客房。房间里有霉味,显然没人用过,我出了房间,进入走廊,静静站着聆听动静,结果什么都没有。这间房子听起来没有人,充满了死寂感,完全没有声音。没有人在。

可是我闻到血的味道。

我穿过走廊,在主卧室发现了多明妮·柯尔。她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她的衣服被撕破了,有人打了她的脸好几拳,让她失去反抗的力气,然后极其残忍地屠杀她。她的乳房被一把匕首割掉了。我看见了那把匕首,从她的下巴下方插进去,穿过她的嘴,刺进她的大脑。

当时的我已经见识过很多很可怕的事。有一次我在恐怖分子攻击后恢复意识,发现某个男人的颔骨深深插进我的腹部。我得先把他身体炸烂时喷到我眼里的肉屑擦掉,才能看清四周,然后开始爬行。我在一堆断手断脚中爬了二十码,膝盖不时撞到断掉的头,而且我边爬还得边用双手紧压着腹部,不让自己的肠子掉出来。我见过许多凶杀案和意外事件,曾目睹械斗时人们被机枪轰成粉红色的烂泥,也看过人在大火中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样子。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像多明妮·柯尔这么惨的死状。我呕吐在地板上。而这是我超过二十年来第一次痛哭。

“现在怎么办?”十年后,维拉努瓦这么问我。

“我要单独进去。”我说。

“我跟你去。”

“别跟我争了,”我说,“你只要把我载近一点就好。而且要慢慢开。”

在灰暗的天色中开着一辆灰色车子,会比快速移动的物体还难认出来。他放开煞车,轻踩油门,以大约每小时十哩的速度前进。我检查了贝瑞塔跟备用弹匣,四十五发,不过要扣掉在杜克房间对天花板开的那两枪。我再看看胁迫者,有十四发,但要扣掉射穿哈雷肚子那发。总共五十六颗子弹,用来对付十八个人。我不知道宾客名单有谁,不过艾蜜莉·史密斯跟哈雷一定无法出席。

“一个人去太笨了。”维拉努瓦说。

“大家都去才笨,”我回他,“这样等于自杀。” 他不说话了。

“你们还不如在这里待命。”我说。

他没回应。他想支持我,想救泰瑞莎回来,但他也很清楚在尚未天黑的情况下前往一栋已加强防备而且孤立的屋子,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他只是静静开着,让车子缓慢前进。接着,他打入空档,让车子滑行到自己停下来。他不想冒险在雾中弄亮煞车灯。我们离屋子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哩了。

“这段期间,”我说,“你们就在这里等。”

维拉努瓦别开眼神。

“给我一个钟头。”我说。

我等他们两个都点头后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一个钟头后我没回来,你们就联系ATF。”

“也许我们现在就该找他们。”苏珊说。

“不,”我说,“先给我一个钟头。”

“ATF会抓到昆恩,”她说,“他们不可能让他逃掉。”

我回想起当时看到的可怕场景,然后摇摇头。

我打破了所有规则,也忽略所有进程,就这样直接离开犯罪现场,没有提报。我将正义推到两旁。我让多明妮留在卧室,让费斯柯尼留在客厅,让他们的车留在车道上,然后一路开回办公室,先到连上军械库拿了把加装灭音器的点二二制式鲁格手枪,再去找多明妮整理的数据。直觉告诉我,昆恩在前往巴哈马之前会先去个地方。他一定在某处藏了应急物品,也许是伪造证件,也许是一叠钞票,也许是打包好的行李,也许三者都有。他不会把这些东西藏在上班的地方,也不可能放在租屋处。他太专业、太谨慎了,所以选的一定是又远又安全的场所。我赌这个地方就是他在北加州继承的遗产,也就是他那铁路工人跟家庭主妇双亲留给他的房子。因此我得先找出那里的地址。

多明妮的字迹很漂亮。两个纸箱里装满她的笔记。它们写得很清楚,非常详尽。我看得心都碎了。她写了份昆恩的经历,长达八页,我就是在里面找到地址的。房子的门牌号码有五位数字,所在的路名属于尤瑞卡市邮局范围,那里可能是个偏僻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我到办事员桌前,替自己签了张旅行许可,然后把公发的贝瑞塔跟装了灭音器的鲁格手枪收进一个帆布袋,开车前往机场。机场人员要我先签好几份文档,才准许我带武器进客舱,我看都没看就签了。我猜昆恩也可能搭同一班飞机,而要是我在登机门或飞机上看到他,我想我会毫不犹豫马上干掉他。

但我没发现他。我搭上前往沙加缅度的班机,起飞后,到走道上绕了一遍,扫视每一张面孔,确定了他不在机上。于是我整段航程都紧靠座位坐着,双眼茫然看着前方。女空服员全都不敢靠近我。

我在沙加缅度机场租了辆车,往北开上五号州际公路,再向西北接二九九号公路。这条路是观光路段,会穿过山区,但我完全没心情看,只是注视着前方路面上的黄色标线。我飞过三个时区,所以这里的时间也早了三小时,不过我才刚开进尤瑞卡,天色就开始变暗。我找到昆恩家的路了。

这条路在一〇一公路上的山丘曲折地往南北两个方向延伸,一〇一公路就在我下方展开,我看见一边全是车头灯,车流往北,另一边则全是往南的车尾灯。我猜下面某处有条铁路,附近还有个火车站或公车站,而昆恩的父亲以前常到那里搭车。

我找出那栋房子,但没放慢速度,直接开过去。那是栋粗陋的单层小屋,摆在外头收信的不是邮箱,而是个旧牛奶桶。屋子前院的杂草看起来十年没割过了。我继续向南开了五百码,接着关掉车灯再往回开两百码,停在一间屋顶凹陷的废弃餐馆后方,然后下车,往山丘上爬一百呎,再向北走三百码,从他的房子后方接近。

在薄暮的天光下,我看见一条狭窄的后廊,后廊附近地上有块磨损的区域,应该是停车处。显然在这种地方,人们通常由后门进出。房子里没有灯光。被太阳晒得褪色的浅灰色窗帘在窗后半闭着。整个地方看起来空荡荡的没有人迹。我可以清楚看见南北几哩外的道路,路上都没有车。

我慢慢走下小丘,在房子周围绕了一圈,靠近每扇窗户倾听动静。里面没人。我猜昆恩会把车停在房子后方,由后门进去,所以我打算从前面闯进去。前门很薄也很旧,我只稍微使了点力气推,让门框内侧开始扭曲,再用手掌下缘在门锁上方一击,木头就裂了,门也应声而开。我走进屋子,把门关上,再拿张椅子卡住。从外面是看不出异样的。

房子里霉味很重,而且室温至少比外面低十度以上,四处又黑又暗。我听见厨房里有冰箱的运转声,可见这里有电。墙面上贴着年代久远的壁纸,全都褪成了黄色。屋内有四个空间:一间可以用餐的厨房,一间客厅,还有一大一小两间卧房。我猜昆恩小时候就住在小间的。大小卧房的中间隔着浴室,里头的设备都是白色,表面遍布铁锈。

四个房间加一间浴室,比大部分房子好搜查多了。而我也几乎马上就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我将客厅里一块破旧地毯掀开,发现木头地板上有个正方形小门。如果这个小门在走廊上,我会以为里头只是个用来检查地板下面管线的狭小空间。然而它却出现在客厅。于是我从厨房拿了根叉子过来,将门撬开,发现底下在两根地板托梁间有个浅浅的木制盘子。盘子上摆着一个鞋盒,外面绑着乳白色塑胶绳。鞋盒里有三千元,还有两把钥匙。我猜钥匙是用来开保险箱或置物柜的。我拿走现金,将钥匙留在原位,然后盖上小木门,把地毯铺好,再选了张椅子坐下,贝瑞塔放在口袋里,鲁格摆在膝上,就这样静静等待。

“要小心。”苏珊说。

我点点头。“当然。”

维拉努瓦没说话。我下了车,贝瑞塔放在口袋里,双手各拿一支胁迫者。我先到路肩,沿着岩石尽量往下面去,然后再向东走。虽然云层后面还有天光,不过我穿着黑色衣裤,带着黑色的枪,而且又不是走在路上,所以我觉得自己可能不会被发现。风强劲地向我吹来,空气中带有水分。我看见前方的海,浪很大,现在正要退潮。我能听见远处的波浪猛击着岸边,底流吸动着砂石。

我走到一处浅弯道,看见外墙上的灯亮着,在昏暗天空下射出明亮的蓝白色光线。强力灯光对比着傍晚的黯淡天色,也就表示我愈靠近,他们愈看不清楚。于是我爬回路面,开始慢跑起来,等到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我再从路肩下去贴着岩岸走。大海就在我脚下,我闻得到盐跟海草味。岩岸上很滑,波浪猛击岩石,水花飞溅到我身上,岸边水面出现好几道剧烈的漩涡。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没办法游过这堵墙。这次不行。这么做简直是疯了。海浪太险恶,我过不去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如果下水,我只会像个软木塞被抛来抛去,不断撞在岩石上,就这样被撞死。不然就是会先被底流拉走、吞没,直接淹死。

不能绕过去,不能爬过去。只能直接穿过去了。

我再度往上爬,在距离栅门最远的地方踏进光照范围。我现在的位置,就在墙壁往下斜入海面的交界处。接着,我靠近墙面开始往栅门方向走。光线照在我身上,但在这面墙东侧的人完全看不见我,因为墙挡在我和屋子之间,而且墙比我高。至于在墙面西侧的,全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担心的只有别让自己触动埋在地上的感应器。我尽量放轻脚步,希望他们没在离墙这么近的地方设感应器。

我猜他们真的没设,因为后来我顺利走到了警卫室外。我探头从前窗的窗帘缝隙往里看,发现客厅里很明亮,代替波利守卫的人正轻松地坐在那张垮掉的沙发上。我之前没见过这个人。他的年纪和体型都跟杜克差不多,将近四十岁,比我瘦一点。我花了点时间确认他的身高,这点很重要。他大概比我矮两吋,穿着牛仔裤,上半身是白色T恤,外面再穿件牛仔外套,显然他没要参加舞会。他是灰姑娘,其他人开派对时,他只能负责顾栅门。我希望看守的只有他一个,希望他们只有最基本的成员。但我可不打算冒险,他们只要够谨慎,就会在屋子前门安排第二个守卫,说不定杜克的窗户那里还有第三个。因为他们知道波利没完成任务。他们知道我还在某处。

我不能直接开枪杀他,那会制造噪音。虽然海浪很大,风也呼啸地吹,但这两种声音都无法盖过贝瑞塔的枪声。而这个世上更没有声音能盖过胁迫者击发布伦内克-麦格侬型子弹的枪响。于是我退后几码,将两把胁迫者放在地上,脱掉大衣跟外套。接着我再脱掉衬衫,紧紧裹住左手拳头,然后光着背贴在墙面上,横走到窗边。我用右手指甲轻敲玻璃被窗帘遮住的角落,敲了几下再停住,发出细微的节奏,听起来就像只老鼠在天花板上头跑过的声音。我重复了四遍,正要再敲第五遍时,从眼角看见窗里的灯光突然暗了。这表示里头那个新来的家伙已经离开沙发,脸贴着玻璃,想看清楚外面是什么小动物在吵他。我集中精神,估计好他正确的身高后,随即一百八十度转身,奋力挥出裹着衣服的左拳,先打破玻璃,紧接着击中他的鼻子。他倒在窗台下方,我立刻将手伸进玻璃破洞,拉动铰链,推开窗户爬进去。他正坐在地上,鼻子流着血,脸上也有几处受到碎片割伤。他被打得茫茫然。沙发上有把手枪,离他十八呎。电话则离他十二呎。他摇摇头,让意识清醒点后,抬起头看着我。

“你是李奇。”他说。他的嘴里有血。

“答对了。”我说。

“你没机会的。”他说。

“你这么想?”

他点点头。“我们收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是指我吗?”

他再点点头。

“谁要运行这个命令。”

“所有人。”

“萨维耶说的?”

他又点点头,然后一只手背放到鼻子下压着。

“所有人都会遵守这项命令吗?”我问。

“当然。”

“你会吗?”

“我猜不会吧。”

“你保证?”

“大概吧。”

“那好。”我说。

我考虑了一下,本来想再多问他几个问题。他也许不肯说,不过我想只要抓他撞几次墙,他就会乖乖地有问必答。但我再想了想,发现再多问什么也不重要了。不管里头有十个、十二个或十五个敌人,不管他们拿什么武器,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实际上的差异。格杀勿论。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于是,我往旁边走了几步,正在想该怎么处置这家伙时,他就违背了刚才对我的保证。他从地上起身,扑向沙发上的手枪,而我正好一记猛烈左拳击中他的喉咙。这拳打得很结实,也很幸运。但他就倒楣了,他的喉头碎掉,整个人再次倒地,然后开始窒息。他大概一分半钟后就死了,速度算快的。我帮不上他的忙。我不是医生。

我静静在原地站了一分钟,然后穿回衬衫,爬出窗户取回霰弹枪、外套跟大衣,再爬进警卫室,走到后窗往屋子方向看。

“可恶。”我别过头。

凯迪拉克还停在环形车道上。这表示艾略特没离开,还有伊莉莎白、理察和厨师。也就是屋里多了三个非战斗人员。只要有非战斗人员存在,任何攻坚行动难度都会增加一百倍以上。这下难处理了。我再回头看。凯迪拉克旁边停着一辆黑色林肯轿车,再来是两辆深蓝色萨伯本休旅车。没看见外绘的卡车,或许它停在另一侧,在厨房门外。或许它晚点才会来,或者它根本就不会来,这里也没有举行宴会。或许我完全搞错了,还误判了状况。

我从墙上的强光下望向位于阴暗处的屋子,没看见前门有守卫。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天气又湿又冷,脑袋清楚的人都知道可以站在门厅透过窗户往外监视。杜克的窗后也没人,但是窗子开着,角度就跟我离开时一样。我猜NSV还挂在房里的链子上。

我再将眼神移向那些车,林肯可能载了四个人,两辆休旅车可能各载了七个。总共最多十八个人。其中或许有十五或十六个大人物,另外两、三名守卫。但说不定或许只有三个人开车来。也许我的估计完全错了。

只有一个方法能知道。

最困难的部分来了:我得通过光照的范围。我考虑过找出开关把灯全熄掉,可是这样就会提早让里面的人有所警戒。灯关掉五秒钟后,他们就会打电话过来问守卫发生了什么事,而守卫没办法回答,因为他已经死了。于是屋子里就会有至少十五个人以上在黑暗中向我冲来。要躲掉大部分人很容易,但困难之处在于要躲谁,以及要抓谁。我很确定,要是今晚让昆恩逃掉,我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得让灯开着。这么一来,就只有两种方式可以通过。第一,直接跑向屋子,这样能让我被灯光照到的时间减到最低,但是动作要迅速,而迅速的动作会引起注意。第二个方法,就是沿着墙一路移动到海边。我得缓慢穿过这六十码距离。虽然这么做很痛苦,但大概是最好的方式。

由于灯光架设在墙顶,又对准旁边照,所以墙面跟光束底下会有一条黑暗的信道,横看过去是个细长的三角形。我可以沿着墙脚爬行。也就是说,我要在机枪的射击范围内缓慢移动。

我轻轻打开后门。灯光并未照着警卫室,而是从我右边二十呎开始进入照明范围,那里正好是警卫室的墙跟花岗岩墙交会处。我踏出一步后,蹲低身子,接着右转九十度,寻找我要的信道。它就在面前。三角形在地面上的底边不到三呎长,然后往上缩窄,大约到头部高度就没了。这条信道并不很暗。一些分散的光线会从地面反射回来,墙头上有几道光束也不是照着同一角度,而且每盏灯后方也都会发光。所以这条信道的亮度,大概介于完全黑暗跟完全明亮之间。

我往前跪下,伸手向后关上门,然后一手抓着一支胁迫者趴在地上,右肩紧紧贴着墙脚。然后我维持姿势等了一下。万一有人看到门打开,我得等他们盯得失去兴趣后才能移动。然后我开始慢慢爬行。爬了差不多十呎,突然停下。我听到路上有辆车,速度很快,不是轿车,而是体积更大的车。也许是另一辆萨伯本休旅车。于是我改变方向,用脚趾辅助拉动自己,慢慢向后爬回门口。然后我起身跪着,打开门,进去后才站起来。我将霰弹枪放在一张椅子上,拿出口袋里的贝瑞塔。我听见一具大型引擎在栅门另一边空转着。

该做决定了。不管外面是谁,一定都在等守卫开门,而他们也应该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守卫。所以我想我得放弃爬行了,我要射杀他们,抢他们的车,在机枪开始射击前迅速冲到屋外。接下来,就只能在一连串的混乱中碰运气了。

我再走回后门边,打开保险,深吸一口气。毕竟我还有一项优势,那就是我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其他人只能等事情发生才反应,只要他们慢了一秒,结果的差距就会很大。

接着我突然想到,外头有架摄影机,而警卫室里有监视器,我可以看清楚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先知先戒备。我上前察看,屏幕呈现灰白色影像,显示外面有辆白色厢型车。车身侧面印着字体:基斯特与梅顿外烩服务。我松了口气。他们不可能认识守卫。于是我将贝瑞塔收回口袋,脱下大衣与外套,把守卫尸身上的牛仔外套拿来穿上。外套很紧,上头还有血迹,不过看起来已经很有说服力了。我走出门口,背对屋子,试着让自己身高看起来像矮了两吋,然后走向栅门,握住门栓往上打开,就像波利做的一样。接着我拉开栅门,白色厢型车开进来,停在我身边,乘客座上的人打开车窗。他穿了礼服,驾驶也穿着礼服。这下有更多非战斗人员了。

“往哪里去?”乘客问道。

“往右绕过屋子,”我说,“一路开到后面,就会看到厨房的门。”

车窗关上,车子从我身边开走。我挥挥手,然后关上栅门,走回警卫室,从窗户看着那辆车。车子直直往屋子开去,遇到环形车道后右转,车头灯的光线扫过凯迪拉克、林肯跟两辆休旅车。我看见它的煞车灯亮了一下,然后消失在我视野之外。

我等了两分钟,希望天色再暗一点,接着换上自己的外套跟大衣,从椅子上拿起胁迫者。我小心打开门,然后压低身子关上门,趴在地上,肩膀紧贴墙角,再度开始缓慢爬行。我把脸转开,不面向屋子。地面上有砂砾,而且我觉得手肘和膝盖都压到尖锐的小石头。不过令我最难受的,是背部的刺痛感。我的背正面对着一个每秒能发射十二发半吋口径子弹的武器,而某个恶棍可能就坐在它后方,双手轻轻放在枪柄上。我希望他第一波攻击不会打中我,而我推测他也应该不会打中。我猜他第一波射击会打得太低或太高,然后我会马上起身,在他准备好下一波攻势前以Z字形奔进黑暗中。

我缓慢地前进,十码,十五码,二十码。我移动得非常慢,让脸面向墙壁,希望自己看起来只是半暗阴影中的模糊影子。这么做完全违背了我的直觉。我必须压抑自己想跳起来奔跑的强烈欲望。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虽然天气很冷,但我还是全身冒汗。强风正打击着我,它从海面上吹来,撞上墙面,然后像潮水般往下流,试着将我冲出去,冲到光线最明亮之处。

我继续前进,大概到了一半距离。过了三十码,还有三十码。我的手肘酸了,因为要让胁迫者离开地面,必须一直举着,所以手臂也累了。我停下来休息,将全身压进泥土,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块岩石。我转过头,冒险往屋子看了一眼,里头很安静。接着我看看前方,再看看后面。经过这里就不能回头了。我开始爬,逼着自己放慢速度。我爬得愈远,背上刺痛的感觉就愈强烈。我的呼吸吃力,情绪就要陷入恐慌,体内的肾上腺素也正在沸腾,对我大喊着快跑,快跑。我喘着气,强迫自己让手脚动作保持协调,保持缓慢。等我爬到最后十呎时,开始相信自己有成功的机会了。我停下来,深呼吸一次,再一次,然后又开始爬。地面往下倾斜,我也往下爬。我碰到了水,感觉到身体下方的湿黏。小波浪朝我打来,水花溅在我身上。我向左转九十度,停下来。虽然现在没人看得到我这个位置,但我前方还是有三十呎的光照范围。我放弃慢慢来的想法,直接压低身子,开始奔跑。

我在光线下暴露了四秒钟,感觉却像四辈子那么久。而且我被强光刺得什么也看不见。冲进黑暗后,我立刻蹲伏在地上聆听动静,除了海浪声,什么也没听见,眼睛除了紫色光点外什么也看不见。我蹒跚地再往前走了十步,碰到岩石,坐下来休息片刻,等视力恢复之后,看着我来的方向。我进来了。我在黑暗中笑着。昆恩,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