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把崔佛诺夫的史戴尔手枪还给他,让他在三角洲特遣队的大门口下车。他可能会把枪还回去,然后走回房间,又开始从刚才看到的那一页继续往下看书。我们继续往下开,把悍马车还回汽车调度场,然后走回办公室。桑玛直接走到那一页还贴在墙上地图旁边的大门进出纪录。
她说:“瓦索与库莫,那天只剩他们曾经离开基地。”
我说:“如果妳说是他们把手提箱丢出车外,前提是,他们的车必须是往北开。他们没有朝南开往哥伦比亚。”
她说:“好。所以杀卡邦跟布鲁贝克的不是同一人。他们之间没有关联,我们的时间都算浪费掉了。”
我说:“在真实世界里,办案就是这么一回事。”
二十分钟后我的电话响起,我发现真实世界更糟糕了:打电话的是我的中士,有个小男婴那个,她要帮杰克森堡的桑切斯把电话接过来。
他说:“威拉来过又走了,不可思议的家伙。”
“早跟你说过了。”
“他把能用的招式都用在我身上。”
“但你刀枪不入。”
“这要感谢上帝。”
我顿了一会儿才说:“你有提到我找到嫌犯了吗?”
他也顿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我说的,难道我不该说吗?”
“唉!那是条死胡同。一开始看起来很有可能是他,结果不是。”
“他正在去你那边的路上,两小时前就出发了。那他一定很失望。”
我说:“太棒了。”
桑玛问我:“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说:“威拉这家伙基本上是个什么货色?”
她说:“是个见风转舵的官僚。”
我说:“没错。”
严格来讲,陆军有二十六个官阶。菜鸟一进来挂的阶级是E1级大兵,一年后如果他没做任何傻事,会自然被晋升到E2级,再一年后则升为E3初级。如果表现再好一点,可能会升得更快。这条升级之路可以一路延续到五星上将的官阶——不过就我所知,好像只有乔治·华盛顿与杜怀特·大卫·艾森豪两人升到最高一级。拿我当例子,如果我们把E9这个等级分为最小的士官长,还有它上面两级的一等士官长与特等士官长,然后再把准尉的四个级数都算进来,等于要升十八级才能做到少校,未来我还有七个阶级可以让我继续往上爬。所以像我这种少校,可以说是夹在中间,常要想办法对抗上面的命令,但也常遇到下面的人抗命。所以说,在这分为二十六个阶级的百万大军中,抗命可说是一门绘画艺术,一个上级与部属私下会面的场合,可说是一块表现抗命艺术的画布。
所以我要桑玛离开,自己等着威拉。她跟我争,但最后也同意我们俩总得有个人不被人盯着,这案子才能继续办下去。所以她去吃晚餐,我的中士去帮我买个用烤牛肉、瑞士起司与一点美乃滋、芥末做的白面包三明治。牛肉半熟,三明治很好吃。然后她也帮我倒了咖啡,第二杯喝到一半,威拉就来了。
他直接开门进来,也没关门。我没起身,也没敬礼,甚至连咖啡杯都没放下。他不敢对我发作,这点我也料到了。因为他知道我有个嫌犯,可以把布鲁贝克这案子从哥伦比亚市警方手上拿回来,还可以避免一个菁英部队的上校跟暗巷里的药头扯上关系,所以他不得不让我三分。所以他准备好发动客气与友善的攻势,也可能是他正想办法跟下属创建交情。他坐下后又开始扯裤管,脸上摆出一副“这是男人间的对话”的表情,好像我们刚才一起干了什么大事。
他说:“从杰克森堡到这里一路都很顺,路况不错。”
我不发一语。
他说:“我刚买了一辆很炫的庞帝克GTO跑车,我在引擎上加装了又粗又亮的引擎喉管,跑得有够快。”
我不发一语。
“你喜欢肌肉车吗?”
我说:“不,我喜欢搭公车。”
“真无趣。”
“好,那我换个方式说吧,我不像某人对自己那话儿的尺寸不满意,非得从别的地方得到满足。”
他的脸色变白,然后胀红,那颜色就像崔佛诺夫的柯维特跑车。他怒视着我,好像他真的是个狠角色似的。
他说:“向我报告布鲁贝克一案的进度。”
“布鲁贝克的案子不是我办的。”
“桑切斯说你发现了嫌犯。”
我说:“那是假警报。”
“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
“谁是嫌犯?”
“你前妻。”
“啊?”
“有人说全陆军一半的上校都跟她有一腿,她总是这样,好像是她的嗜好。所以我猜应该包括布鲁贝克。我想机率应该是一半一半。”
他瞪着我。
我说:“开个玩笑。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这条路是死胡同。”
他气坏了,把头转开,我起身把办公室门关起来。走回桌子后我又坐下,与他面对面。
他说:“你的臭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那你投诉我啊,威拉。可以跟你的长官说我伤了你的感情。你可以看看有没有人相信你。他们会觉得你连这种小事都搞不定,你的纪录里也会留下这一笔。一旦被粘贴这标签,你甭想当上一星少将了。”
他在椅子上又开始像虫一样蠕动,身体朝两边动来动去,看着四周。最后他把目光摆在桑玛的地图上。
他说:“那是什么?”
我说:“地图。”
“什么地图?”
“美东地区的地图。”
“图钉代表什么意义?”
我没有回话。他起身后走到墙边,用指甲去碰触图钉,依序查看了华府、史派瑞维尔、绿谷镇、雷利市、博德堡、恐怖角以及哥伦比亚市等地方。
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只是些图钉而已。”
他把绿谷镇的图钉拔掉,“我叫你不要管克拉玛夫人的案子。”
他继续把其他图钉都拔掉,全部丢在地板上。然后他看到进出大门的纪录,一 路往下浏览,直到他看到瓦索与与库莫的名字。
他说:“我也叫你别去惹他们。”
他把那张清单从墙上撕下,墙上一部分的漆也跟着胶带一起剥离,然后他把地图也撕下来,掉了更多的漆。墙上留下了图钉插过的一个一个洞,这些洞看起来就像一幅地图,或者星座图。
他说:“墙上被你钉出一个一个洞,我不容许有人破坏陆军财产,这真是太不专业了。来你这房间的访客会怎么想?”
我说:“他们会觉得这面墙上本来有张地图。是你把它撕下,搞得乱七八糟的。”
他把那团绉纸丢在地板上,说:“你要我去三角洲特遣队一趟吗?”
“你要我扭断你的脖子吗?”
他陷入沉默,过了一会才说:“你该考虑一下想不想继续升迁。如果我还在,你觉得自己可以当上中校吗?”
我说:“我真的不想升中校。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你好好想想吧。这是个肥缺,而且陆军永远需要宪兵。”
“但不见得需要你这种蠢蛋一样的混球。”
“我是你的长官。”
我看看四周,对他说:“我说了什么吗?你没有证人。”
他不发一语。
我说:“你管不动部下,看你试着解决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也许我们可以到体育馆用男子汉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想试试看吗?”
他说:“你怎么会有安全的电话传真线路?”
我说:“当然。在外面办公室,你出去时就会经过。你怎么啦?又蠢又瞎吗?”
“明天洞勾洞洞准时在传真机旁等着,我会用白纸黑字对你下令。”
他又怒视我最后一次,接着走到外面后把门用力甩上,连墙壁也被他撼动,地上的地图与名单被推进来的气流吹动,往上飘了一吋。
我坐在桌边,拨电话到华府找我哥,但他没接电话。我想打电话给妈,但我怕自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管我跟她聊些什么,她也知道我打电话过去其实是想问:妳还活着吗?她清楚得很。
所以我离开椅子,把地图捡起来后又摊开,黏回墙上。我把七个图钉都捡起,插回原位,然后把名单贴在地图旁。但我又把名单拿了下来——它根本没用。于是我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只留下地图。我的中士又拿咖啡进来给我,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小孩的父亲是谁?他也会家暴吗?如果是这样,他大概已经被埋在某个沼地里了,或者被分尸然后埋在几个不同的沼地里。我的电话在此刻响起,她帮我接了,然后把话筒拿给我。
她说:“维吉尼亚州的克拉克警探。”
我拉着话筒的电话线沿着桌子走,然后又坐下。
他说:“有进展了,史派瑞维尔那支铁锹一定是凶器。我们从那家五金行拿了一支样本来测试,结果法医说结果是相符的。”
我说:“干得好。”
“所以我打电话来告诉你,我不能继续查下去了,既然已经找到我们要的东西,就不能继续帮你了。我没办法申报加班费。”
我说:“当然,这我们早就知道了。”
“所以你们现在得靠自己了。我很抱歉。”
我不发一语。
“你那边有进展吗?查出谁的名字了吗?”
我露出微笑,心想:兄弟,你就忘了什么名字吧。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就算我有名字也不会给你。
我说:“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又过三十分钟后,桑玛回来了,我叫她接下来整夜都好好休息,明早在军官俱乐部会合。我跟她约九点整,就是威拉的命令传进来的同一时刻。我猜我们可以慢慢享受一顿很悠闲的早餐,吃很多蛋跟培根,到十点十五分再慢慢散步回去。
她说:“你动过地图。”
“被威拉撕下来,我又把它贴好。”
“他是个危险人物。”
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过一阵子就知道了。”
我们各自回到寝室,我的寝室位於单身军官专用营舍,它很像汽车旅馆。有条街是用某个得过荣誉勋章的家伙命名的,从那条街上分岔的一个人行道往下走,就可以到我房间。每走二十码就有一盏街灯,灯下有个卫兵。最靠近我房门的那具灯是熄灭的,因为有人用石头把它砸烂了,人行道上还有玻璃渣。有三个人站在黑影里,我经过第一个人:那是留落腮胡那位皮肤黝黑的三角洲特遣队士官,他对着我用食指尖敲敲表面,提醒我时限快到了。第二个家伙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第三个家伙只对我微笑。我走进室内把门关上,没听到他们走开。这一夜我失眠了。
到了早上他们已经不见了,我顺利抵达军官俱乐部。用餐室在九点钟可说几乎是空的,这点是好处。但缺点是剩下的食物都已经在自助餐柜台上加热了一阵子,但整体而言我还是挺喜欢在人少时吃饭,因为我不是饕客。我跟桑玛挑中用餐室正中央的一张小桌,一人坐一边,我们差不多把所有剩下的东西都弄上桌。桑玛吃了大概一磅的玉米粥还有两磅小面包,她的身材虽娇小,食量却很可观。我们慢慢喝咖啡,到了十点二十分才回我的办公室。里面正忙成一团,每支电话都在响,那位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下士看起来慌慌张张。
他说:“别接你的电话,是威拉上校打的,他要立刻确认你接到了命令,他气疯了。”
“他下了什么命令?”
他走回桌边,打算拿张传真给我看,电话还是不停响着。但我没把传真拿过来,只从下士身后看着那张传真,上面有两段文本,段落的距离很近。威拉要我去检查军需官接受进货时所做的库存纪录以及出货时的纪录,根据这两项数据,我必须打份报告给他,向他说明这个基地的仓库里应该有哪些军需存货,然后我要用实际的清查来证实自己所做的估计无误。如果有短少,我必须列出一张清单,并说明我打算怎么追回那些东西。我必须立即且准时完成这项任务,当我收到命令时,要马上向他确认。
这种用来整人的命令非常经典,它会让人有做不完的事。过去在部队的整人把戏包括叫人把煤炭漆成白的,或者用汤匙把沙袋装满,还有用牙刷刷地板。威拉的这种命令可说比较现代化一点,像这种不用脑袋的工作,可能要花两周时间才做得完。我露出微笑。
电话还在响。
我说:“你没看见我,所以也没有把命令交到我手上喔 ”
“那你在哪里?”
“跟他说有人在基地指挥官的办公室外丢了张口香糖包装纸,跟他说我不许有人这样毁损陆军财产。跟他说我整晚都在追查这件事。”
我带着桑玛走出门,回到人行道上,我们已听不见电话铃响。
我说:“混球。”
她说:“你该低调点,他会打电话到处找你。”
我站着不动,看看四周,发现那天天气很冷,天空和营区楼房一样都是灰色的。
我说:“我们休息一天吧,找个地方走走。”
“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点点头。卡邦、克拉玛、布鲁贝克。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所以不能办卡邦的案子。”
“要去哥伦比亚市一趟吗?”
我说:“那不是我们的案子。连桑切斯都不能介入,我们就更别说了。”
桑玛说:“海滩也太冷了。”
我又点点头。突然间我倒希望天气不要那么冷——我很乐意看看桑玛在海滩上穿比基尼泳衣的模样,我喜欢布料比较少的。
“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往基地外的西南边看,看到遥远的地平在线有枯树冷冷地矗立着。再近一点,一棵高高的松树正在冬眠,毫无生气可言。我想它就长在我们发现卡邦的地点附近。
卡邦。
我说:“我们去绿谷镇找克拉克警探吧。我们可以看看他手上有关铁锹的数据。他为我们起了头,也许我们可以自己结束。反正案情没有进展,开个四小时车搞不好可以弄到一些数据。”
“还有四小时回程。”
“我们可以在外面吃中饭,也许还有晚饭。我们可以来个不假离营。”
“会有人发现的。”
我摇头说:“没有人会发现我们,永远不会。”
我留在人行道上,五分钟后她开了之前我们用过的那辆绿色雪佛兰回来。她停车时把轮胎紧靠着人行道的街边石,我还没移动她就把车窗摇下。
她说:“这样好吗?”
我说:“我们只有这件事可做了。”
“我的意思是,门口的纪录里会写着你在十点半离营,威拉一定会查的。”
我不发一语,她则面带微笑。
她说:“你可以藏在后车厢里,出了基地大门再出来。”
我摇头说:“我不打算为了威拉那种混球躲起来。如果他追问我,我会说我需要跨州追查那个乱丢口香糖包装纸的家伙。或者跨国,我们可以去一趟大溪地。”
我上车坐在她身边,把座椅拉到最后面,又开始幻想她穿比基尼的画面。她把脚从煞车踏板上移开,加速开往大门。一个宪兵拿出一块写字板,他把我们的车牌记下,我们向他出示证件,让他把名字写下。他望向车内,看看后座是空的,然后对着站在大门岗哨的伙伴点点头,栅栏在我们面前缓缓升起。所谓的“栅拦”其实是根夹杂着红白条纹的杆子,一端装有平衡锤,桑玛等到杆子整个升起,与地面垂直,她才让车子全力冲刺,这辆由公家供应燃料的雪佛兰从车尾排出蓝色烟雾。
当我们往北开时,天气愈来愈好,我们从一个被低矮乌云笼罩的区域穿出,开进暖暖冬阳中。因为这是部军车,所以车内未装收音机,民间车辆本来装有调频、调幅收音机与卡式录音机的皮肤部位,在这辆车里却是空荡一片。所以我们偶尔会聊聊,其他时候在沉默中前进。自由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这辈子每天的每一个时刻不管去哪里,都听命于陆军。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逃学的人,外面的世界跟军中大不相同,它杂乱无章,没有纪律可言,可是此刻我却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在座椅上躺下,看着这世界的混乱影像在我身边不断后退,看来好像投射在流动河面上的阳光,明亮而闪烁。
我问她:“妳穿比基尼还是一件式泳装?”
“怎么这样问?”
我说:“随便问问,我心里一直想着海滩。”
“太冷了。”
“八月就不冷了。”
“觉得到八月你还在这里吗?”
我说:“不会。”
她说:“那太可惜了,这样你就不知道我穿什么了。”
“妳可以寄照片给我。”
“寄到哪?”
我说:“可能是李文沃斯堡吧,最高戒护的牢房。”
“说真的,你会去哪里?”
我说:“没概念,距离八月还有八个月。”
“你当过兵的地方里,哪里最棒?”
我微笑了一下。不管谁问这问题,我的答案都一样。我也这样跟她说。
我说:“这里,现在。”
“可是威拉不是盯着你吗?”
“威拉是个屁,我还没离开他就先走人了。”
“他为什么会来当宪兵的头?”
我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对她说:“我哥的猜测是,上面在模仿民间企业的做法。他们觉得搞不清楚状况反而是好的,因为跟现状没有牵扯。”
“所以一个只会计算燃料消耗量的家伙,在上任第一周就可以吃掉两个军人死掉的案子?而且他压根不想调查。”
“他如果调查,就变成老掉牙的思维方式了。陆军需要改变,我们要看的是远景。”
她面带微笑继续开车,从通往绿谷镇的交流道下去,那速度已经超过速限太多了。
绿谷镇警局在小镇北边,那栋楼房的规模比我想像中要大,主要是因为绿谷镇也比我想像中大。它包括我们之前已经看过的那个美轮美奂的市中心,继续往北延伸,还有个主要由商店集散区与民生工业区构成的郊区,整个小镇的范围几乎一路延伸到史派瑞维尔。绿谷镇警局看来可以容纳得下二、三十个警员,它的建造方式跟大部分地价便宜的地方一样,建筑物又长又低,涵盖区域很大,中间的主建筑只有一层楼,侧边还有附属的两栋建筑。侧边楼房与主建筑呈直角,所以整个警局是U字体。警局是正面水泥墙面,刻意盖得像石墙,警局前面有片已经枯黄的草坪,两边都有停车场。草坪正中央立了根旗杆,因为没风,那面经过日晒雨淋而老旧的国旗只是懒洋洋地挂在旗杆上。整个地方看起来有点华丽,也因为阳光而显得有点惨白。
我们把车停在右边停车场,两辆白色巡逻警车中间,我们走到外面的明亮阳光中,到了前门后指着左边要我们前往侧边的建筑。我们经过一片凌乱的走廊,最后到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房间,那里可说就是克拉克警探的地盘。一排四张访客椅被一道木造围栏围住,大门旁边还有个接待柜台,走过大门后,远远的一个角落有间副队长办公室,除此之外基本上只摆了六张两两相对的办公桌,桌上只有电话与纸张。墙边摆了几个文件柜,脏脏的窗前大部分都有歪斜的百叶窗,很多都已破损。
接待柜台后没有接待人员,房里有两个警探,他们都穿着花呢纹轻便外套,两人都坐着背对我们,其中一个是克拉克。他正在讲电话,我摇动门闩,两人都转身。克拉克顿了一会儿,看起来有点讶异,然后对我们挥挥手。我们各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桌边两侧,他还是继续打电话,让我们等他。我用这时间看看房间四周。副队长办公室的墙壁从腰部以上都是玻璃,里面有张大办公桌,没有人坐。桌上我可以看到两个石膏模型,就跟我们的病理医师做的一样,我没有起身过去看,因为这似乎不太礼貌。
克拉克讲完电话后,挂上话筒,在一本黄色便条纸上做了笔记。接着呼了口气,把椅子往后推,这样才能同时看到我们俩。他没说什么,他知道我们不是来做礼貌性拜访,但同时也不想直接开口问我们有没有名字可以告诉他。因为如果我们没办法告诉他名字,不就显得他很蠢吗?
我说:“只是路过而已。”
他说:“嗯。”
我说:“想找人帮个忙。”
“什么忙?”
“我们想也许你可以把铁锹的数据给我们,既然你已经找到你要的东西,也许不需要了。”
“数据?”
“你把各种五金行都列了出来,我想我们如果从你没完成的部分继续往下调查,应该可以省点时间。”
他说:“你们可以要我传真过去就好。”
“数据可能很多,我们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我有可能不在。”
“总之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他又说了一次:“嗯,铁锹的数据。”他把椅子转过去,起身后走向一个文件柜,回来后拿了一个大约半吋厚的绿色文件夹。他把文件丢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他说:“祝你们好运。”
他又坐下,我对桑玛点点头,她把东西拿起来打开。里面夹满纸张,她一页页翻阅,做了个表情,然后拿给我。那是一份很长很长的清单,里面包括了从纽泽西到北卡各州的店名,还有地址与电话。前面九十笔数据都打上记号,还有大概四百笔没做上记号。
克拉克说: “你们得小心点。有些地方称那种工具为铁锹,有些地方叫起钉器。你必须确认他讲的是什么。”
“有大小的差异吗?”
“差异很大,我们要找的是大支的。”
“我可以看一下吗?还是放在你们的证物室里?”
克拉克说:“那不是证物。它不是真正的凶器,只是从史派瑞维尔那家五金行借来的同款铁锹,不能带上法庭的。”
“但它跟你们做的石膏模型相符。”
他说:“就像手套一样跟手吻合。”他又起身走进副队长办公室,拿起桌上的模型,一手一个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把东西摆桌上。那两个模型跟我们的很像,也是公模、母模各一个。不过克拉玛夫人的头部体积比卡邦小很多,因此铁锹打在上面留下的伤痕也比较小,长度感觉起来稍短一 点。但铁锹一打下去,两人伤得一样严重,伤口也一样深。克拉克拿起模型,用指尖滑过上面代表伤口的沟槽。
他说:“非常猛烈的一击。你们要找的人是个右撇子,非常强壮的高个儿。你们在找这样的人吗?”
我说:“我自己就是这种人。”
代表武器形状的公模做得也比我们那个小,除此之外,两者看来很像。也同样是块石膏,上面布满小洞,但表面基本上是平滑的,而且看得出这凶器很惊人。
我说:“我可以看看那把铁锹吗?”
克拉克说:“当然。”他往前靠,打开一个抽屉,打开后让它像展示柜似的开着,然后移动自己的椅子,以免挡到我。我身子前倾往下看,结果那把弯弯黑黑的东西跟我昨天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形状、轮廓、颜色、大小、上面的拔钉爪都一样,材质也都是八角形的钢铁。还有色泽,全都非常准确,它跟我之前留在博德堡太平间那把是完全相同的款式。
我们开了十哩车程到史派瑞维尔去。我从克拉克的数据里找到那家五金行的地址,它就列在第五行,因为跟绿谷镇很接近。但它的电话号码旁并没有做记号,而是用铅笔注记:没人接电话。我猜五金行老板正忙着找人来装玻璃,还有联系保险公司理赔。我想克拉克的手下本来想最后再打一次电话,但还来不及打电话,就已经用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的数据库确认了。
史派瑞维尔不大,所以找地址时我们只稍微绕了一下。我们在一个狭长的区域找到几家店,绕了三次后就在一个绿色招牌上找到要去的街道。它带我们走向一条基本上是死胡同的狭窄巷道,经过那巷道时发现两边都是护墙板,接着巷道开始变宽,出现一块小空地,五金行就在远方与我们面对面。它像个只有一层的小谷仓,为了让它看起来较具都市风味,在粉刷上特别下了点工夫。它是个百分之百的家庭式商店,老旧的招牌上漆了老板的姓氏,完全看不出它是大公司的经销商。它只是家美式的小公司,位置偏僻,在有时繁荣有时萧条的景气中,代代相传地经营下去。
但这家店却是深夜里小偷下手的完美地点。它又安静又偏僻,大街上的行人都看不到它,二楼也没人住。五金行的正面是展示橱窗与入口,分别位于左右,两者之间只隔了一个门框。窗户的玻璃上有个月亮形的破洞,暂时用一块夹板挡住,夹板被切割成跟破洞大小相当。我猜那块破洞是被一只鞋砸破的,位置靠近门边,我猜一个高个儿可以把左臂穿进洞里,轻易用手把门闩打开。但是他必须先把整只手伸进去,慢慢地、刻意地弯曲手肘,才不会把衣服割破。我想像着他的脸颊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他必须在黑暗中气喘吁吁,慢慢摸索。
我们把车停在五金行正前方,下车后花了一分钟看窗户。里面有很多展示商品——不过这里的摆设可不像纽约第五大道萨克斯百货公司的圣诞节橱窗,因为这里的摆设跟艺术毫无关系,不用设计也不必用来刺激消费,只需要把商品整齐摆在手工钉的架子上,每件都标上价钱。那面窗户只是用来向客户传达一个消息:我们有这些货,如果你想买,就进来带一件回家吧。但是这些东西的品质看来都很棒,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因为我对工具不太了解,而且除了刀子之外,我不算真的用过什么工具。但我很清楚的是,这家店挑选进货时很严格。
在我们进门同时,门上有个机械铃同时响了起来,窗户里那种整齐又有组织的风格也延续到店里。里面的展示架、壁架与箱子都摆得整整齐齐,地板上铺的是宽厚的木板,店里隐隐散发着机油味。店里没半个顾客,非常安静,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可能有六、七十岁的家伙,因为门铃响了,他正看着我们。他的身高只算中等,身材瘦削,有点驼背。他戴着圆框眼镜,身穿灰色羊毛衫。这样的外表让他看起来很聪明,但同时也显得他的本事只能卖出螺丝起子那样的小东西。他的外表告诉我,卖东西不是他的第一专长,他应该去大学里开设有关工具的课程,讲授它们的设计、历史与发展。他问我:“要找什么吗?”
我说:“我要找一款被偷的起钉器,或者说铁锹,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那种东西。”
他点点头说:“铁锹,我觉得起钉器这个名称叫起来比较不顺口。”
我说:“好。那我们是来找那款被偷的铁锹。”
他的脸上露出片刻微笑,说:“你们是陆军的。政府颁布了戒严令吗?”
桑玛说:“是军中的案子。”
“你们是宪兵啰?”
桑玛说:“是。”她把我们的名字与官阶告诉他,他也告诉我们他的姓名,从他的姓氏出现在外面招牌上这点看来,他应该是老板。
我说:“我们需要一些背景知识才能了解铁锹的市场。”
他做了个表情,好像觉得很有趣,但没到兴奋的程度。那感觉就像我碰到一个鉴识专家,但我问的却是关于指纹的问题,而不是DNA。从这点看来,铁锹是一种在很久以前就不再继续发展的工具。
他说:“我该从哪里开始?”
“有多少不同款式?”
他说:“好几十种。有六家制造商是我会考虑跟他们做生意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家。”
我看看周遭后跟他说:“因为你要确保商品的品质。”
他说:“完全正确。在价格方面我没办法跟大型连锁店竞争,所以我必须提供最棒的商品与服务。”
我说:“你找到了自己的市场定位。”
他又点点头,“品质不好的产品都是中国制造。用生铁、熟铁大量制造,或者用熔铁炉锻造出来的钢。那些我都没兴趣。”
“那你卖的是什么货?”
他说:“我会从欧洲进口一点钛金属做的铁锹,很贵,但很坚固。更重要的是,很轻,是专门为警方与消防队设计的。或是可以拿来进行最怕东西腐蚀的水底工作,任何人如果需要小巧、耐用以及容易携带的工具也很适合。”
“但被偷的不是那款铁锹。”
老人摇摇头说:“不是。钛金属铁锹是有专门用途的,我供的其他货物才是市场的主流。”
“其他有哪些呢?”
他说:“这是一个小店,我要小心挑选进货。这个因素就某些方面来讲是负担,但也同时让我很愉快,因为我的选择很自由。定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所以在铁锹材质方面我显然应该挑选高碳铬钢铁。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钢铁应该是经过两次锻造还是一次锻造呢?因为我做生意很老实,所以偏好比较坚固的二次锻造钢铁。而且为了实用,爪子的部分要做薄一点,而且为了安全起见,表面必须做硬化处理。在某些情况下,这种东西可以用来救命。想像一下,在屋顶高梁上工作的人如果遇到爪子断掉,他有可能会跌下来。”
我说:“我想也是这样。所以你的条件是:正确的钢材、经过两次锻造、爪子部分要坚硬。你挑的是哪几款?”
“嗯,事实上我必须有所妥协才做了最后决定。我比较喜欢的那家厂商做的产品至少要十八吋长,但我要的东西只需要十二吋。”
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是一片茫然。
那位老人说:“那是为了壁骨与托梁设计的。如果用得到铁锹的那个地方只有十六吋长,十八吋的铁锹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我说:“我想是这样。”
“所以我从一个货源拿了一款十二吋长,半吋粗的铁锹,尽管这个款式只经过一次锻造。但就坚硬度而言,这种款式已经让我很满意。因为这道杠杆只有十二吋长,一般人的力气没办法把它弄断。”
我说:“嗯。”
“除了刚刚说的这款跟钛金属材质的铁锹,我只跟一个叫做佛提斯的匹兹堡老牌子进货。他们帮我开了两款模具,一款十八吋长,一款三呎长,两款都是四分之三吋粗。而且都是高碳铬做的二次锻造钢铁,爪子部分做了表面强化处理,烤漆的品质也很高。”
我说:“而且,被偷的是三呎长那款。”
他看我的神情好像以为我是个千里眼。
我说:“克拉克警探把你借给他的样品给我们看了。”
他说:“我懂了。”
“所以说,佛提斯牌出品、长三十六吋、四分之三吋粗的铁锹,市面上很罕见啰?”
他做了个表情,好像有点失望。“那种东西,我一年卖一支,如果运气好,可以卖个两支。因为这东西很贵,而且很遗憾的,大家对东西的鉴赏力已大不如前,识货的人少之又少。”
“其他店里也有这种情形吗?”
他重复一次我的问题:“其他店里?”
“我是说在这地区,跟你卖同款佛提斯牌铁锹的店。”
他说:“抱歉,或许是我自己没说清楚,这款铁锹是他们为我特制的,设计人是我,规格也是我自己订的,那是订制的款式。”
我瞪着他说:“只有你这家店里有?”
他点点头:“这种独自经营的小店才有的特权。”
“真是这样?”
他又点点头说:“世界上独一无二。”
“你上次卖出去是什么时候?”
“大约九个月前。”
“会掉漆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要找支全新的,就只有除夕夜被偷的那支。”
为了进行比较,我们跟克拉克警探一样跟他借了支样品。铁锹上面沾有机油,握把中间缠着卫生纸。我们把它当奖品一样摆在雪佛兰的后座,然后在五金行以北一百码,一家提供免下车服务的餐厅买了汉堡,在车上用餐。
我说:“说说看我们查出哪三个新的事实。”
“第一点,克拉玛夫人与卡邦是被同一把凶器杀害。第二点,如果我们要查出两个案子间的关联,一定会忙疯。”
“第三点呢?”
“我不知道。”
“第三点,凶手对于史派瑞维尔非常了解。在一个不熟识的城镇里,如果匆匆忙忙的,你有办法在黑暗中找到那家五金行吗?”
我们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巷口很勉强才有视线可言,但接下来我们看到了它,要走出巷子要有足够的光线。
桑玛把眼睛闭上。
她说:“我们把焦点摆在凶器上,其他都先忘掉。想像一下,特制的铁锹,全世界独一无二,它被带出那条巷子,然后在元旦凌晨两点又出现在绿谷镇。然后它在四号那天晚上九点出现在博德堡。这是它的行进路径,我们知道这条路的起点与终点,尽管我们不确定它在中途去了哪些地方,但它肯定要先经过一个地方,也就是博德堡的基地大门。我们不知道时间,但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
她睁开眼睛,“我们必须回去,再看看出入大门的纪录,它最快会经过大门的时间是元旦的凌晨六点,因为博德堡距离绿谷镇有四小时车程。他最晚必须在一月四日晚上八点经过大门,如此一来,这中间就有八十六小时的空窗期。我们必须查一查谁在这时段里进入大门,因为我们知道铁锹在这时段里进了大门,而我们知道铁锹是不会自己走路的。”
我不发一语。
她说:“没办法,一定会查出一堆名字。”
逃学的那种感觉完全不见了。我们往东踏上回程,开始找九十五号州际公路。找到后我们往南朝博德堡行进,回去一定又要面对威拉的电话,面对想把我干掉的三角洲特遣队员。就在要穿越北卡的州界前,我们又进入乌云密布的地区,天色变暗后桑玛把车头灯打开。我们经过在另一边路肩上的州警局,经过克拉玛的手提箱被发现的地方,一哩后又经过休息区,接着与东西向高速公路支线交会,开下克拉玛去过的汽车旅馆旁的交流道。下交流道又过了三十哩后,我们才抵达博德堡的大门。岗哨的宪兵记下我们是在一九三〇回到基地,我要他们给我一份大门进出纪录的影本,时段是从元旦当天六点,一直到一月四日的晚上八点为止。我要他们立刻把这八十六小时内的纪录像本拿到办公室给我。
我的办公室很安静,完全不像早上那样混乱。有个小男婴的那位中士又回来值晚班了。她看起来很累,我知道她睡很少,因为整晚工作后还要整天陪小孩玩,这样的生活真苦。她在煮咖啡,我猜她跟我一样喜欢咖啡,也许她比我更需要它。
她说:“三角洲那些家伙骚动不安,他们知道你逮捕了那个保加利亚人。”
“我没有逮捕他,只是问了他一些问题。”
“他们似乎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很多人来找过你。”
“有带武器吗?”
“这些家伙不需要带武器。你该把他们关在营区里,你可以做到这点,因为你是代理宪兵指挥官。”
我摇头说:“还有别的事吗?”
“你必须在午夜前打电话给威拉上校,否则他要呈报你不假离营。他说他说到做到。”
我点点头。我就知道这是他的下一步——对我提出“不假离营”的指控不会影响他身为总指挥官的评价,不会让他看起来好像没办法搞定我。对于一个擅自外出的人进行“不假离营”的指控,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我又说一次:“还有别的事吗?”
她说:“杰克森堡的桑切斯留了个一〇一三的消息代码给你,还有你哥又打电话来了。”
我说:“有留话吗?”
“没有。”
我说:“好。”
我走到里面的办公桌,拿起电话,桑玛则是走到地图边,依序用她的手指碰触华府与史派瑞维尔,然后是史派瑞维尔与绿谷镇,绿谷镇与博德堡。我则是打电话给乔伊,电话才响第二声他就接了起来。
他说:“我打了电话给妈,她还在强撑着。”
“乔伊,她是说自己不久人世,但我们没必要每天帮她祈祷。”
“应该会比我们想像得快,这是我们不希望发生的事。”
“她过得怎样?”
“听起来很虚弱。”
“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你呢?”
“到目前为止,只能说流年不利。”
他说:“该你打给她了。”
我说:“我会打,过几天就打。”
他说:“明天就打吧。”
他挂断电话后我坐了一分钟,然后把话筒托架动一动,把线路整理一下,然后要我的中士帮我打电话给桑切斯。我把话筒夹在耳朵与肩膀间,等待着,桑玛直视着我。
她说:“每天帮她祈祷?”
“她在等着可以把石膏拿下来,她很不习惯。”
她又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身面对地图。我用免提器把电话的声音放出来,把话筒摆在桌上,在线传来喀的一声,接着就听到桑切斯的声音出现。
他说:“我一直缠着哥伦比亚市警局,要他们把布鲁贝克的车找到。”
我说:“还没找到吗?”
他说:“没有。而且他们也没派人手去找,真是不可思议。所以我还是缠着他们。”
“然后呢?”
“他们终于招了。 ”
“召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