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有六栋绿色的低矮房屋。全都是相同的预铸式金属材质建筑，依据精准无比的规格与调整方式而聚集在一起。屋子以道路隔开，每一条路的宽度相同，路面都是泥土路，路边都铺着漆成白色而且尺寸一致的小卵石。这群建筑的外围有一道铁丝网，又高又直，而且很扎实。围篱往西延伸，包覆了一座停车场。停车场里停满六辆上了装甲的悍马车。每部车的车顶都有一具能够迅速拆卸的机枪。在停车场旁边还有一座细长的无线电天线塔，由独立的铁丝网围篱保护着。

不是汽车旅馆。

不是休息站。

是军事单位。

确切来说，是陆军的军事单位。更确切一点，是宪兵的单位。再说得更确切，是宪兵特战单位暂时先驻扎的营区。也就是前哨作战基地。李奇认得这种编排与设备配置。挂在大门上的一块标示牌也证实了这一点。大门是由一根白色的活动式路障杆加上一间守卫室组成。标示牌就立在守卫室旁边的柱子上，漆成淡军绿色，上面以白色字样印着单位的正式名称。

不是国民警卫队。

不是后备军人。

是正规的陆军单位，而且也是个很棒的单位。至少在李奇服役时一向都很棒，而且也没道理会在这些年之间变得草率。完全不可能。

而他们也几乎立刻就证明了这个单位并不草率。

守卫室是由金属建造，四道墙面上都有又高又宽的窗户。室内有四个人。两个人待在里面，而且会永远待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一样。另外两个人出来了。他们穿着沙漠迷彩战斗服、靴子、防弹背心，也戴了头盔，手上还拿着M16步枪。他们弯腰从栅栏下方穿过，肩并肩排好，枪口往下斜举，然后走到路面上。他们向左转了个完美的弯，小跑步往李奇的车子过来，步伐完全一样，速度正好是每小时七哩，就像受过训练一样。他们到了三十码外时，就分散开来负责各自的角色。其中一个人往沙地上移动，到了李奇的右方，站在十码之外，举起步枪做好准备。另一个人则是待在路面上，绕过车子检查后方的载货平台，接着再回到前方，站在距离李奇车门六呎处，用响亮清楚的声音喊着。

他说：“先生，请摇下你的车窗。”

把双手放在我可以看见的地方，李奇心想。以策安全。他把车窗完全摇下，然后向左方看。“先生，请把双手放在我可以看见的地方。”对方说：“以策安全。”

李奇高举双手放到方向盘上，目光保持往左方看。他看着的这个人是位士兵，虽然年轻，但已经服役了几年，眼睛旁边有因为瞇眼而产生的明显皱纹。他戴着黑色细框眼镜。在他背心右侧的名牌写着摩根。远处传来卡车的喇叭声，于是这位士兵往路边靠近，接着就有一辆半挂车从后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强风与砂砾的轰鸣声。被重压的轮胎嗖嗖作响，李奇的车子也被吹得晃动，然后又回复了平静。士兵回到原本站的位置，继续先前的态度，谨慎但不让步，控制着局面却不掉以轻心，虽然枪口朝下，不过随时都准备好可以开火。

“稍息，下士。”李奇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名为摩根的人说：“先生，我必须亲自确认才行。”

李奇往前看。摩根的搭档跟雕像一样静止不动，步枪的枪托紧紧贴着肩膀。他是位上兵。他正用右眼瞄准着李奇的右前轮。

摩根问：“先生，你为什么停在这里？”

李奇说：“我停下来一定要有理由吗？”

“先生，在我看来，你似乎在监视着管制地带内的军事设施。”

“那你就错了，我并没有这么做。”

“先生，你为什么停下来？”

“别再叫我先生好吗？”

“先生？”

李奇暗自笑着。以摩根这样年资的宪兵，可能已经读过厚厚一大叠标题为称呼国民应使用之头衔的命令文档了，而且文档内容还会不断修改、重审、更新。

“我可能迷路了。”李奇说。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你的车辆挂着科罗拉多州牌照。”

“科罗拉多州是个很大的地方。”李奇说：“超过十万平方哩，士兵，这可是美国的第八大州。不过仅限于土地方面。人口总数的话则是排行第二十二。我可能是从某个遥远偏僻角落来的。”

摩根暂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然后他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就让李奇有麻烦了。七十号州际公路的这条支线很小，也很难找到。要前往科罗拉多泉市、丹佛市或博尔德市的驾驶，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到这里来。如果说走错路，就会引起怀疑。如果引起怀疑，对方就会用无线电叫人查沃恩的牌照，因而让她卷入不必要的事件中。

于是李奇说：“我要去希望镇。”

摩根的左手放开步枪，指向正前方。

“往那里去，先生。”他说：“你的方向正确。再走二十哩就会到希望镇的闹区。”

李奇点了点头。虽然摩根指着东南方，但目光并没有从李奇的双手移开。他是位很好的士兵。很有经验，表现得很棒。他的战斗服旧了，不过整理得很好。他的靴子有磨损与刮痕，但是照料得很不错，而且刷得非常干净。他的镜框上缘跟头盔的边缘完全平行。李奇喜欢戴眼镜的士兵。在武器与防弹背心这种难以亲近的外表下，眼镜显示了对方也是会有人的弱点。

现代军队的面貌就是这样子。

摩根再度靠近李奇的车子，接着又有另一辆卡车呼啸而过。这部半挂车来自新泽西州，载了一个关着的四十呎运输货柜。就像一块巨大的砖头，以六十哩的时速前进。产生了噪音、风，还卷起一道长长的滚尘。摩根的裤子被吹得紧贴双腿，脚边还掀起好几道很小的尘卷风。但是在他的眼镜后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他问：“先生，这部车是你的吗？”

李奇说：“我不确定你有权知道这种事。”

“在军事设施管制地带内，我认为我有权知道任何必要的事。”

李奇没有回应。

摩根说：“你有行照或保险证明吗？”

“在置物箱里。”李奇说。这么猜应该不会错。沃恩是个警察。大部分的警察都会准备好相关文档。要是没有就太丢脸了。

摩根问：“先生，我可以看那些数据吗？”

李奇说：“不行。”

“先生，在我看来，你似乎是开着一部能载物的车辆接近军事设施管制区域。”

“你已经检查过后面了。没有东西。”

摩根没说话。

“放轻松，士兵。”李奇说：“这里是科罗拉多州，不是伊拉克。我又不是要炸什么东西。”

“先生，我真希望你没说过刚才那段话。”

“别紧张，摩根。我是以否定语气说的。我是要告诉你我不会做什么事。”

“这不好笑。”

“我没在笑。”

“我必须看到这部车的文档，先生。”

“这已经超出你的职权了。”

“先生，我必须立刻看到那些文档。”

“你这里有军法律师吗？”

“没有，先生。”

“你很乐意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摩根没回答。他又走近车子，随即就有一辆槽车从旁冲过。那部车背后有一块钻石形状的橘色化学危险物品标志，而且金属车身擦得很亮，李奇都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了，效果就像是游乐园的哈哈镜。接着，槽车产生的气流消失了，摩根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口说：“先生，我要你拿出那些文档。只要在我面前挥一下就好了。这样才能证明你有资格开这部车。”

李奇耸耸肩膀，倾身打开置物箱盖。他在原子笔、小包面纸跟其他没用的杂物之间翻找，发现了一个塑胶小皮夹。皮夹是黑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像是方向盘的银色图形。这东西就像是在加油站或洗车场特卖中会有的廉价物品，而同时一起卖的还会有像针叶树形状的空气芳香剂，以及能够用吸盘黏在挡风玻璃上的球形指南针。皮夹的塑胶材质因为放久了而变得干硬，原本的黑色也褪成了混浊的灰色。

李奇在摩根看不见的位置打开皮夹。左侧的胶膜底下是一张有效的保险证明。右侧则是一张仍在期限内的行照。

两张上面的姓名都写着大卫·罗伯·沃恩，来自科罗拉多州的希望镇。

李奇用大拇指抵着皮夹，朝摩根的方向挥了一下，时间长到能让他看见文档，但又短到不会让他读出上面的字。

摩根说：“先生，谢谢你。” 李奇把皮夹放回置物箱，然后用力盖起来。

摩根说：“先生，那么你该走了。”

这又给了李奇另一个麻烦。要是他往前进，就会进入绝望镇。如果他回转，摩根就会怀疑他为何临阵退缩不去希望镇，接着就有可能会叫人查车牌。

哪个比较危险？

答案很简单，当然是摩根。绝望镇的警察跟宪兵特战单位的人，这两者根本没得比。于是李奇打了档，转动方向盘。

“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士兵。”他说，然后驶离路肩。他踩下油门，前进一码之后，就经过了路旁的绿色小标示牌，让绝望镇的人口暂时多加一位，变成了269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