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The door opens both ways……

Blue Öyster Cult,‘Out of the Darkness’

门向两边开……

——蓝牡蛎崇拜乐队,《来自黑暗》


“你看啊,”周一早上,埃琳端着一碗燕麦片,站在电视前,震惊地说,“简直难以置信!”

斯特莱克刚走进厨房。经过周日晚上的惯例约会,他刚洗了澡,换上衣服。房子里一尘不染,装潢以奶油色和白色为主,到处都是不锈钢表面和柔和的灯光,仿佛太空时代的手术室。餐桌后的墙上挂着等离子电视,奥巴马总统正在台上讲话。

“他们杀死了奥萨马·本·拉登!”埃琳说。

“活见鬼。”斯特莱克说,停住脚步,读着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

他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服,但那副累坏了的神态并没得到任何缓解。追踪莱恩和惠特克时积累的疲惫开始逐渐显现:他的双眼充血,皮肤变得灰蒙蒙的。

他走到咖啡壶前,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昨晚,他差点压在埃琳身上睡着了,能坚持做完也算是上周为数不多的成就之一。现在他靠在不锈钢台面上,看着外表无懈可击的总统,从心底感到嫉妒。总统可算是解决了他的对手。

埃琳开车把斯特莱克送到地铁站,一路上都在谈本·拉登之死。

“不知道他们冲进去之前,”她说,在地铁站外停下车,“有多么确定里面是他本人。”

斯特莱克也在想这一点。当然,本·拉登的外表很有特点,身高超过六英尺……他的思绪又回到布罗克班克、莱恩和惠特克身上,直到埃琳再次开口。

“我和同事约好周三晚上去喝一杯,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拘谨,“邓肯和我基本谈好了。我不想再偷偷摸摸的了。”

“抱歉,去不了,”他说,“还要继续做那些监视工作。我告诉过你了。”

他告诉她,布罗克班克、莱恩和惠特克都是有钱可拿的正式活计。要不然,她不可能理解他至今毫无成果的执着追逐。

“好吧,那我就等你的电话了。”她说。斯特莱克捕捉到她语气里的一丝冷意,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值得吗?他把背包挎在肩上,走入地铁站,如此问自己。他问的不是那三个男人,而是他与埃琳的关系。一开始,只是你情我愿的消遣,现在这关系变得越来越像一份沉重的责任。他们总在相同的时间和餐厅约会,千篇一律得已经有些无聊。但埃琳提议打破这样的规律,他却发现自己并不乐意。他随便就能想出一大堆比起和广播三台主持人喝酒更乐意做的事,排在首位的就是睡觉。

他能感觉到,埃琳很快就会介绍女儿给他认识。斯特莱克这三十七年来,一直尽力躲避“妈妈的男友”这一头衔。他记得莱达的那些男友——有些形象还好,大部分都不怎么样,其中最差劲的就是惠特克。他对这个头衔有种几近恶心的反感。他一点也不想在任何小孩眼中看见恐惧与不信任,就像以前每次有陌生男人进门,妹妹露西眼里的那种神情。他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什么眼神。他一直主动关闭头脑,不去想莱达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拥抱和笑声上,还有他每有成就时,莱达表现出的那份母亲的骄傲。

他在诺丁山门站下了地铁。他刚走出车站,手机就响了:已经与疯爸爸分居的客户发来短信。


你知道两个孩子今天不在学校吧?银行假。他们在姥姥、姥爷家。他不会跟到那儿去。


斯特莱克低声骂了一句。他确实忘记了银行假这回事。往好处想,这下他没事了,可以回办公室处理一些文件,在天黑之前就抵达卡特福德百老汇。他只希望这条短信是在他跑到诺丁山来之前发来的。

四十五分钟后,斯特莱克爬着通往办公室的金属楼梯,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不叫房东把电梯修好。他站到办公室的玻璃门外,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冒出来:里面的灯为什么开着?

他猛然推开门,动静大得让罗宾在椅子里惊跳起来,虽然她早就听见了他费力的脚步声。两人互相瞪视,罗宾的眼里带着挑衅,他的眼里带着责备。

“你在这儿干吗呢?”

“工作。”罗宾说。

“我叫你在家工作。”

“都办完了,”她说,拍了拍桌上的一叠纸,上面写满笔记和电话号,“这是我能在肖尔迪奇找到的所有电话。”

斯特莱克望向她的手。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那叠整整齐齐的纸,而是蓝宝石订婚戒指。

一阵沉默。罗宾不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何如此剧烈。她为什么这么想要为自己辩护……嫁不嫁马修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对自己重申这句话?简直太荒谬了……

“又戴上了?”斯特莱克说,转过身背对她,把外套和背包挂好。

“嗯。”罗宾说。

又一阵短暂沉默。斯特莱克转回身看着她。

“我没事要你做。只剩下一个客户了,我自己也能对付疯爸爸。”

她眯起灰蓝色的眼睛。

“布罗克班克、莱恩和惠特克呢?”

“他们怎么了?”

“你不是在找他们吗?”

“嗯,可这不是——”

“你要怎么一个人对付四份委托?”

“他们算不上委托。没人付钱——”

“所以他们只是你的业余爱好?”罗宾说,“我整个周末调查电话号码,就是为了你的爱好?”

“听着——我想找到他们,没错。”斯特莱克说,努力组织语言。阻碍他的除了浓重的疲惫,还有他难以定义的其他情感(订婚戒指回来了……他一直怀疑事情会这样发展……叫她回家待着,让她有时间与马修相处当然对此起了作用)。“可我不——”

“你倒是愿意让我开车送你去巴罗。”罗宾说。对这场讨论,她早就做好准备。她知道斯特莱克肯定不愿意让她回来上班。“你也没反对我去找霍莉·布罗克班克和洛兰·麦克诺顿问话。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又接到了一块他妈的碎尸,这就是不一样,罗宾!”


他没想喊,但在文件柜上激起回音。

罗宾不为所动。她以前见过斯特莱克生气的样子,听过他骂人,见过他一拳打在文件柜的金属抽屉上。这吓不到她。

“没错,”她冷静地说,“我确实被吓到了。我想大多数人接到夹着脚趾的贺卡都会被吓到。你自己看起来也被吓得够呛。”

“嗯,所以我说——”

“——你现在想一个人处理四份委托。是你叫我回家的,我可没请假。”

她重新戴上戒指让马修欣喜若狂,马修帮她准备好回来工作的说辞。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还真是异乎寻常:马修扮演斯特莱克,她陈述理由。她只要答应在七月二日嫁给马修,马修简直愿意帮她任何忙。

“我本来想直接回来——”

“你想直接回来工作,”斯特莱克说,“并不等于这是最好的选择。”

“哦,我不知道你还是个职业治疗师。”罗宾掌握分寸,语带讽刺地说。

“听着——”斯特莱克说。罗宾的冷静和理智比愤怒和眼泪更让他生气(蓝宝石在她的手上发出高傲的光芒)。“我是你的老板,我来决定——”

“我还以为我们是搭档。”罗宾说。

“都一样,”斯特莱克说,“是搭档也好,不是也好,我都有责任——”

“所以你宁可看着自己的生意倒闭,也不肯让我工作?”罗宾说,苍白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晕。斯特莱克一边觉得自己占了下风,一边又因为她失去冷静而感到莫名的愉悦。“是我帮你发展到今天的!你这样正中他的下怀,不管他是谁!让我退居二线,不管能赚钱的委托,把自己逼成——”

“你怎么知道我——”

“因为你脸色难看得像个鬼。”罗宾直率地说。斯特莱克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差点大笑出声。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想笑。

“我们要么是搭档,”她继续说,“要么就不是。你如果把我当成什么瓷器,只有确定不会碰坏时才拿出来用,那——那我们就完了。你的生意也完了。我还不如答应沃德尔——”

“答应什么?”斯特莱克语气尖锐地说。

“答应他的建议,去警察局申请工作。”罗宾说,直视斯特莱克的脸。“要知道,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一场游戏。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遭遇过比收到脚趾更糟的事,也活下来了。所以——”她暗自鼓起勇气。她本来没想把话说得这么绝:“——你决定吧。决定我到底是你的搭档,还是——还是负担。你如果没法依靠我——你如果不让我和你一样去冒险——那我还不如——”

她的声音几乎哽住,但她还是咬牙说下去。

“——还不如走人了事。”她说。

她激动地转过椅子,结果用力过度,面对着墙。她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尊严调整方向,对着电脑,点开一封又一封电子邮件,等着斯特莱克的回应。

她没把自己追查的线索告诉斯特莱克。她要先确定自己是斯特莱克的搭档,然后再分享信息——要不就当作临别的礼物。

“不管他是谁,他以砍杀女性为乐,”斯特莱克轻声说,“他也表达得很清楚,他想对你做同样的事。”

“这我明白,”罗宾语气紧绷地说,目光停留在电脑屏上,“但你明不明白,他既然知道我在哪儿工作,就一定也知道我住在哪儿。他如果下了决心,我不管去哪儿,他都会追过去。你明不明白,比起坐在家里等着他行动,我更愿意帮你抓住他?”

她绝对不会求斯特莱克。她一连删了十二封垃圾邮件,斯特莱克才语气沉重地开口:

“好吧。”

“什么好吧?”她问,谨慎地回头看斯特莱克。

“好吧……你可以回来工作了。”

罗宾喜形于色。斯特莱克没笑。

“哦,开心点吧。”罗宾说,站起身绕过桌子。

在一瞬间,斯特莱克有个疯狂的想法:罗宾会拥抱他。罗宾看起来就是这么开心(她有了那枚戒指保护,也许斯特莱克对她而言又变成一个可以拥抱的安全对象,性别模糊,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但罗宾只是走向水壶。

“我找到线索了。”罗宾告诉他。

“是吗?”斯特莱克说,仍在努力试图弄清眼前的情况。(让她去做什么才不算太危险?她去哪儿才算安全?)

“嗯,”她说,“我联系上了在‘身体完整性认知失调’论坛上和凯尔西说过话的人。”

斯特莱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屁股坐到仿皮沙发上。沙发在他的重压下发出惯常的放屁声。他努力思考罗宾在说谁——他太缺觉了,平常浩瀚而精准的记忆已经失灵。

“那个……男的还是女的?”他问,隐约想起沃德尔给他看过的照片。

“男的。”罗宾说,用沸水冲茶包。

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斯特莱克为有机会训斥她感到开心。

“你一直背着我上那些网站?和一堆匿名皮条客捉迷藏,连自己在和谁打交道都不知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上过那个论坛!”罗宾生气地说,“我在留言板上看见凯尔西问起你的事,记得吗?她的网名叫‘无处可去’。沃德尔来时,我都告诉你了。他可是佩服得很。”她补充。

“沃德尔赶在你前头了,”斯特莱克说,“他找那两个人问过话了,没用。他们都没见过凯尔西。他现在在调查一个叫‘迷恋者’的人,这家伙曾经在论坛上约过女人。”

“我知道‘迷恋者’这个人。”

“怎么知道的?”

“他要求看我的照片,我没发,他就没再回我了——”

“你在和那帮疯子调情?”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罗宾不耐烦地说,“我假装和他们一样得了认知失调症,谈不上调情——我看‘迷恋者’没什么问题。”

她递给斯特莱克一杯茶,茶的浓度正合斯特莱克的口味。奇怪的是,茶并没让他高兴,他更生气了。

“你觉得‘迷恋者’没问题?你有什么根据?”

“我收到那封寄给你的信以后,查了查慕残者——那个非常迷恋你断腿的人,还记得吗?那是种性偏离,但和暴力没什么关系。我想‘迷恋者’最多只会想着那些即将残疾的人,对着键盘手淫。”

斯特莱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喝了口茶。

“总之,”罗宾说(斯特莱克没有感谢她泡茶,这让她心怀不满),“和凯尔西在网上说过话的那个男人,他也想截肢——他对沃德尔撒了谎。”

“什么意思,撒了谎?”

“他其实和凯尔西见过面。”

“哦?”斯特莱克说,努力保持平淡的语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都告诉我了。警察找他时,他吓坏了——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他想砍掉自己的腿——他一慌,就说从来没见过凯尔西。他怕他如果说见过,他的病就会曝光,因为他还得上庭作证什么的。

“总之,他相信我不是记者也不是警察——”

“你把真实身份告诉他了?”

“嗯,这样做最好。他相信我说的是实话,就同意和我见面。”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会见你?”斯特莱克问。

“我们有警察没有的优势。”

“比如?”

“比如,”她冷冷地说,希望能提供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你。杰森迫不及待地想见你。”

“我?”斯特莱克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他相信,你的腿是自己砍的。”

“什么?”

“是凯尔西告诉他的,凯尔西说你的腿是自己砍的。他想知道你是怎么砍的。”

“见鬼的耶稣基督,”斯特莱克说,“他有精神病吧?他当然有,”他自问自答,“他就是个精神病。他想砍掉自己的腿。见鬼的耶稣基督。”

“嗯,要知道,对于‘身体完整性认知失调’是精神疾病还是大脑异常,现在还有争论,”罗宾说,“如果扫描患者的大脑——”

“随便吧,”斯特莱克挥了一下手,“你为什么觉得这疯子能帮上忙?”

“他见过凯尔西!”罗宾不耐烦地说,“凯尔西一定跟他说过,她为什么如此坚信你也是他们的一员。杰森十九岁,在利兹的阿斯达超市上班。他有个姑姑住在伦敦,他会住到姑姑家,然后过来见我。我们还在商量时间,他得看看排班表。

“你想啊,无论是谁让凯尔西相信你是自愿砍腿的,杰森和他之间只隔着凯尔西一个人。”罗宾继续说。斯特莱克对她独自调查的成果如此缺乏热情,让她既失望又恼火。但她心里留着一丝希望,斯特莱克也许很快就会收起这种批判的态度。“而那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斯特莱克又喝了两口茶,让疲惫的大脑慢慢消化她提供的信息。她的逻辑无懈可击。能说服杰森见面是项了不起的成就。他应该夸奖她。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你如果认为我应该给沃德尔打个电话,把这些都告诉他——”罗宾带着明显的愤懑说。

“不,”斯特莱克连忙说,急切的态度让罗宾感到一丝满足,“我们先听听他能提供什么信息……先别浪费沃德尔的时间。和杰森见过面再说吧。他什么时候来伦敦?”

“我不知道,他正在准备请假。”

“我们可以去利兹见他。”

“他想自己过来。他不想让认识他的人发现。”

“好吧。”斯特莱克生硬地说,揉着充血的眼睛,试图想出一个计划,让罗宾既有事做又安全无虞。“那你继续跟他沟通吧,再打打这些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布罗克班克的线索。”

“我已经在打了。”她说。斯特莱克听出她话中暗含的叛逆,以及对于回到街上实地调查的坚持。

“对了,”斯特莱克说,脑袋急速运转,“我想让你去沃拉斯顿小巷守着。”

“找莱恩?”

“没错。低调点,天黑之前就回家。你如果看见那个戴毛线帽的家伙,赶紧走人,要不就启动防狼警报器。最好同时做这两件事。”

斯特莱克的阴沉语气并没能浇熄罗宾的喜悦。她终于可以重新工作了,作为和他完全平等的搭档。

她不可能知道,斯特莱克相信她只会一无所获。斯特莱克不分昼夜地盯着那排公寓的入口,经常更换位置,用夜视望远镜扫视阳台和窗口。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莱恩在里面出没:没有魁梧的身影在窗帘后方晃动,没有低低的发际线和鼬鼠似的黑色小眼睛,也没有撑着拐杖或像打拳击时那样仰首阔步的巨汉(对于唐纳德·莱恩,斯特莱克从不想当然)。斯特莱克仔细打量过在那片楼群进出的每个人,认真与“捐呗”网站上的照片和戴着毛线帽的身影比对,结果没有发现任何相似的人。

“好了,”他说,“你去盯着莱恩——把跟布罗克班克有可能上班的地方的号码给我一半,我们分头打。我继续盯着惠特克。别忘了定时跟我联系,行吧?”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

“当然没问题,”罗宾兴冲冲地说,“哦,对了——科莫兰——”

他在走向里间的路上转回身。

“——这是什么?”

她举起斯特莱克在凯尔西的抽屉里找到的泰尔丝胶囊。他在网上查了查这种胶囊的功效,然后把药放进罗宾的公文格。

“哦,那个啊,”他说,“没什么。”

罗宾没那么高兴了。斯特莱克有些内疚。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像个乖戾的混蛋。罗宾又没做错什么。他振作起精神。

“治粉刺的药,”他说,“凯尔西的。”

“对啊——你去她家了——还见到了她姐姐!怎么样?她都说什么了?”

斯特莱克不想给她讲哈兹尔·弗利。那场会面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疲倦极了,但仍然毫无理由地想要和罗宾作对。

“没得到什么新信息,”他说,“没说什么重要的事。”

“那你为什么把药拿回来?”

“我以为可能是避孕药……也许她有些她姐姐不知道的秘密。”

“哦,”罗宾说,“所以确实没什么。”

她把药扔进垃圾桶。

斯特莱克出于简单而纯粹的自尊心,不肯就此罢休。罗宾找到了很好的线索,而他两手空空,只对治疗粉刺的特效药有了大致了解。

“我还发现了一张条。”他说。

“一张什么?”

“衣帽间的存衣条。”斯特莱克说。

罗宾等着他解释,结果他什么也没说。斯特莱克打了个哈欠,承认自己输了。

“回头见。随时告诉我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他进了里间,关上门,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向后瘫倒在椅子里。他已经为阻止罗宾出门工作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现在只想听到罗宾离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