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十一点半派瑞·梅森打开私用办公室的门锁,为狄拉·史翠特拉开门。他说:“狄拉,你不必等了,这份答辩文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少。我随便坐坐,阅读预先写好的决议,等到一点钟。”

“我要等。”

梅森挂好帽子和外衣。“你帮不上忙。我来跟她谈……”

她打岔说:“不,现在我非留下不可,我刚喝下一杯咖啡,一个半钟头内睡不着。”

梅森在旋转椅上伸伸腰。长手长脚的高个子大多动作笨拙,梅森倒不至于如此。证人看梅森举止随便,以为他看不出证人支吾其辞,便站在证人席上乱扯一通,突然发现自己面对一双又硬又冷的眼睛,才知道梅森对伪证者很无情,心思如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梅森大抵喜欢采取随和、不拘礼俗的态度。他不喜欢传统的办事方法,由他的仪态和处理讼案的方式可以看出来。

他的秘书狄拉·史翠特已能看出他的种种心境,他们之间有一种为相同目标奉献的友情。遇到难缠的场面,他们总能像训练有素的足球队,合作达到佳绩。

梅森斜过旋转椅,把脚踝交叉放在桌角。

狄拉说:“你该叫她等上班时间再打来,你累了一天,又口授过那篇答辩文……”

梅森挥手打断她的话,“这回不行,看来她好像真的遇到麻烦了。”

“咦,你怎么知道?你连电话都没听。”

“我看见你的表情啦。”他说。

“嗯,她确实给我很深的印象,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

梅森说:“律师就像医师,医师奉献一生来减轻病患身体的痛苦;律师则奉献一生来减轻他们心灵的痛苦。法律的机械若不能常常上油,好好运转,很容易失灵;律师就等于机械师。”

梅森拿起一根烟,又拿了一根给狄拉·史翠特,用同一根火柴点燃。他累了一天,靠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休息。

五分钟后他沉吟道:“专业人士首先要学一件事:最需要他花时间服务的往往是不打算付钱的人。但我想这回不一样。”

“你意思是说这是通则?”狄拉·史翠特问道。

“正是。打算花钱买律师时间的人希望尽可能便宜脱身,所以除非必要,绝不会请律师特别服务。没打算付钱的人不会为账单的数目大吼大叫,所以他情愿在晚上任何时间打电话给律师,请他在星期六下午放弃高尔夫球赛,或者星期天到办公室去;总是差不多。”

狄拉·史翠特说:“好,她若是这样,我们就给她送上一张五百元的账单。”

梅森说:“我们设法用电话跟她联络,告诉她我的答辩文提早完成,她若肯提前一小时赴约,我们不反对。”

梅森刚说完话,电话铃响了。

狄拉拿起听筒说:“喂……是的,这里是梅森先生的办公室……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些?……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转向派瑞·梅森,用手掌遮住话筒。她说:“她醉了。”

“姓佛克纳的女人?”梅森问道。

“不。是艾瑟·狄梅耶。”

梅森说:“噢,是的,她是证人。我来跟她说话。”

狄拉把电话交给他。

梅森说:“喂。什么事,狄梅耶小姐?”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含混不清,他很难听懂她说什么。

“答应来你的办公室……不能……中毒了。”

“什么?”梅森厉声问道。

对方疲惫地说:“中毒……他们对我下手。”

梅森的眼睛闪闪发亮。“什么?你被下毒了?”

“对。”

“你没喝醉酒?”

“今天晚上没有……自以为精明……他们先下手了。”

“你在什么地方?”

她的话说得很吃力,夹着沉重的呼吸。“公寓……一盒糖果……吃……病……不能……不能……请来救我……找警察……找……找……”谈话砰的一声中断,好像电话掉在地上了。梅森说:“喂,喂。”听不见回音。过了一会,那一头的话筒咔啦一声回到原位。

梅森一说“被下毒”,狄拉就从办公室冲出去,插上电话接线器插头,请交换机操作员追踪那通电话,可惜太迟了。狄拉还没解释清楚,那一头的话筒已经挂上了。她在接线器边等待,确定不可能查出那通电话,才回到梅森的私用办公室。

“怎么回事?”她问道。

“她说有人送她一盒糖果,她吃下糖果就中毒了。听她的声音好像生病或酒醉的样子。问题是她住在哪里,此刻在什么地方,查查看电话簿里有没有姓狄梅耶的。”

狄拉翻阅电话簿。

“不,没有。”

梅森看看手表。“姓佛克纳的女人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看看能不能拨通她的电话。”

电话簿上有蜜德蕾·佛克纳的住址和佛克纳花店的店址,狄拉拨通了住宅电话,有个困乏高亢的声音说:“喂,什么事?”

“这是蜜德蕾·佛克纳小姐家吗?”

“是的,什么事?”

“我要和佛克纳小姐说话,有重要的事。”

“她不在。”

“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没问她。”

狄拉说:“等一下,别断挂,你认不认识一位狄梅耶小姐——艾瑟·狄梅耶?”

“不认识。”

“我们必须查出她的地址,很重要。”

“噢,我不知道。半夜三更别打电话来问这些怪问题。”

听筒砰的一声挂断了。

狄拉向梅森摇摇头。

梅森说:“佛克纳小姐要到一点钟才会来?”

“嗯。”

“我们必须找到姓狄梅耶的女人;看来那通电话没作假。”他把口授文件用的纸张推到一边说:“狄拉,拨警察局。”

过了一会,她接通警察局,梅森说:“我是派瑞·梅森,刚才接到一位艾瑟·狄梅耶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在一间公寓里;我猜是她住的公寓,但她没有明说,我不知道地址。我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跟我约好凌晨一点会面,她该来我的办公室;她是某一案件的证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案子。现在听清楚,她在电话中说有人送她一盒含毒的糖果;听来她好像病得很重,声音浓浊,话说到一半,不晓得是人摔倒了,还是电话由她手中滑下去,接着听筒又被放回原位。她似乎认为有人下毒害她,不让她开口说话。”

“你不能提供地址?”

“不。”

“好吧,我们查查看,看她有没有办选民登记,大概只能这样了。”

梅森说:“查到任何线索,打电话通知我好吗?”

“好吧,不过没有地址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办公室。”

“你会在那边等我们的电话?”

“是的。”

“好吧,我们会回你电话。”

梅森挂上电话,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他说:“狄拉,这件事真可笑,我想警方不会采取行动。当然啦,他们可能会在选民名册上找到她……佛克纳小姐没说她是什么案子的证人?”

“没有。”

“回想一下谈话的内容,看能不能……”

狄拉说:“等一下。她是从某一处夜总会打电话来,我听得见管弦乐队的声音……等一下,我记得听见配乐……头子,我打赌是赫乐玛的夏威夷乐团。我听得出夏威夷音乐的配乐,他们正在演奏一首前两星期我在收音机里听过的海岛歌曲。”

梅森说:“好,这是一个线索。我们什么时候能查出他们在哪里演奏?”

她说:“我想我可以查出来,我要出去操作接线器,你看看能不能想出别的方法来查地址。”

狄拉出去操作接线器。梅森把大拇指钩在背心的臂孔里,踱来踱去,低头沉思。

一两分钟后,狄拉跑进来。“查到了,头子。”

“她的地址?”

“我想我们可以查到。”

“什么地方?”

“夏威夷乐团在‘金角’表演,一家夜总会。我打电话到那边,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叫艾瑟·狄梅耶的人。管衣帽的小姐说她认识,还说艾瑟·狄梅耶今晚到过那儿,后来自称头痛,提早离开。我问她认不认识佛克纳小姐,她说不认识。我还问她怎样才能查出狄梅耶小姐的住址,她说不知道,但老板之一的林克先生可能知道,可惜林克先生今晚出去了,联络不到。”

“你有没有告诉她事情很重要?”

“有,我说是生死问题。”

梅森说:“好,狄拉,替我拨警察局,看能不能找……我看看……”

“特雷格副队长?”她问道。

“是的,警方刚把他调到‘命案小组’,他是精力充沛的家伙。”

她一面拨电话,一面问道:“荷康伯调职,是你害的吧?”

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他说:“该怪他自己。自以为是又固执的浑球……”

“特雷格副队长接通了。”

梅森说:“嗨,副队长。我是派瑞·梅森。”

“噢,噢,真想不到!可别说你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可能喔。”

特雷格的口气变得一本正经:“什么事?”

梅森说:“我安排在一点钟和一位艾瑟·狄梅耶会面;她是某案件的证人,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案子。我从来没见过她。十分钟前她打电话来,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她说她被人下了毒——有人送她一盒有毒的糖果。听她的声音,好像马上就要昏倒了;话讲到一半,不知道是电话由她手中滑落,还是她摔倒了。我想追踪电话来源,听筒却已挂断。”

“你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梅森说:“我查到一点线索。我的秘书狄拉·史翠特迅速回想并运用侦探技巧。我不花时间多说,反正她查到了‘金角’的线索;那是一家夜总会,那边的人认识艾瑟·狄梅耶。她今天晚上到过那儿,可是下面的人不知道她的住址;老板林克知道,却出去了。这是扼要的经过,你看怎么样?”

特雷格副队长说:“听来好像事出有因,不过我们没有多少线索可查。”

梅森说:“好吧,可别说我没告诉你。万一明天早上有人发现她的尸体……”

特雷格打岔说:“等一下,镇静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办公室。”

“想不想到‘金角’一趟?”

“你呢?”

“要。”

“好的。”

特雷格说:“我再过五分钟左右来接你,你若能下楼在人行道上等我,可节省不少时间。”

“你想我们能不能利用电话查出什么?”

特雷格说:“我想恐怕不能。到那边只要几分钟,我开着警笛,你准备好,一听到声音就跳上车。”

梅森说:“我会下去等。”说完就挂断电话,跑到大衣橱,匆匆抓起帽子和外套。他说:“好啦,狄拉,你守办公室。我待会儿会打电话回来。”

电梯过了一两分钟才到梅森这层楼,守夜员在楼下让他下了电梯。梅森在路栏边等不到一分钟,就听见警笛声,看见血红的探照灯,接着特雷格副队长将一辆警用轿车驶近路栏边。

梅森拉开门,跳上车。特雷格全速发动车子,车身往前倾,梅森的脑袋往后弹了一下。

特雷格副队长一句话也不说,专心开车。他的年纪和梅森差不多,五官的线条很明显,额头高,眼睛锐利,若有所思,与荷康伯警官完全不同。车子穿过街道,梅森打量他的侧脸,知道这个人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对手。

车子转弯时,特雷格警告说:“抓稳。”

梅森发现此人喜欢开着警笛轰隆隆驶过街道,但他个性冷静又冷淡,宛如外科医师在动一场精细的手术;他的表情很专心,一点也不紧张。

特雷格在“金角”夜总会前面停下来,两个人跳下车,跑过人行道。一位穿制服的门房挡住他们的去路,慢声慢调对他们匆忙的动作提出挑衅说:“有什么事?”

特雷格立刻将他推开。门房迟凝片刻,不知道该不该拦住警官,接着他冲过去找墙上的一根通话管,吹了三声口哨。

特雷格率先走进夜总会。

梅森说:“管衣帽的女孩知道一些消息。”

特雷格走到柜台边,向她亮出身上的星徽标帜。他说:“艾瑟·狄耶梅,我们该到什么地方找她?”

“喔,先生,我不知道。刚才有人打电话问过。”

“你认识她?”

“是的。”

“她是不是在这边工作?”

“嗯,可以算是,她常在这边逗留。”

“拉生意赚佣金?”

“我不知道。”

“谁知道?”

“马嘉德先生或林克先生。”

“他们在哪里?”

“林克先生今天晚上出去了,我不知道马嘉德先生在什么地方。那位小姐打电话来以后,我设法和他联络,但是找不到他。”

“这个地方没有人管理?”

“通常他们之中有一位会在场,今天晚上刚好两个人都不在。”

“还有谁知道?出纳员?还是某一位侍者?”

她摇摇头。“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我问过了。有一个人大概会知道。”

“谁?”

“辛德勒·柯尔。”

“他是谁?”

“她的男朋友。”

“跟她同居?”

管衣帽的女孩避开目光。

“得了,小姐,别害羞,你听见我的话了。”

“不,我想没有。”

“我们该到哪里去找柯尔?”

“出纳员大概有他的地址。他偶尔会来这边兑换支票。”

特雷格副队长说:“多谢,小姐,你长得很漂亮,脑筋也好。走吧,梅森。”

他们绕过舞池边缘,穿过一对对随音乐慢舞的男女。特雷格向一名侍者打听方向,在餐厅和夜总会之间的一个厢座里找到出纳员。

特雷格向她亮出身上的星徽。“你认识一位叫辛德勒·柯尔的人吧?”

她瞪着他犹豫不决,显然在考虑该怎么办。

特雷格说:“快啊,别要死不活的。你认不认识他?”

“认——认——认识。”

“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就我所知没有。”

“你找他干什么?”

“听着,小姐,我没有时间和你谈历史。我要找柯尔,而且很急,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住在永青公寓。”

“哪一间?”

“等一下。”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地址簿,翻阅时手指发抖。

“你这边没有艾瑟·狄梅耶的地址吧?”

“没有,刚才管衣帽的女孩问过。怎么回事?”

特雷格说:“没什么,把柯尔的地址告诉我们,快一点。”

“永青公寓二楼二○九号。”

“有没有电话?”

“不知道。我这边没有他的号码。”

“你看见他认得出来吧?”

“噢,是的。”

“他今天晚上没来吧?”

“没有。”

“他若来过,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

“你通常看得见进门的顾客?”

“噢……不能全部看见,但是……”

“我明白了。柯尔很特别,呃?”

她的胭脂下露出红潮:“噢,他偶尔会进来看看。”

特雷格对梅森说:“好啦,我们到永青公寓找柯尔试试……听着,小姐,这个地方由谁经营?”

“两位股东——克凌·马嘉德和哈维J·林克。”

“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吧?”

“不知道。林克在某个地方有一间小屋,他常到那边轻松一下。”

特雷格副队长看梅森一眼说:“轻松一下,呃?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好像在丁香谷一带……此刻马嘉德先生不在。”

“你不知道马嘉德在什么地方?”

“不,他随时会来。”

“他来了叫他打电话到警察局找马荷尼警官,叫他把艾瑟·狄梅耶的资料告诉警官——别忘记。我过一会儿再打回来。我该拨几号?”

“交换台三之四十……”

“写下来。”特雷格说。

她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

“好吧,我会打进来。叫马嘉德打电话到警察局去。”

特雷格对梅森点点头。

他们走出门的时候,梅森说:“以前我从未充分了解当老百姓的不便。”

“讽刺人?”特雷格问道。

“不,只是观察的结果。”

“你必须这样对付他们,否则他们会跟你闲扯,你根本查不出什么。大家似乎忘了我们不断接到紧急电话,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或者让别人牵着鼻子走。逼他们居于守势,才能有进展。”

他们挤过舞池,登上通往人行道的楼梯,特雷格说:“梅森,知道这个下流场所的内情吗?”

“不知道。怎么?”

“我认为有假,改天我要彻底搜查。”

“为什么?”

“那个门房。首先,他是职业拳师。”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举动呀。你看,他认为有麻烦的时候,左肩向前摆;我们踏进门,他就俯冲过去打电话,以预先讲好的讯号警告警察来了。看他受过伤的菜花耳——左边。”

他们走出门的时候,大块头门房用敌视的目光看看他们。特雷格由他身边走向汽车,突然回头以手指戳戳他的胸脯说:“你块头大,身体壮,你真胖哦!你的速度大不如前了,而且你很笨;你没碰我,我还不知道这个下流地方有问题哩。你不妨告诉老板这一点,等我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他会感谢你的……你若不告诉他,我来说。下次看到我要敬礼,晚安。”

他大步走向汽车,穿制服的大个子愣愣瞪着眼,嘴巴慢慢往下张。

特雷格啪的一声打开内燃机的起动装置,笑道:“给他一点思考的资料。”说完便将汽车驶入街廊中间,加速前进,又踩踩开关,汽车前端的警笛发出响亮的声音。

永青公寓本来该设一位职员、一位电话交换器操作员和电梯男仆。因为财务紧缩,只好改设自动电梯和一个装饰用的门厅。

特雷格副队长按了一下大玻璃门外辛德勒·柯尔的电钮——由玻璃门可以看见部分门厅。

过了好一会,梅森问道:“运气不好?”

特雷格说:“无效。”并按按“管理员”的电钮。

按了第三回,一位穿睡袍、拖鞋和晨褛的女人气冲冲推开楼下一间公寓的门,拖拖拉拉穿过门厅走到门口。她隔着玻璃瞪着他们好久,才把门打开一条缝问道:“什么事?”

特雷格说:“我们要找辛德勒·柯尔。”

她气得脸色发黑。“噢,真鲁莽!……他的铃在那边,去按哪!……”

“他没有反应!”

“咦,我又不是他的管家!”

她正要关门,特雷格拉开大衣,亮出他的徽章。“女士,别急。我们必须找他,很重要。”

“噢,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经营高尚的住所……”

特雷格安抚道:“是啊,警方要一点小资料,你不愿因拒绝合作而搞坏名声吧。目前此地的信誉良好,我们把你列为守法的公民。”

她的表情柔和多了。“咦,我本来就是。”

特雷格说:“的确如此,我们暗中监视各个地方,知道各地的情形。我们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寻找公寓管理员的银行和抵押贷款公司常打电话给我们,问我们某人上次的工作记录如何。你一定想不到大人物专找跟警察关系良好的管理员。”

她说:“噢,这我了解。”她的声音不再含有敌意,似乎一心想给他们好印象,拼命假笑。“现在世局如此,人小心一点总没错。喏,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什么事都行。”

“我们想查查柯尔的事——不是生活习性,而是什么地方能找到他。你知不知道他和谁来往之类的?”

“不,我不知道,这方面我帮不上忙。他是文静的家伙,不过我知道他很受欢迎,有很多人来找他。”

“男人还是女人?”

“大部分……噢,有几个女人。只要房客安安静静,我们不打扰他们的。”

“你认不认识一位艾瑟·狄梅耶?”

“不,我不认识。”

特雷格说:“柯尔一回来,我们就得找到他。你肯不肯穿好衣服,在门厅等他进来?然后打电话给警察局,找特雷格副队长,就是我。我若不在,找马荷尼警官,他会告诉你怎么办。”

她说:“我乐意帮忙,换衣服只要一分钟。”她拢拢睡袍,连忙穿过门厅,走向她自己的房门。

特雷格转向梅森,露齿一笑。“你不觉得和警方合作很奇怪吗?”

梅森立刻答道:“不,警方跟我合作才奇怪呢。”

特雷格仰头大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梅森,对我谈谈这个案子吧。”

“什么案子?”

“你不是说艾瑟·狄梅耶是证人?”

“噢,是的,是民事案件。未经当事人同意,我不能告诉你详情。我约略说一下:一位经营‘佛克纳花店’的佛克纳小姐打电话约我一点钟见面。”

“下午?”特雷格问道。

“不,凌晨。起先她约早上十点半,然后又打电话来,语气很激动,说她一定要在今夜见我。我正在拟一份答辩文,秘书对她说我要到午夜以后才能完稿,我们提议一点钟会面,以为她会打退堂鼓。没想到她竟接受了,还叫我们留心一位重要的证人艾瑟·狄梅耶;我猜她没有狄梅耶作证打不成官司。”

“我猜有人知道了,就下毒害狄梅耶,想封她的嘴。”

梅森点点头。

特雷格说:“那我们由另一头查起吧。由蜜德蕾·佛克纳找出敌方是谁,再着手对他们施压力。”

“我们找不到佛克纳小姐。我的秘书狄拉·史翠特曾试图找她,现在还在办公室里苦试呢。”

特雷格向一座电话亭扭扭头。“打个电话给她。”

梅森走进电话亭,拨回办公室。特雷格伸开手臂站着,一只手放在电话亭的折门上,以手臂支撑体重。

梅森说:“嗨,狄拉,有没有新消息?”

她说:“没有进展。我发现佛克纳花店有三家,各有电话,我轮流拨号。”

“没人接?”

“没人接。”

“好吧,我们已查到一个名叫柯尔的人,却找不到他。我留话给林克的合伙人马嘉德,叫他一回来就打电话。”

“我留一支干线电话等人打进来,用另一支拨出去。”

梅森说:“你若查到地址,直接打电话到警察局。”

特雷格说:“叫她找马荷尼警官。”

梅森继续说:“找马荷尼警官,叫他派几个人带无线电到她的公寓,必要时破门而入。”

梅森挂断电话。他问道:“说不定打电话到‘金角’会有结果呢?也许马嘉德没打电话来。”

“还是让我来吧。”特雷格说。

他等梅森走出电话亭,自己走进去,拨了“金角”的号码。梅森站在电话亭外,低头一看,放电话的台子下有一件白白的东西,他弯身去捡。

“你拿到什么?”特雷格问道。

梅森说:“手帕,女人的手帕。我去交给管理员,上面有姓名缩写……‘D’字母……”

特雷格把手臂伸出电话亭,拼命招手叫梅森。律师赶过去,特雷格用手遮住话筒说:“马嘉德刚回来——这是小妞说的。他可能已经回来一阵子,决定不打电话。我叫她去找他来……喂,马嘉德,我是警察局的特雷格副队长,我留话要你打到警察局,你为什么不照办?……咦,你正好在我打电话的时候进来,真滑稽。”

听筒嗡嗡响了片刻,特雷格副队长向梅森眨眨眼睛。

他猝然打断对方的话:“算了,不必解释了。我想知道艾瑟·狄梅耶的住址。她住在某栋公寓,我希望马上赶到那儿……什么?……好,打开保险箱查查看。”

特雷格又用手按着话筒。他说:“我知道他有事要隐瞒,他解释和辩解一大堆。准没错,我想我们找对了路子……”他扭扭头说:“是的,喂。她不是替你工作吗?……咦,什么地方可以查到?……你确定?……听着,这很重要,我不要听你找借口……好吧,好吧,你真的不知道……喏,等一下。她有没有社会保险号码?……我明白了……听着,我可能会再找你,你若离开,得留下联络的电话号码。”

他挂断电话,转向梅森说:“真怪。”

“他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说她自称‘女孩子在夜总会当女招待,唯有不让人知道住址,才能自尊自重’,我觉得很可笑。”

“我也觉得。”梅森说。

“反正这是他的说法。他说她绝不会把地址告诉他们,她是拿佣金的,他也没把她当雇员。”

管理员住处的门开了。管理员身穿家常服向他们走来,脸上抹着不均匀的胭脂,挂着讨好陌生人的呆板笑容。她说:“我……”然后转向门口,两位男士跟随她的目光。他们看见玻璃板外有一位细腰的青年跑上门厅的楼梯,将钥匙插入门锁中。

管理员刚说:“是柯尔。”门就开了。特雷格等着那人走向电梯,注意他半跑的动作和紧张的表情。

“要救火?”特雷格问道。

那人显然第一次看见他们,猛停下来瞪着眼睛。

管理员逢迎道:“柯尔先生,这位是……”

特雷格打岔说:“让我来处理。”说着上前一步,拉开大衣的衣领,向柯尔亮出他的星徽。

柯尔立刻有反应,他半转向大玻璃门,似乎想逃走,又努力恢复镇定,面孔白惨惨转向特雷格。

特雷格一句话也不说,看柯尔的脸开始抽动。

柯尔深呼吸一下,梅森看见他双手握拳。他问道:“咦,什么事?”

特雷格不急着答复,两个人都打量柯尔:骨头小,臀部瘦,大衣有垫肩,脸色日晒均匀,可见习惯不戴帽子,而且常在户外。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呈波纹状往后梳,想必是职业发型师的杰作。尽管他身高五呎十吋,体重却不超过一百三十磅。

特雷格的声音粗哑冷酷,正是警官对付罪犯的口吻。他问道:“急什么?”

“我要上床睡觉。”

“这件事可真叫你兴奋啊。”

“我……”说着就闷声不响了。

特雷格说:“我们要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你认识一位名叫艾瑟·狄梅耶的人吧?”

“她怎么啦?”

“我们正设法找她,线索查到你身上。”

“这……你只想查这个?”

“马上要。”特雷格说。

柯尔松了一大口气,表情有点滑稽。他说:“狄梅耶……艾瑟·狄梅耶……夜总会的女招待,对吧?”

“对。”

柯尔由口袋拿出一本笔记簿,开始翻阅,但他发现特雷格对他发抖的手很感兴趣,就猛然合起笔记本,放回口袋说:“我想起来,莫雷纹章公寓。”

“号码呢?”

柯尔皱眉,故作苦思状。“三之二十八号。”

“你最后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咦……咦,我不能确定。”

“一星期以前,一小时以前?”

“噢,好像是昨天吧。她在‘金角’,我偶尔进去看看。”

特雷格说:“好,去睡吧。”又对管理员说:“我们不需要你帮忙了。多谢合作……柯尔,莫雷纹章公寓是在杰佛逊街吧?”

“我相信如此,是的。”

特雷格向梅森点点头。“来,我们走吧。”

“莫雷纹章公寓”是没有电梯的小型公寓,同样门户深锁,外面有一列信箱和电铃。特雷格按艾瑟·狄梅耶的电铃,没有反应,他又招来管理员,叫她带备用钥匙陪他们上去。一行人爬上两段楼梯,走上一条铺了薄地毯的狭小走廊!廊上有霉味和通风不良的地方特有的睡眠湿气。

三之二十八号在东南角。房门上的气窗有灯光露出来。特雷格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对管员说:“好,打开。”

她犹豫片刻,把备用钥匙插进去,门咔啦一声往后开。

一位金发女郎趴卧在门口附近,身穿苏格兰呢裙子和夹克,浅色羊毛袜和橡皮底的金鞋。电话已经由一个细脚的小台架翻落在地板上。一盒巧克力奶油糖打开放在桌上,糖盒的包装纸松松包在盒子四周,盒盖略微倾斜,盒面有一张沾了巧克力的卡片,上面写着:“这会使你好过些”并署名“MF”。巧克力一颗颗放在小纸罩里,上层有一排空缺,可以看出吃掉的粒数。梅森连忙数一数,上层少了八粒或十粒左右,下层好像没有动过。

特雷格俯身对着少女,摸摸她的脉搏,对管理员说:“下楼去,打电话给警察局的马荷尼警官,告诉他特雷格副队长已找到姓狄梅耶的女孩,已发现了糖果,她显然中毒了,叫他派指纹师和救护车来。”

梅森单膝跪地,俯视不省人事的少女。他问道:“我们该不该把她的身子拉直?”

特雷格又摸摸她的脉搏。

她的脸蛋微微充血,呼吸缓慢,似乎有点吃力,皮肤摸起来暖暖的。

梅森说:“看来像药物,不是活性毒药,也许我们能把她救醒。”

特雷格说:“我们不妨试试看。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好啦。看能不能找到热毛巾和冷毛巾,我们先用冷的试试。”

梅森在脸盆里放些冷水,把一条浴巾沾湿再扭干,丢给特雷格。特雷格擦擦少女的面孔和脖子,然后轻轻用冷毛巾拍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拉起她的衬衫,褪下裙头,直接用冷毛巾去敷她的腹部。

她没有清醒的迹象。

“要不要热的?”梅森问道。

“好,试试看。”

梅森扭开热水,在一个饰架的底层抽屉找到一条干净的浴巾,把它浸热丢给特雷格,并接过冷毛巾,放在浴缸的冷水龙头下面。

特雷格用热毛巾和冷毛巾轮流敷了五分钟。

他说:“没有用。救护车该来了吧。”他看看电话说:“我不想碰那个。梅森,不要乱动东西,尤其是糖果或包装纸。”

梅森点点头,把浴室的水关掉。特雷格站起身,梅森走过去看看废纸篓,又打开衣橱,看看里面。

橱里有六件看来很贵的晚礼服,还有搭配的鞋子。相形之下白天穿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数目也很少。

特雷格不耐烦地说:“不知道打给马荷尼的电话接通没有,我想我们还是下去……”警笛声传来,他连忙住口。

他说:“这应该是了。我们交给他们负责吧。”

梅森说:“特雷格,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叫我的医生处理这件事。”

“为什么?”

“你们的急救医生还不错,但她不可能得到完全的照顾,尤其是追踪治疗,若交给我的医生,一定可以办到。我希望把这个女人送到海斯丁纪念医院,住在私用房间,我要威尔蒙特医生跟奉召来的医生合作。”

“威尔蒙特,呃?”

“是的。”

“费用谁付?”

“我。”

“为什么?”

“因为我有兴趣。”

特雷格副队长指指卡片说:“我发觉卡片上有姓名缩写‘MF’字样。”

“怎么?”

“蜜德蕾·佛克纳。”

梅森说:“不会吧,谁也不会送人一盒毒糖果,又在盒内放一张卡片给警方去查吧。”

特雷格说:“难说,通则不见得代表一切。处理女人的犯罪案件,通则更派不上用场。”

梅森说:“所以,你以为我不希望她死是想保护下毒的人。那人甚至不是我的诉讼委托人,我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只是约了要和她会面……”他看看手表,“还差十五分钟。”

特雷格笑道:“好吧,你这么说,确实显得很可笑。我猜没有理由反对送她到海斯丁纪念医院——只要你请得动威尔蒙特医生。”

梅森说:“我可以试试,我想管理员的住处有电话。”

他快步走向楼梯,在走廊上碰到两个抬担架的白衣男子。

梅森说:“朋友们,在走廊尽头。到公寓门口等我,我告诉你们人要送到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