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都在睡觉，只有两个人在警卫室站哨。李奇经过时看见了他们，身上穿着迷彩服跟防弹背心，佩戴着宪兵臂章，没戴头盔。他们在地面附近弄了一道明亮的橘色夜灯，以保持他们的夜视能力。他们背对背站着，一个看着东方，另一个看着西方。李奇放慢速度，对他们挥挥手，然后又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三十哩之后，坚实的卡车道路突然右转，在黑暗中刺向北方，通往远处的州际公路。不过他的正前方还有另一条旧路，想必是以前铺设的，这条路没有标示，看起来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李奇选了这条路。车子跳下粗平的柏油路，进入一条路面跟绝望镇一样差的道路。凹凸不平，崎岖起伏，沥青表面随便铺了砂砾。他继续开，经过两侧荒芜的农地，进入一个空荡幽冥的世界，左方什么都没有，右方什么都没有，正前方也什么都没有，只有曲折蜿蜒的灰色道路，以及远处月光照耀出的银色山脉。接下来四哩路程什么都没有。他在这片土地上似乎完全没前进。后来他才经过了路边一道标示牌，上面写着：中途三十七号郡立道路。一哩之后，他看见半空中有一道光芒。他进入一段长长的上坡，道路爬到顶端，接着在下降到一半时，他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整齐亮着灯的棋盘式街道与灰白色建筑。再往前开一哩，他就经过了一道路标，写着：中途镇。他放慢速度，查看后照镜，接着开到路肩停下。

他眼前这个镇取了个很适合的名字。又是另一个地形上的错觉，让人们以为月光照耀着的落矶山脉更接近了。不算很近，但绝对比之前更近。从绝望镇坚持下去往前推进的人，实际上跋涉了四十哩路，看起来却像是直直前进了一百哩。不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学聪明了，知道不能得意忘形，于是谨慎地把下一个休息驻扎地命名为中途，这么做或许是暗自希望他们的谦逊能够得到回报，最后就会发现这里其实已经超过整段路程的中点。其实并不是，李奇心想。虽然有视野上的错觉，但四十哩就是四十哩。他们只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不过从绝望镇出发的马车上面，只载了对目标乐观的人，而中途镇也反映出了他们的正面精神。这个地方看起来生气勃勃，连三更半夜的景象都比绝望镇白天最热闹的时段还活泼。这里重建过，也许重建了好几次。镇上看不见任何老旧的事物。李奇所看见的建筑似乎是在七〇年代粉刷过，装设着八〇年代的玻璃，而不是十九世纪的砖造外墙。在运输快速的时代里，人们会选择一个邻近的镇来投资开发而不是选另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除非这个镇本身就继承了前人的活力与朝气。绝望镇很落后，中途镇很繁荣，而乐观的人获胜了，这就像他们有时候应得的。

李奇开回路上，沿着上坡开进镇里。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很多地方的灯都亮着，但真正营业的并不多。第一眼看去，大概就是一间加油站跟一间咖啡厅而已。不过这个镇跟郡使用了同样的名称，在李奇的经验中，这表示某些服务会全天候提供。例如郡警察。他们在某处一定有个警察局，整晚都有人。一定也会有医院，附设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急诊室。这两个单位之间会有个灰色地带，因应郡警察或许会感兴趣、急诊室无法救治患者而产生的服务，也就是停尸间。那种地方无论日夜都会开放。这个地方身为郡的首邑，周围依附着一群自治区域，所以一定要提供基本的服务。在希望镇或绝望镇就没有停尸间。连肉柜都没有，沃恩是这么说的，而且本地其他的市镇应该也是一样。有的时候坏事总会发生，救护车还是得开去某个地方。死掉的人不能就这么丢在街上，等到隔天上班时间才处理。通常都是这样。

李奇避开镇中心。停尸间一般都在医院附近，而重新开发过的郡中心一般都会有新医院，新医院一般都设置在城镇的郊区，因为那里土地空旷，便于取得，地价也便宜。中途镇有一条路从东面切进来，然后分散成四条路通往西侧跟北侧，李奇就在他试过的第二条出路前半哩处找到了医院。医院的大小跟大学校园差不多，长而低矮，而且很深，有几栋建筑看起来就像拉长了的瑞士小木屋。整个地方看起来很宁静也很友善，仿佛病痛跟死亡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医院有很大的停车场，目前只有一群旧车停在员工出入口附近，以及一部明亮有光泽的轿车停在另一个区域，旁边还有明显的警示标志：仅限医务车辆停放。后面一栋建筑的通风孔散出了蒸汽。李奇猜测那是洗衣间，开着旧车的那些人整夜都在清洗床单与毛巾，而开着光亮轿车的那个人则是努力让病患活得够久，能够在早晨用上新的床单与毛巾。

他避开了前门。他想找的是死人，不是病人，而他知道要去哪里找。他这辈子去过的停尸间比去过的病房还多，大概多了十倍。停尸间通常都很隐蔽，不会让一般人看见。这是很敏感的地方。而且通常也不会有标示，就算有也是写着特别服务这类较婉转的名称。但是这种地方一向都能让人自由来去。必须让救护车进出时畅行无阻。

他在后方找到了中途镇的郡立停尸间，就在医院的洗衣间隔壁，而他认为这样的安排很聪明。洗衣间飘出的蒸汽能够掩饰停尸间火葬场的烟囱。这又是一栋低矮、宽敞，像瑞士小木屋的建筑，外围有一道很高的金属栅栏，还有一道滑门跟一间警卫室。

栅栏很坚固，滑门关闭着，警卫室里面有一个人。

李奇把车子停在一旁，下车之后伸展了一下肢体。警卫一直看着他。李奇伸展完后，看了看四周，仿佛是要找回方向感，接着就直接走向警卫室。警卫坐回位子上，回到窗口的下半部，然后低下头，像是要用耳朵贴近下方开口处才能够听清楚。他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精瘦，或许很有能力，但没什么野心。他是个保全人员，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制服，上面有个像是从玩具店买来的盾形徽章。徽章上头写着保全。就这样。这种东西也可能出现在大卖场的保全人员身上。说不定真的是。说不定这个人有两份工作，才能勉强过活。

李奇低着头靠近窗户下方的开口，说：“我要检查一下昨天早上从绝望镇送来的那个人。”警卫说：“服务人员在里面。”

李奇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有用的新信息，然后等着对方按钮开启滑门。

他没动。

李奇问：“你昨天早上在这里吗？”

警卫说：“只要过了午夜就是早上了。”

“是白天的事情。”

警卫说：“那就不是我。我六点下班。”

李奇说：“所以你可以让我进去吗？让我问问服务人员？”

“他们也是六点交班。”

“他们在里面一定有文档。”

警卫说：“我不能这么做。”

“不能做什么？”

警卫说：“不能让你进去。只有执法人员可以通行，或者是载送尸体的医务人员。”

李奇说：“我是执法人员，我是绝望镇警察局的人，我们要查看一些事情。”

“我得看证明。”

“他们没给我们什么证明。我只是个代理警员。”

“我还是得看点什么东西。”

李奇点点头，从衬衫口袋拿出大个子的星形徽章，用拇指跟食指夹着正面给对方看。警卫仔细检查。绝望镇，副警长。

“他们只给我们这个。”李奇说。

“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警卫说，然后压下按钮。有个马达开始运转，齿轮转动，将栅门从上了油的轨道拉开。门一开到三呎宽，李奇就立刻穿越，在一片黄色的硫磺灯光下通过庭院，走向一扇标示着接收的门。他直接走进去，找到一间等候室，这种地方他在别处已经见过无数次了。桌子，电脑，写字夹板，成堆的文档，布告栏，铺着软呢的低矮木制扶手椅。一切都还算新，但已经有耗损的迹象了。虽然暖气开着，但是空气很冰凉。室内还有一扇关着的门，不过李奇闻得到门后有冰冷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两个男人坐在两张扶手椅上。他们是白人，很年轻，身材很瘦。他们看起来都能够从事劳力或文书工作。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无聊，还有点不太高兴，而李奇完全能明白在充满死尸的冰冷空间里上夜班会有什么感觉。他们抬起头看着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封闭的世界遭到了打扰，另一方面又有点高兴能够从沉闷的工作中暂时解脱。

“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人说。

李奇又举起星形徽章，然后说：“我要检查一下昨天我们送来的那个人。” 对方瞇起眼睛看着徽章说：“绝望镇？”

李奇点点头，说：“男性死者，年轻人，体型不大。”

一个服务员从椅子起身，重重坐到办公桌前，敲了一下键盘让电脑屏幕亮起来。另一个人则是转动椅子，抓起一块夹板，用舌头舔了大拇指一下，开始翻找文档纪录。他们同时做出了一样的结论。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之前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告诉李奇：“绝望镇昨天没送任何东西过来我们这里。”

“你确定吗？”

“是你亲自载他来的吗？”

“不是。”

“你确定他死了？说不定他在加护病房。”

“他死了。绝对不会错。”

“呃，不在我们这里。”

“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不可能的。”

“你们的文档一向都是完全正确吗？”

“一定的。交班的时候，我们都会查看尸体上的标签核对名单。这是进程。因为要是人们死去的亲人失踪了，我们可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大概能理解。”

“我们今晚的名单上有五个人，冰柜里也是五个人。两女三男。其中没有年轻人。而且也没有从绝望镇来的。”

“他们还会带去任何地方吗？”

“这个郡里没有了。而且别的郡也不会接受的。”服务员又输入了一些数据，屏幕也显示了新的画面。“从现在这一分钟往前推，绝望镇把死尸送来我们这里已经是超过一年前的事了。是他们的金属回收工厂发生了意外。我记得没错的话，有个家伙被机器搅烂了，不怎么好看。他的尸体烂得很严重，我们还得用两格空间来存放。”

李奇点点头，接着对方就转动座椅，背部靠着桌子，双脚伸长，两只手抱在头后方。

“抱歉啰。”他说。

李奇又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停尸间，回到硫磺灯光下。门在他后方嗖一声关上。假设会害你跟我碰上鸟事。鸟事、你、我。拉克堡的混帐教官还说：你绝对要证实。李奇走过混凝土地面回到栅门，等门开到一码宽之后才走出去，然后爬上了沃恩的小卡车。

他已经证实了。

绝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