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

“赶紧去看看吧。肯定正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王子推着木村的后背道。

手脚上的束缚已经解开了,却并没有重获自由的感觉。对王子的憎恨将他包裹起来,却又不能选择让它爆发。木村觉得他好像正透过一层玻璃观察着那个浑身发抖、嘴里说着“我要杀了你”的自己,而这种情绪也只不过是来自置身事外的自己的某种幻想。

他顺着七号车厢的过道朝前走去。在自己身后的虽然只不过是一名初中生,却让人觉得恐怖,似乎被一头危险的猛兽纠缠,丝毫不能掉以轻心。我是在害怕这个初中生吗?木村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叫人难以置信。正因如此,内心的感觉才仍旧模糊不清。这个初中生真的有能力威胁他人,将恐惧植入别人内心吗?木村摇了摇头,摇掉了脑海中的这些思考。

走出车厢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背靠在出入口的车厢门上,正无聊地抱着双臂。男人的眼神看起来很凶狠,一头乱发跟刚睡醒似的,那形状轮廓像极了小朋友的画里常出现的太阳。是刚才经过七号车厢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

“哦,这不是培西嘛。”男人慵懒地开口道。木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心想应该是一个什么人物角色。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王子问男人。

“我吗?我在等厕所空出来。”他指了指面前那个男女通用的单间厕所。门把手附近的指示牌看不清楚,但应该是有人正在用吧。“我等里面的人出来。”

“还有一个大哥哥呢?”

“蜜柑去前面了。他还有要紧事要办。”

“蜜柑?”

“嗯。”那人没有任何提防的意思,一脸得意的表情,“我的名字是柠檬,那家伙叫蜜柑。我们俩一个酸一个甜。你喜欢哪个?”

王子无言地歪着头,似乎在说,我不知道你问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干吗?跟爸爸一起来上厕所吗?”柠檬说道。

是吗,这个叫人恨之入骨的初中生,看上去竟然像我儿子?柠檬的这个误解让木村有些头晕目眩。列车在摇晃,在飞驰的同时似乎又像在拼尽全力对抗狂风。这让木村想起了当初一心想要戒酒而精疲力竭的自己。对抗酒精的诱惑时,木村的身体比此时飞驰着的新干线更加狂暴。

“这个人不是我爸爸。”王子说。“啊,我马上就回来,叔叔你等我一下哦。”王子天真地说着,朝小便专用的厕所走去。他此时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似乎阳光都照进了自己的胸口。木村甚至觉得,看到那爽朗的笑容之后,自己连恨都恨不起来了。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叔叔,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我哦。”

木村知道,好好地等,就是让他不要说多余的废话,安静地等待。在车厢跟车厢之间,跟一个头发都睡成爆炸状的男人单独相处,真是叫人心里不舒服。对方也正一脸不耐烦地打量着自己。

“大叔,你有酒精依赖吧?”柠檬简短地问道。

木村转身看着对方的脸。

“说中了?我周围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所以我也多少能看出来一些。我爸和我妈都是酒精依赖症。父母两个人都是这也太夸张啦。因为没有人站出来阻止,所以就一直没有刹车地不断加速。托马斯小火车里就有一集,达克因为被货车推着没办法停下来,最后冲进了书店。就跟那种感觉差不多。只能放声大叫,救命啊,停不住啊,仅此而已。他们的人生简直就是自由落体。我也没办法,只能离开父母,躲到角落,看着托马斯小火车,拼了命才活到现在。”

柠檬的话木村有一大半都没听明白,但他还是答道:“我已经不喝酒了。”

“那是应该的。酒精依赖症的人一喝酒就完蛋了。你看看我。遗传这东西没法违背,所以我完全不喝任何带酒精的东西。我就喝水。虽然都是透明的,但水和酒精可完全不一样。”柠檬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揭开盖子喝了一口。“酒精会让大脑产生混乱,水却相反,可以帮助大脑整理清楚。”

一开始木村没有太在意,只不过不经意地看着柠檬,可那液体看在眼里竟越看越像酒精,而柠檬的喉咙又像要将那美味的甘露一饮而尽似的动弹着,让木村不知不觉间觉得就要被吸引过去。

新干线车身的摇晃并非单调地重复,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地发出不规则的震颤,所以偶尔也会由下而上传来颠簸,让身体产生短暂的飘浮。而这短暂的颠簸和飘浮,正试图将木村从现实世界当中抽离。“让你久等啦。”王子回来了。“哎,我们去绿色车厢那边看看嘛。”他不冷不热地对木村说道。“坐在绿色车厢里的肯定都是有钱人吧。”他装出一副好奇而天真的孩童模样。

“也不一定吧。不过,应该都是些相对来说手头比较宽裕的家伙。”回答的是柠檬。

这时单间厕所的门打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注意到了包括木村在内的三个人,但并未多作留意,洗完手后就回到了七号车厢。

“唉,还真不是七尾啊。”柠檬说。

“七尾?”木村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好了,我要继续前进了。”柠檬说着,开始往前走。

我们也走吧,王子看向木村,接着又说:“我们会替你找找看箱子到底在哪儿的。”

“还不到要培西出手相助的时候。而且箱子在哪儿早已经知道了。”

“在哪儿啊?”

柠檬合上了嘴,直勾勾地盯着王子,冰冷的目光显然充满了怀疑,即使对方只是个初中生,也没有丝毫顾忌。就跟肉食动物寻找猎物时一样,它们也不会去在意猎物的年龄。“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你也在打箱子的主意吗?”

王子并未显示出慌张。“倒没有在打主意。只不过觉得好像寻找宝藏一样很有意思。”

柠檬也未放松警惕。他目光锐利地盯着王子,似乎要看穿对方,直接触摸对方的心底。

“不告诉就算了。我跟叔叔自己找去。”王子闹别扭似的说道。当然,他这是故意的,木村想。他只不过是通过这种动作装出一副小孩的模样,以此向对方证明自己其实并没有其他打算。

“你别来碍事。每次培西想努力表现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比如说有一次,培西被盖了一头的巧克力,要不然就是弄得一身煤灰。培西想好好表现的时候,基本都是那种结果。”柠檬说完,打算继续往前走。

“如果我们先找到了箱子,你可要表扬我哦。”王子还是一副小孩的样子答道。“是不是啊,木村叔叔?”

既然王子问到,木村于是也不经意地答道:“最好是能把里面的钱分一成给我们。”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被别人征求了意见,于是就随便回一句而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初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钞票和银行卡的记忆还残存在脑海里。

“你怎么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柠檬忽然转过身瞪眼道。

木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王子还是没有显露出一丝慌张的样子。他只是瞥了木村一眼,眼神里带有对犯下过错的人鄙夷的尖刺,但并不显眼。“哎,箱子里装的真的是钱啊?”他一脸天真地问柠檬。

对话停止了,周围只剩下列车震动发出的声响。

柠檬盯着木村,又看了一眼王子。“我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如果不是里面装的东西,就是箱子本身很高级喽。要不怎么大家都在找。”

木村在一旁听着,很是感叹王子的机智和胆量。他正不动声色、一点点地卸下对方的戒心。将孩子气作为武器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这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但是,柠檬的猜忌似乎出乎意料地强,他又问道:“你又怎么知道大家都在找?”

王子的表情有些僵硬。虽然只是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但王子那样的表情木村还是头一次见到。“当初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嘛。”王子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爽朗的初中生,“你说,大家都在找。”

“我才没说呢。”柠檬不满地抬了抬下巴。“真叫人不爽。”他很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木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他打心眼里想提醒柠檬,“这个孩子很危险。你还是先下手采取一些措施比较好。”但是,他做不到。如果王子在下一站仙台不能跟同伙取得联络,住在市内医院里的涉就会有生命危险。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断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木村明白,那一定是真的。

“叔叔。”王子在叫木村。但是木村正在发呆,没能及时回应。“叔叔,木村叔叔。”王子不停地叫着,木村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叔叔,我们好像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呢。柠檬哥哥好像生气了。”

“我们也没有恶意,如果让你生气了,那真是对不起。”木村决定低头认错。

“木村大叔,”柠檬忽然道,“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一个正经的大人啊。”

“因为我有酒精依赖症嘛。”木村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说什么,心里十分不安。同时,他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全是冷汗了。现在的场面就跟当初他做那些凶险的工作时,不止一次遭遇过的场面一样,自己的真实身份正被敌人怀疑。令人不舒服的紧张似乎在木村和柠檬之间拉出了一条线,而且还在不断扩张。

“对了,大叔,你有没有起床气?”

对于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木村只回了一句:“什么?”

“你在睡觉的时候如果被别人叫醒,会不会生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起床气?”

“不管是谁,睡觉的时候被吵醒了心情肯定都不会好吧。”

眼前出现了一片金星。同时,自己的头也猛地朝后弹去。被攻击了。虽然有些迟,但木村还是反应过来了,对方的拳头砸在了他的嘴角。至于对方的手臂是怎样移动、拳头又是如何接近的,木村完全没看清。他感觉到嘴巴里掉落了细小的碎块。舌头一舔才发现,是门牙掉了。木村捂住嘴巴,擦拭了一下渗血的嘴角,取出牙齿,放进了口袋。

“你这是干什么?叔叔,你没事吧?”王子依然扮演着天真无知的初中生。他对柠檬说:“请快住手。你为什么要打人?我要叫警察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叫人敬畏的同行,这点拳脚应该可以轻松地避开吧。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打中了。是我的直觉错了吗。”

“当然了。我叔叔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叔而已。”

“是吗?”柠檬看着嘴角正流血的木村,显得很失落,“但我的直觉一直是那样告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大叔做的事情一定跟我们做的差不多。”

“你的直觉不准啊。”木村坦诚地说道,“以前我是做过一些凶险的事情,但是好几年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现在我只是个认真努力的保安。说实在的,身体早就生锈了。”

“这种东西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就算多少年不骑了,身体还是会自然地做出动作。”

木村想告诉他别再说这种傻话,但忍住了没说。“你还是赶紧去前面的车厢比较好吧。”木村感觉到血正从断裂的牙根处不断地涌出。

“叔叔,你没事吧?”王子将背包从肩头取下,从外面的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木村。

“立刻就能拿出手帕的孩子,家教应该挺好吧。”柠檬咧嘴笑道。

王子重新背好背包。这时木村忽然想到,那背包里还装着自己当初带来的那把枪。只要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把手伸向王子的背包,拉开拉链,就可以抽出来。他这样想。

木村脑海里立刻飘过了两件事。

首先是一个疑问,拿回了枪之后该怎么做呢?拿枪威胁他,还是开枪?如果要开枪,又该对谁开枪?是柠檬,还是王子?他最想做的当然是将枪口对准心里连一点善意的碎片都没剩下的王子,扣动扳机,但如果可以这样做,他早就不用操心了。涉会有危险,这一点一直都没有改变。别多想了,动手吧。列车的摇晃一如既往,使得木村微微地抖动着,似乎在唆使木村打破身上那忍耐的枷锁。自己不是一直很简单地活到了现在吗?想做的时候就做。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不需要什么忍耐。别任由那可恶的初中生摆布,好好教训一下他吧。估计,他说的那些话都是虚张声势。没有什么等在医院旁边的人,涉也没有危险。一直以来,木村都拼命想要锁起那个随性妄为的自己,但同时,他体内还有另一个竭力想要掀开那个忍耐的盖子的自己。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王子的算计?这是木村的第二个想法。现在,背包就在木村眼皮底下,所以他才意识到了枪的存在。或许,这才是王子真正的目的。王子是否在期待着木村夺过枪,跟柠檬对立呢?这件事说到底会不会只是在按照王子的剧本发展呢?

越思考,便在泥潭里陷得越深。猜疑又生出猜疑,为了不被沼泽吞没,只好抓住一根长棒,可它究竟值不值得信任更令人不安。另一方面,体内又有一个自己拼命打算掀开那层忍耐的盖子,渴望着不顾后果仅凭欲望行动。木村觉得只要稍有松懈,一切都会在瞬间支离破碎。

“好吧,就让我来确认一下车皮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听到这句轻描淡写又不明所以的话,木村一开始还不知道柠檬究竟指的是什么,可就在这时柠檬一把夺过了王子肩上的背包。王子也愣住了。柠檬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他只是伸出了手,轻轻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王子肩上的背包就不知不觉间被夺走了。

木村感到头皮都麻了。王子也终于显露出了紧张。

“培西,还有大叔,你们都听着。这个背包里装了什么东西,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不过,光看大叔那忍不住直往上瞟的眼神就可以想象,里面或许是某种可以给你们带来优势地位的工具。”柠檬拎起背包,拉开拉链,随即发出了“哦”的一声,看上去很开心。“竟然装了这样的好东西。”

木村只能直勾勾地看着那把被拿出来的手枪。

“如果要用十五个字来表示我现在的心情,那应该是这样吧:‘爸爸,圣诞老人来过啦!’哦,好像十五个字有些多。”柠檬自言自语,像是在演讲,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他取出了那把装着消声器的手枪,拿在手上打量着。“在列车上开枪,太吵也太引人注目,所以我正发愁呢。谁知道,原来车上也能搞到消声器,早知道都不用去求圣诞老人啦。”

王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柠檬。木村则因为跟不上他那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愣住了。

“好吧,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柠檬打开了枪上的保险,枪口指着木村。

“问我啊。”木村想也没想地应道。你还是盯上我了啊,他想。跟我比起来,这个初中生邪恶太多了。这些话都已经跳到了嘴边。列车像是要让木村更加紧张似的,开始蠕动起来。

“你们身上带着枪这是事实。连消声器都准备好了,肯定不是外行。小孩和大叔的组合很少见,但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我们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当中,什么样的组合都有。最关键的是,你们到底因为什么才出现在这里?是自己主动的,还是受了别人的委托?你们打算做什么?你们做的事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说实在的,自己这边跟柠檬其实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枪是木村为了干掉王子才带上车的,对箱子感兴趣决定插手,只不过是王子一时兴起。但是,木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就这样对他解释可以得到他的信任。

王子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木村,像要随时会哭出来般地说道:“叔叔,怎么办?我好害怕。”

看到他这副柔弱的样子,木村顿时有了‘必须要保护他才可以’的使命感,但随即又告诉自己,别被他骗了。这个看似受到惊吓的初中生其实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表面装作可怜兮兮,其实背地里阴险狡诈。

“你们该不会是也从峰岸那里接下了任务吧?”柠檬说。

“峰岸?”木村看着王子的脸。他很意外,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在这里出现?

“你们听着。接下来我要朝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开枪,不是你就是你。至于说为什么不把你们两个人都干掉,那是因为那样蜜柑应该会生气。如果他想从什么人那里问出情报,而那个人却被杀了,他一定会生气。很烦吧,他是典型的A型血。话虽这样说,同时留下你们两个也很麻烦。那就只有开枪干掉一个。好,我要开始提问了。”柠檬将枪口放了下来,稍稍弯起一边的膝盖,看上去十分懒散。“你们两个人当中,哪个才是负责指挥的?我可不会被身高欺骗,小孩负责指挥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听着,我喊预备、开始,负责指挥的人就将手举起来,而另一个人呢,就拿手指着负责人。如果你们俩的回答有矛盾,比如两个人都举起了手,或者都伸手指对方,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打死你们俩。”

“两个都杀了不是有人会朝你发火吗?”木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大叔你也是A型血吗?真够烦的。唉,被蜜柑骂虽然很讨厌,但是被骂几下又死不了人。我们这边的游戏才更重要。”

“这就是个游戏吗?”木村撇了撇嘴。刚才王子也说什么来做个游戏,如今柠檬又打算做游戏取乐。他感到厌倦和失落,为什么周围全都是这样的家伙?跟他们比起来,光喝喝酒就可以满足的自己才是最正经的。

“好,开始。你们俩都给我认真回答。”柠檬厉声道。

这时,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孩路过了车厢连接处的这段过道。柠檬安静了下来,木村和王子也没有出声。“妈妈,快回去吧——”小男孩天真地叫喊着,从木村背后经过。木村想起了涉。那名母亲显然觉得僵持在这里的三个人有些可疑,但还是直接回到了七号车厢。

听到了孩子的声音,木村才意识到,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涉,我必须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死。木村像是在暗示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孩子刚才经过的那扇自动门,在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开始缓慢地闭合。

“到底谁负责指挥呢?”确认没事之后,柠檬开心地问道,“预备、开始。”

木村没有犹豫。他弯起手肘,抬起右手。转过头一看,王子则伸出了手指,正指向木村的胸口。视线再转回前方,是柠檬的枪口。旁边洗面台的烘干机传来了风扇转动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木村听到声音之后,视线也随之移向那边。

并没有枪声响起。咔嚓——只有这一声如同拿钥匙开锁般的微弱声响,相比之下,耳边烘干机的声音要大多了。咔嚓,咔嚓。声音还在持续。好一会儿木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枪声。由于消声器的关系,枪声几乎消失了。木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被击中了。他最先感觉到的是胸口灼热。没有疼痛,只有液体从体内涌出的感觉。眼前开始模糊。

“大叔,朝你开枪了,不好意思啊。”柠檬笑着道歉,“唉,这样这事也就算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木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头后面感觉很硬,自己已经倒下了吗?疼痛的感觉在头脑里蔓延开来。接着,他又感受到了列车的晃动。自己如同被丢弃在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的世界全都变成了黑色,没有任何远近大小之分。那有没有底呢?

意识消失了。

不一会儿,木村觉得自己正飘浮在空中。好像在被拖着。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自己中枪开始,究竟过了多久,也完全没法判断。一种跟睡意背道而驰的微弱不安摇晃着他的身体。他被关在了一个狭小而黑暗的地方。

叔叔,叔叔——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呼喊。

木村觉得意识如同散落在一片浓雾中,即将消失殆尽。他在这样的不安之中,勉强尝试着将意识串连起来。真想喝酒,他想。来自肉体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不安和恐惧正紧紧抓住自己的心脏,抓得是那样的紧,真难受。对了,在最后的这个时刻,还必须再去确认一件事情。身为人父的情感化作仅存的执念喷薄而出。

涉没事吗?应该没事吧。

作为自己赴死的交换,儿子的人生将会得到延续。这样就好了。

王子的声音很遥远,就像坐在家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叔叔,你就要这样死掉啦。后悔吗?恐惧吗?

涉呢?木村想问,可现在的他就连一次呼吸都无法完成。

“叔叔的儿子可不会得救哦。过一会儿我就去给那个人下命令。也就是说,叔叔你白死啦。失望吗?”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涉不会得救”这句话让木村陷入了更大的不安。帮帮我,他想说,嘴却动不了。生命正在逐渐流逝。

“什么?叔叔。你说什么呢?喂。”王子轻描淡写的话不知从何方传来。

涉……木村想要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无法持续的呼吸使他痛苦不堪。

“叔叔,加油。救救孩子——你只要能好好地说出这几个字我就帮你。”

对王子的愤怒早已经没有了。只要他愿意救自己的儿子,那就什么都听他的。木村在意识朦胧中思考。他想动动嘴巴,口腔里却汩汩地涌出了血,直叫他作呕,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了。“涉”,他试图叫出这个名字,可即便用尽全身力气,却还是出不了声。

“嗯,什么?听不见哦。叔叔。”

木村甚至已经不知道,此刻这样询问自己的人究竟是谁了。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对不起,我马上就好好地说出来,请一定救救我儿子。

“叔叔,你真是没用啊。涉可要死了哦。这都怪叔叔。”一个声音喜滋滋地说道。木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不停下坠,直至地狱。而不管木村的灵魂如何嘶吼,声音都再也无法传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