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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在闹区找到一个叫大都会饭店的住处,这里是第一街东边,距离只有两条街,差不多跟第一街上的主要购物区平行。他只预付了一晚的住宿费,登记的名字是杰米·李斯。他老早以前就把美国历任总统跟副总统的名字用完了,现在用的名字都来自洋基队未得冠军时期的二垒手。杰米·李斯在一九三零年表现得很棒,不过一九三一年就表现得很差,一九三二年,他被交易到圣路易红雀队,没多久后就退休了,最后他在加州过世,享年九十三岁。可是,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在大都会饭店订了间单人房,里头还有浴室,而且他只住一晚,隔天上午十一点就要离开了。
大都会饭店是个黯淡又没落的地方,房客数大概只有一半。但这个地方以前也曾风光过,李奇看得出来。他能想像在一百年前,谷物商人都会从码头一路走上来,在此过夜。他猜这里的大厅以前应该很像西部片里的酒吧,可是现在已经转变成稍具现代主义风格。电梯重新整修过,房间使用的是刷卡系统而非钥匙。不过他觉得这栋建筑应该没变太多,因为他的房间非常老式,也很阴暗,至于床垫,感觉好像从饭店开始营业以来就没换过。
他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回想起超过十四年前的科威特。每座城市都有颜色,而科威特是白色的。白色的外墙、漆成白色的混凝土、白色的大理石,天空被太阳照耀成一片白,男人全都身穿白袍。詹姆斯·巴尔选的停车场是白色,对面的公寓大楼也是白色。由于白色容易反光刺眼,所以四名死者当时都戴上了墨镜,四个人全都是头部中弹,但墨镜完全没破,只是从脸上掉了下来。他们找到四颗子弹,这就是破案关键,四颗都是竞赛级168gr全金属包覆艇尾型弹头,而且不是中空的,合乎日内瓦公约的规定,可见这些是美军狙击手使用的子弹,要不是来自陆军就是海军陆战队。如果巴尔用的只是战斗步枪、冲锋枪或手枪,李奇绝对查不出来。在战场上,除了狙击步枪外,所有武器都是使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规定的标准弹药,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会员国几乎全都参与了这场战役,若要从普通子弹追查的话,范围实在太大。然而巴尔却决定要用自己的武器,就这么一次真正杀人。因此,这些每颗价值十三美分的子弹成了追查到他的重要线索。
不过这件案子实在非常、非常难处理,或许可说是李奇办案最仔细的一次。他运用了各种逻辑、推理、规划、策略、直觉,最后还使用消去法,终于循线查到了巴尔,而这个总算看到粉红色血雾的凶手,在遭到逮捕时竟然显得十分平静。
他承认了犯行。
他的自白完全出于自愿,而且说得又快又完整,李奇完全不用逼问他。巴尔相当自在地谈论这次经验,然后问了些关于调查的问题,好像对办案过程很感兴趣。看来他还以为自己不会被抓到,永远都不会。他一方面因为落网而觉得苦恼,但另一方面又很钦佩李奇的办案功力。最后他因为政治考量而获释时,甚至表现得有些同情,似乎对李奇办案心血付之一炬的事感到抱歉。
十四年后,他却不肯认罪。
当时跟这次的案件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可是李奇还想不出来,这件事似乎是跟科威持炎热的天气有关。
葛里格·林斯基用手机拨给齐克先生,他是齐克先生的手下,在称呼时,他不会只讲齐克,而是齐克先生,这么做是表示尊敬。齐克先生已经八十岁,不过要是有人不尊敬他,他还是能让对方断手断脚。他就像只老公牛,仍然态度强硬,充满力量。正因为他态度够强硬,具有力量,才能活到八十岁,如果少了这些特质,他只能活到二十岁,或者顶多三十岁,因为他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疯,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那个律师回办公室了,”林斯基说:“李奇往第一街东边去,我待在原地,没跟踪他,不过他没进客运车站,应该是要待在城里。我猜他会去住大都会饭店,因为那个方向没其他旅馆了。”
齐克先生没说话。
“我们该采取行动吗?”林斯基问。
“他会待多久?”
“看情况,显然他是出于好心才留下来帮忙。”
齐克先生没说话。
“我们该采取行动吗?”林斯基又问了一次。
电话里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手机的静电嘈杂声跟一个老人的呼吸声。
“也许我们应该分散他的注意力,”齐克先生说:“或者阻止他。我听说他是个军人,所以他可能会有固定的行为模式。如果他要住大都会饭店,那他今晚不会待在饭店里,想都别想,这对军人来说太无聊了,他一定会去某个地方,说不定还是独自一人。所以,他可能会出事,运用一下你的想像力,把事情搞大一点。记得不要用自己人,而且要让这场意外看起来自然一点。”
“伤害的程度呢?”
“至少让他骨折,也许让他头部受伤、陷入昏迷,跟他的老友詹姆斯·巴尔躺在同间病房里。”
“那个律师怎么办?”
“放过她吧,暂时先这样。必要的话,我们晚点再给她惊喜。”
海伦·罗汀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个钟头,她接了三通电话,第一通是法兰克林打的,他要退出了。“我很抱歉,可是你们一定会输,”他说:“而且我还有别的工作,不能再把时间花在这种拿不到酬劳的事情上。”
“大家都不喜欢这种没希望的案子,”海伦用婉转的语气说,她以后还得找他帮忙,现在没必要紧抓着他蹚这淌浑水。
“更别提还拿不到酬劳。”法兰克林说。
“如果我有预算,你愿意回来帮忙吗?”
“当然,”法兰克林说:“到时打个电话给我就行。”
接着他们便挂上电话,虽然这次无法继续合作,但双方都表现了适度的礼貌,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十分钟后,另一通电话响起,是她父亲打来的,而且语气充满关切之意。
“妳不该接这件案子。”他说。
“看来我也没什么选择余地。”海伦说。
“输也可能是赢,妳懂我的意思吧。”
“赢也可能是赢啊。”
“不,赢就是输,这点妳一定要搞清楚。”
“你曾经故意输过吗?”她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开始探听消息。
“杰克·李奇去找妳了吗?”他表面上这么问,其实指的是我应该担心什么吗?
“他找过我了。”她保持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对这案子有兴趣吗?”他指的是我应该非常担心吗?
“他给了我一些值得思考的信息。”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呢?”他指的是拜托告诉我吧。
“我们很快就会讨论到了,等时机成熟吧。”
他们继续谈了一分多钟,约好一起吃晚餐。他又试了一次:拜托告诉我吧。但她还是没说。接着,他们挂了电话,海伦露出微笑,她没说谎,甚至也没虚张声势,却感觉到自己现在真正参与了这件案子。法律就是场竞赛,而这跟任何竞赛一样,需要打心理战。
第三通电话是萝丝玛莉·巴尔从医院打来的。
“詹姆斯醒了,”她说:“他不用再插呼吸器,已经脱离昏迷了。”
“他能说话吗?”
“医生说明天或许可以。”
“他会记得之前的事吗?”
“医生说有可能。”
一个钟头后,李奇离开了大都会饭店,他待在第一街东侧,朝北走向之前在法院附近看过的非名牌用品商店区。他要买衣服,穿起来更像本地人一点,但可不是像那些施工人员的工作服,而是比他这身迈阿密衣着更低调些的装扮。他在想下一站要去西雅图,到那里品尝咖啡,而他可不能穿着亮黄色衬衫在西雅图闲晃。
他找到一家店,买了件裤子,虽然标签上写的是褐灰色,但在他看来是军绿色,接着他找到一件几乎跟裤子同色的棉绒衬衫,又买了一套内衣裤,还买了双袜子。他在试衣间换上新衣,把旧的全丢进店里的垃圾桶。这身装扮总共花了四十块,他预计要穿四天。这样是很奢侈没错,不过平均一天十元就能让他不用随身提着衣物袋,算起来还满值得的。
他出了饭店,往西朝着午后阳光的方向走,依现在的天气,他身上的衬衫显得太厚了,不过他可以卷起袖管,再解开上面第二颗纽扣,这样就行了。如果到了西雅图,这件衬衫就很适合了。
他到了广场,看见喷泉已经开始出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填满池子。池底那一吋深的泥浆,也跟着水流缓缓打转。有些人站在旁边看,有些人直接经过,但没有任何人去走那条摆满追悼物品的短窄信道,因为死者就在那里惨遭巴尔杀害,也许以后没有人会再走那条路了,大家反而都走远路绕过池子另一边,还会经过NBC的标志。李奇不清楚他们绕路究竟是出于本能,是出于对死者的敬意,或是出于恐惧。
他注意不踩到花束,坐到矮墙上,背后传来喷泉的声音,前方则面对着停车场。他的身体有一侧给太阳晒得很暖和,在阴影中的另一侧则有些凉意。他感觉得到脚底下那些没清干净的沙子。他的头向左转,先看看监理站那栋大楼的门口,然后再往右看看行驶在高架公路上的车辆。那些车子全开在同一条线道上,一部接一部沿着弯道往高空爬,车流量不大,虽然现在是中午的尖峰时刻,第一街上也早有车潮,但高架路段上的车子还是很少。接着他又往左看,发现海伦·罗汀就坐在他旁边,她看起来很喘。
“我错了,”她说:“你真的很难找。”
“不过妳还是找到了。”他说。
“那是因为我正好从办公室窗口看到你,我马上冲下来,边跑还边希望你不会又闲晃走了。而且半个钟头前我才打过电话给全城的旅馆,他们全都说没登记过你的名字。”
“这样很好省得他们麻烦。”
“詹姆斯·巴尔醒了,他明天或许就能说话了。”
“这可不一定。”
“你很懂头部受伤这种事吗?”
“我只知道我能对别人的头部造成多少伤害。”
“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什么事?”他问。
“你可以帮我,”她说:“帮我做件重要的事。”
“是吗?”
“而且你也能帮你自己。”
他没说话。
“我要你帮我分析证据。”她说。
“妳已经有法兰克林了。”
她摇摇头。“法兰克林跟他那些警局的老朋友太亲近了,他不够中立,不能从批判角度来审视证据,他甚至不想深入追究。”
“我就会吗?别忘了,我可是要让巴尔受制裁的。”
“没错,这正是你应该帮忙的原因,你想确认他们能百分之百解决这个案子,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这里去逍遥了。”
“妳觉得如果我发现漏洞,我会告诉妳吗?”
“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也能从你采取的下一步看出来。要是你离开,那就表示这件案子没有问题,要是你留下,那就表示其中有薄弱的部分。”
“法兰克林退出了对不对?”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管怎么看,这件案子都输定了,我还是会当成做善事来帮忙,因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接,而法兰克林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他不肯免费帮忙,我就肯吗?”
“你必须帮忙,我认为你早就打定主意要介入这件事了,因此你才会先去找我父亲。他一定表现得很有自信,你也看得出来,但你还是想再看看证据。你是个仔细的调查员,这点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依你的标准,你当然希望完全厘清案情,才能放心离开这里。”
李奇没说话。
“如果你接下这份差事,就能好好检查证据,”她说:“根据宪法,他们有义务将搜集到的一切证据展示给我们看,辩方有权查看完整的取证进程。”
李奇没说话。
“你没有别的选择,”她说:“除此之外,他们不可能让你看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从街上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好好检查证据,放心离开去逍遥,没有别的选择。
“好吧。”李奇说。
她指着一个方向。“往西走四条街,再向南走一条街,警局就在那里。我会上楼打电话通知艾默森。”
“现在就开始?”
詹姆斯·巴尔已经醒来了,我要尽早解决这件事,明天我大概还得花上一整天去找个愿意免费帮忙的精神科医师。我们还是要赌一赌,以精神问题请求减刑,这是我们最好的办法了。
李奇往西走了四条街,然后再往南走过一条街,到了高架公路下方的一个街角。整个街区都是警察局的,他们的建筑几乎占了大部分空间,只留下一道L形的停车场来停放车辆,其中有斜停的黑白色警车、未做任何记号的警探用车、一辆鉴识人员用的小货车,跟一辆霹雳小组用的卡车。建筑材质是棕褐色釉面砖,平坦屋顶上布满空调系统的大型管线,所有窗户都加装铁栅,警局四周也都围着铁丝网。
他走进警局,问了方向,结果发现艾默森早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他。李奇在上星期六的晨间新闻中见过这个人,他跟电视上一样,苍白、不多话,一副能干的样子,体型适中。艾默森本人看起来好像从一出生就是要当警察的料子,说不定打从娘胎里就注定好了。他浑身上下的毛孔散发出警察气息,身上根本就带着警察的基因。他穿着灰色棉绒裤跟白色短袖衬衫,领子没扣,也没打领带,一件粗花呢外套挂在他坐的椅背上。他的脸色跟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太好,仿佛正承受着无尽的压力。
“欢迎来到印第安那州。”他说。
李奇没说话。
“我可不是随便说说,”艾默森说:“我是认真的。我们最喜欢被告的老朋友突然出现来找麻烦了。”
“我是为他的律师而来,”李奇说:“我不是他朋友。”
艾默森点点头。
“我会亲自向你叙述案情,”他说:“然后我的鉴识人员会带你查看细节。如果你想看任何证据,需要任何东西,只要开口说一声就行。”
李奇笑了。他自己也算当过十三年警察,专办难缠的案子,而他也非常清楚这个领域中使用的语言及行话。他听得出对方的语气,能够察觉极细微的变化,艾默森这番话有言外之意,李奇知道,艾默森虽有敌意,但还是暗自高兴能遇上一位专家,因为他很肯定这是件罪证确凿的案子。
“你非常了解詹姆斯·巴尔这个人,对不对?”艾默森问。
“你呢?”李奇反问。
艾默森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件事根本没有预兆。”
“他的步枪合法吗?”
艾默森点头。“那把枪有注册,没改造过,他的其他枪枝也都一样。”
“他打猎吗?”
艾默森又摇头。“他不是全国步枪协会的成员,也没加入什么枪枝社团。我们没见过他出来惹事,他也从没跟任何麻烦事扯上边。他只是个低调的市民,甚至连低调都称不上。这件事根本没有预兆。”
“你以前见过这种事吗?”
“见过太多了,如果你把哥伦比亚特区算进来,那印第安那州就是全国五十一州里凶杀案发生率的第十六名,比纽约州糟,也比加州还糟。这里不是美国治安最差的地方,但也不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以前见过很多这种事,有时候会有预兆,有时候没有,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跟亚历斯·罗汀谈过了,”李奇说:“他很乐观。”
“应该的,我们表现得很棒。你那位老朋友在第一声枪响后六个钟头就落网了,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办得非常成功,简直可说是典范。”
“完全没有可疑之处?”
“这么说好了,我在星期六早上写好报告后,就再也没花太多心思去想这件事。案子己成定局。在我见过的众多案子里,这件大概是办得最棒的了。”
“这样还需要我查看案情吗?”
“当然了。我底下有位鉴识人员很想炫耀一下他的成果,他是个好人,也该给他个机会当主角吧。”
艾默森带李奇到研究室,在介绍时说李奇是替一位律师工作,没说他是詹姆斯·巴尔的朋友,这对研究室里的气氛多少有点帮助。介绍完后,艾默森就离开了。鉴识人员年约四十,是个严肃的人,姓贝伦托诺,这名字比他本人活泼多了。他身形高瘦、皮肤黝黑、有点驼背,光看外表,他实在很像殡葬业者。他认为詹姆斯·巴尔有罪,但他知道审判当天他无法在法庭上向大家展示证据。这是不可能的。他依照逻辑将证物按顺序排列,摆放在警局车库某个隔间里的长桌上,虽然无法在陪审团面前表现,但至少还能演示给来访的人看,过过干瘾。
隔间里的长桌全是白色,看起来像福利社用的折叠桌,这些桌子在房间周围绕了整整一圈。桌面上方有软木板,上面用大头针钉着好几百张打印数据,这些数据全部都有护贝,而每张数据的内容都跟下方桌面上摆放的物证有关。詹姆斯·巴尔那部米色休旅车,正好就塞在由桌子围成的正方形里。隔间里很干净,天花板上还有刺眼的日光灯,在这种背景下,那辆车看起来又大又奇怪,车子很旧也很脏,散发着汽油、机油跟橡胶的气味,车子后侧的滑门开着,贝伦托诺还在旁边设了一盏灯照着车内踏垫。
“布置得很好。”李奇说。
“那是我见过最完整的犯罪现场。”贝伦托诺说。
“开始解说吧。”
贝伦托诺先从交通锥开始,交通锥摆在一张正方形厚纸上,看起来很大,也很古怪。李奇看见上面有指纹粉,接着读了上方数据里的注记。可以确定的是巴尔拿过这个交通锥,他用右手握住靠近顶部缩窄的地方,而且握了不只一次。交通锥上有指纹也有掌纹,比对之后完全符合,而且可供比对的特征点数量远超过法庭的要求。
在停车场计时器里的硬币跟遗留的弹壳上也都有完整指纹,贝伦托诺给李奇看了几张从停车场监视摄影机雷射打印出的图片,显示休旅车在事件发生前没多久进入停车场,紧接着又在事件发生后离开。他带李奇看了休旅车内部,再看看从停车场扩建区粗糙混凝土地面上找到的车内地毯纤维,然后看了狗毛、牛仔裤纤维、风衣的丝光棉。他带李奇看了从巴尔家里拿来的一块地毯,其纤维跟犯罪现场发现的符合。他带李奇看了那双沙漠靴,鞋底的绉胶黏上了各种证据。他带李奇看了从犯罪现场发现的橡胶碎屑,这些都是从鞋尖磨损下来的。他带李奇看了从巴尔家里、车库、地下室、厨房、客厅、浴室里发现的水泥灰,根据化验结果,这些灰尘就是他在停车场沾上的。
李奇浏览了报案电话跟警车之间的通话纪录。接着,他大致翻阅了鉴识报告,知道一开始是由警察确认清空现场,再由贝伦托诺的组员进行鉴识,艾默森还突然灵机一动,要求清查计时器里的硬币。他再读了逮捕过程的报告,里头打印了所有细节,包括霹雳小组的策略,嫌犯当时正在睡觉,从裤子口袋里的皮夹发现驾照等等。报告里还描述医护人员对嫌犯的检查结果,警犬组警官抓了嫌犯的狗,柜子里的衣服,地上的鞋子,摆在地下室的枪。他读了目击证人的说词,一位海军陆战队队员听到六声枪响。电信公司提供了语音信箱的录音档,数据里还附了张图,显示在模糊的喧闹背景中,出现过六次尖锐的声音。由左至右看,枪声排列的模式也符合海伦·罗汀的说法。
一,二——三,暂停,四——五——六。这张图的纵座标代表音量,枪声虽然微弱,但在录音档里很清楚,横座标代表时间,显示凶手在不到四秒的时间里开了六枪,短短四秒,就让整座城市起了变化,而且这个变化至少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李奇看了步枪。那把枪被密封在一个透明塑胶套里。他读了钉在上方的数据。这是春田兵工厂生产的M1A超级竞赛步枪,弹匣容量十发,里面还剩四颗子弹,上面全都有巴尔的指纹。枪的前托上有刮痕,经比对后,符合在犯罪现场发现的亮光漆擦痕。接着是在水池里找到的那颗完整子弹,根据弹道测试报告,子弹确实来自这把枪,另一份报告对弹壳的比对也符合。这简直是大满贯,可以结案了。
“好,这样够了。”李奇说。
“很棒吧?”贝伦托诺说。
“我所见过最棒的。”李奇说。
“比一百位证人的说词还有效。”
李奇笑了,鉴识人员就爱这么说。
“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吗?”他问。
“我满意极了。”贝伦托诺说。
李奇看着自己在休旅车车窗上的倒影,黑色的玻璃让他身上那件新衬衫看起来像灰色。
“他为什么要把交通锥留下?”他说:“他可以直接拿进车里,这一点也不费力。”
贝伦托诺没说话。
“还有他为什么会付钱停车?”李奇问。
“我是鉴识专家,”贝伦托诺说:“不是心理学家。”
这时候,艾默森回来了,他站在门口,等着李奇投降,李奇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他和他们两个握握手,恭喜他们办了件漂亮的案子。
他往回走,向北经过一条街,再往东四条街,在高架公路下方朝黑色玻璃高楼而去。现在已经过了五点,太阳在他后方,他到了广场,看见喷泉还在运作,池子里的水位比刚才高了一吋。他经过NBC标志,搭电梯上楼,安·雅尼没出现,也许她正在为六点的新闻做准备。
他找到海伦·罗汀,她就坐在那张二手办公桌后方。
“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
“随便妳怎么形容,”他说:“这件案子已经铁证如山,罪证确凿。就像威利·梅斯接杀高飞球一样稳当。”
她没说话。
“我的眼神有流露出任何怀疑吗?”他问。
“没有,”她说:“我看不出来。”
“那就开始找精神科医师吧,如果妳真想这么做的话。”
“他有这个权利,李奇。”
“他犯法了。”
“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他被处死。”
李奇思考一下,然后点点头。“如果找到医师的话,要请他想想停车场计时器的事。我在想,就算不是为了杀人,有谁会只为了停十分钟的车而付钱?这点很奇怪,未免太守法了,整个行动就像是照着规定做的。也许他这次真的疯了,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海伦·罗汀把他的话记下来。“我会提起这点。”
“妳要去吃晚餐吗?”
“我们是不同边的人。”
“我们还不是一起吃过午餐。”
“那是因为我要你帮忙。”
“一起吃饭也无伤大雅。”
她摇头。“我要跟我父亲吃晚餐。”
“他是另一边的人。”
“他可是我父亲。”
李奇没说话。
“那些警察人还好吗?”她问。
李奇点头。“够礼貌了。”
“他们看到你一定不会很高兴,他们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来。”
“他们不用担心,这件案子办得很漂亮。”
“不到最后关头就不算结束。”
“这个星期五的五点就会结束了,而且干净俐落。”
“也许我们可以在晚餐后一起喝点东西,”她说:“前提是我来得及的话。从这里往北走六条街有个运动酒吧,星期一晚上,城里大概就只有那里会营业。我会经过那里,看看你在不在,但我不保证一定会去。”
“我也是,”李奇说:“搞不好我会去医院拔掉巴尔的呼吸器。”
他搭电梯下楼,发现萝丝玛莉·巴尔正在大厅等他。他猜她应该是刚从医院回来,打电话到楼上给海伦·罗汀时,得知他刚好要下来,于是就待在楼下等他。她正紧张地不停踱步,来回于电梯与大厅门口之间。
“我能跟你谈谈吗?”她问。
“到外面谈吧。”他说。
他带她走出大门,穿越广场,到了池子南面的围墙边,池里的水位仍旧缓慢上升,喷泉口溅出水柱,在水面发出搅动声。他坐在之前坐过的位置,脚边还是那些民众用来纪念受害者的物品,萝丝玛莉·巴尔站在他前方面对他,靠得非常近,而且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没去看地上那些花束、蜡烛跟相片。
“你对这案子必须保持开放的态度。”她说。
“是吗?”他说。
“是詹姆斯要找你来,所以这件事一定不是他做的。”
“这样就跳到结论也太快了。”
“但是这合乎逻辑啊。”她说。
“我刚才去看过证物,”他说:“证据太充足了。”
“我不会对十四年前那件事提出辩解。”
“那当然。”
“不过这次他是无辜的。”
李奇没说话。
“我知道你的感受,”萝丝玛莉说:“你对他很失望。”
“没错。”
“但假设不是他做的呢?假设他后来一直很听你的话没犯错,而这一切都是误会呢?你会怎么想?你会为他做什么?如果你肯花这么多心力来对付他,那你是不是也该花同样的心力来帮助他?”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过度假设的问题。”
“才不是,我只想问你,如果你错了,如果他真的不是凶手,你会以同样的心力来帮助他吗?”
“如果我错了,他才不需要我帮忙。”
“你会吗?”
“会。”李奇说。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他觉得这件案子根本没有差错。
“所以对这案子你要用开放的态度来对待。”
“妳为什么搬出去住?”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脾气一直很差,跟他一起住很难受。”
“他在气什么?”
“什么都气。”
“那么该看开点的人也许是妳。”
“我大可编个理由骗你,但我没这么做,我把事实都告诉你了,什么也没隐瞒,我要你信任我,我要你相信他是清白的。他是个不快乐的人,甚至可能真的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但这件事不是他干的。”
李奇没说话。
“你能保持开放态度吗?”她问。
李奇没回答,耸耸肩后就离开了。
他没去医院,没去拔掉詹姆斯·巴尔的呼吸器,而是先回大都会饭店冲了个澡,再出发前往运动酒吧。他往黑色玻璃高楼北方走了六条街,又经过高架公路下方,然后进入一块偏僻地带,先前他曾见过闹区南端与没落城区交界的景象,现在他也见识到北端的景象了。酒吧的位置还要再往外一点,是栋很朴素的方形建筑,没什么特色,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是间饲料店或汽车展示场,要不就是弹子房,酒吧屋顶很平坦,原来的窗户用砖头填满了,周围排水沟还没堵塞的地方,附近都长了苔藓。
里面看起来比外面好多了,但还是很普通,就跟他去过的所有运动酒吧没什么两样。内部空间挑得很高,天花板上固定着漆成黑色的空调管线,墙壁跟天花板上总共挂了三十几部电视机,四周的摆设就跟普通运动唒吧一样,有签了名还加上边框的球衣、有展示美式足球头盔的架子、有曲棍球的球棍、有篮球、棒球,还有旧的赛程表,服务生都是女性,全部扮成啦啦队员的样子,酒保是男的,都穿着裁判的条纹装。
所有电视都在播美式足球赛,李奇心想,这是一定的,毕竟现在可是星期一晚上。有些画面来自普通的电视,有些来自电浆电视,还有一些来自投影机。几十个屏幕上全都播着同一场赛事,但每个画面的颜色、焦距、大小、明暗都有点不一样。酒吧里人很多,不过李奇还是找到一张没人坐的桌子,桌子位在角落,正合他意。一位殷勤的女服务生跑过来,他立刻点了啤酒跟起司汉堡,完全没看菜单。运动酒吧一定有卖啤酒跟起司汉堡。
他边吃东西、边喝啤酒,也边看电视,过了一段时间,酒吧里的人愈来愈多、愈来愈吵,可是没半个人敢过来跟他坐同一张桌子。李奇对人就是有这种影响力,虽然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但身上散发出很明确的消息:别来烦我。
不过,有个人却无视这项消息,直接来找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自己的错,他的眼神从屏幕移开,看见一个在附近徘徊的女孩,正拿着一个酒瓶跟满满一盘炸玉米饼,而她吸引了他的目光。她有一头波浪般的红发,穿着红色条纹衬衫,领口敞开,下摆两侧拉起,在肚脐上打了个结,下半身穿着紧身裤,材质看起来像丹宁布,不过应该是弹性纤维。她的身材玲珑有致,棒极了,另外,她还穿着一双有光泽的蜥蜴皮靴。要是你打开百科全书,寻找乡村女孩的条目,就会看到她的照片。她看起来还不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但一定过了青春期,这点不会错,她的衬衫扣子看起来很紧绷,而她的紧身裤里也没露出内裤的线条。李奇多看了她一会儿,使她以为他对她有意思。
“我能坐吗?”她在一码外问道。
“请便。”他说。
她坐下了,但不是坐在对面,而是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谢啦。”她说。
他拿起手中的酒瓶开始喝,眼睛则盯着她看。她的眼珠是绿色,又大又明亮。她半转过身面对他,上半身稍微往前弯,她的衬衫最上面三颗扣子没扣上。李奇推测,大概有34D,穿了魔术胸罩,他看得见胸罩边缘,是白色蕾丝。
由于酒吧里很吵,所以她倾身靠近对他说话。
“你喜欢吗?”她问。
“喜欢什么?”他说。
“足球啊。”她说。
“还好。”他说。
“你打过吗?”
你打过吗,而不是你会打吗。她让他感觉自己老了。
“你的体型很高大哦。”她说。
“我在军中试过,”他说:“在西点军校的时候。”
“你加入过球队吗?”
“只有一次。”
“受过伤吗?”
“我打得很暴力。”
她应付似的笑了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来片炸玉米饼?”她说。
“我刚吃饱。”
“我叫莎蒂。”她说。
我也是,他心想。上星期五我还在沙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杰米·李斯。”他说。
他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有个叫杰米·李斯的男友,或者她是纽约洋基队的忠实球迷。
“很高兴认识你,杰米·李斯。”她说。
“我也是。”他说完后便转头回去看比赛。
“你刚到城里没多久吧?”她说。
“通常是这样。”他说。
“我在想,”她说:“如果你觉得这场足球赛还好,那你也许可以带我去别的地方。”
“哪里?”
“安静点的地方,也许没这么多人。”
他没说话。
“我有车。”她说。
“妳的年纪可以开车吗?”
“我的年纪够大,可以开车,还可以做很多其他事,其中有些我可是非常拿手的。”
李奇没说话。她抵着桌子,在椅子上移动身体,转过去面对他,然后往下看。
“你喜欢这件裤子吗?”她问。
“我觉得妳穿起来很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件裤子有个麻烦,就是太紧了,紧到里面不能再穿其他东西。”
“我们都会为自己喜欢的事物做点牺牲。”
“你会觉得我的裤子太暴露吗?”
“那是不透明材质,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
“想像一下把它脱下来的样子。”
“我无法想像,我会怀疑自己穿不穿得下。”
她的一双绿眼睛瞇了起来。“你是同性恋吗?”
“妳是妓女吗?”
“当然不是,我可是在那家汽车修配厂上班的。”
她犹豫片刻,似乎在想某件事,重新考虑清楚后,她决定采取行动,那就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尖叫,接着甩了他一巴掌。她的尖叫很响亮,巴掌声也很响亮,于是大家都转过来看他们。
“他骂我妓女,”她大叫着。“他说我是该死的妓女!”
接着传来一阵椅子刮地的声音,有几个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的块头很大,穿着牛仔裤、工作靴和格子衬衫,乡村男孩,总共五个人,打扮一模一样。
女孩露出胜利的笑容。
“那些是我兄弟。”她说。
李奇没说话。
“你刚才在我兄弟面前骂我妓女。”
五个男孩全都盯着他看。
“他说我是妓女。”女孩呜咽着说。
规则一,站稳脚步,做好准备。
规则二,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惹上了什么人。
李奇缓慢轻松地站起来。他的身高六呎五吋,体重两百五十磅,眼神十分镇静,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规则三,找出对方的头头。
对方有五个人,只要是五人帮的混混,就一定有个头头,然后是两个忠诚的跟班,以及两个不情愿的跟班,只要解决头头跟两个忠诚跟班就能告一段落,剩下两个不情愿的跟班只会吓得落荒而逃,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五对一这种事,顶多就是三对一而已。
规则四,最先采取行动的就是头头。
有个健壮的大块头最先行动,他大概二十几岁,头发是黄色,一张圆脸红通通的,他往前一步,其他人便站到他后身,排成一个楔形阵势,李奇也上前一步,坐在角落的桌子有个不利之处,就是没办法往别的方向去,只能往前。
但这点不重要。
因为规则五就是:绝不退缩。
不过还有规则六:别打坏店里的设备。
如果把酒吧里的东西弄坏了,老板就会开始烦恼保险的事,保险公司就会找警察来,而警察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所有人关起来,然后再慢慢查明事情原委。最后的结果通常是:陌生人的错。
“他说我是妓女。”女孩悲伤地说着,好像心都碎了。她站在旁边,先看看李奇,再看看那五个人,然后又看看李奇,她的头就像网球裁判,一直转来转去。
“出去。”大块头说。
“先付完你的帐。”李奇说。
“我晚点再付。”
“到时你就没办法付了。”
“你这么想?”
“这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是什么?”
“我会思考。”
“你还真会耍嘴皮,老兄。”
“这是你最不该担心的事。”
“你说我妹妹是妓女。”
“所以你比较喜欢跟处女睡吗?”
“马上跟我出去,老兄,要不然我直接在这里教训你。”
规则七,保持主动,不要被动。
“好,”李奇说。“我们出去吧。”
大块头笑了。
“你先请。”李奇说。
“待在这里,莎蒂。”大块头说。
“我不介意看到血。”她说。
“我知道,”李奇说:“每个月都能准时来是妳最高兴的事。”
“给我出去,”大块头说:“马上!”
大块头转过身,对跟班比了一下,他们便一个接一个绕过桌子走向门口,靴子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哒哒声,名叫莎蒂的女孩紧紧跟着他们,其他顾客则赶紧避开。李奇在桌上放了二十块钱,然后抬头瞄了一下比赛,有人赢了,也有人输了。
他跟在那叫莎蒂的女孩后面,跟着那件蓝色紧身裤走。
他们全都在人行道上等他,排成半圆形,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紧张。往北跟往南二十码处各有一盏黄色街灯,对街还有另一盏,在这三盏灯的照耀下,每个人脚下都出现三个影子,酒吧外头有霓虹灯,把他们的影子填上了粉红色跟蓝色。街上空无一人,非常安静,没有车,没有喧闹声,只有酒吧关着的门内传来的沉闷声响。
空气很温和,不冷也不热。
规则八:评估与判断。
大块头的体型圆胖沉重,就像只公牛,大概高中毕业有十年了,他的鼻子没断过,额头上没疤痕,指节也没残废或变形,因此,他不是拳击手,说不定是美式足球后卫,所以他打架时会像摔角手一样,想把对方撞倒在地。
所以他会先冲刺,而且把头压得很低。
李奇最多只能推测到这里。
而他的推测没错。
大块头暴冲过来,头压得很低,直接对准李奇的胸口,想要撞得他往后摔在地上,这样另外四个人就能一起挤过来对他狂踢猛踩一番。
这是个错误。
因为,规则九:千万别低着头冲向杰克·李奇。
更别说李奇还已经预测到他会这么做,这就像撞上橡树一样。
大块头冲上去,李奇只是稍微往旁边侧身,弯曲膝盖,算准时机,将身体往上一撑,用肩膀去撞他的脸。
动能真是神奇的东西。
李奇几乎动也没动,但大块头却猛力弹开,而且头晕目眩,双脚僵硬地往后退,很勉强才能踩好脚步不摔倒,他后退到六呎之外才停下,两脚开开站住不动,姿势很像愚蠢的大写字母A。
他的脸上都是血。
现在他的鼻子断了。
解决带头的。
李奇上前,朝他的鼠蹊踢了一下,不过只用左脚,如果李奇用右脚,大概会把他的骨盆踢碎,碎片还会从鼻子喷出来。你就是心太软,一位军队的老教官曾这么对李奇说。有一天这会害死你的。
但不是今天,李奇心想。不是在这里。大块头解决了,他先是跪下,然后直接往前倒地不起。
接下来就非常简单了。
另外两个跟班并肩冲了上来,李奇给了第一个人一记头锤,接着用手肘击中第二个人的下巴,他们两个也立刻倒地,动也不动,整起事件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剩下的两个跟班落跑了,每次都是这样。名叫莎蒂的女孩跟着他们跑,但速度不快,因为她身上穿了紧身衣和高跟靴,李奇放过她,他转回去,踢踢她那三位倒在地上的兄弟,确认他们还有呼吸,然后翻找他们的口袋,拿出皮夹,检查驾照。他看完后,便把东西丢在他们身上,立刻站起来转了个身,因为他听见有辆车停在他后方的人行道旁。
是辆出租车,坐在车上的是海伦·罗汀,她正要下车。
她丢给司机一张钞票,司机便飞快开走,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刻意不看左右两侧。
海伦·罗汀站在人行道上,看得目瞪口呆,李奇站在离她十呎外,脚下有三个霓虹灯照耀的影子,附近地上则躺着三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妳说呢?”他说:“妳住在这里,应该很清楚这里的居民吧。”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了?”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往南走,走得很快,然后在一个街角转弯向东行,接着再朝南走,才放慢速度。
“你的衬衫上有血。”海伦·罗汀说。
“不是我的。”李奇说。
“刚才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酒吧里看球赛,想自己的事,突然有个未成年的红发女孩来找我,我不领情,她就编了个理由打我一巴掌,然后就有五个家伙跳出来,她说那是她兄弟,于是我们就到外面解决。”
“五个人?”
“两个逃掉了。”
“在你揍完前三个人之后逃走的?”
“我是自卫,就这样,我没造成额外的伤害。”
“她打你?”
“就打在脸上。”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什么不重要,这是陷阱,所以我要问妳,附近的人都这样吗?专挑酒吧里的陌生人下手?”
“我得喝一杯才行,”海伦·罗汀说:“我来找你就是要喝东西的。”
李奇停下脚步。“那我们回去吧。”
“我们不能回去,他们说不定报警了,你把那三个人留在人行道上耶!”
他往后看了一眼。
“不然就到我住的旅馆吧,”他说。“里面有休息室,说不定会有酒吧。”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越又暗又静的街道,就这样往南走了四条街。他们一直走在广场东边,经过法院时,李奇往那里瞥了一眼。
“晚餐怎么样?”他问。
“我父亲一直在刺探,他还以为你是我的证人。”
“妳告诉他了吗?”
“我不能告诉他,谢天谢地,你的消息是机密。”
“所以妳就吊他胃口。”
“他才不担心,他有十足把握。”
“应该的。”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吗?”
“当然,这地方太古怪了。”
“有女孩对你感兴趣,这为什么会是阴谋?”
李奇没说话。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她说:“不是吗?一个女孩对酒吧里新来的陌生人感兴趣,有何不可?你看起来又不是很讨人厌。”
李奇只是继续走着。
“你对她说了什么才挨巴掌的?”
“我不感兴趣,她又一直缠着我,所以我问她是不是妓女,大概就这样。”
“妓女?这种话当然会害你被打,至少在印第安那州是这样,她的兄弟当然也会不高兴。”
“这是陷阱,海伦。我们实际点吧!妳人很好,所以才会说这些,但我不是那种会让女人一看到就自动送上门的家伙,我很清楚这点,好吗?所以这是陷阱。”
“没有女人倒追过你吗?”
“她露出一副得意扬扬的笑容,似乎找到了能教训我的借口,好像成功达到某个目标的样子。”
海伦·罗汀没说话。
“那些家伙也不是她的兄弟,”李奇说:“他们的年纪都差不多,而且我检查他们的驾照时,发现他们的姓全都不一样。”
“噢。”
“所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太奇怪了。他们会这么做,只有两个原因,不是为了乐趣,就是为了钱,酒吧里的人也许会带点钱,但对他们来说一定不够。所以他们设陷阱是为了好玩。这很奇怪,而且奇怪极了,他们为什么会找上我?他们一定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揍得很惨吧。”
“他们有五个人,怎么可能想到会被你一个人揍得惨兮兮,尤其印第安那州更是如此。”
“也可能是因为酒吧里只有我一个陌生人。”
她往前看。“你住在大都会饭店?”
他点头。“除了我之外还有少数几个人也住那里。”
“可是我打电话过去,他们说你没登记,今天中午我打过电话给所有旅馆,就是找不到你。”
“我用化名。”
“为什么?”
“只是个坏习惯,正如我之前说的,现在这已经变成我的习性了。”
他们一起走上阶梯,从沉重的黄铜大门进去。现在还不晚,但里面很安静。大厅空无一人,侧室里有个酒吧,酒吧里没别人,只有一个背靠着柜台的酒保。
“啤酒。”海伦·罗汀说。
“两杯。”李奇说。
他们选了窗帘边一张桌子坐下,接着酒保就送来两瓶啤酒,两张餐巾纸,两个冰酒杯,还有一碗综合口味坚果。李奇签了帐单,再写上他的房间。
海伦·罗汀笑了。“大都会饭店以为你是谁?”
“杰米·李斯。”李奇说。
“他是?”
“等等。”李奇说。
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啊,杰米·李斯。
“那个女孩在找我,”他说:“她不是随便挑落单陌生人下手的,她在找一个叫杰克·李奇的。”
“是吗?”
他点头。“她知道我的名字,当我说我是杰米·李斯,她就突然不知所措。她一定吓了一跳,可能在想你不是杰米·李斯,你是杰克·李奇,刚才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她想了一下,然后才恍然大悟。”
“第一个字都一样,杰米·李斯(Jimmy Reese),杰克·李奇(Jack Readcher)。有时候有些人会故意这么做。”
“她的反应很快,”他说:“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有人指着我给她看,她才不会转移目标,她要让杰克·李奇整夜加班。”
“所以他们是谁?”
“谁知道我的名字?”
“警察局,你才刚去过那里。”
李奇没说话。
“什么?”海伦说:“他们是警察?难道是为了保护这件案子?”
“我不是来跟他们唱反调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点,他们就是以为你来找麻烦的。”
“他们根本不用保护这案子,因为罪证确凿,而且那几个人也不像警察。”
“还有谁跟这件事有关?”
“萝丝玛莉·巴尔,她跟这件事有利害关系,她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来此地的原因。”
“太荒谬了。”海伦说。
李奇没说话。
“这太荒谬了,”海伦又说了一次。“萝丝玛莉·巴尔是个胆小如鼠的法律事务所秘书,她才不敢做这种事,甚至连怎么做都不知道,绝对不可能。”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差,像是门外汉弄的。”
“跟什么比?他们有五个人,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很有效吧。”
李奇没说话。
“萝丝玛莉·巴尔在医院,”海伦说:“她开完会后就过去了,而且几乎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我敢说她现在又回去了,因为她哥哥已经醒来,她想要陪他。”
“我赌她一定有手机。”
“加护病房附近不能使用手机,会造成干扰。”
“那她可以打公共电话。”
“她的心思只放在一件事情上。”
“那就是救她哥哥。”
海伦·罗汀没说话。
“她是妳的委托人,”李奇说:“妳确定自己不会有偏见吗?”
“你想太多了,是詹姆斯·巴尔找你的,他要你来这里,所以他妹妹也希望你来,她希望你能待在这里帮上忙,而她知道你也一定帮得上忙,不然她哥哥为什么一开始就说要找你?”
李奇没说话。
“接受吧,”海伦说:“不是萝丝玛莉·巴尔做的,你生龙活虎的待在这里,能替巴尔想办法,这就是对她最有利的事了。”
李奇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点点头。“显然,今晚有人跟踪我到酒吧,就从这里开始跟踪。也就是说,我吃完午餐后,对方就跟着我到这里了,如果萝丝玛莉今天早上直接去了医院,那她就没时间安排这个陷阱。”
“所以我们又回到原点,有谁觉得你会破坏这个案子?为什么不是警察?警察可以跟踪你到任何地方,而且他们人很多,还有对讲机能相互通报。”
“警察要找人麻烦一定都是面对面直接来,不可能叫个女孩去做。”
“说不定那女孩也是警察。”
李奇摇头。“她太年轻,太蠢,头发也太多了。”
海伦从皮包拿出一枝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些东西,然后推给李奇。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她说:“你或许用得上。”
“我不觉得有人会告我。”
“我不是怕你被告,而是怕你被逮捕。就算对方不是警察,酒吧老板也可能打电话报警了,或者医院也会报警,因为那三个家伙一定送到医院了。另外,那个女孩也知道你的化名,所以你可能会碰上麻烦,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先乖乖就范,然后打电话给我。”
李奇笑了。“这是在拉客户吗?”
“这是为了你好。”
李奇拿起餐巾纸,收进裤子的后口袋。
“好吧,”他说:“谢了。”
“你还是一样明天离开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说不定我会留下来,查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要使用暴力来保护一件百分之百没问题的案子。”
葛里格·林斯基在他车上打手机给齐克先生。
“他们失败了,”他说:“我很抱歉。”
齐克先生没说话,这比他破口大骂还可怕。
“不会有人从他们身上追查到我们。”林斯基说。
“你能确定吗?”
“当然。”
齐克先生没说话。
“没人挂掉,所以不会有事。”林斯基说。
“前提是这次事件没激怒那个军人,”齐克先生说:“否则就大事不妙了,可能还会对我们造成严重伤害。他可是詹姆斯·巴尔的朋友,这会让事情更复杂。”
现在换林斯基不说话了。
“让他再发现你一次,”齐克先生说:“再施加一点压力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接下来就别让他再见到你了。”
“然后呢?”
“然后就观察局势,”齐克先生说:“千万别让事情变得更糟。”
李奇看着海伦·罗汀搭上出租车,接着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衬衫,放在浴室洗手槽里浸泡冷水,他不希望让只穿了一天的衬衫沾上血迹,如果是穿了三天的就算了,但这件可是全新的。
问题来了。他心中有很多问题,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要找出这些问题的关键点,找出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有人要使用暴力来保护一件百分之百没问题的案子?
问题一:这件案子真的完全没问题吗?他回想起白天的情景,想起亚历斯·罗汀说的话:十分完整。我还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证据。他想起艾默森说过:在我见过的众多案子中,这件大概是办得最棒的了。外表像殡葬业者的贝伦托诺说:那是我见过最完整的犯罪现场。我满意极了。当然,那些人因为职务的关系,说起这些话时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都很骄傲,认为案子破得很完美。但李奇自己也见过贝伦托诺整理物证的成果,而且他自己也说:这件案子已经铁证如山,罪证确凿。就像威利·梅斯接杀高飞球一样稳当。
是吗?
是的,没错。这就像是路·盖瑞格满垒时上场打击一样,情势非常完美,已经让人别无所求。但这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他将衬衫漂洗干净,然后用力拧干,再把衣服摊开铺在暖气机上,他打开暖气,也开了窗户。外面没人,只有一片寂静,纽约市就不是这样。这座城市好像一到晚上九点就收摊,我去了印第安那州,但是那里打烊了。他躺到床上,伸展四肢,潮湿的热气从他的衬衫上散发出来,使得整个房间布满湿棉味。
最根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是海伦·罗汀的录音带。詹姆斯·巴尔的声音又低又粗,听起来很泄气,他要求:替我找杰克·李奇。
为何他会这么说?
在詹姆斯·巴尔的眼里,杰克·李奇是怎样的人?
关键是什么?
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
我见过最完整的犯罪现场。
我还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证据。
他为什么要付钱停车?
你能保持开放态度吗?
替我找杰克·李奇。
杰克·李奇注视着房间的天花板,五分钟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他转过身,从裤子后口袋抽出餐巾纸,然后翻到另一边拿起电话,响了八声后,海伦·罗汀接起电话,她听起来很困,可见他吵醒她了。
“我是李奇。”他说。
“你碰上麻烦了吗?”
“不是,我有些问题。巴尔完全清醒了吗?”
“还没,不过快了,这是萝丝玛莉回去医院后留言告诉我的。”
“上星期五下午五点天气如何?”
“天气?星期五?有点阴暗吧,天上云很多。”
“那样正常吗?”
“不尽然,这里的天气通常很晴朗,要不就是下雨,今年大概都是这样,不过晴朗的日子比较多。”
“当时是冷还是热?”
“不冷,但也不到热,我觉得温度适中。”
“妳穿什么去上班?”
“问这个干什么,你打电话来是想骚扰我吗?”
“告诉我就对了。”
“跟我今天穿的一样,裤装。”
“没穿外套?”
“不需要。”
“妳有车吗?”
“车?有啊,我有一辆,不过我上班都搭公车。”
“明天开车去上班,我八点钟会到妳办公室。”
“有什么事?”
“明天,”他说:“八点整。妳继续睡吧。”
他挂上电话,翻身下床检查衬衫,现在它还又暖又湿的,不过明天早上就会干了,他希望这件衬衫不会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