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饮血而醉 第五章 高川的故事
01
看着电脑文档上的字句,我喝下了今天的第五杯咖啡。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将这个复杂的故事讲清楚。
这个故事记录的连环杀人案发生在2014年9月到11月这三个月当中。
这个故事中的正方主人公,仍然是我们的“囹圄侦探”高川。把他称为“囹圄侦探”,是因为他现在的犯人身份。若按推理小说的分类来说,这个系列或可称为“安乐椅侦探小说”,或是“舒适推理”,也就是侦探不经过现场实地调查,仅凭有限的线索,完全依靠大脑的逻辑推理来破解案件的谜团。
后来我想,将这个系列的类别定为“安乐椅侦探小说”或“舒适推理”是错误的,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高川所处的环境并不安乐也不舒适。若是没有骆松在外辛苦奔波搜集各种线索,高川也无法利用他的大脑将案件的全貌整合出来。就像没有必需的食材,再顶级的厨师也无法做出一盘美味的菜肴。他们两人就像一个组合,一个搜集线索,一个整合线索,缺一不可。如果要在推理大师的经典作品中找出类似的组合,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东野圭吾笔下的物理老师汤川学和刑警草薙,只不过骆松高川这个组合又因为客观原因而与众不同,他们一个在社会上,一个在高墙内。
不过高川的刑期就快要结束了,他当初被判五年有期徒刑,而现在已是第五个年头了。据骆松说,今年11月15日高川就可以出狱了。
因为我写《霜冻迷途》,骆松对我产生了怀疑。他经常来找我,起初是为了调查我,刺探我犯罪的可能性,变换着各种谈话方式企图使我暴露出破绽。经过多次交谈,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尽管我知道他对我的怀疑仍没有完全消除,但我必须承认,和他交流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他会就一些非机密案件的侦破思路跟我交换意见,也会问我一些有关推理小说创作构思方面的事。
“密室题材的推理小说能够满足解谜爱好者的需要,固然很好看,但我总觉得不现实。”骆松说,“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制造密室呢?难道如此故布疑阵的目的就是挑战警方?扰乱视线?增加警方压力?”
“本格推理小说就是由谜团和解谜过程组成的,你可以把一部本格推理小说看成作者所设计的与读者之间互动的解谜游戏,只是一个游戏,你何必纠结它是否现实。”我说。
“以杀人案为例,在我看来,最高明的犯罪,是让案件看上去不是谋杀而是自杀或意外,或者让犯罪‘不存在’,被害人的名字永远留在公安部的失踪人口登记系统中,没人知道这个人早已经被杀了。再差一点的犯罪,是凶手设计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即使被怀疑,警方也找不出证据,不能拿他怎么样。总之,像密室杀人案这种明显的所谓‘不可能犯罪’,就像是在现场留下一行字——‘喏,你们看,这是一场谋杀,是我干的,但我很聪明,你们抓不到我,我为你们精心准备了一个密室谜团,快来破解吧。’怎么想都觉得这样太不现实了。这种为写密室而写密室的推理小说,把建造密室的动机归结为故意向警方挑战的游戏心态,真的是太扯了。”
“你不能以偏概全,还是有很多经典密室作品的动机是很合理的,里面的凶手确实有不得不制造密室的理由,而有的则是因为客观因素而非凶手的主观意愿所形成的假密室状态,提高了谜团的难度,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你不要对密室题材完全失去兴趣嘛。”我说。
……
就这样,我们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自然而然地,话题也越来越接近一些彼此原本不会说的秘密。比如有一次,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高川身上。
“我的读者将高川称为‘囹圄侦探’,可是他今年11月份就要出狱了,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打算以‘囹圄侦探’为主人公写一个系列呢。”
“那要不我跟他商量一下,让他在里面再多待上几年?”骆松开玩笑地说。
“他跟你透露过他出狱后会做什么工作吗?警察他肯定是干不成了吧。”虽然我没有见过高川,但我是打心眼里对他有好感,对他的未来也是发自内心地担忧。
“我也不知道。”
“话说回来,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
“这你不是知道吗?你在《霜冻迷途》里还写出来了呢。他失手把一个犯罪嫌疑人给打死了。”骆松答道。
“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嘛。这么说来,他是‘冷硬派’推理小说里那种喜欢依靠暴力来铲除罪恶的亦正亦邪的硬汉警察啰?”我好奇地问道。
“错!”骆松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绝不是那种人。在那次事件发生之前,所有认识他的人,警校同学、局里的同事,包括我自己,全都以为他是一个只会动脑子的人,没人想到他竟然那么能打,爆发力还那么惊人。”
“那究竟是什么事促使他爆发出蕴藏在体内的原始兽性呢?”骆松的话令我更加好奇。
骆松一言不发,打开了钱包,盯着钱包内的一张照片入了神,我当然也好奇地凑了上去。
这张老照片我曾在《霜冻迷途》中提到过,是他们八年前在警校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拍的,那时他们身上穿的警服只不过算是校服,肩上还没有警衔。照片已经略微泛黄,照片中三男一女四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冲着镜头乐呵呵地笑着。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名叫王斌,现在在邻市B市公安局任刑警队长一职。另一个男生,是他们三个男生中长得最为矮小瘦弱的一个,最小号的警察制服穿在他的身上都显得有些肥大,看上去好不相称。尽管身材瘦小,但他看上去非常精神。照片中的他表情十分怪异,明明是在咧着嘴笑,但那单眼皮的双眼却是狠狠地瞪着镜头,眼神里透着好似能够洞悉世间万物的凌厉。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拍照的时候是在生气,只有他的老同学们知道,这就是他的常态,平时他根本不笑,所以拍照的时候笑起来看上去很怪异。他就是高川,曾经是骆松的同事,现在正在监狱中服刑。站在骆松身边的那个挽着他胳膊的女生是谁,我从没听骆松提起过,看照片中的亲密程度,我猜是他的女朋友吧,可我听说骆松现在是单身,那么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个女孩是谁?”我指着照片中的女孩问道。
“她叫程卉卉,是高川的未婚妻。”
“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你是说她那样挽着我?”骆松苦笑了一下,“她确实做过我的女朋友,不过只有一个月。”
“为什么分了?为什么她成了高川的未婚妻?”我很好奇。
“她一直喜欢的都是高川,她要当我的女朋友,是为了跟高川赌气。在警校高川是出了名的怪人,当初是程卉卉倒追高川,当着好多人的面向他深情告白,可高川那小子居然当众拒绝了她。要知道,程卉卉当年可是警校的校花,追她的男生可以绕操场三圈,被其貌不扬的高川拒绝,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知道我也喜欢她,所以就赌气和我在一起了。一个月后,她告诉我说,这样拿我当惩罚高川的工具对我不公平,她还是喜欢高川,所以就跟我提分手了。校花嘛,用现在的时髦词儿就是‘女神’,总是有点小性子的。后来程卉卉开始疯狂倒追高川,高川那块冰山终于被融化了,两个人就在一起了。警校毕业后,我们三人同被分到了东区分局,做基层侦查员,工资不高,高川家里条件不太好,他那人又是犟脾气,不肯让女方家里出钱结婚,所以婚事一拖再拖。”
“我记得你今年33岁吧,你们同岁,五年前就是28岁,他那样拖着对女方是有些不太好哦,现在他又在监狱里……”
“是啊,她那年也28岁。”骆松发出这样的感慨时,神情有些呆滞。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我是在问你高川为什么入狱,你跟我说你们的青春岁月干什么?”
“她就是高川入狱的原因之一,她死了。”
“啊?”这真是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答案,“怎么死的?”
“灭门,一家子,除了她的弟弟,全都死了。死者中还有她的父亲,也是我和高川的老师。”
“高川为了给他们复仇而杀人了?”
“当然不是,如果是杀人就不会只判五年了。不过,从结果上说,他确实是为他们报了仇。”
接着,骆松向我讲述了五年前的那场泯灭人性的灭门惨案。虽已时隔五年,硬汉骆松再次回忆起时,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02
程枫华是骆松和高川在警校时的恩师,他是从H市公安局缉毒大队队长的位置上退下后被警校特聘为刑事侦查学教授的,主要教授痕迹分析、痕迹证据,以及侦查情报学。骆松、高川、王斌是他最喜欢的三名学生,当年的第N届警校刑事侦查技术大赛上,这三人竟然总分并列第一,这可是H市警校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竞赛结果,他们三人也因此获得了警校“三剑客”的称号。程枫华的女儿程卉卉是当年警校的校花,因为程枫华的关系,四人有着深厚的友情。毕业后,骆松、高川、程卉卉三人被分配到了H市东区公安分局,王斌则被调回了户籍所在地的B市公安局。这个故事与王斌无关,这里就不对他进行赘述了。
程枫华在从警的最后几年曾有过几次提干机会,但最终因为学历和年龄问题没能成功。不过行政级别的问题并不影响他在H市警界的地位,他从警三十几年来,不仅破获大案无数,带出的徒弟更是在全国很多城市的各级公安机关刑侦口都身居要职,其中刑侦副局长级别的就有八人。
程枫华在任职缉毒大队长的五年里,培养出了一支隐蔽战线的奇兵。这支队伍在程枫华的指挥下,不仅在禁毒工作中立下了无数奇功,其中一些精英还经常借调给别的部门参与打击各种有组织犯罪,程枫华因此获得了H市警界“卧底教父”的称号,是当之无愧的传奇英雄。他从缉毒战线退下后,被警校特聘为刑侦学教授,继续将他热爱的刑侦事业发扬光大。
七年前,一个让H市警方颇为头疼的制毒贩毒团伙在H市出现,该团伙组织严密,行踪极其诡秘,一个接一个的缉毒大队队长被撤下、换上,却只能打击到最底层的小喽啰,别说团伙高层了,就连团伙中层警方都触及不到。长达一年的侦破没有对该组织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打击,该组织反而越来越嚣张,逐渐成了华北地区最大的制毒贩毒组织。警方高层无奈之下请程枫华出山,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骆松清楚地记得程枫华接受任务后,私下里开心地对他说:“领导没有忘记我这员老将,我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骆松当时心里明白,在高手如云的警界,到了程枫华那个年纪,最怕的就是被人遗忘,程枫华能在退休的数年后重新被起用,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那时谁又能想到这就是悲剧的开端,如果当年他没有接受任务,他和他的妻女就不会死得那么惨。
03
这个贩毒集团能做到华北地区最大,必然是不好对付的。它的最高头目据说曾是缅甸某大毒枭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名叫吴凯龙,他当初在这个大毒枭手下是专门负责冰毒业务的。因为瘾君子们通常将吸食冰毒称为“吹泡泡”,所以这个阴狠毒辣的毒贩还有个可爱的外号,叫“泡泡龙”。
泡泡龙是中国人,几年前缅甸大毒枭在一次帮派火拼中被榴弹炸死后,手下的“四大天王”就分了家,泡泡龙带着自己手下的重要成员潜回中国,以H市为中心,迅速建立了集合制毒化工原料生产、制造毒品、销售毒品一条龙的犯罪网络。这个组织严密的团伙行踪极为诡秘,尽管警方抓捕了很多该团伙负责运送毒品的小喽啰,却始终无法触及该团伙的核心层。据被抓的毒贩交代,不仅是他们这些底层的毒贩,就连团伙中的中层干部都没有见过泡泡龙的真容。
要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贩毒集团,普通侦查行动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只能采取渗透进内部的战术,所以警方高层才请老将程枫华出马。因为年龄及离开一线多年的缘故,程枫华的到来引发了警方内部一批人的质疑,尤其是之前被换下的缉毒大队的队长们,尽管他们很佩服这位昔日的传奇英雄,但现如今程枫华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个教书匠。然而程枫华没有让领导们失望,他在了解该团伙的行动规律之后,迅速展开了战略部署,他清晰的侦破思路,科学合理的人员部署,最终打消了所有人的质疑,全局上下众志成城,真心实意地配合程枫华的行动。
那是六年前,2008年,程枫华撒出了多达二十名精英卧底,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年的渗透战斗中,有人因身份暴露而被撤回、被断腿,甚至被活埋,卧底战斗的艰辛和惨烈的过程不是我们这个故事所要叙述的,总之在这一年中,在程枫华的指挥下,最终有三名卧底警员成功打入了贩毒集团的核心层。
五年前,2009年某月,侦查行动终于有了重大突破,缉毒大队掌握了贩毒集团首脑和重要成员的藏身之处,当时只等警方高层的一声令下,即可里应外合将他们一举拿下。
根据卧底提供的情报,以泡泡龙为首的贩毒集团核心层的七人正躲在H市东区城乡接合部的一处老式小区中的某号楼中。警方高层当机立断,下达了突袭命令,突击队由缉毒大队的一群精英队员和一支特警小分队共同组成。程枫华与特警队长二人共同研究了毒贩躲藏的小区的地形图后,制订了包围圈的部署、狙击点的选择等一套完善的抓捕计划,突击队员们在这个阶段将手机等通信设备全部上交,以确保行动计划不外泄。最终程枫华和特警队长达成共识,在局长的指示下,定于第三日凌晨2点对毒贩隐藏地点进行突袭。
尽管计划做得十分到位,可最终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次日上午卧底传来情报,泡泡龙一伙将于当日下午转移。若放弃了这次机会,不能及时抓捕,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在向局领导汇报情况之后,局领导决定立刻执行抓捕计划,并下达了如遇抵抗准予现场击毙的指示。
突袭时间定在上午10点半,根据前方传来的情报,突击队了解了对方的人员和武器配置,加上有卧底里应外合,程枫华和特警队长都认为强攻取胜的成功率很高。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砰砰砰”——几声枪响划破这座城市的上空,紧接着是不可避免的枪战,场面虽不如影视剧中那样夸张,也算得上是惊心动魄。我们的公安战士虽不如电影中的英雄那般神勇无敌,但训练有素的他们,人数上是对方的几倍,武器也比对方精良,对付泡泡龙这样的悍匪还是绰绰有余的。几轮攻击下来,对方两人被击毙,多人受伤,最终皆束手就擒,警方没有任何伤亡,大获全胜。
因为突击行动是在白天进行的,加上位置处于住宅区,所以密集的枪声自然吸引了很多人前来围观。当程枫华和他的队员押着毒贩走出住宅楼的时候,他们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犯人身上。这群公安战士表情严峻,但内心激动,他们能够感受到几十里外的东区分局指挥中心里,在局长的带领下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为了这一天,他们付出了太多的血和泪。那个最后传递出情报的成功打入贩毒集团核心层的卧底警员,在突击队攻入的那一刻,不知是紧绷的神经突然得以松弛,还是过于激动,当场晕倒在地,最后是被缉毒大队的兄弟们抬出楼房的。在这长达一年的侦查中,有一群被称为“卧底”的年轻警察,他们打入敌人内部,冒着被拆穿身份的危险与毒贩斗智斗勇,向程枫华传递情报,他们做出了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牺牲,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缉毒警员押着五名活着的团伙主要成员,最后被抬出的是两具被击毙的毒贩的尸体,其中一具就是贩毒组织头领泡泡龙。警员们在程枫华的带领下走出楼房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群中有多少手机和摄像机在对着自己,其中就有《H城市周刊》的记者卓凯。
最终程枫华一家三口被杀,实际执行的凶手是毒贩党羽没错,但若要追究根源,元凶则是以《H城市周刊》为代表的媒体,而帮凶,是整个互联网。
世间的任何事都离不开因果关系,如果非要对程家灭门案寻因溯源的话,顺序大致是这样的——激烈的枪战吸引了好奇的群众,“热心的”群众打电话给媒体爆料,媒体蜂拥而至,堵在抓捕现场进行拍摄和报道。《H城市周刊》的记者队就是主力军,最后也是由该周刊最先在网络上发布了缉毒警察将毒贩押出楼房的照片,其中就有程枫华的正面照,在配图文字中,记者更是添加了程枫华的“H市警界卧底教父”的称号。令整个缉毒大队陷入混乱境地的原因,是周刊发布的照片没有对警员们的面部进行任何的技术处理。媒体的这种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只有警察们自己最清楚,当他们的样貌出现在报纸和网络上的那一刻,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但大错已经酿成,警方只能对媒体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删帖,同时对所有上镜警员及他们的家属进行保护。
现任东区分局刑侦副局长,五年前时任刑警队长的陈绍辉,来到了《H城市周刊》编辑部,要求杂志方将官方网站和官方微博上发布的帖子删除。
陈绍辉当时十分愤怒,心里挂念着战友的安危,不免有些急躁,说话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强硬,但他所说的内容却是诚恳的、在理的。
“缉毒警察是个可怜的职业,尤其是卧底警员,他们为了打入贩毒集团,要做出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牺牲,他们要和外界断绝联系,不能和亲人见面,他们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还活着。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家人却要时时刻刻承受着因他们的工作所带来的巨大的痛苦和威胁。在我们的这次行动当中,有一名警员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还有一名警员不幸牺牲,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个女人从此没有了丈夫,一个孩子从此没有了父亲!缉毒行动中的牺牲是避免不了的,但我们都在努力将我们战士的危险降到最低,可是你们呢?你们的所作所为却是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暴露在了极大的危险之下!你们报道完了就没事了,可你们将他们的照片公布出来,这将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威胁啊!”
陈绍辉是忍住泪水说出这段话的,他本人也是从一线干起的,深知不论是刑警还是缉毒警,从加入警队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H城市周刊》迫于警方的压力,率先删除了官网上的照片,可在互联网这个相对更加自由的数据海洋里,自从“转发”的功能被广泛运用后,网上的任何社会热点话题,删帖的速度总是赶不上转发的速度。互联网发挥着它超强的传播力,以“H市小区发生枪战,场面火爆堪比好莱坞警匪大片”“‘卧底教父’大破华北最大贩毒集团”“传奇缉毒英雄重出江湖,昔日缅甸毒枭败走H城”等为标题的新闻配上毫无面部技术处理的程枫华押解毒贩走出楼房的高清照片在互联网上被疯狂转发。据粗略估计,仅第一天的累积浏览量就有将近1000万次。
不仅是警方的删帖速度赶不上转发速度,贩毒集团余党针对程枫华的疯狂残忍的报复行动的迅速也是出乎警方的意料。
04
陈绍辉不仅要求《H城市周刊》删除网帖,还禁止他们在杂志上进行深入报道,这好像刺激了周刊副主编李广平。虽然删了帖,但李广平似乎很不甘心,他就像一个被大人痛骂后自尊心受挫的孩子一样,以个人名义在微博上发表主题为“声讨警方滥用公权力妨碍正常新闻报道”的长微博,诉说自己的委屈。这条微博下的评论分为两派,小部分拥有独立思考、明辨是非能力的善良网民指出了他的错误,但绝大多数还是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的网民,他们的行为逻辑十分幼稚,只要是骂警察的,他们就喜欢跟在后面瞎起哄,跟着骂。
李广平仗着舆论的声势,将原本准备发到杂志上的关于程枫华的跟踪报道发到了微博上。他在微博上说,这篇深入报道原本是要在这一周的杂志上发表的,但因为警方的阻碍而不能发,只能发到微博上,让大家认识一下这位H市的传奇英雄、城市的守护者、“卧底教父”程枫华。除此之外,他还发了一篇谈论新闻自由的文章,字里行间都透出对警方的不满,直指以陈绍辉为代表的东区分局警方滥用公权力,阻碍了新闻自由。
李广平在这条长微博中写道:
我不明白警方想隐瞒什么,我们作为纳税人,难道不能去认识和了解一下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吗?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民众们知道,我们之所以能够安居乐业,是因为有这样一群英雄的存在。警民关系一直很微妙,让社会大众了解警察这个职业,才能够更好地相互理解,群众才乐意自动自发地参与到共同维护社会治安稳定的行动当中。同时,我们对程枫华警官这样的传奇英雄做出报道,扩大英雄的影响力,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震慑犯罪,让所有的贩毒分子对“程枫华”这个名字闻风丧胆,这有什么不好吗?我认为我们做的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无法理解陈绍辉队长他究竟在担忧什么。他冲进我的办公室,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对我大谈特谈一堆无用的道理,用近似怒吼的语气严厉禁止我发布新闻报道,这不是滥用公权力又是什么?陈队长,我很想问问你,你在对我这个小老百姓发飙的时候,是不是特有优越感?
这两篇长微博上午发出,下午就被删除了,这又使东区分局的官方微博遭到了成百上千条的谩骂评论。
时刻关心程枫华安危的高川再也忍不住了,愤怒不已的他首先找到了摄影记者卓凯,那张程枫华押解毒贩的高清照片正是出自卓凯之手。
卓凯在面对愤怒的高川时,表现得颇为不以为然。
“现场拍照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拍照的果然是你!”说着,高川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卓凯的脸上。
卓凯被打得嗷嗷直叫:“别打了别打了!我只是拍了照片,对照片的处理和微博上的发布者都不是我。”
“那是谁?”高川愤怒地问道。
“袁睿呗,他是杂志社的网站编辑。”
“他住哪儿?带我去找他!”
“你要干什么?”
“说!”高川一只手拽住了卓凯的衣领,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高高举起。
……
电脑屏幕中播放的是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场景。时间是2009年10月25日下午1点17分,正是白天中最容易令人感到困倦疲乏的时间。视频中记录的好像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监控摄像头对着的是一栋灰色小楼临街的侧面墙壁,如果不是画面中呈现出的半截玻璃窗,你会以为这只是一堵墙。视频开始的第6秒钟,一辆自行车从画面中穿过,之后的20秒内,楼下的小路就再没有行人和汽车通过了。这种老式的交通监控摄像头无法记录声音,但单从画面就能使人感受到当时的宁静。画面右上角的计时数字正在读秒,窗口下的小树树枝随风摆动,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视频,而不是一幅照片。
毫无征兆地,第31秒的时候,一个黑影从视频画面的左下角闪了出来。不,确切地说,是飞了出来。黑影撞到了那棵树,这才能够看出,原来是一个人。这个人的背部撞到树干,紧接着就跪在了地上。眼看着他的身体向前倾,将要面朝下栽倒在地的时候,又一个黑影从画面左下角飞了出来,是另一个人。
后者飞身跃到跪者的面前,左脚着地的同时,右脚已经踹在了跪者的额头上。因为强大的冲击力,跪者的后脑狠狠地撞在了树干上。被撞的树干纹丝不动,不是因为撞击力度不够大,而是因为树干比人的头骨要硬得多。那个人的脑袋微微前后摇晃了两下,随即栽倒在地。被打者跪在地上,看上去是在苦苦求饶,嘴里诉说着什么。
后来者用左手抓着那人的头发,硬生生将其拽得站了起来,这时能够看出,攻击者比被打者矮了一个头,体格也要瘦小得多。他拽起被打者的头发,拖着他往前方不远处的一辆吉普车走去,被打者被拽着头发拖着,双脚在地上猛蹬,尽管录像中听不到现场的声音,却足以令人想象到他的叫喊声有多么惨烈。攻击者一脚将他踹进了车内,关上门后驾车绝尘而去。
05
我俩一起看了视频,画面中记录的内容令我震撼不已,高川出手的凶狠程度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视频停止后,我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控制鼠标关闭了视频窗口,愣了几秒,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憋出了三个字:“太狠了!”
高川是在质问袁睿为什么不给照片打上马赛克的时候接到程枫华一家三口已惨遭贩毒组织余党报复屠杀的噩耗的,倒霉的袁睿自然成了悲痛欲绝的高川的发泄对象。当时卓凯被关在高川的车里,否则肯定也免不了再遭到一顿暴打。高川在袁睿家楼下将其暴打了一顿后,带着他和卓凯驱车驶往惨案现场。
程枫华与妻子霍亚萍被分尸,身为警察的女儿程卉卉更是惨遭虐待凌辱,最后被奸杀。现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看到恩师和师娘,以及深爱的程卉卉的尸体时,高川再度崩溃,悲愤不已的他要卓凯和袁睿跪在尸体面前,看着满屋的鲜血和被肢解的尸体,袁睿大叫一声昏厥过去,而卓凯则吓得当场呕吐和失禁,失声痛哭。
袁睿告诉高川,他发微博之前问过副主编李广平,李广平说要尊重大众的知情权,还说要树立程枫华的英雄典型。
“高川就快要和程卉卉结婚了,未婚妻一家惨死,我想无论换作谁都无法控制好情绪,不过最终导致他入狱的原因并不是他暴打袁睿……”骆松接着将直接导致高川入狱的事件告诉了我——
愤怒不已的高川以泄露警方机密导致重大人员伤亡为由开出了传唤证,冲进周刊编辑部,要带走副主编李广平,被李广平严词拒绝。李广平找了一大堆有关知情权、新闻自由的理由,一口咬定自己没错。当高川说到因为周刊不负责任的报道导致警局领导一家被残害时,李广平更是叫嚣程枫华一家被杀,一是警局保护不力,二是警方未将贩毒组织一网打尽造成的。忍无可忍的高川当场与李广平扭打起来,现场顿时失控,高川一脚将李广平踹飞,李广平撞碎办公室落地窗玻璃,摔下楼不幸死亡。审判时,法庭认为高川并非主观上想要杀人,而是因为冲动,加上现场的特殊环境(落地窗)导致李广平坠楼死亡。而当时高川前去的目的是以李广平涉嫌泄露机密为由对其进行传唤,程序是合法的,当李广平拒不配合时,警方依法可以强制执行传唤,二人发生肢体冲突时致李广平死亡,因此法庭没有判高川过失杀人,而是以滥用职权罪判了高川五年。这就是高川入狱的原因。
程枫华被灭门案,绝望中还有一丝希望,程家并没有绝后,程枫华还有个小儿子程云浩,高二时因成绩优异,作为交流生被派往加拿大公费读高中,因此逃过一劫。H市警局领导亲自带了一个特别小组前往加拿大,通知噩耗后,将这个小组留下保护程云浩。如今的程云浩,正在加拿大念大三。
听完骆松的讲述,我对高川的经历感到震撼不已,我想,这也许就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