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衣与杀人 4

打开门锁,轻轻一推门,片山战战兢兢地踏入了黑暗之中。他从小就害怕暗处,多半是因为小时候一不小心被关在仓库里一晚上,那份恐惧感难以忘怀吧。心理学家也许能说出这样那样一大通道理来,可现在大可不必了。我们需要知道的就是,片山偷偷潜入新校舍和学生宿舍之间那个临时搭建的“食堂”时心情非常不平稳,这就足够了。

关上门,在黑暗中凝神观察,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环境,才看清室内的状况。有六张细长的餐桌,周围摆放着几把既没有靠背也没有扶手的长椅。片山缓步走到桌椅之间。没有锁上门,在这里上锁只不过是为了防止半夜有流浪汉躲进来而已,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好偷。

虽说是一片黑暗,却也并不是完全漆黑。小屋三面都装着铁丝网玻璃窗,其中一面就对着学生宿舍,学生宿舍周围的汞灯发出光芒,从那扇窗户照射进来。

片山把一把椅子搬到窗口,坐了下来。学生宿舍的出入口很明亮,即使从比较远的地方也能看清出入的人员。要在这儿过夜呢。在这里,室内外几乎没有区别,能够感到一丝寒意。要是穿着大衣来就好了,片山想。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想要坐得舒服一些,可真是伤透了他的脑筋。

和小峰老头商量的时候可真是“融洽”啊。听森崎教导主任介绍时,片山还以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和他真的聊起来,才发现小峰这人什么都不懂。一番辛苦之后,总算说明了事态,可让小峰接受眼下的情况就更不容易了。一听说宿舍里的学生有可疑行为,小峰就以为是在责怪他管理宿舍不称职,还对着片山大发愤慨。他诉说着管理员是多么辛苦的工作,别人是多么不理解这份工作,到最后,还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只要有他盯着,宿舍里绝对不会出现那种不轨行为。可片山又不可能无功而返,于是请求他至少今天让自己在这里监视一个晚上。

让小峰接受这个建议,实在是费了一番工夫。最后,小峰总算不情愿地答应了他,看似是个圆满的结局。不过,在此过程中,小峰挥舞着对付色狼的球棒把片山追得满屋子跑,场面“友好融洽”。总算让小峰接受建议之后,片山喘着粗气想:报纸和专栏上常写着“两国首脑的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可实际上,该不会也是绕着桌子你追我赶吧?当个政治家,一定得把短跑给练好呢……

片山借着窗口的亮光瞧了瞧手表,九点四十分。学生宿舍的门禁时间是十点,小峰老头说过,十点之前,所有人都一定会回来,那么,假如有出去“兼职”的学生,肯定会先回一次宿舍,然后再溜出去。

不过小峰老头还会在正面玄关的门卫处坐守一会儿,想要溜出去,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应急梯。在宿舍楼的外侧,装着一副铁制梯子,梯子正对着食堂这一面,从片山所处的位置刚好能看清。虽然没有玄关那么明亮,不过在各层楼的安全出口都装着一些红灯,足够看清楚。

过了一会儿,几个学生的高声说笑打破了夜晚的沉寂。她们从玄关进了宿舍。小峰所言不虚。过了十点十分,就完全没有再进宿舍的学生了。当然,宿舍房间的窗户几乎都点着灯。有几扇窗户不亮,大概是到其他房间去玩了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片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虽说是盯梢,可这又不是在等杀人犯,没什么紧张感,所以人就犯困。片山在这时候真想来一杯热咖啡呢。如果再加上一个汉堡包,那就没得说了。

片山这么想着,似乎真的闻到了一点咖啡的香味呢。

“我还真够馋的。”片山苦笑道。

“哎呀,是吗?”

突然,背后传来了人声。如果在大白天还没事,可现在是半夜,又黑漆漆的,最糟糕的是,那还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怎么能受得了?片山吓得蹦了起来,动作过大,椅子没有靠背也没有扶手,干脆摔在了地上。

“我没想到会吓到你。对不起呀,没事吧?”

片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吉塚雪子似乎很担心地盯着片山的脸看。

“没事……完全没问题……没关系的。”片山站起来挺了挺腰,“还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

“对不起,我是来送咖啡和汉堡给你的。要吃吗?”

片山的嘴张得老大,望着雪子手上端着的盘子。我一定是睡着了。这一定是做梦。一定没错。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不……没什么……”

“那就趁热吃吧。我就放在这儿了。”

雪子把盘子放在了最靠近窗户的餐桌上,有两只纸杯冒着热气,还有打包好的一个汉堡。

“我能陪你喝杯咖啡吗?”

“当然行了。”

“那,请吧。”

“请……”

片山保持着面对窗户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咬了一口热腾腾的汉堡。

“我用微波炉加热过了。”

“谢谢你,很好吃。”

“那就好。”

雪子微微笑着。

平时,只要有年轻女性坐在自己的身边,片山就会感觉到恐惧和紧张,可现在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这让片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在黑暗的房间里与女性独处,平时的他说不定早就晕倒了,可现在竟能保持平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让你见笑了。”雪子似乎有点害羞地笑了。

“哪里,你真是打得漂亮。”片山想起了在中庭发生的事情,不禁露出了笑容,“那简直是对付色狼的典范啊。”

“他突然间就抱过来了嘛。”

“那是什么人?”

“英语文学的老师,大中兼一教授。”

“英语文学。是吗……”

“很久之前就开始对我纠缠不休了。”

“这次算是吃到苦头了吧。对了对了,福尔摩斯也替你好好教训他了呢。”

雪子一脸讶异,片山便把那之后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真可惜没看到呢!”雪子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过周围还是很安静,她尽量压低了声音。

“味道真好。谢谢你。”片山喝完咖啡说道。

“不客气,加油哦。”

“谢谢……”

话说到这里,片山依旧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疑惑,不过这也不该怪他。基本上,男性都会认为可爱的女性在品性上也是善良而正直的,并对此坚信不疑。不过,在雪子离开之前,片山至少冷静地问了这句话:

“对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雪子有点不知所措:“给你送吃的呀。”

“不,不是这回事。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是森崎老师告诉我的。让我送东西给你吃,也是老师的主意呢。”

片山仍然无法释然。森崎老师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保密事项如此轻易地告诉学生,这可不妙啊。

“我在这里的情况应该都是保密的……”

“哎呀,我当然知道了,刑警先生。”雪子说,“真棒啊,监视宿舍。很紧张吧?”

“没什么感觉。”片山有气无力地回答道,“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在监视什么喽?”

“是呀,我已经听森崎老师说过了。没问题的,你别担心。我是特别的,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呢。”雪子端起盘子,正要往出口走,忽然又停下了脚步,来到窗边,“你看,四楼上夹在黄色和红色窗帘之间的那扇没有灯光的窗户,那就是我的房间呢。你要好好监视我哦。那就告辞了。”

“再见……”

片山从窗口看着雪子的身影消失在学生宿舍的入口,仿佛依旧身处梦中。他并不是困了,那是因为他直到现在脑海中才涌现出他与雪子近距离谈话的真实感,并且挥散不去。过了一会儿,原本暗着的雪子房间,点亮了灯,鲜明地映照出蓝色的窗帘。接着,窗帘稍稍打开了一些,露出了雪子的剪影,她朝片山挥了挥手。片山慌慌张张地也向她挥手,却又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对面根本不可能看见。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片山自言自语。还以为她是个冷冰冰的高才生,可她却有勇气对抗白天的色狼。况且,她还突然闯进了片山一个人所在的地方,与自己亲切交谈……还说什么“我是特别的”,这“特别”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片山注目凝视——窗帘关上了,映出雪子的身影,影子很小,但似乎在做着什么动作……似乎是在脱衣服。不过,仔细一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一定是准备洗澡——这个豪华的学生宿舍给每个房间都配了浴室吧——不过也有可能正在换一身舒适一些的衣服。尽管理所当然,但又让人不得不在意。想象着雪子脱下衣服后只剩内裤的样子,片山感觉到脸上就快全无血气了。然后,她要是进了浴室,连内裤都会脱掉……一想到这个,片山就愈发眼神发光,热血涌上头顶,浑身发热——这比起咖啡来,可是更有效的“兴奋剂”呢。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窗帘艳影没有继续演下去,片山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再一看手表,是十一点四十分。

注意到那个人影的时候,恰巧是十二点半刚过一点儿——大部分房间的窗户依旧亮着灯,片山想,大概都在听深夜广播节目吧。雪子的房间依旧开着灯,不过完全看不到一点儿人影的晃动,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房间里。不知是第几次眺望雪子的房间、将视线向下移动时,才发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从应急梯往上爬。如果是办正事,就该从玄关进去。怎么看都是个可疑人物。监视到现在总算有了意义,片山果断开始行动。

来到室外,片山尽量选了个阴暗的地方,渐渐接近宿舍。那个可疑的人影还在继续从应急梯往上爬。他似乎不是个体力充沛的人,刚来到三楼,就在狭窄的平台上喘气。片山来到应急梯下。为了避免上面那男人发觉,他蹑手蹑脚地往上爬。上面的男人又往上爬了一层,停下脚步,似乎有点迷茫的样子。片山爬到三楼仔细窥探那身影。紧急出口上面的红色灯光照亮了那男人的面庞,片山差点笑了出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不就是白天被雪子狠揍了一下的英语文学教授嘛!记得好像姓大中来着……他还不死心,还想偷偷进雪子的房间?估计这回的下场是被泼上一大桶水吧。

他继续观察。大中教授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用他那条短腿辛苦地跨过了应急梯的扶手,往窗口下方仅有二十厘米宽的凸处爬去。

“蠢货!不要命了……”

片山不禁小声嘀咕。他又不是什么轻功师傅,竟然贴在离地四层楼高的墙壁上,想要靠近雪子房间的窗户。若是个运动神经发达、身手敏捷的人倒还罢了,一个连踢猫都摔个四仰八叉的人,很明显是不可能完成这种挑战的。

虽说这和自己原本的任务没有关系,但如果不管他,难免会摔死。片山很不情愿地爬到四楼的位置。而大中正一边惊恐地向下张望,一边继续前进。雪子的房间位于应急梯过去的第二个,大中费尽千辛万苦,才到了第一个房间与雪子房间的中间处。

这种情况下,必须极其慎重地与他搭话。要是叫得太突然,恐怕会让他吓一跳摔下去呢。

“喂。”片山低声叫喊,“喂,这边,在这边呢。”

大中应该是听见了,可他把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一动也不动。片山又提高了一点嗓音:“喂!你没听见吗?”

大中颤抖着把脸转向片山的方向——面无血色,一脸铁青,仿佛缺氧的金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

“你没事吧?”片山的心猛地一颤。

“救……救救我!”从大中的喉咙口挤出了沙哑的声音,“我……我有恐高症!”

“那你还干什么蠢事!”片山吃惊地大吼了一声,现在可不是说着玩的。大中像个死人一样,身体僵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那个状态,根本不可能坚持很久。

“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去想办法。”

话虽这么说,片山自己也挺怕高,而且自己一个人根本什么都办不到。大中已经从应急梯往旁边移动了七八米,要亲自把他带回来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离雪子的房间只有两三米,还不如从那儿把他拉上来。片山想打开紧急出口,可似乎从内侧上了锁,纹丝不动。

“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片山迅速从梯子上爬下去,绕到宿舍的玄关。

“小峰先生!小峰先生!”

他跑到门卫窗口大声呼喊,可完全没人答应。从一旁的小门进去一看,这小峰老头竟然躺在长椅上打鼾呢。房间里一股酒臭味,一个空的烧酒瓶倒在地上。

“真没辙……”

这下可伤脑筋了。话又说回来,就凭这个老头,如果有谁出去交际,不,就算把客人直接带回宿舍,他都不会察觉。

片山只得放弃,从小房间出来。这里虽说是宿舍,但装修非常豪华,还装着一个小电梯。片山坐电梯上了四楼,一到走廊就开始找雪子的房间。有了,找到了。涂成蓝色的木门上挂着“吉塚雪子”的名牌。敲门之后,里面答应道“来了”,不久之后门就开了。

“啊呀!”

片山倒抽一口气。雪子似乎刚从浴室里奔出来。她卷着浴巾,正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

“真……真抱歉,我……我不知道……那个……”片山结结巴巴地说,“不,那个……我有点急事……也没有特别紧急,不过……”

他已经语无伦次。

雪子用手按住胸口的浴巾,脸上泛着刚出浴的潮红,露出捉弄人的微笑说:

“你可真是性急啊,刑警先生。”

片山愣住了,雪子继续说:“不过你要来,就悄悄地来嘛。会被朋友们看见的哦。”

片山慌忙道:

“不,不是这么回事!总之你先让我进去。”

“你等一会儿。我还要穿睡袍呢。”

尽管大中太过可怜,不过为了年轻女性以至于身陷险境,也是骑士的义务之一呢。过了一会儿,雪子打开了门,让他进了房间。她身穿一件淡粉色毛巾质地的睡袍。房间里也很有女生的风格,色彩鲜艳——蓝色的窗帘,花纹墙纸,床上和桌上塞满了玩偶。不过大书柜里装满了厚厚的书籍,真不愧是优等生的房间。可是现在已经没时间一一感叹了。

“那么,刑警先生,有何贵干呀?”

“你看看窗户外面。”

“窗外?”

雪子诧异地皱了皱眉。

“你看。”

片山打开窗户,探出了脑袋,在左边两米开外的地方,大中像个人偶一样害怕地杵在原地。

“喂!你快过来!我伸手抓住你。”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雪子也探出头去看,忍不住“呀”地叫了出来。

“……吓死我了!”

“不能丢下他不管。有没有绳子之类的东西?”

“晾衣服的绳子应该有……”

“那个就行,借我一用。”

“好。”

雪子取来卷成圆圈的绳子,片山用它做了个套绳用的大圈。

“你这是要干吗?”

“他要是掉下去,绝对直接归西了。先在他身上套上这个,再考虑把他弄进房间来。”

“这样啊……既然如此,干脆套在脖子上吧,这样更加方便快捷呢。”

片山不禁停顿了一下,看着雪子的脸。

“不过,这样就太浪费了。”

“浪费什么?”

“要是这绳子用来吊了人的脖子,可就不能用了呀!”

片山离开雪子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折腾得筋疲力尽,困得一塌糊涂。不过请不要想歪了。他完全是因为救大中才搞成这样的——不管怎么劝说,大中就是一动也不肯动,只会一个劲儿地大叫:“快救我!”到后来还哭哭啼啼的,简直比孩子还难哄。又是劝诱,又是恐吓,总之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他拉上来。奋斗了整整三小时,他才终于征服了这两米的距离。当大中圆滚滚的身体翻入雪子房间的时候,片山已经汗水淋漓。在旁一直看着的雪子,对已经吓个半死的大中下了逐客令,让他立马滚出房间,然后给片山泡了杯热咖啡。

“当刑警还真是够辛苦呢。”雪子露出难以形容的魅人眼神说道,“连那种人都不得不出手相救呢。要是被我碰上了,管他死活呢。”

“能不管的话,我也不想管呢。”片山呷了一口咖啡。

“累了吧?要不要稍微躺一会儿?”

片山生生咽了一口口水。雪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让我睡她的床,是有“那种意思”吗?从雪子的表情中解读不出她的心思。

“不,我该告辞了。”片山摇摇头说,“我还在执勤。”

雪子吃吃地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森崎老师跟我谈过你,你还真是个‘少见’的人呢。”

那又是什么意思?片山一边走出宿舍玄关,一边想着这个问题。这到底是对我有好感,还是在嘲弄我呢?

天空有些微微泛白,这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刻。出了一身汗的身体突然凉了下来,让片山冷得直发抖。他像往常一样想着:这一定是看不起我。

回想一下,今天晚上的监视真是彻底失败了。在救助大中的那段时间里,即使一个连队从大门口出动,他也不可能知道。真糟糕,回头又要被三田村先生数落了。

片山忽然又想:大中该不会是为了拖住我,才故意演了一场好戏吧?假如大中也与交际有关联又如何呢?片山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再怎么说,他的恐高症看来是真的,何况,根本不用那样折腾,暂停一晚上的行动不就成了吗?再说了,要说那个大中是交际集团的一分子,简直好像要他去当礼仪学校的教师一样,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现在只能先回食堂待到天亮了。片山绕食堂转了一圈,打开了门。

片山再次瞠目结舌,傻傻地站在了入口处。起先,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接着,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再接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然后……挠了挠头。

食堂里空无一物。里面当然没有人,可就连桌子椅子也通通不见了。片山刚才监视宿舍时在窗边坐过的那把椅子,还有和雪子一起喝咖啡、吃汉堡用过的那张桌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片山忍不住嘟囔了一声。食堂已经空空如也,在一片朝阳中,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