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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六点,窗外景色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雾气笼罩。地表平坦,一路延伸到地平线都是灰绿色,只有偶尔出现笔直的沟渠或几棵树木。这里的树有着细细长长的柔软树干,圆弧状的浓密树冠,所以能够抵挡风势。远方的树木摇晃弯曲着。
室外气温很低,他们的车上布满露水。李奇用他的外套上衣袖子把车窗擦干净,两人坐进车内,没说什么话。波琳倒车离开停车格,排入一档,驶过停车场,稍微踩点煞车,接上马路,朝正东方天际奔驰而去。五哩路后就到毕夏普·巴盖特,五哩路后就到葛兰吉农场了。
村子还没出现前,他们就已经找到农场。它在十字路口的左上方象限,李奇两人从西南边靠近。农场四周以沟渠为界,而非一般的篱笆。沟渠挖得很直、很扎实、很深。过了水沟后是平坦的田地,犁得很整齐,淡淡的绿色上覆着灰尘,田里有最近刚种的晚期作物。再过去靠近中央的地方,有些树木聚集,基本上只能算装饰性质,仿佛是刻意种的,用来营造特定效果。再过去是间大大的灰色石屋。比李奇想像得要大,不是城堡,谈不上庄严宏伟,不过远比任何一间普通农舍要来得壮观。北侧远方,房子东边,有五栋附属建筑。谷仓,很长、很矮,很整齐,其中三栋围成三合院的样子,另外两栋自行独立。
他们行驶的马路旁就是农场南侧的水沟,车子每前进一码,视角就随着旋转改变,感觉上农场像是放在旋转桌上的展示品。总之这是个很大、很漂亮的住所。入口车道是座平坦的小桥,跨过边界水沟,往北走延伸至远方。路面是压实的泥土,中间凸起以利排水。房子就盖在车道尽头,深入农场半哩处。前门面向西边,后门面向东边。那辆路华停在主屋后方与其中一栋独立谷仓之间,从远处看起来很渺小。冰冷、不动、满车都是露水。
“他还在那里。”李奇说。
“除非他自己有辆车。”
“如果他有自己的车,那昨天晚上他就会开过去。”
波琳把车速降低到步行速度,房子四周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完全没有人迹。烟囱上方飘着淡淡的烟,风把烟往水平方向吹。或许是烧热水用的柴火,因为窗户里没有灯光。
波琳说:“我以为农夫都起得很早。”
“我想饲养家畜的农夫应该是。”李奇说:“要起来挤牛奶或什么的,不过这地方都是农作物,除非是犁田播种期间,不然看不出有什么事要忙,大概就闲闲没事等著作物长大。”
“总得施肥吧?应该会开着牵引车出去。”
“有机农业不会,他们不喜欢化学的东西,倒是有可能需要一点灌溉。”
“这里是英国,一天到晚都在下雨。”
“从我们抵达之后都没下过雨。”
“十八小时。”波琳说:“破纪录了,我在苏格兰场的时候雨下个不停。”
她把车停下,排档打进空档,按下她那边的窗户。李奇也如法炮制,湿冷的空气吹进车内。外面一片悄然,毫无动静,只有风在远方树上发出声音,以及雾中若有似无的清晨阴影。
波琳说:“我猜这个世界曾经都是这个样子。”
“这里属于北福克。”李奇说:“北福克跟南福克,就是北方人跟南方人的领土,我想古时候是凯尔特族的两个王国。”
这片寂静突然被一声枪响划破,遥远的枪声越过原野而来,像爆炸声,在宁静中更显得震撼。李奇和波琳出于本能双双蹲低,扫视着地平线,寻找枪烟,寻找接踵而来的火光。
波琳说:“是泰勒吗?”
李奇说:“我没看到他。”
“不然会是谁?”
“距离太远了,不可能打得中。”
“猎人吗?”
“把引擎关掉。”李奇着,凝神聆听,但什么也没有。没有移动,没有重新装填。
“我想应该是驱鸟用的。”他说:“他们刚种下冬季作物,不希望乌鸦把种子吃掉。理论上一整天都会有机器随机发射空包弹。”
“希望是这样。”
“我们再找时间回来。”李奇说:“先去杂货店探探戴维·坎普。”
波琳启动引擎,再次上路。李奇在座椅上转来转去,看着农场的东半部从眼前经过。这边跟西半部一模一样,只不过相反。树在屋子旁边,然后是大片平坦原野,再来才是边界水沟。过了农场后是毕夏普·巴盖特村十字路口的北侧路段,最后是村子的主要聚落,古老的石造教堂独自矗立在象限右上角。一排五十码长的建筑沿着对面路肩排列。这里的大部分建筑似乎都是农舍,一间是长方形的低矮多功能店面。是报摊,是杂货店,也是邮局。因为有卖报纸跟早餐的关系,已经开张了。
“直接来?”波琳问。
“不同版本。”李奇说。
她把车停在店的对面,靠近教堂院子铺着沙砾的路肩。两人下车,外面风很大,不断从东边强力吹送。
李奇说:“在这里当兵的人曾经对我发誓,说这风一路从西伯利亚吹来,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挡。”
相较之下,杂货店就显得温暖舒适。某种瓦斯炉正在运作,把潮湿温暖的水气送入空气中。一个百叶窗邮局,中间区域贩卖食物,远程是报纸柜台。这人身上穿着羊毛衫,围了条围巾,正在翻报纸,手指沾满黑墨。
“你是戴维·坎普吗?”李奇问。
“你说对了。”那个老人说。
“有人说来问你就对了。”
“问什么?”
“我们是来这里运行任务的。”李奇说。
“来得可真早。”
“事有先来后到。”李奇说。伦敦那个人是这样讲的,所以这样说才像真有那么回事。
“你们要干什么?”
“买农地。”
“你们是美国人,对不对?”
“是的,我们代表一家美国大型农业公司,要找投资标的。我们可以提供很高额的介绍费。”直接来,不同的版本。
“多少?”坎普问。
“通常是百分比。”
“什么样的农地?”坎普问。
“这就要问你了,通常希望是整齐,耕种良好,但可能经营不稳的农地。”
“你在说什么东西?”
“意思就是,我们要好的投资目标,最近才被业余农夫买下的,但是希望能尽快收购,在他们还没把土地搞坏之前。”
“葛兰吉农场。”坎普说:“他们可是十足的业余农夫,搞什么有机那套。”
“我们听说过这名字。”
“这块地应该是你们的首选,它的情况就跟你讲的一模一样。这一家子买的这块地超过他们的能力范围,而且这还是两个人都在的时候。但情况通常不是这样,就像现在这几天只有男的在家。要一个人弄这么大一块地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对个该死的生手来讲。再说,他们的树也太多了,种树是不能赚钱的。”
“葛兰吉农场听起来是个好的潜在标的。”李奇说:“不过,我们听说有另一个人也在那里打探消息,最近有人看过他,就在农场里,或许是个竞争对手。”
“真的吗?”眼见有一触即发的冲突,坎普兴奋地说。但接着他的脸沉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是,我知道你在讲谁,那才不是该死的对手,那是那个女人的弟弟,他搬来跟他们一起住。”
“你确定吗?因为这样对我们来说就有差了,关系到重新安置的人数。”
坎普点点头:“那个家伙来过这里自我介绍,说是从某个地方回来的,打算结束流浪的生活。他要寄包东西到美国去,航空邮件。这里很少人寄那种东西,我们聊了好一阵子。”
“所以你确定他会是长期住户?因为这样会有差。”
“他是这么说的。”
波琳问:“他寄什么东西到美国去?”
“他没跟我说,东西是要寄到纽约一家饭店,收信人写的是房间号码而不是人名,这点我倒是觉得奇怪。”
李奇问:“你猜得出是什么东西吗?”
戴维·坎普,酒吧里的农夫说,好管闲事的王八蛋。
“摸起来像本薄薄的书。”坎普说:“页数不多,绑了条橡皮筋,或许书是他借来的。不过,我没去挤挤捏捏。”
“他没填写海关申报表吗?”
“我们把它归类为印刷品,这种东西不需要申报。”
“谢谢,坎普先生。”李奇说:“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那费用呢?”
“如果我们买到那块地,你就会拿到费用。”李奇说。
如果我们买到那块地,他想着,不幸的说法,他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上身。
戴维·坎普没卖外带咖啡,所以他们买了可乐跟糖果棒,将车子往西开一哩路,停在路旁吃早餐,监视农场屋子正面。但依旧安安静静,没有灯光,细细的一缕轻烟随风往侧边飘荡。
李奇说:“妳为什么要问寄到美国的邮件?”
“老习惯。”波琳说:“每个细节都要问清楚,尤其当你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时候。再说,实在很奇怪,泰勒才刚逃出来,而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寄东西回去?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要寄给他的同伙。”李奇说:“可能那个人还在纽约。”
“刚才应该把地址问清楚才对,不过大体上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的说法可信度非常高,跟昨晚酒吧里的欢乐假象搭配得天衣无缝。假设坎普把话传出去,那泰勒就会以为你是个骗子,想用五十块买一百块的东西快速致富。”
“我说谎的功夫炉火纯青。”李奇说:“不过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李奇突然闭嘴,因为半哩外开始有动静。屋子的门正要打开,空气中弥漫水气,太阳在屋子后方,距离已经到达可视范围的极限。但还是看到四个人走了出来。两个大的,一个稍微小一点,另一个小很多。大概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跟一个小孩。很可能是小女孩。
“他们起床了。”他说。
波琳说:“我看到了,很勉强,四个人,那声驱鸟的枪响大概把他们吵醒了,铁定比公鸡还大声。应该就是杰克森一家跟泰勒,对吧?妈妈、爸爸、美乐蒂,还有她亲爱的舅舅。”
“当然了。”
肩上都扛着东西,长形棍子。对大人来讲刚好,但对那女孩来说就太大了。
“他们要干什么?”波琳问。
“那个叫锄头。”李奇说:“他们要去田里干活了。”
“除草吗?”
“有机农业,不能用化学除草剂。”
小小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往北边走,远离马路方向。他们的身形慢慢消失不见,只剩雾中遥远模糊的一团,似乎更近似鬼魅,而不像真实的存在。
“他没有逃跑。”波琳说:“对吧?一定没有逃跑的打算,如果你脑中想的都是要逃跑,不太可能还去帮你姊姊除草吧。”
李奇点点头:“看够了,工作完成,我们回伦敦,等蓝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