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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唐纳说:“我们一点进度也没有,”接着法兰西丝说:“我们必须面对事实。现有的线索一团混乱,我们手边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数据。”
他们都待在卡拉·狄克森的房间——李奥纳多·狄卡皮欧曾经住过的那间。床已经重新铺好,李奇与卡拉淋浴后着装完毕,头发也干了。他们站得离彼此远远的,那七张纸摆在衣柜上,旁边摆着卡拉的万用手册。那一个个数字与过去七个月的每个工作天刚好相符,这点无人质疑。但这个信息有什么用,也没人知道。
卡拉看着李奇问他说:“老大,接下来你想怎么样?”
李奇说:“休息一下。有些事我们没注意到,因此想法不够周全。我们该休息一下再干活。”
“我们以前从不休息的。”
“因为以前我们多了五个人。”
穿深蓝西装那家伙又打电话了:“他们换了家饭店,现在住马蒙堡。还有,如今他们有四个人了,卡拉·狄克森已经现身。所以他们全都现身了,毫无差错,也都知道出事了。”
李奇独自往西走在日落大道上,孤身一人还是让他最自在。他从口袋里拿出钱来数一数,剩没多少了。他走进一家礼品店,找到一个摆特价衬衫的架子,是去年的——或十年前的款式。架子一边摆着一叠白色图案的蓝衬衫,看来闪闪发亮,应该是人工材质。那是宽角领、方形下摆的短袖衬衫。他拿了一件,那款式就像他老爸一九五〇年代会穿去打保龄球的衣服,只不过尺寸大了三号,因为李奇的块头比他老爸魁梧许多。他找到一面镜子,把衣架摆在自己的下巴比了比,看来也许合身,肩膀可能够宽。因为是短袖,所以不用找袖子够长的衬衫。他的手臂就像猩猩,只不过更长更粗。
那件衬衫含税价几乎高达二十一元,李奇在收银机付款后把标签扯下,当场脱掉旧衬衫换上新的。他没把衬衫扎进去,下摆放出来,然后转转肩膀,如果不扣第一颗纽扣还算挺合身。他的二头肌把袖子挤得紧紧的,但不会觉得难过,因为血流没有受到影响。
他问:“有垃圾桶吗?”
那家伙弯腰拿出一个装了白色塑胶袋的圆形小铁桶,李奇把旧衬衫卷起来丢进去。
他问:“这附近有理发厅吗?”
那家伙说:“往北两条街,往山丘上走。杂货店角落有擦皮鞋跟剪头发的。”
李奇一语不发。
那家伙说:“那里是桂冠峡谷。”好像在对他解释什么。
那间杂货店有卖啤酒的冰柜,咖啡则是从按压式保温瓶倒出来的。李奇喝了杯中杯的家常综合黑咖啡,然后走向理发匠的椅子。那是张老式红色胶皮椅,胶皮已开始斑驳,水槽里有几把剃刀,附近还有张擦鞋椅。一个穿白色背心的瘦子坐在上面,他的手臂上到处是针扎的痕迹。他抬头打量李奇,好像正在盘算下一个客户的块头有多大。
他说:“我猜猜,刮胡子和理发?”
李奇说:“两毛五?”
那家伙说:“八块。”
李奇又看看口袋。
他说:“给你十块,包括咖啡和擦鞋的钱。”
“那要十二块。”
“我身上只有十块。”
那家伙耸耸肩说:“随便啦。”
李奇心想:桂冠峡谷。三十分钟后,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块钱,但鞋子已经擦得一干二净,脸部也恢复平滑的原貌。他的发型几乎成了平头——他说想剪标准大兵发型,但那家伙的剪法整体来说让李奇看起来比较像海军陆战队队员,而且还是个菜鸟。他顿了一下,又看看那家伙的手臂。他问:“这附近哪里可以买点货爽一下?”
那家伙说:“你又不嗑那东西。”
“帮朋友买的。”
“你又没钱。”
“我弄得到钱。”
穿背心那家伙耸耸肩说:“蜡像博物馆后面那边通常有一组人在卖。”
回饭店时李奇在桂冠峡谷那一带的平面路段走了两条街,然后从后门进去。在路上他经过一台停在路边的深蓝色克莱斯勒三〇〇C。方向盘后坐着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家伙,衣服和车子的颜色还算相称。引擎熄了,那家伙只是坐在那里等,李奇心想:那一定是出租的礼车。可能某家出租车公司老板跟克莱斯勒谈到比较好的价钱,所以没用林肯的礼车。他猜那老板还要求司机的西装要搭配车子的颜色,才能留下好印象。李奇知道洛杉矶的出租礼车市场非常竞争,他曾在某处看过相关报导。
卡拉和法兰西丝很客气,没有批评他的衬衫,欧唐纳却笑得要死,而且三个人都嘲笑他的发型。李奇并不在意,他在卡拉房间的镜子前看到自己的新造型,不得不同意这样子看起来是有点扯。他的样子真是有够好笑,但他不介意能让大家暂时轻松一下,除了此时此地,他确定他们没办法像这样轻松了。
他们一起办了两年案子——有些案子很可怕,有些只是让人看到人性的腐败,有些惨不忍睹,有些则是骇人听闻,他们跟一般警察一样,会拿这些东西当笑话。如果没有这种黑色幽默,所有办案的人都会疯掉。某次他们发现一具尸体,已经有一部分开始腐坏了,那不完整的头部还插着一支园艺用的小铲子。他们立刻帮那具尸体取了个叫“小挖”的绰号,大家笑得快疯了。后来在军事法庭上,史丹利·劳瑞说溜了嘴,他用这绰号而不是被害人的真名,但军方辩护律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劳瑞在证人席上又笑翻过去,他还说:就挖东西的挖,拿铲子挖他的头,懂吗?
但这次他们笑不出来了。如果死的是自己人,有谁笑得出来?
他们又把那七张纸摆回床上。七个月里的一百八十三天里,一共发生了两千一百九十七次的事件。在那七张纸旁边,刚刚放了张卡拉用手写的纸,她进一步推演那些数字,如果是一整年的三百一十四个工作天,那件事就会发生三千七百六十六次。李奇猜想:她应该是请另外两人跟她一起脑力激荡,想想看哪些事情会在一年的三百一十四个工作天里发生三千七百六十六次。但除了这两个数字外,整张纸都是空白的,没有人想出任何东西。有五个名字的那张纸被随意摆在枕头上,看来有人曾经拿起来仔细研究过,但毫无头绪,索性又随手一丢。
欧唐纳说:“我们需要的一定不只这些。”
李奇回嘴说:“那你到底需要什么?凶手的自白书吗?”
“我的意思是,不会单单因为这些数字就害四个人被干掉。”
李奇点点头。
他说:“我同意,这些数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线索。因为那些坏蛋几乎拿走了所有东西,包括他的电脑、收集的名片、客户名单,还有电话本。我们拿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一点碎屑,就像考古学家发现的遗迹。但我们最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这东西是我们仅有的。”
“那我们要怎么办?”
“改变习惯。”
“什么习惯?”
“别再问我要怎么办。明天我搞不好就不在这里了,我想那些郡警已经在摩拳擦掌,很快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
李奇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转身问卡拉:“妳租车时有买附加险吗?”
她点点头。
李奇说:“嗯。再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去吃晚餐。我请客,就当最后的晚餐,一小时后楼下大厅见。”
李奇从代客停车服务站把卡拉的福特轿车开走,沿着好莱坞大道往东走,经过娱乐博物馆和中国戏院,在高地大道左转。他来到好莱坞大道和范恩街西边两条街处,那里一直是是非之地。不过看来那些不好的东西已经转移阵地,通常都是这样。警察从来没有真的赢过,因为卖那些东西的人常换据点,今天在隔壁那条街,明天又换另一条。
李奇把车停在路边。蜡像博物馆后面有条宽敞的巷子——事实上那是个砾石空地,因为没有围篱,所以被开车的人用来回车,后来又被药头拿来当他们的“得来速”车道。这种事要透过“三方交易”方式进行:买家把车开进来后,放慢车速。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会趋前找买家,下单给钱后,那孩子会用跑的把钱交给管钱包的人,然后再去找管货的家伙拿货。此刻买家在巷子里慢慢绕个半圈,准备和那孩子在巷子另一边碰头。整个进程完成后,买家开车离去。孩子回到原位,准备进行下一桩交易。
这是很聪明的交易方式。产品和金钱完全分开,如果遇到警察,可以很容易分三个方向逃逸,真正拿着钱跟毒品走来走去的是个小鬼,年纪小到不会被起诉。不管什么时候,管货的人只会持有最少量的毒品,所以常常需要补货。至于袋子里的钱也会常常清掉,一来可以减少出事时的损失,二来管钱的人才不会变成肥羊。
很聪明的交易方式,以前李奇就见识过。
管袋子的家伙还真的摆了个袋子在身边。他就坐在空地中央的水泥块上,脚边摆了个黑色塑胶帆布袋。他戴着墨镜,身上拿什么武器,那就要看他那星期挑的是哪款手枪。
李奇等着。
一辆黑色奔驰ML运动休旅车开进空地,放慢车速。车很漂亮,车窗贴了隔热纸,车上的加州车牌还经过特别选字,但李奇看不懂那排缩写字有何意义。它在入口停下,有个孩子跑过去,他的身高还没车窗高,但把手伸高后还是没问题。他拿了一叠对折的钞票,奔驰车慢慢往前开,孩子冲到拿袋子的人跟前,钞票入袋后,孩子跑去找管货的家伙。此时奔驰车开始要在空地里用半圆形绕行了。
李奇把福特车的排档打到定位,看看北边和南边,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冲进空地。他不走那些买家的行进路线,直接冲向空地中央。
车子正向管袋子的家伙不断加速,地上的砾石纷纷被前轮卷起乱喷。
管袋子的家伙呆住了。
快要撞上他前,李奇在相隔十呎之际做了三件事:他把方向盘往旁边一扭,用力踩下煞车,然后开门。车子整台往右偏,前轮嵌入松动的石砾中,以弧形行进路线抛出的车门刚好打在那家伙身上。结结实实打中他腰部以上,包括脸部。他往后倒下,车子完全停下后李奇弯腰用左手捡起地上那只塑胶帆布袋,把它丢往副驾驶座,然后猛踩油门,用力甩上车门,绕着那辆慢慢开的奔驰车画出一个窄长的U字形,冲出空地,车子弹回人行道边的路面,开上高地大道。从照后镜中他看到后面尘土飞扬,一片混乱,管袋子那家伙还躺在地上,有两个家伙在奔跑。十码后他来到蜡像博物馆后方,然后回到阳光普照的好莱坞大道上。
从头到尾只有十二秒。
没人来得及反应,没人开枪,也没有追兵。
李奇猜想:他绝对不会有事。他们可能会记得他那辆平凡无奇的福特汽车,还有身上丑毙的衬衫和发型,然后把这些特征告诉某个私下帮他们办案,想多赚点退休金的洛城警察。但这就是吃这行饭的风险。至于那辆奔驰车驾驶,他更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以免惹上麻烦。
嘿,嘿,嘿:千万别惹特调小组。
李奇放慢车速,把呼吸调慢,右转后用逆时针方向兜了一大圈,依序经过尼可斯峡谷路、威尔逊总统街,然后又回到桂冠峡谷大道,没人在追他。他把车停在一条比较高、没有人车的U字形道路,把东西都拿出来,袋子丢在路肩。数了数,他发现有将近九百块钱,大多是二十或十元钞票。够吃顿晚餐了,不但可以喝挪威瓶装水,还能付小费。
他下车查看车身,驾驶座车门正中央有一点点凹陷,因为直接命中那家伙的脸,但没有血迹。他回到车上,系上安全带,十分钟后回到马蒙堡饭店大厅,坐在一张褪色的丝绒扶手椅上等其他人。
马蒙堡饭店东北方一千两百哩外,那个自称“艾伦·梅森”的黑发男子已经抵达丹佛机场航站,并从出境大厅搭上地铁。独自坐在车厢内的他很累,但车站的广播声在车厢内响起时,他听到热热闹闹的陶瓶乐队音乐时,脸上还是露出微笑。他猜想,这一定是某个心理医师特别挑选的音乐,想借此帮旅客消除疲劳。还挺管用的,他觉得不错。以他的现况来说,能这么放松算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