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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跟波琳沿着哈德逊街往北走,跨过豪斯顿街,走到克拉克森街跟雷洛依街之间的街区。他说:“我觉得那个没有舌头的人住在这附近。”
“有两万人住在这附近。”波琳说。
李奇没有回应。
“现在怎么办?”波琳说。
“重回步步为营的方法,我们不过就是浪费了一点时间,浪费了一点力气,都是我的错,我太笨了。”
“为什么?”
“妳看到侯巴特身上穿的衣服了吗?”
“便宜的全新丹宁布。”
“把车开走那个家伙穿的是旧的丹宁布,两次都是。旧的、软的,洗过的。穿过的,褪色了,舒服的。那个苏联管理员说的也一样,还有那个中国老人。我看到的那个人不可能刚从非洲回来,或者刚从外地回来。要把一件牛仔裤或衬衫穿成那样要花很久的时间。那家伙过去五年都平平安安待在家里,洗着自己的衣服,没有挤在某个糟糕的监狱里。”
波琳没说什么。
“妳可以离开了。”李奇说:“妳已经知道想知道的情报,安·蓝恩的事不是妳的错,妳连她的名字都还没有听过前她就已经死了。以后晚上可以睡得着了。”
“可是不会睡得好,因为我没把爱德华·蓝恩抓起来,侯巴特的证词完全没办法发挥功效。”
“因为都是道听涂说?”
“道听涂说有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场,奈特死前的声明可以在法庭上说得通,因为法官会假定在他临死之前,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这不算死前声明,充其量只是为期四年的胡思乱想。侯巴特选择相信其中一个,只是这样。而且他也很大方地承认,他跟奈特两人绝大部分时间脑袋都不清楚。如果用他的说法,我会真的被法庭上的人笑掉大牙。”
“可是妳相信他,不是吗?”
波琳点点头:“毫无疑问。”
“那妳可以将就一下,派蒂·乔瑟夫也一样,我会抽个空过去跟她讲。”
“如果是你,愿意将就一下吗?”
“我的意思是说,妳可以不用继续下去了。但我不一样,我还不打算放弃,我的目标是撑越久越好。”
“我也要撑下去。”
“这是妳的选择。”
“我知道,你希望我继续吗?”
李奇看着她,老实回答:“是的,我希望。”
“那我就继续。”
“不过别要求我事事都正大光明就好,这件事不可能用什么死前声明在法庭上解决。”
“那要怎么解决?”
“第一个真正把我惹毛的上校,下场是被我用枪在脑袋上开了个洞。到目前为止,蓝恩给我的感觉比那个上校还要糟糕得多。如果跟蓝恩比,那家伙已经算得上圣人了。”
“我跟你一起去派蒂·乔瑟夫那里。”
“不,我跟妳约在那里碰头。”李奇说:“两小时后,我们分头过去。”
“为什么?”
“我要想办法让自己丧命。”
波琳说她两小时后会到崇威天下的大厅,说完就朝着地铁站入口而去。李奇开始从哈德逊街往北走,速度不快不慢,沿着左边人行道中间。他的左肩后方十码,往上十二层楼的位置,有个面向北方的窗户。窗户里贴着黑色的厚布,黑布被人撕下四分之一的宽度,露出一条细细高高的窄缝,仿佛房间里的人至少想看看这城市的一小部分。
李奇跨过摩顿街、贝罗街、克里斯多夫街。到了西十街后,开始以之字形穿越格林威治村狭窄的绿荫小路。往东走一条街,往北走一条街,往西一条,再往北一条街。走到第八大道底部时,往北前进一阵子,再次以之字形在安静的雀儿喜街这一带的小巷迂回前进。李奇在一栋赤褐色砂石建筑的下风处停下脚步,在门口的阶梯弯下腰绑鞋带。他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大型四方塑胶垃圾桶后停下来,看着地上的某个东西。到了西二十三街,向东转,到了第八街再往北。继续走在左手边人行道中间,慢慢往前推进。派蒂·乔瑟夫跟崇威天下大楼在前面两哩多一点,笔直往前,而他有一整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不疾不徐走到那里。
三十分钟后,在哥伦比亚圆环,李奇走进中央公园。日光逐渐消退,阴影虽然很长,不过现在看起来不明显。气温依旧温暖,李奇沿着步道走了一阵子,然后往旁边转向,随兴乱走,穿过树丛,不按正规的路径前进。找了棵树干停下,身体靠着,面向北边。然后换一棵,面向东边。回到步道上,找到一张空板凳,背对人群的流动坐下来。他在那里等着,直到脑中的时钟说时间到了,才又出发。
李奇到时,发现波琳坐在崇威天下大厅的沙发上。她已经重新梳洗,看起来容光焕发,气质出众。李奇这时不禁在想,凯特·蓝恩老了以后看起来可能就像这样,二十年后吧。
“我绕去找那个苏联管理员了。”她说:“他今天晚一点会过去修门。”
“很好。”李奇说。
“你活得好好的。”她说。
他在她身边坐下。
“我又搞错了另一件事。”他说:“我一直假定蓝恩的手下有人内神通外鬼,可是现在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昨天早上蓝恩答应要给我一百万元,今天早上,当他已经全然绝望的时候,他叫我要把坏蛋找出来。找到他,摧毁他。他认真的态度看起来不像作假,任何一个内部的人看到,一定会假设我会全力以赴。而且我已经让他们知道,至少我有一定的实力,可是没有人试图阻止我。要是有内奸,他们一定会试,对吧?只要里面有人埋伏,一定会有动作,可是没有。我刚刚花了两个小时,在曼哈顿四处游荡,小巷子,静僻的地方,中央公园。不断停下来,故意把头转开。不管来者是谁,我露出的破绽不下十几次,让他有机会把我撂倒,可是没人有这种意图。”
“他们派人跟踪你吗?”
“所以我才会从克拉克森跟雷洛依街之间出发,那里一定是某种基地,他们有可能在那里盯上我。”
“怎么可能没有内应就干出这么大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
“你会想出来的。”
“再说一次。”
“为什么?你需要灵感?”
“我只是喜欢听妳的声音。”
“你会想出来的。”波琳说,声音低沉沙哑,好像过去三十年都有喉咙发炎的问题。
两人在柜台登记之后,搭电梯到七楼。派蒂·乔瑟夫在走廊上等他们。她跟波琳碰面时有点小尴尬,过去五年,派蒂一直认定波琳害死她姊姊。而波琳也花了五年时间想着差不多同样的事,因此两人有一层冰需要融化。不过预期中的消息让派蒂先融解,而李奇认为波琳应该有很多安慰人的经验,其实该说全天下的调查员都有。
“咖啡吗?”派蒂说,他们连门都还没进。
“我还以为妳不会问。”李奇说。
派蒂到厨房把机器打开。波琳直接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的东西,看看外面的景观。她对李奇抹起眉毛,做了个小小的耸肩,意思是:古怪,不过我看过更怪的。
“那么,有什么进展?”派蒂从厨房发话。
李奇说:“等大家都坐下来再讲。”
十分钟后,三个人都坐了下来,派蒂·乔瑟夫满是眼泪。难过的眼泪、放松的眼泪、结束的眼泪。
愤怒的眼泪。
“奈特现在在哪里?”她问。
“死了。”李奇说:“死得很凄惨。”
“很好,我很满意。”
“我没有反对意见。”
“那我们要怎么处理蓝恩?”
“这还要看。”
“我应该打电话给布鲁尔。”
“布鲁尔也使不上力,虽然有事实,可是没有证据,或者说没有警察或检察官要的证据。”
“你应该跟其他人说侯巴特的事,告诉他们蓝恩对他们的兄弟做了什么事,叫他们自己去看看。”
“可能不会有用,他们可能不在乎。真的有可能在意的人,当初在非洲就不会乖乖听命行事。而现在就算他们真的很在意,掩饰过往罪恶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他们已经练习了五年之久。”
“亲眼看看应该会有效果。”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除非事先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蓝恩现在会假定奈特在监狱里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了,所以侯巴特是个漏洞,是个威胁。最好能取他的性命,而蓝恩那些手下一定乖乖听命行事,不管他说是什么鬼话。所以我们不能冒险,侯巴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瓮中之惊鼈,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要了他的命,而他姊姊也会在双方交火的时候遭殃。”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把消息告诉妳。”
“不是这里,是纽约,在达科塔进进出出的。”
李奇没有说话。
“我不是笨蛋。”派蒂说:“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有谁会比我清楚?有吗?而我知道,从我看不到凯特·蓝恩跟洁德开始,你就出现了。他们把袋子放在后车厢,你躲在后座,还到这里问布鲁尔上次爱德华·蓝恩太太失踪的事。”
李奇问:“那妳觉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认为他又做了一次同样的事。”
李奇看看波琳,波琳耸耸肩,她似乎也同意派蒂有资格知道事情的内幕,好像这漫长的五年,对她姊姊的念念不忘,让她也拥有某种权利。于是李奇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告诉她所有事实、所有猜测、所有假设、所有结论。说完后,她只是瞪着他看。
她说:“你认为这一次是真的,只因为他的演技不够好?”
“不对,应该说没有人可以装得那么像。”
“嘿?希特勒怎么样?他就可以让自己佯装成各式各样的愤怒。”
派蒂站了起来,走到一个雕饰衣柜的抽屉前面,抽出一包照片,看看里面,把东西丢到李奇的大腿上。新的信封,一小时快速冲印,三十六张相片。他用拇指翻一翻第一张是他自己的照片,正面,从达科塔大楼走出来,准备朝中央公园西大道的地铁站转弯。今天早上清晨,他想着,搭车到波琳的办公室。
“怎么?”
“继续看。”
他往后翻回去,在接近最后面的地方,她看到迪·玛丽·葛雷琪诺,正面,从达科塔大楼走出来。太阳在西边,下午。后面那张照片拍的是她的背影,要进去的时候。
“那个就是侯巴特的姊姊,我没猜错吧?”派蒂说:“一定没错,根据你讲的内容。我也把她记在我的笔记本里。年纪将近四十,体重过重,不是有钱人。之前身分不明,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时候门房告诉她,蓝恩一家人到汉普顿度假去,于是她就离开了。”
“所以?”
“事情不是很明显了吗?凯特·蓝恩带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去海滩散步,听了一段奇怪又天马行空的故事,可是故事里有些东西,跟她老公有关的事,让她不能袖手旁观。可能有足够的事实让她好好想了想,足以让她去问老公,叫他解释清楚。”
李奇没有说话。
派蒂说:“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会曝光。你难道不知道?突然间,凯特不再是个忠心而听话的妻子;突然间,她变得跟安一样坏,突然间,她也成了漏洞,甚至成为严重的威胁。”
“这样的话,蓝恩也会去找侯巴特跟迪·玛丽的麻烦,不会只针对凯特。”
“前提是他要能够找到人,你们是因为五角大厦的帮忙才找到他们。”
“而且五角大厦讨厌蓝恩。”波琳说:“可能连问个时间都不愿意说。”
“两个问题。”李奇说:“如果这是历史重演,安的遭遇再来一次,为什么蓝恩要逼我帮忙?”
“他在赌。”派蒂说:“因为他太自大,想演戏给手下看,而且他认为自己比你聪明。”
“第二个问题。”李奇说:“这次是谁负责扮演奈特的角色?”
“这重要吗?”
“很重要,这是非常重要的细节,妳不觉得吗?”派蒂停了一下,把头转开。
“这点确实有点说不通。”她说:“因为没有人消失。”然后接着说:“好吧,我道歉,或许你说得对,安的情况作假不代表凯特的情况也一样。”然后她说:“不过有件事要记得,你在花时间帮他的时候,你找的不是他爱的女人,你找的是奖品,就像有人偷走他的金表,而他很火大。”这时候派蒂走向窗边,手背在身后,看着下方。李奇猜想,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对我来说还没结束。”她说:“除非蓝恩得到报应,不然对我来说,事情就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