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宿命

灵魂一直堕落到这深井之中,

也许这阴灵的肉体却仍在尘世间留存,

而这阴灵却尾随着我,到这里苦度严冬。

——但丁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浑身酸痛。地面冰冷彻骨,窗户上结满窗花。

她被倒剪双臂绑在一个木箱的铁环上。她努力扯动绑住的手脚,绳子似乎松脱了一点儿,她停下来喘几口气,继续挣扎。

她心里面虽然怕得要死,求生的欲望却异常强烈。继续挣扎,绑住脚的绳子随着鞋一起被蹬掉,两条腿终于自由了。她燃起了希望。

危险仍在,佐川一政随时都可能回来。她一想起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就止不住打哆嗦。

她现在后悔不已。自己天天跟警官住在一起,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呢?是因为不信任他,还是担心失掉那份工作?

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一个变态杀人犯太不值得了。

何况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她。

她双脚蹬地,全身用力,拴住两只胳膊的大木箱被拖得动了动。她停下来又喘。比起娇生惯养的城里姑娘,她力气算大的。

长得漂亮未必总是好事。她现在倒宁愿长着恐龙脸,嘴里唱《忐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

月月饿了两天。会不会埋怨自己?

罗炎麟看不见她的人,会不会以为她喜新厌旧,把她当成水性杨花的女人?

贫困的父母等着她给家里赚钱。

上初中的弟弟等她来交学费。

至少,她再也吃不到美味无比的泡芙了。

绑着胳膊的绳子忽然一松,她只顾向前使劲,不由自主扑在地上。

等她哎呦着从地上爬起,发现自己两手已经松脱,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可是只发出了猪仔似的“哼哼”声。

那个该死的浑蛋居然用一条破毛巾勒她的嘴。她把毛巾扯掉,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她抓住门把手摇晃,外面锁得死死的。她又去摇晃窗栏杆,白费力气。刚刚燃起的希望几乎破灭。她不甘心,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呼啸刮进。她打了一个寒噤,攒足力气呼喊:“救命——救命——救命——”

喊声似乎立刻便被吞没在冰天雪地之中。

外面很空旷。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喊得声嘶力竭,带着哭腔呻吟着,颓然跌坐到地上。

佐川一政走在雪地里,每踏一步,积雪下的冰渣就会发出稀碎声。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今年比往年冷,村子里的狗冻得都猫在窝里不出来。

他买了几个馒头,一堆熟食,他知道那女孩嘴馋。对于把她囚禁在这里,他深感抱歉。就像但丁说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对她好一点。

张可欣冻得实在不行,只好关上窗。她一面想着如何逃走,一面四下搜寻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

这间简陋的小屋子不大,棚顶歪斜,四墙糊满报纸。有一张小床,一张老式的褪漆破木桌。她顺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书和演算本。书本多是初中高中的课本,演算本也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试题。张可欣只念到初中,上面的写的东西很多她都看不懂。但她弟弟学习却很好,这也是她坚持供弟弟念书的原因。

在这些书本的最上面一层有一搭厚厚的稿纸。上面的笔迹十分清楚。她拿出来翻看。页眉上写着日期,好像日记。


“2010年2月12日。值得兴奋的日子。我居然能与佐川先生相识。网络真是一个玄妙的东西。他听不懂汉语,我不懂日文。但是,彼此书写的文字却很相似。于是我们用繁体汉语穿插着英文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十分愉快……我听说过关于他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

“2010年5月7日。他让一位台湾朋友把他的汉语译本《在雾中》邮寄给我。这在大陆是禁书。我捧着那本书,充满新奇。在充斥着无聊与麻木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在孤独的深夜中品读他人的传奇人生,更能安抚心灵的……”

……

“2010年,6月1日。这是我第三次读这本书。我沉浸在他所营造的亦虚亦实的经历之中。在外人来说,那可能是一部关于疯子的臆语。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它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能感觉到,一个深深蛰伏的存在,悚然睁眼,注视着这个世界……”

……

“2010年,8月30日。我这几天一只无精打采。佐川一政,他走到了我的心里。我开始怕了,真真正正地怕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或者,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无力抗拒。或者,它多年以来一直就在那里。现在,它爬起来,走向我……”

……

“2010年,11月15日。佐川先生给我寄来更多书籍。不知不觉,我眼中景色已经开始改变。实话实说,我有些恐慌,有些彷徨,我猜测屏幕那一面的佐川先生是否能够感受到。他为我敞开了一扇门,但是却不告诉我外面的路。仿佛是我过去只躲在房子里,偶尔想象一下外面的世界。现在,那扇连接的门开了。而我躲在房子里,一动不敢动……”

……

“2011年,5月4日。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他联系。我带着负罪感去憎恨他,遗忘他。然而他的影子依然徘徊不散……”

“2011年10月5日,我的饥饿感来了。”

“2011年10月24日,佐川一政来了。”

……


张可欣的手一抖。稿纸掉在地上。

10月24日那天晚上。她被那个尾随的男人堵在了小巷中。亲眼目睹了但丁与佐川一政的对话。

她惊骇至极,只顾逃命。

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逃出佐川一政的魔爪。

看到这儿,张可欣再也没有胆量继续看下去。她手脚冰冷,几近绝望。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院里的大门猝然发出响声。

她悚然一惊。他回来了。

情急之下,她从桌上抄起一个玻璃水杯。

门外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她胸口。

房门缓缓推开。

她缩到墙角,浑身栗抖地举着玻璃杯。

佐川一政拎着食品袋,出现在门口。

他略显吃惊地看着惊惶万状的女孩,问:“你在干什么?”

张可欣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说:“你,你,你不要过来……”

佐川一政拎起手里的袋子:“我给你买来好吃的……想不想尝尝?”

“你不要过来!”张可欣大叫,“我,我会跟你拼命!”

佐川一政冷笑:“我劝你还是把我的杯子放在旁边,老老实实坐下来。我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对待你。但是,如果你现在把我惹恼了。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张可欣哼哼唧唧地啜泣:“你都说过放了我的,为什么还要抓我啊?我可是说话算话,没有报警……你一个男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佐川一政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她,半晌,发出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的声音:“你实在太美了,几乎跟蓝香琴一样。我实在舍不得丢下你啊。”

“我一点儿都不漂亮。我两个耳朵不一般大,你仔细看……我还有虫牙,舌头也大……”张可欣使劲儿张开嘴巴,伸长舌头。

可惜她现在做丑脸似乎也于事无补。

佐川一政说:“你是可以勾起别人食欲的美人。”

这句话现在听来绝对不是恭维。

“你……你想把我怎样?”

“我不知道。”佐川一政说,“如果我想一点一点吃掉你,把你做成可口的美味,你会不会觉得很兴奋。”

张可欣呻吟着瘫坐在地上。


罗炎麟驾驶着警车,一路向东直出市区,沿着去往沈阳的方向疾驰。王树林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检查手里的六四式手枪。五发子弹,满匣。

接近晚上8点时,警车右转,开上一条岔路。十分钟后,公路开始崎岖不平,到最后完全成了土路。土上覆盖一层冰壳,车轮不停打滑。

车前灯照耀着浓重的夜色,不知颠簸了多久,黑暗中冒出一两盏灯光。随着车子前行,灯光逐渐密集,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村落。村里的房屋不甚密集,排列得七零八落,最远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山坳边缘。这个地方名叫鸡爪沟。

村里没有像样的路,警车只能停在村口。罗炎麟和王树林两人借着房舍透出的微弱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子。敲开几家村民的门,逐一打听确认。然后翻过一个陡坡,才看见一座孤零零的三间红砖房歪斜地建在山脚下,在黑夜中散发着蒙蒙的灯光。

罗炎麟看了看王树林,两人都没说话,一起走下山坡,轻手轻脚的接近院子。他们没走院门,而是从屋后翻墙而过。

罗炎麟身手十分矫健,落地无声。这让王树林暗暗吃惊。

双脚刚刚站稳,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在他们面前竟然堆着一个坟头。

刚才打听路时,村民告诉他们这家住着一个姓孙的老头儿。一辈子靠杀猪卖肉为生,没娶老伴儿。

院子里这座坟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卖猪肉的老孙头儿死了?

人如果死了房子里怎么会有灯光?

饶是王树林久经大敌,额角也有些冒汗。

罗炎麟始终稳健异常。他的焦虑隐藏在眼睛深处。

张可欣会在这里吗?

希望那个狡猾的日本老头儿这一次没有耍他。

他弓下腰,依靠墙壁的遮挡绕到房屋正面,轻轻推开木门。同时从腰间拽出手枪。王树林跟在他身后,悄悄摸进房间。

他判断有灯光的屋子是厨房。他举起枪,慢慢靠近……伸长手臂,用手指按在门上,一点点用力……

门无声地开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直刺鼻孔。

两人几乎同时看到灶台旁边的墙壁上醒目地钉着两条铁链。铁链下面悬吊着用塑料布蒙住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地上覆着厚厚一层深褐色的东西,踩上去沾鞋。

罗炎麟小心地走到灶台边,伸手掀起那层塑料布。

一具没有头和四肢的人体躯干暴露在眼前。

躯干是女性。两条铁链上的钩子分别刺穿左右锁骨,将尸体悬挂在半空。

被害者死亡时间不长。

罗炎麟看着那具肢解后的躯干,好半天没有动一下。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

那个馋嘴的女孩。

那个大咧咧的女孩。

那个乐天派的女孩。

那个暗恋自己的女孩。

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数不清的各种张可欣的表情。他心中坚持的希望就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为了泡影。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面前的尸体,可还没等碰到又马上缩回。

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能动。

就在他全神贯注着尸体,一个人正悄悄接近他背后……

他反应变得很迟钝。等他陡然警觉,一个东西已经向他砸来。他本能抬手一挡。那个圆溜溜的东西掉在地上,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女人的头。

女人头在地上骨碌了一圈,停住了。人脸正好面朝他。他心头一搐。几乎忘了对面的凶手随时可能扑上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

女人脸很圆,原本很大的眼睛半睁半闭,瞳孔凝滞,鼻孔和嘴角都淌出了血。

罗炎麟一怔。

他认识这个女人。但不是张可欣。而是北海道餐厅老板的女儿庄园园。

他霍然抬头。

双手沾满鲜血的欧青仁站就在他面前。

罗炎麟眯缝起眼睛:“是你……”

欧青仁站在那里,眼神空洞。

罗炎麟问:“这里是你的家?”

“我在这里长大。”欧青仁说。

“村里人说房主姓孙,是一个50多岁的老人。”

“那是我舅舅。我没有父母。”

“院子里埋的人是他?”

“是。他年初得脑中风死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佐川一政联系上的?”

“大约两年以前。通过网络、邮信。”

“我很费解,佐川一政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居然能够蛊惑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去模仿他犯罪。他莫非会妖法不成?”

欧青仁说:“他并没有蛊惑我。他是我的老师,他只不过告诉我,我其实是跟他一样的人。我就是佐川一政。”

“你是佐川一政?”连罗炎麟都大吃一惊。

他忽然想起张可欣曾说过,有一个自称佐川一政的人跟踪她,发短信骚扰她……这样说来,佐川一政其实不过只是一个代号,他既然可能是万春山,又为什么不可能是面前的欧青仁?也许跟踪张可欣的人不仅仅有万春山,还有欧青仁,万春山只不过是一个寻找刺激的色狼,而欧青仁却是实实在在的魔鬼。或许,张可欣早已认出了欧青仁,但是出于种种考虑,她并没有举报他。

那个极度变态的食人魔实在难以同眼前冷若冰霜的美男子划等号。

“你真是佐川一政?”罗炎麟想要再次确认。

“佐川一政,佐川一政……”欧青仁魔怔怔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蓦然挤出一个诡魅的笑容,“不错,我就是佐川一政。爱吃肉的男孩,佐川一政。”

罗炎麟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异样变化,似乎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念顿时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罗炎麟有意诱导他说:“你舅舅是卖肉的。你小时候一定有很多肉吃吧……”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一下子触动了欧青仁。

“哼。”欧青仁眼神里闪现出怨恨,“那是留给他自己吃的。我永远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儿。”

“那你不会去偷?”

“怎么不会?我常常趁他不注意,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不管肥不肥就割下一块肉,躲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吃。”

“生吃?”

“当然,难道还有工夫做熟吗?不被他发现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管那么多。”

“你小时候吃过他不少苦头吧?”

欧青仁的脸开始扭曲:“他就是一个畜生。他做的事情跟畜生没有区别。”

罗炎麟没有追问。作为心理分析师,他很清楚一个心理变态的倾诉者所说的“畜生”是什么含义。

欧青仁扮成的佐川一政继续说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我吃了很多猪肉。吃到最后,我一看见肉就恶心。”

“既然如此,那你……”罗炎麟想起那些被割肉分食的被害人。

欧青仁似乎猜出了他疑惑:“可是我总觉得饥肠辘辘。除了肉以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填饱我的肚子。”

“你觉得食人肉能填报你的肚子?”

欧青仁显出了陶醉:“不仅能填饱肚子。味道还很不错,比猪牛羊的肉好多了。”

罗炎麟审视着他:“你之所以喜欢蓝香琴,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你的美味?你杀了她是吗?然后,你又跟踪张可欣,因为她长得很像蓝香琴?”

欧青仁的笑容消失了,呆呆地看着罗炎麟,脸上露出了迷茫:“我跟踪张可欣,是因为她长得像蓝香琴?”

他自言自语:“不可能,我并没有打过蓝香琴的念头。我没杀她,也不可能吃她。不可能。”

“为什么你那么确信。”

“因为……他是但丁深爱的女人。”

“但丁是谁?”

“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欧青仁嘟哝。

罗炎麟心中已然明了一切。他换了一种方式问:“你既然两年之前就跟日本的佐川一政取得了联系,很久以前就感到‘饥饿’,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动手?”

欧青仁没说话,揉搓着粘在手上的血。

罗炎麟问:“难道有人阻止你?”

欧青仁沉默。

“但丁是谁?”

“……”

“是不是但丁阻止你,不让你去杀人。”

欧青仁抖了一下。

“他比你强大。所以你不得不听从他的。”

“胡说八道。”欧青仁忽然大叫,“他根本控制不了我。我根本没有必要听他的。”

罗炎麟步步紧逼:“孙蕊被你绑架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原打算把她带到这里来分尸。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注意,半途调转车头把她拉回市里?”

“因为那小娘们儿不老实。想要逃跑,我们只好把她解决了。”

“你们?”

欧青仁嘿嘿一笑:“但是,她可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在她死了之后割了几块肉而已。”

“她是谁杀的?但丁?”

欧青仁恨恨道:“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我早就知道,他其实跟我一样贪得无厌,一看到肉就流口水。可是他偏要装出一副假正经的嘴脸。好像他是天使,而我是不可救药的怪物。事实上,我们还不是一样,同是地狱里长大的孩子,我们看见的是相同的黑暗。”

罗炎麟说:“但丁是不是从小就很听话,读书很用功?”

“他那是太懦弱了。整天只知道念书,他就是想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穷地方,离开那个喝醉酒就知道打人的老畜生。要是依照我的脾气,早就把那老家伙剁了。可惜我拗不过他。”

“但丁原本做得不错。他几乎已经梦想成真了。”

欧青仁讥诮:“我说过,他是一个伪君子。本质上跟我没有区别。忍了那么多年,他不是照旧跟佐川先生联系吗?而且,吃掉那些女人时,我发现他跟我一样亢奋。所以,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

这是罗炎麟第二次亲眼目睹这种难得的病例。

双重人格,英文称作dual personality,多重人格的一种特殊形式,属于严重的心理障碍疾病,目前尚无有效治疗手段。美国精神病大词典对于多重人格这样定义: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到目前为止,全世界记录在案的多重人格病例984种。其中绝大多数为双重人格。

多重人格的具体特征是,在某一时间段里,患病者的精神受到二者之一的人格控制。每种人格都是完整的,有独立的记忆、行为、偏好。多数情况下,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往往意识不到不到另一方的存在。从一种人格向另一种的转变,开始时通常很突然,与创伤性事件密切相关;其后,一般仅在遇到巨大的或应激性事件、或接受放松、催眠或发泄等治疗时,才发生转换。

但也有一些双重人格患者出现意外情况,他的两种人格可以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甚至分享近似的记忆,但是他们彼此却采用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和处事手段,就像双胞胎。

之所以会出现这些变化主要跟双重人格的成因有关。最普遍的医学观点认为,在患者幼年时期,扭曲暴力的成长环境容易导致儿童的性格障碍。严重的可能造成后天的人格分裂。从根本上来说,双重人格或者多重人格都是个人对环境压力产生的一种心理防御。

童年遭受过摧残的人,随着年龄增长,认知加深,会产生对自我的排斥感。程度严重到难以承受时,心理防御机制就会将被排斥的“自我”孤立,重新塑造一个“完美自我”的形象。“完美自我”会将一切不愿接受的记忆以及心理反应,投射到那个被孤立的人格身上,以确保‘完美自我’能够健康生存在世界上。

这就是欧青仁身上的佐川一政与但丁。

姑且用“佐川一政”来代表那个因幼年遭受摧残而扭曲暴虐的人格。

而“但丁”则代表着通过后天自身努力重新铸造而成的人格。

罗炎麟将所有手上已掌握的信息与对欧青仁的了解进行对比分析,再加上推测,得出一系列结论——

欧青仁之前似乎做得很成功。他人格中分离出的“完美自我但丁”随着年龄成长,逐步成长为心灵中的主导人格。而且完全抑制住了原始人格“佐川一政”的影响。甚至后来在他跟日本的佐川一政本人交往了两年,“但丁”人格仍然能够抵御诱惑,掌控身心,只把犯罪的欲望停留在幻想阶段,他无疑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或者说,他已经变成了“但丁”,也就是他以往表现出来的冷漠,寡言,内敛和深思。

但为什么在最近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但丁突然失去了控制,而佐川一政迅速强大起来?

罗炎麟的直觉立刻给出了答案。

蓝香琴。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那个女人无疑彻底颠覆了欧青仁的整个精神世界。

他还是头一次面对一个极端的双重人格罪犯。

他很难判断对方接下来的意图。

与此同时,佐川一政问但丁:“他为什么盯着我们一言不发?”

但丁说:“他盯着的是你。他在想如何抓捕你。这是你咎由自取,我再也帮不了你了。”

佐川一政冷笑:“早早晚晚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

但丁叹息:“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说到底,整件事还是你引起的,要不是为了蓝香琴那女人……”

“不要再说了。”

“怎么,你现在后悔了?”佐川一政问。

但丁沉默。

“他似乎正打算举枪,你有什么看法?”

“……”

“那么就由我来处理后事吧。你什么都不要管了。”

欧青仁突然转身往厨房外跑。罗炎麟举枪,没有射击,他对但丁的印象并不坏。

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佐川一政又转身返回。他手里拖着一个麻袋。里面有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女人从麻袋里露出了脑袋,披头散发,嘴里塞着布条,呜呜叫唤着。

罗炎麟心尖一震。

麻袋里的女人正是张可欣。幸亏他看见的不是一堆尸块。

他举枪瞄准欧青仁。

欧青仁摇摇头。揪住女孩的头发,把肉钩锋利的钩尖抵在女孩的下颌:“我只要一用力,她就香消玉殒。你想试试是你的子弹快还是我的手快吗?”

张可欣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罗炎麟。目光里既惊喜,又担忧。

罗炎麟说:“你想怎么做?”

欧青仁微微一笑:“放下枪,我们来场公平的较量。”

张可欣使劲儿摇头,钩尖划破了她的下巴。

罗炎麟把枪丢到脚下,伸开双臂示意对方。

欧青仁松开张可欣,凶残毕现。

罗炎麟心想,在这种时候假如王树林从欧青仁背后突然袭击。一举就能把他制服。

可是王树林并没有出现。

罗炎麟的心往下沉。欧青仁双手沾的血恐怕不仅仅是庄园园的,还有那位久经考验的刑警队长的。他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是不是连自己都觉得死得不值?

欧青仁的铁钩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

他的速度绝对快。

罗炎麟往旁边闪躲。厨房空间狭小,他的腿撞在灶台上,钩尖劈下划破了他的衣袖。

欧青仁的手往回一带。钩子又折向罗炎麟脖颈。

罗炎麟退无可退,一旦被勾上,他的下场就会像被屠宰的猪。那个死去的孙老头属实把一身杀猪的蛮悍传给了外甥。

他劈手叼住了欧青仁的手腕。

欧青仁似乎没有意识到对方反应这么快,愣怔一下。

罗炎麟的膝盖随即撞在他的肚子上,欧青仁弯下腰。罗炎麟扯起他的胳膊,肩膀腰胯一靠,借着转身的速度,用柔道中的一本摔技把欧青仁从肩头甩出去。

欧青仁重重摔在地上,昏厥过去。

罗炎麟松了口气。手背刚才被铁钩划出了一道口子,现在才感觉到疼。他用嘴裹了裹,把血吐在地上。

张可欣在麻袋里很不舒服,用力扭动,发出呜呜的叫声向他示意。他没有理睬。包庇罪犯反受其害,她这是自找的。他不想马上给她松绑,让她多吃一些苦头。

过了一会儿,仰面躺在地上的欧青仁抽动一下四肢,慢慢睁开眼睛。他呻吟着从地上坐起来。

罗炎麟考虑着要不要立刻把他铐起来。

欧青仁平静地对他说:“我不会再反抗了,我伏法。”

他的神情异常淡漠。刚才的狂躁好像忽然之间消失了。

罗炎麟审视他良久,问:“你现在是谁?”

“欧青仁。”欧青仁略显自嘲地说。

“我没问你这个。你现在是但丁,还是佐川一政?”

“没有但丁这个人。”欧青仁说,“那是我面对佐川一政时的自称。我就是欧青仁。”

“那佐川一政是怎么回事?”

“他是一个肮脏可怕的家伙。一头匍匐在幽暗地下、蠢蠢欲动的怪物。”

“怪物……”

“我记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它一开始好像只是我童年的一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模模糊糊的,偶尔变成脑海中转瞬即逝的可怕念头。后来逐渐的,他开始变化出形状,闯入我的心灵,试图寄宿在那里,强迫我去做满足它的事情。”

“看上去,它并没有得偿所愿。”

“尤其在十几岁那几年,我几乎天天都在跟它搏斗。我时常会突然冒出杀人的念头。看到同桌女同学,会不自觉幻想她被像猪一样宰杀的情景。我甚至偷来舅舅杀猪用的尖刀、肉钩子藏在枕头底下。我会做杀人的梦,在梦中射精。醒来后我特别害怕。我怕有一天我醒来,面前真的出现一具被我用杀猪刀捅死的人。”

“你用什么办法控制那种欲望呢?”

欧青仁挽起袖子。两只手臂上布满了数不清的醒目扎眼的伤疤。有的是用刀割,有的是用锥子扎,有的用是烟头烫的。

罗炎麟沉默。

“除此之外,因为我学习成绩优异,老师们器重我,同学也羡慕我。这种虚荣心带给了我很大的自信来对抗邪恶的欲望。就像控制毒瘾一样,最开始总是艰难的。但是,一旦你能克服最初的一两年,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上了高中以后,我一面上学一面打零工,根本没有多余精力胡思乱想。那种杀人的欲望就被彻底压制下去。等到我上了大学,偶尔我会写写网络小说,把这种欲望当成了纯粹的可以控制的灵感。它已经伤害不了我了。”

“那你后来又是怎样遇到了真正的佐川一政?”

欧青仁沉默许久,才说:“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日本就听说过我们这里有家专门从事制作尸体标本的工厂。3年前他曾亲自来这里参观过,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我当时只听说他是一位日本小说家,但不知道他的那些经历。他似乎对我很投缘,尽管语言不通,却很愿意与我交流。他回日本之后,我们还保持书信联系,他在那时对我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时,就觉得我们是同样的人。”

罗炎麟心头一颤。佐川一政也对他说过这种的话。

“我不否认,他对我是有影响。”欧青仁继续说,“而且我能意识到,他一直在有意刺激我的欲望。他给我讲述他的经历,读他创作的食人小说,告诉我他食人的详细感受。”

罗炎麟说:“那是一种目前最为有效的心理催眠方法,即为美国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斯金纳的‘操作条件反射’中的‘强化效果’。他每当告诉你你与他相同时,大概都会向你讲述他食人的愉悦经历,让你感同身受,并且告诉你如何正视这种欲望……”

欧青仁苦涩一笑:“他就是这样做的。”

“他的目的就是通过不断激活你沉睡的欲望,并一次次强化这种欲望,最终在你的心灵里复制出来一个与他当年一模一样的佐川一政。到时候,你就会去模仿他出去杀人、食人。事实上,你残杀被害人的手段几乎与他当年如出一辙。”

欧青仁轻轻摇头:“你只说对了其一,没有说对其二。”

“噢?”

“我不是没有提防佐川一政。我原本只想在我心情郁闷的时候,通过跟他交谈松弛一下自己而已。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我之所以后来释放囚困在心中的佐川一政去扮演食人魔,那是另外一个原因——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同伙帮助我对抗MIC。”

“MIC?”罗炎麟一怔,“MIC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欧青仁说:“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问慕容雨川和濑户美奈子,如果今天他们能活着回来的话。”

罗炎麟没有想到案情还能出现这种变数。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明珠酒店与MIC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否则他也不会派慕容雨川和濑户美奈子去贵州调查。只不过,他把食人案与两家企业的违法活动作为了两桩案件来处理。

欧青仁说:“我原本为MIC服务,也可算作他们犯罪活动的帮凶之一。但是后来,他们却杀害了蓝香琴,杀了那个在我一生中唯一一个带给我欢乐的人。当我决定了为蓝香琴报仇,我就不计较一切后果了。我很清楚,一旦把佐川一政那头蛰伏的怪物释放出来,就很难再把它降服,但我别无他选。碎尸案的头三名被害人其实都是被MIC公司杀死的,她们只不过是MIC犯罪活动中众多牺牲品之一。我只不过是借用佐川一政鲜明的犯罪手段吸引了你们警方的注意。原本我的目的达到了。可是佐川一政却不能满足。我喜欢蓝香琴,所以蓝香琴死后,我对外貌酷似蓝香琴的张可欣也颇有好感。没想到这种好感在佐川一政眼里变成了难以抑制的食欲。他从一开始就想吃掉张可欣。我曾经阻止过一次。可是他的欲望与日俱增,最后终于挣脱了我的束缚。他利用我的身体杀死了孙蕊,最后终于把张可欣劫持到这里。”

绑在地上的张可欣停止了挣扎。她惊奇地看着欧青仁。听着他跟罗炎麟的对话,似乎这才弄明白一个月前那天晚上跟踪自己的欧青仁为什么自称佐川一政。他当时自言自语,面部表情变化多端,一会儿贪淫邪恶,一会儿冷若冰霜。就像话剧舞台上的一名演员,同时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她当时把欧青仁当成了精神分裂的疯子。她不敢报警,没有警察会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大小姐庄园园的男友。从那以后,每一次看见欧青仁来餐厅找庄园园,她都像遇见了鬼,避之唯恐不及。

欧青仁对罗炎麟说:“在你赶来之前,我已经跟佐川一政争斗了很长时间。他杀了庄园园,那是她罪有应得。但是我不想伤害张可欣。”

罗炎麟侧脸瞧一眼女孩。女孩附和地呜呜叫唤两声。

“谁知道呢,也许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杀了她。”欧青仁说。

他这句话出口,立刻被一个有力的声音打断:“你这种豺狼的话也会有人相信?”

罗炎麟闻声望去。王树林脚步踉跄地走进厨房,扶着门框喘息,似乎受了伤。

看见罗炎麟吃惊的表情,王树林解嘲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被他弄死了?”

罗炎麟不否认。

王树林摘下警帽,右脑的一撮头发被血粘在一起。他骂:“这畜生下手还他妈真狠。我恨不能一枪崩了他才解气。”

他说着枪掏出来对准欧青仁。

“这种畜生留在世上就是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