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猫与刑警 5
片山从出租车上下来,来到可以望见公寓的小路口,忽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晴美正从公寓里跑出来,仿佛遇到了什么急事。他本想叫住晴美,可她的表情是不同于往常的严肃,若有所思。晴美完全没有注意到哥哥,背对着片山快步往前走。这真不寻常,片山想。莫非——他想到那个多管闲事的姑妈儿岛光枝之前说过的晴美和中年男性的那件事。片山今天晚归,她有可能以为哥哥又要在外面过夜吧。片山一时间迟疑了,不过还是怀着几分歉意地跟在了晴美的后头。
“喂,福尔摩斯,不好意思,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福尔摩斯不服气地叫了一声,片山就当没听到。放下福尔摩斯之后,片山急忙向晴美刚才消失的街角跑去。
晴美穿着红色的毛衣,所以就算是晚上,跟踪她也不算困难。晴美在附近的车站坐了地铁。车厢里不怎么挤,本来还担心她会发现,不过晴美似乎一直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情况。
晴美在新宿下了车。夜晚的新宿真是人潮拥挤,而且年轻人的服装都大同小异,往各个方向行走,稍不注意就会跟丢。片山拼了命地追赶着晴美。
很不凑巧,十几个年轻人插进了晴美和片山之间,而且还喝醉了酒,片山越是想穿过去,他们越故意阻挡。
“喂,借过,借过一下。”
“不要!”
“有什么好着急的。”
“日本这么小,你急着去哪儿?”
连交通标语都拿来调侃,接着又纠缠着片山大笑不止。好不容易脱身,却发现晴美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恶!”
到底该往左还是往右?片山站住了,开始环顾四周。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片山的视线中。
“林先生!”
原来是林刑警。他仍穿着一身旧西装,在不远处快步行走。片山差点要和他打招呼,忽然又打住了。他想起了今天晃子夫人拜托他的事情。一瞬间,他把林刑警跟晴美联系了起来。
林先生在外面有了女人……而晴美有个中年男朋友……林先生和晴美!不会吧!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不可能!
不过,现在晴美和林刑警不是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吗?而且林刑警可能正在赶往见面地点呢。啊,这算是什么情况!片山太过惊诧,已经无心继续跟踪林刑警了。林刑警很快消失在夜晚的霓虹灯中,片山茫然地目送他离去。
“唉……”
不知已经是第几十次叹气了,片山摇摇头。他的身旁是好不容易吃到晚饭、正用前肢洗着脸的福尔摩斯,它完全专注于猫式洗脸法中。
“我以为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可现在呢,竟然和有家室的男人谈恋爱!这是什么情况?亏我一直以来都那么疼她。”片山对着福尔摩斯大吐酸水,对着不会回答自己的对象倾诉还挺有用的。“还有啊,林先生也真是的,竟敢对后辈的妹妹出手!简直就是只偷腥猫嘛——啊,不好意思。”
福尔摩斯完全不理会。
“唉。”他又叹一口气,“我该怎么办呀。要是这时候老爸还在就好了……不对,就算老爸遇到了这种情况也一定会束手无策的。他就是这种人啦。哦,对了,还有林先生的太太。我已经答应她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就通知她,‘出轨对象是我妹妹’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啊。”
片山又沉思了一会儿:“不过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在她自己坦白之前,还是别多嘴,静观其变吧……”
福尔摩斯洗完了脸,在坐垫上蜷成一团。
“你这么悠闲可真好啊……”
不过猫也许有猫的烦恼,片山又想。就像森崎说的那样,猫都是面无表情,可实际上在这副表情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就难以捉摸。
“是不是应该发明一种新的哲学呢?三色猫福尔摩斯如是说之类的?”
门开了,晴美走了进来。
“我回来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啦。”
“不好意思,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已经在朋友那儿吃过了。”
“啊,没事儿,我也已经吃过了。”
“是吗?”
晴美依旧一脸与平常无异的明朗笑容。
“我买好吃的回来啦。”
“什么?”
“水果蛋糕。”
“好,给我来一个。”
“我来泡红茶。”
泡好热茶,片山坐下来准备吃蛋糕,福尔摩斯来到他的身旁叫了一声。
“什么?你也想吃蛋糕?”
“我听说过哦,听说我朋友家的猫还边吃吐司边喝红茶呢。”
“好,给它尝尝吧。”
“真吃惊,福尔摩斯真是品位高雅。”
晴美看着啃食水果蛋糕的福尔摩斯说。
“不喝点红茶吗?喂,难得泡好了红茶,你喝几口呗。”
“不行的,哥哥,猫不能喝太烫的东西。不是常说猫舌怕烫吗?”
“啊,对。”
等到红茶差不多变温了,福尔摩斯闭目嗅着红茶的香气,慎重地开始喝起来。
“喝了!喝了呀!”
片山兴奋地拍起手来。
“你怎么搞的,像个小孩子。”晴美把剩下的红茶喝光,“啊,对了。儿岛姑妈傍晚打电话来了。”
“她说什么?”
“说是哥哥你相亲的日子就定在后天中午了。”
“啊,后天呀——后天?”
他狂叫起来。
“是呀。”
“那不是星期四吗?”
“今天是星期二,那就没错。”
“那可是工作日啊!最近这么忙,根本请不到假!”
“她才不管你那些事儿呢。”
“可恶!这个姑妈也真是的……”
摊上她准没好事,片山刚准备说出口,又看了一眼妹妹。要是当初没听姑妈说那些话,现在也许根本不会知道晴美和林刑警之间发生过什么。要是不知道,心情反倒舒畅许多呢……
“对方是怎样的女生啊,哥哥?”
“我早忘了。听说是个已经相亲七回八回的……”
“哇,真厉害啊!”
“我记得的就是这个了。”
“加油啊!”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片山露出严肃的表情,“明天我先打个电话给姑妈,看她能不能延到星期天。这几天真的抽不开身。”
“姑妈会不会答应?”
“天晓得……”
片山全无自信。
转眼到了星期三。片山好不容易把一直要跟着来的福尔摩斯留在家里,来到了警视厅。只见林刑警正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呢。片山的胸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不知该不该把他叫醒。面对醒来的林刑警,片山已经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一声“早上好”的自信了。
“片山!”
三田村叫道。片山赶紧来到他的办公桌旁。
“哦,今天没带小伙伴吗?”
“总算是解放了啊。”
“话说回来,林刑警好像很疲劳的样子啊。”
“是啊……”
“算了,让他多睡会儿。你明白今天的任务了吧?”
“是。”
“好,还有一件事,就是之前说的贪污。”
“是。”
“现在承包工程的是A建设公司,而他们的投标竞争者是Y建设公司。承包商的负责人是个叫柳原的男人,你办完女大的事情之后,去找他问几句话。要是发现什么隐情,就交给搜查二课去办。”
“我明白了。”
“女大学生杀人案那边,完全找不到线索。”三田村叹了口气,“一个目击者都没有,要搜索变态者也无从搜起——说不定不是普通的变态啊。也许平时样子很正常,是个平凡的上班族呢。”
“不过,他的刀法还真是……”
“没错,刀法真是干净利落,说不定参过军。那么他就应该有相当大的年纪。而且两次犯案都略过了性行为而直接杀人,凶手是性无能的可能性非常大。”
“原来如此。”
“总之,首先要确保不能再出现牺牲者了。你自己也要当心一点。”
“是。那么我出发了。”
“好。还有,你明天请假是吧?”
“啊?”
片山惊呆了。
“哎呀,今天早晨我接了个电话,是你的姑妈,说那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呢,所以拜托我一定要准你的假。”
三田村笑得十分愉悦。
“啊呀……可是……真服了她。”
片山满脸通红。
“这也挺好嘛。听说是去相亲吧。光能抓犯人可不算本事,能把新娘子娶回家才叫厉害呢。”
“是……”
片山狼狈不堪,速速从警视厅逃了出去。
“您就是秋吉老师吧?”片山问道,“我是警视厅的片山。关于森崎老师被杀一案,我有些事情找您谈谈。”
“啊,原来是这样,请进,请进。”
橱窗里放着无数的玻璃瓶,桌子上放着量瓶、量杯和试管一类的器具,连个放烟灰缸的地方都腾不出来。一进这个房间,药品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不好意思,您还在做实验,打扰了……”
“哪里哪里,没关系的。说到实验,这儿其实是二十四小时永远在做实验呢。”
“那是什么实验呢?”
“高性能炸弹。”
片山吃惊地瞪大了眼。
“哈哈,开玩笑的。您这边请。”
秋吉准备了一把类似踏脚台的椅子。
秋吉教的是化学和物理,看上去已经五十好几,身材瘦削,半白的头发蓬蓬松松得像个鸟窝,脸色也很苍白,一双眼睛特别大,炯炯有神。这令片山联想到了惊悚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科学家,就是那种会把尸体挖出来去做人造人的怪人。
“那么,您有何贵干呢?”
“啊,住在教职工宿舍的每一位我都要先问几个问题的。”
“是吗,原来如此。”
“您和森崎老师的交情如何呢?”
“这个啊,一个好邻居,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您也知道,森崎老师一直单身,偶尔我们还会请他吃顿晚饭的。内人在烹调方面有两下子呢。”
“那真好。”
“他脑袋很聪明,跟他聊天特别愉快。真是遗憾。”
“听说今天下午要搞校园葬礼?”
“是的。不过森崎老师最反感这种形式主义,肯定不会高兴的。”
“这样啊。您对凶手是谁有头绪吗?”
“我还真想不到。真对不起。”
“哪里哪里,您客气了。”
“是不是还确定不了凶手?”
“唉,很难搞啊……接下来的问题算是例行公事,森崎老师被杀的那天晚上,您在家中吗?”
“是的——不对,我去看戏了,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肚子饿得要命,接着就吃了顿晚饭。”
“这样啊。”
“我想做一点酱汤,结果酱用完了,就连忙去找隔壁的借。”
“您的隔壁是……”
“是富田老师家。可是他却不在家,那可真是麻烦了。称得上关系好的没有几家人,结果只能去一楼——”
“请等一等。”片山打断了他的话,“富田先生家没有人吗?”
“是啊,不管我怎么叫,都没人出来呢。”
怪了。富田说过,九点左右回家后一直都在家里的。就算是喝醉了睡得很死,连太太都不去应门也太奇怪了。片山决定之后再去确认一下。
片山正准备离开秋吉的实验室时,只听:“啊,你在这儿呢。”
雪子从后面追过来,与片山并肩。
“昨晚真对不起。我被朋友约走了。”
“哪里,没关系的——今天不是校园葬礼吗?”
“是啊,我不想去,不过缺席又会很麻烦,所以准备先露个脸,然后逃出来。你呢?”
“要查那件贪污案呢。下午要去个地方。”
“呀,是不是掌握什么线索了?”雪子的眼睛闪着光,“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呀?”
“这……这可不行啊。搜查是不能让一般人——”
“我不是特别的吗?行不行嘛?”
“就算你这么说——”
“不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跟定了。”
片山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就是强硬不起来呢……
“从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一步。”
“我知道了。”片山已经放弃,“不过校园葬礼呢?”
“一点钟开始吧,十分钟之后我就能逃出来。这段时间你观看一会儿葬礼也行啊。”
“你这么逃出来没关系吗?”
“小菜一碟。你等着瞧吧。”
片山越发觉得:现在当个老师真是辛苦啊。
与其他住在教职工宿舍的老师谈下来,没有发现特别有意义的信息。也没有什么和森崎交往比较深的人,关于案件,众人都只回答说没什么头绪。
“富田老师就是森崎老师的弟弟,你知道吗?”在学生宿舍吃午饭时,片山问道。
“知道啊,他也说过。再说了,看他们的脸不就明白了吗。一模一样啊。”
混蛋,我怎么看了他们的脸都没发觉呢,片山猛地感到一阵自我厌恶,不过他还是假装平静地赞同说:“说的也是。”
“听说富田会继承全部财产呢。”
“不是挺好的嘛。他反正是个拜金主义的人,肯定高兴坏了吧。尤其是那个太太!”
“真是个讨厌的人。”
“是啊。森崎也相当讨厌那女人。他曾经说过,富田老师变成这种性格扭曲的人,说不定完全就是因为他老婆呢。我也有同感。”
“森崎先生……那个……有给你留下点什么吗?”
“给我?有啊,给了我很多回忆呢。这是最棒的了。”
雪子微笑着说。
“你总有一天会结婚吧?”
“等我有这个心情再说。”
“我就算没心情似乎也只能去结婚呢。”
“为什么呀?”
“明天要去相亲呢。”
“啊呀,恭喜你!”
“别开玩笑了。”
片山叹着气说。
“啊,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在哪里办?”
“讲堂。”
讲堂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厅,现在十分安静。打着灯光的讲坛上,摆放着好几个花圈。一张巨大的森崎主任遗像,装饰着黑色丝带,陈列在更高的位置。两边又排放着座椅,教职员们都煞有介事地静坐着。阿部校长和富田夫妻当然也出现在其中。学生们把厅中的倾斜座席都挤满了,都严肃地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片山只当自己是个旁观者,站在讲堂后门,望着远远的讲坛。雪子为了方便离开,坐在走道旁边的位置上,不时地朝片山这边回头看几眼。
不过,再怎么方便离开,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到底要怎么才能逃出来呢?片山开始有点焦躁不安。
唱片中开始播放管风琴曲子,一曲结束之后,一名看似教授的长者站起来,接过麦克风说:
“从现在开始,举行羽衣女子大学前学部主任——森崎智雄的校园葬礼。”
这个老人已经相当老态龙钟,光是说这句话,就几乎要喘不过气瘫坐下来。几个年轻职员慌忙跑来,从两旁架住了他,他才好不容易维持站姿。这次的大学葬礼又多了一张精彩的照片。
接着,一名看似司仪的中年教师发话了:
“接下来有请阿部校长致悼词。”
阿部校长一反常态,抬头挺胸,缓缓踱步来到遗照前。你再怎么装腔作势,都装不到点子上呢,片山苦笑。
阿部校长向遗照行了一个礼,沉默了一刻。正当大家在猜想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间,他双手向上高高举起,让众人瞠目结舌。是弄错场合了吗,还是说他要现出原形高呼万岁?正当大家诧异无比的时候,只听:
“啊!森崎老师!”阿部校长出声了,“您的死,真是令人万分悼念!”
原来如此,这个“举手”的动作不是要高呼万岁,而是表示悲叹啊。话又说回来,这又不是少女歌手的肢体动作,真不知道是谁给设计的,简直没有比这更加低级趣味的了。
“我们都深深地敬爱着您,您对学问的刻苦钻研,众人皆知——”
片山感到后背一阵寒意,真是坐立难安。让人听这个,还不如去听听新人歌手那些蹩脚的歌来得自在呢!
座席上的学生们也开始坐不住了,不时地调整起坐姿,似乎想立马逃出去。总不见得所有的人都在同一瞬间开始内急吧?学生们的感觉一定和片山一样。
“听闻您的死讯,我们胸中满溢着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片山感觉自己就像在听过去那部很红的《歌颂母亲》的电影宣传广播。差不多够了吧,他朝雪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而正在此时——
砰!一声巨响,讲坛上,刚好是遗照的周围,冒出了白烟,花瓣像暴风雪一样被震飞四散。接着,巨大的森崎遗照摇摇晃晃,缓缓地向前倒下去。而遗照的正下方,阿部校长正在慷慨激昂地继续他的伟大演讲。阿部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傻傻地站在原地发愣,只见跌落的遗照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校长当场不省人事。
讲堂里炸开了锅。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嘴里大叫着:
“是炸弹!”
“恐怖分子!”
片山正准备冲向讲坛,却被跑过来的雪子抓住了手臂。
“我们走吧!”
“不过,刚才这是——”
“开了一个小玩笑而已。”
“什么?那……难道是你?”
“很多学生一起计划的。来吧,大家一起逃出去。快点儿!”
片山被雪子拉着跑出了讲堂,才问道:
“不过,校长没事吧?”
“只不过被照片砸了一下,没问题的。”
“这可是伤人事件啊。”
“哎呀,难道你还想听校长把那个悼词全篇念完?”
被这么一反驳,片山无言以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