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驾驶座的是沃恩，她坚持要开车，毕竟这是她值勤官的车。李奇很乐意让她开，因为她开车技术比他还要好，而且是好非常多。她在危急状况下的一百八十度掉头回转令他印象深刻。倒车转向后急速前进，全程维持全速。他怀疑自己当时如果坐在驾驶座，可能没办法像她都样开车，暴民就会逮住他们，将他们五马分尸。

“他们不会又回到那里吗？”沃恩问。

“有这个可能性。”他说：“但我合理怀疑他们不会。时间已经晚了，又是第二个晚上，我还跟索曼说我不会再回去。我不认为状况会跟昨晚相同。”

“为什么索曼会相信你？”

“他信教，习惯采信能让他比较安心的说法。”

“我们当初应该要绕远路的。”

“我很高兴我们没绕路，不然就得花四小时的时间了。我们也就不能像刚刚那样吃晚餐啦。”

她微笑。他们出发了，先是往北开到第一街，然后转西开向绝望镇。天空中的云层很厚，没有月光和星光。漆黑无比，太完美了。他们越过两座小镇的边界，在车子只差一英里就要抵达爬坡路段顶点的时候，李奇说：“现在开始要进入潜行模式了，把所有灯光都关掉。”

沃恩关掉大灯，世界顿时化为一片黑暗。她急踩煞车。

“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

“用摄影机。”他说：“打开夜视功能。”

“什么？”

“就像在打电动一样。”他说：“盯着电脑屏幕，不要看挡风玻璃了。”

“这样有办法开车吗？”

“坦克车驾驶就是这样开坦克的。”

她按了几个按键，笔记型电脑的屏幕就亮了，渐渐映出的前方风景在画面上显示为一片浅绿。

两旁有青色的灌木丛，地上的卵石清晰可见，道路是一条耀眼的缎带，朝远方延伸而去。她把脚从煞车上移到油门，让车子龟速前进，转头盯着热感应影像，不看现实中的景色。起初她开得很不稳，手眼失去协调，车子会一下偏左、一下偏右，想修正路径时又过了头。后来她渐渐抓到诀窍，掌握了一项新技术。她笔直开了四分之一英里都没有偏掉，接下来的四分之一英里稍微加快，大约是时速二十到三十英里。

“要我不看前方真是要命。”她说：“人自然而然就是会看前方嘛。”

“现在这样很好。”李奇说：“维持慢速。”他发现行车时速维持在二十到三十英里的话，引擎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噪音，只有低沉的嗡嗡鸣响和气流冲出排气管造成的啵啵声。不管开多快，轮胎摩擦砾石是一定会发出声响的，但他们靠近镇上后情况就会渐渐改善。他左倾身体，头靠她的肩膀看着屏幕。前方那寂静无声、绿中带白、宛如鬼魂般的景色不断拉近。摄影镜头不会有人类眼睛的反应，他妈的眨也不眨，也不会稍微瞥上瞥下、瞄左瞄右，或改变焦距。车子来到爬坡路段顶点时，屏幕画面有整整一秒的时间被空旷、寒冷的天空填满，车头转朝下方以后，屏幕上才映出了他们接下来要走的九英里路。青色的灌木丛，散落一地的石子显得比刚刚还要明亮，缎带似的道路，还有地平在线的一小片热气，可见警察局的余烬还是热的。

李奇有好几次试着看了看挡风玻璃的前方，但没开大灯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这代表远方就算有人在等着他们，对方也同样看不到任何东西。至少还没看到。他想起自己走回希望镇的状况——他越过边界时，并没有看到沃恩的巡逻车。那还是台比较新的车，闪闪发亮、车门是白色的，车顶上的警灯灯罩有擦过。结果他还是没看到，但她看得到他。我在半英里远以外的地方就看到你了，她说。像个绿色的小点。他后来也确认过屏幕上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那是个黑暗中的亮点，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近。

真炫的玩意儿，他当时对沃恩说。

来自国土安全部的经费，她回答，总是得花掉的。

如今他盯着屏幕，想看上面有没有小绿点。车子潜行着，速度缓慢而稳定，像是在深海中的潜水艇。两英里、四英里过去了，前方还是什么也没有。六英里、八英里过去了，还是无声无息，只有汽车运转的声音、轮胎嘎吱作响，以及紧握方向盘、斜眼看着笔电的沃恩所发出的紧绷呼吸声。

“我们应该快到了。”她轻声说。

他的头没从她的肩膀挪开，直接点了两下。屏幕显示前方大约一英里处有建筑物，是加油站的小屋，温度比四周稍微高一点。还有干货舖，它的砖墙正辐射出白天累积的热度。闹区的方向有一片微光，浅蓝色的，略偏西南方，笼罩在警察局原址的上空。

他没看到任何小绿点。

他说：“昨天他们就是在这里。”

她说：“那他们现在在哪？”

她稍微减慢车速，让车子往前滑行。屏幕画面非常稳定，上面只映出自然地景和建筑物，没别的了。没有任何移动中的物体。

“人性使然。”李奇说：“昨天所有人都很激动，以为已经摆脱我们了。他们没有力气让这件事再重演一次。”

“可能还会有一、两个人在。”

“有可能。”

“他们会抢先通报给工厂那边。”

“那也没关系。”李奇说：“我们还没要过去，还没轮到那里。”

车子往前滑行，速度缓慢，掩于黑暗之中，寂静无声。他们经过了空地和废弃的汽车旅馆，这两个地方在屏幕上的影像都不是很清楚，因为它们的温度和周围的地景差不多。加油站和日用品卖店的影像比较亮，后面的其他街区则是深绿色的。有些方形的亮光和窗户差不多大小，也有一些热气从绝缘材料没铺好的屋顶漏出来。但屏幕上并没有针尖大小的亮点，也没有小绿点。没有人潮，没有一群又一群拖着脚走路的人，没有孤零零的人在站哨警戒。

至少正前方没有。

摄影机的角度是固定的，所以碰上旁边的岔路就没什么用了，它只拍得到路口附近五英尺左右的画面。最多就这样。每次车子经过岔路时，李奇都会望进其中的黑暗。什么也没看到，没有手电筒的光、点燃的火柴、打火机的火焰、香烟灰烬的红色微光。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降到几不可闻的程度，因为大马路的路面已经磨成平坦的柏油，没什么小突起。沃恩屏住呼吸，足底的力道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油门上。他们的车缓慢行驶着，速度只比走路快一点，比跑步慢得多。

两个小绿点出现在屏幕边缘了。

大概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在大街的西侧尽头。那两个人影从岔路浮现，徒步巡逻中。沃恩慢慢踩下煞车，让车子停下来，停在横贯绝望镇的半路上。她已经开过六个街区了，前方还有六个。

“他们看得到我们吗？”她细声说。

“我认为他们是面向另一边。”李奇说。

“如果他们是面向我们这边呢？”

“他们也看不见我们。”

“我们后方搞不好还有更多人。”

李奇转头盯着后车窗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漆黑的夜色。他说：“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就看不到我们。这是物理法则。”

这时屏幕上亮起了一道白光，呈扇形。光线动着，来回摆荡。

“手电筒的光。”李奇说。

“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我们离得太远了，而且我认为他们在照西方。”

接下来他们就不是在照西方了。屏幕显示那道光画出了一个完整的扁圆，水平移动，像灯塔那样。当它照向李奇和沃恩的方向时，屏幕就会被灼上一层耀眼白光；它将夜晚的露水照成了白昼的雾气。

沃恩问：“他们有看到我们吗？”

李奇看着屏幕，想到Crown Victoria的车头灯罩。那是磨过的金属，被光照到就会变得像猫眼一样。他说：“不管他们是谁，总之他们还没有采取什么动作。我不认为他们手电筒的烛光数强到可以照亮我们。”

“我们要怎么办？”

“等待。”

他们等了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空转的引擎持续低鸣。接着手电筒关掉了，屏幕上的光亮场陷成一片黑暗，黑暗中出现两个狭长的绿色圆点，距离他们很遥远，几乎没在动。从后车窗看出去的话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空洞的黑暗。

沃恩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李奇说：“我们就是得等。”

绿点动起来了，从屏幕中央移到左方边缘，鬼魂般的光痕缓慢、模糊地拖在圆点后方。接着绿点消失，转进岔路去了。画面稳定下来，只映照出自然地景以及建筑物。

“徒步的巡逻员。”李奇说：“往闹区去了。说不定是在担心火灾。”

“火灾？”沃恩说。

“他们的警察局昨晚烧掉了。”

“你和这件事有关吗？”

“关系可大了。”李奇说。

“你真是个疯子！”

“那是他们的问题，他们惹错人了。我们该前进了。”

“现在吗？”

“他们背对这个方向了，趁现在开过那里吧。”

沃恩用极轻的力道踩下油门，车子往前滑行了。过了一个街区，两个街区。屏幕画面非常稳定，只映出自然地景和建筑物，没别的了。轮胎压过磨得平平的道路，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再快一点。”李奇说。

沃恩加速，时速二十英里，三十英里。来到四十英里时，汽车引擎、排气管、轮胎和风合奏出一片缺乏个性的咻咻声，音量大得令人难受，但没引起任何注意。李奇盯着闹区的街道猛看，一下望左一下望右，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黑色的虚空。沃恩紧抓方向盘，屏住呼吸，瞪着笔电屏幕。十秒钟后，他们来到了大街尽头的空旷地带。

四分钟后，他们渐渐逼近金属工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