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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车门都没打开。也许有人使用了紧急通报系统,也可能是车掌听到了枪响。总而言之,列车完全变成了牢房。这肯定是演习过的进程,也是相当合理的进程。把疯狂枪手锁在车厢里总比让他在城内到处跑还要好吧。
然而,等待的过程并不舒适。点三五七麦格农子弹于一九三五年发明,“麦格农”是拉丁语的“大”。跟以往的子弹比起来,弹头较重,装填的推进药量多出一大截。严格说来,推进药不会爆炸,而是会爆燃——一种介于爆炸和燃烧的化学反应。它会产生一大团瓦斯,像压紧的弹簧那样将子弹加速推入枪管。瓦斯通常会和子弹一起冲出枪口,点燃附近空气中的含氧,产生闪光。若像四号乘客这样抵住头部开枪,瓦斯就会灌进子弹射出的孔洞中,在皮肤下方急速膨胀,接下来可能会在皮肤上冲出一个星形的大裂口,不然就是会把骨头上附着的皮肉全部轰掉,露出头盖骨,仿佛倒剥香蕉。
后者就是实际发生的状况。那女人的脸化为碎烂血肉,挂在裂掉的骨头上。子弹垂直穿过她的嘴巴,向她的头盖骨施加动能,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需要释放,于是找上人类童年时期就会自然合上的头骨缝隙。隙缝爆开,高压使三、四块大碎骨飞黏到她后方、头顶的墙壁上。总之,她的头基本上算是不见了。防涂鸦纤维玻璃发挥了作用,它承接下来的白骨、暗红色血液、灰色脑浆都从光滑的表面流过,完全没有黏附住,只留下蜗牛爬过似的痕迹。女人的身体瘫垮在座位上,右手食指依旧勾在扳机护弓上。开枪后,手枪弹过她的大腿,落在隔壁座。
枪声使我耳鸣,而且到现在都还没消退。我听得到后方有闷闷的声响,闻得到女人血液的气味。我蹲下来查看她的包包,发现里头是空的。我拉下她的大衣拉链,翻开。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件白色棉衫,和便溺的气味。
我找到紧急通话机,主动联系车掌:“有人举枪自尽,在倒数第二节车厢。已经没事了,我们安全无虞,危机解除。”我可不希望纽约市警局找来身穿防护衣、手持步枪的特种部队偷偷摸摸地潜入车厢,那要耗的时间可久了。
车掌并没有回应我,不过一分钟后他对全车广播:“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意外状况发生,车门将继续关闭数分钟。”说话的速度很慢,可能是在读稿,而且还有点颤抖,完全不像彭博电视主播那样流利。
我最后再环顾车厢一遍,在无头尸三英尺远的地方坐下来,开始等待。
现实世界里,警察抵达事件现场所需的时间足以让电视警匪剧播完整整一集,还绰绰有余。DNA很快就采集、分析完毕,找到吻合对象,很快就开始抓人、抓到人、进法庭、审判完毕;都演到这里了,真人警察大概还没到。不过最后还是有六名警员走下楼梯了。他们戴着警帽,穿防弹背心,枪已握在手中。纽约市警局夜班巡警,管辖范围可能是西三十五街的十四号管区,也就是著名的中城南区。他们在月台上奔跑,从头开始检查各节车厢。我起身,盯着车厢另一头、位于链接器上方的车窗看,感觉就像望进长长一截、灯火通明的不锈钢壁面隧道。窗玻璃夹层间偏下缘的地方有灰尘和绿色污垢,因此视野有些模糊,不过我还是看得到警察打开一个又一个车门,查看、厘清状况、疏散乘客、赶他们上楼。夜车上没什么人,所以他们一下就来到我们这节车厢了。他们透过窗户望见尸体和手枪,绷紧了神经。嘶,门开了,他们两人一组,穿过三个车门一拥而上。我们全都反射性地举起双手。
每道车门由一个警察看守,剩下的三人直接走向女人的尸首,在大约六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没量脉搏或用其他方式确认她还有没有生命迹象,没放镜子到她鼻子前面确认她还有没有呼吸。这是因为:一,显然她已经没在呼吸;二,她没有鼻子。她的软骨炸开了,只留下锯齿状的碎片。从两旁框住碎片的,是被颅内压力挤凸出来的眼球。
一位制服上有蓝线条臂章的壮硕警佐转过头来,脸色有点苍白,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异状,成功演出“今晚也只是个普通上班夜”的气魄。他问:“有谁看到当初发生什么事?”
列车前头寂静无声。西班牙裔女性、穿NBA球衣的男性、西非裔女士全都坐得直挺挺的,半句话也没说。他们表现出第八个迹象:死盯着前方。如果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穿着高尔夫球衫的人也没开口,于是我说:“她从包包里拿出枪,对自己扣扳机。”
“就这样?”
“差不多。”
“她为什么那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她是在列车行经何处时动手的?时间是?”
“列车滑行进站的时候。我不知道确切时间。”
他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情报。举枪自尽。地铁在纽约市警局的管辖范围内,而四十一街和四十二街的减速区在十四号管区的地盘上。这是他管的案子,百分之百是。他点点头说:“好,请所有人下车到月台等待。我们会需要大家提供姓名和地址,并配合制作笔录。”
接着他操作领口的麦克风,静电杂讯爆出后,他回了一长串代码和数字。我猜他是要请医务人员和救护车过来。之后车站人员会接手,解除事发车厢与其他车厢的链接、清洁善后、安排重回轨道的时程。不会太吃力的,我想。早晨尖峰时刻还久呢。
我们走出车厢,混入月台的人群中。交通警察来了,一般警察也派了更多人员过来,铁路工人有好几组,中央车站的营运人员也在场。五分钟后,纽约消防局的医务人员扛着轮床走下阶梯,穿过警戒线,走进车厢,第一时间到场的警察挪出位置给他们。后来的情况我就没看到了,因为警方开始在人群中穿梭、东张西望,一发现乘客就带他们到别的地方问话。那位壮硕的巡佐找上了我。我在车上回答他的问题,因此他排我第一个。他领着我走向车站深处,进入一个闷热、空气不流通、四周都是白瓷砖的小房间,可能是交通警察的地盘。他要我自己在木椅上坐下,问我的名字。
“杰克·李奇。”我说。
他抄完名字后没多说什么,就只在房门附近晃来晃去,盯着我看,等待着。我猜应该是等警探到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