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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丁香谷的道路像一条蛇弯来弯去,大道两旁有岔路顺着陡峻的山形通向僻静的小屋。这些地方离市区好近,却有遥远的乡区风味。
在本市尚未惊人成长前,丁香谷是穷乡僻壤,只有周末小屋,气氛隐密,供都市居民度过宁静的周六下午和星期天。
后来市区扩大了,丁香谷还太陡,太多矮林,太僻静,所以没被分割成小块的房地产出售;想要在市区不远处买块廉价山坡地的人就大块大块抢着买走了。
梅森顺着蜿蜒的大路前进,一路注意两旁的岔路名称,觉得很难找。最后他在橡子路拐弯,顺着山形绕过一处俯临幽谷的山肩,看见林荫道旁一列长长的灯光;远处的郊区城市呈现明亮的斑点。
梅森放慢车速,注意看房屋号码,但房子挤在山腰上或山腰下,离路面相当远,大抵被山麓土生的矮橡木遮住了。
梅森突然看见停在前面的一辆车闪着红色的灯光,再过去又是一辆车,更前面还有一辆。路面右边一栋小屋灯火通明,一群人聚在房屋四周的门廊上,正在抽烟,烟头露出的小红火像静止的萤火虫,轮流喷出亮光。
屋子的前门敞开着,明亮的室内有人走来走去,头上戴着帽子。好莱坞的宴会也不过如此,但明亮的房子里没有欢笑的气氛,没有热闹的声音传出来。
梅森转动车头,使前灯的灯光照在前面一辆车的牌照上。他看见钻石图形中的E字母,是警车的标帜。
梅森改变路线,越过那几辆静止的汽车往前开。
三百码外就是路面的终点,呈环状,仅容梅森掉转车头。
他掉头往市区的方向开,驶入路栏边别人停车的空档;熄掉车灯,关掉发火装置,爬上两段阶梯,顺着陡坡来到门廊上。
有个坐在门阶上的人认识他,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膀子,把他轻轻推到一旁。“梅森先生,怎么样,有消息要告诉我们?”
“什么消息?”梅森问道。
“命案,你怎么插手这件事的?你有没有受聘,谁聘请你的?究竟怎么回事?”
梅森说:“我想是你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
“命案哪。”
“你不知道这回事?”
“不知道。”
“那你来这边干什么?”
梅森说:“我要和特雷格副队长联络,我打电话到警察局找他,他们说他在这里,但没说出了什么事。你说有人被杀?”
“是的,被人用三十二口径的左轮枪射中背部。”
“警方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
“死者是谁?”
“名叫哈维丁·林克。”
梅森说:“林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是做什么的?”
“一流角色。‘金角’夜总会的老板之一——那个夜总会有楼上哩。”
“房间?”梅森问道。
“赌轮盘、掷骰子、扑克牌。”
“这个地方是什么?爱的小窝?”
“还没有人知道。”
“你说他是老板之一,另一位老板是谁?”
“克凌·马嘉德。”
“有没有人通知他?”
报社记者笑起来。他说:“警方已通知他,市内的每一家报社都派人请他发言。”
“为什么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看来很精采,案件涉及女人,里面有女人晚间用的提袋和别的东西。粉洒在梳妆台上,一根烟上面有口红印……特雷格有一两条线索,他正在查。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它写成有趣的丑闻,大发利市。甜美的少女奋力保护名节,终于用枪指着对方;林克抓住她,双方一阵挣扎;她不记得扣了扳机,只听得一声爆炸,林克向后倒;她茫茫然丢下手枪逃掉,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滚它的,我该替你草拟一份完美的答辩文大纲。你说不定是她的诉讼代理人,靠我免费代写的东西赚一万美元。”
梅森咯咯笑。他说:“噢,特雷格既然这么忙,我就不麻烦他了,我改天再找他。”
“要不要我跟他说你来了?”
“不,别提起我在这儿。我有别的事要找他,不想插手。我宁愿随意跟他碰头,不让他知道我在找他。”
记者问道:“打算叫他吃一惊?”
“也不是,但他没有理由花一大堆时间来猜测我为什么要见他,想谈什么事情。”
“有道理。你不能向我们透露一点消息?”
“不能。”
“你想找特雷格谈什么事?”
“你们不会有兴趣发表的。”
“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接办这个案子?”
梅森笑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有案子。我从未见过林克,也不知道他被杀。”
他转头向楼梯走去。“好啦,再见。我……”
门口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门廊上映出暗暗的影子。特雷格副队长说:“好,撢撢整个鬼地方,找指纹,还有——摄影师呢?我要拍一张……”
他看见派瑞·梅森在阶梯半道上,猛然住口。他叫道:“嘿,你!”
梅森停下来回头望。
“你在这边搞什么?”
梅森邀请道:“下来到车边谈。”
“不,我太忙,就在这边说……”
梅森朝一小群记者的香烟火光扬扬大拇指。
特雷格说:“有道理。”
他跟着梅森下楼梯,来到梅森停车的地方。
特雷格说:“好,你有什么事要找林克?”
梅森苦笑一下。“说实话,我以为能偷赢你,看来你赢过我了。”
“偷赢我?什么意思?”
“噢,我想多知道一点艾瑟·狄梅耶的事,譬如她有哪些朋友啦,她和谁来往啦,父母住在什么地方,信件多不多等。”
“你认为林克能告诉你?”
“是的,我想可以。”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梅森规避道:“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和马嘉德谈谈?他在办公室,消息一定比较容易取得。”
梅森说:“我要和他们俩谈。”
特雷格若有所思看着他,终于说:“梅森,荷康伯常说你耍诡计,我不以为然,我想你站在一边,荷康伯站在另一边,这是公平的战斗;你的行动太快了一点,荷康伯跟不上,有时候你的手比荷康伯的眼睛快。”
“怎么?”梅森问道。
“现在我能了解荷康伯警官的心情,你不太肯透露情报吧?”
“我透露不起。”
“为什么?”
“我要保护诉讼委托人。”
“是的。我想和你谈谈那位诉讼委托人。你对她了解多少?她进门的时候说什么?”
“进什么门?”梅森问道。
“你的办公室。你不是说你们约好一点钟会面吗?”
梅森说:“噢,那个啊,”他好像刚想起特雷格谈的事。“小事一件。咦,副队长,我想她不会反对我告诉你,不过……噢,身为律师,我不能把她的事说给你听。”
特雷格说:“你们约好一点钟会面。”
“对。”
“就算面谈花二十或二十五分钟……”若有所思看看手表。“你马上赶来,没浪费多少时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址?”
梅森问道:“你怎么知道林克被杀?”
“你又怎么知道的?”特雷格反问道。
“一位记者告诉我的。”
“警察局告诉我的,我奉命出勤来这儿。”
“你不知道命案是怎么发现的?”
“不知道。有人打电话到警察局,吩咐立刻派车来。”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他们派车出来了?”
“是的,她假装由这栋小屋打电话,说外面有小偷。”
梅森问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接到那通假电话?可能是林克的小玩伴,当时真有小偷。”
特雷格冷冷地说:“那通电话打进来以前,林克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医生说的,不是我。血液凝结度、尸体僵硬度和一大堆技术方面的问题……推断起来死亡时间应该在午夜左右,相距不会太远。幸亏我们这么早来,若到明天早上,只能推断死亡时间在十点到一点之间;现在可以推断出几时几分。算成午夜,不会差太远的。”
梅森说:“狄梅耶的案子没什么新发现吧?”
“没有,我必须放下那件事来办这一件,听说她会脱离险境。你真的不是预感林克的身体状况可能很差?”
梅森问道:“然后到这边来找尸体?不,谢了,那种事我受够了。”
特雷格打量他片刻,然后搔搔左耳上的头发。“你跟诉讼委托人见过面,然后找到这儿来。艾瑟·狄梅耶几乎可以算做你的一位证人,林克是另一位。现在是你那个案子的证人最易受害的季节,看来有人不希望你打赢这场官司。”
梅森说:“你若发现这个案子有任何角度与狄梅耶案扯上关系,你肯告诉我吗?”
“我想你也会把你的发现告诉我吧。”
梅森说:“好吧,试试也无妨,待会儿见。”
“你会的。”特雷格绷着脸说。
梅森故意悠哉游哉发动汽车,脚不踩节气阀,开到山间小屋半里外。
林荫道上一家通宵营业的餐厅有电话,梅森拨到海斯丁纪念医院去找威尔蒙特医生。
梅森等了一分多钟,才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威尔蒙特医生的声音。
“医生,我是梅森,你查出艾瑟·狄梅耶的病情没有?”
“她会痊愈的。”
“糖果有毒?”
“是的,每一块都动了手脚。”
“什么毒?”
威尔蒙特医生说:“由病人的征兆和化验结果看来,大概是巴比妥衍生物,可能是佛罗纳麻醉剂、药味带点微酸,在又苦又甜的巧克力中不易发觉。这是催眠药,不单药用和致死的剂量相距很大。官方规定的分量是五至十克,通常已可催眠,有人服下六十克后死亡;反之,也有人服下三百六十克还救活了;服两百克左右复原的很多。我们还无法确切分析糖果,不过从味道和其它要素看来,每粒巧克力中间可能含五至七克。她显然吃得很慢,所以头十克或二十克与其它剂量间略有间隔,使药性及时发作,她才没吃太多,造成致命的结果。”
“你确定是那种药?”梅森问道。
“从糖果检验和病人的状况来判断,相当确定,她的面孔充血,呼吸缓慢有鼾声,没有反射作用,瞳孔略微扩张,体温升高一度多。我个人猜是佛罗纳,每粒糖果心大约含五克,她大概吃下五十克左右,几乎确定可复原。”
梅森说:“好吧,继续努力,尽量给她最好的照顾,全天候请特别护士值班,当心她的饮食,千万不能再让人下毒害她。”
“一切都顾到了。”威尔蒙特医生淡然地说。
“她什么时候会苏醒?”
“短时间不会醒。我们已替她洗胃,在腰部刺孔,把部分液体排掉,这样可加速复原,不过她组织内有相当的药量,所以会睡一段时间。催醒她不是好办法。”
梅森说:“她醒了请通知我,务必要把一切安排妥当,别再出事情。”
“你认为会出事?”威尔蒙特医生问道。
“我不知道。她要到我的办公室来提供消息;她是一位证人,我不晓得她知道些什么,显然有人千方百计阻止我查出来。”
“再等二十四小时她就能说话了。”威尔蒙特医生说。
梅森若有所思说:“送毒糖果给她的人可能不想害死她,只是要让她二十四小时内不能把所知的事情告诉我。换言之,到时候说出来也没效了。”
威尔蒙特医生保证说:“好,她不会再出事的,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来看她。我派三位护士轮班——都是红发儿。”
“好吧,医生,事情就交给你啰。”
梅森挂断电话,全速赶到惠特利松林道上的蜜德蕾·佛克纳家。
此处也是俯临市区的陡坡,房子在路面下方的斜坡上,一层临街道,三层临背面。
梅森轻轻按铃,蜜德蕾·佛克纳立即来开门。
她问道:“你查到什么?”
梅森说:“她会脱离险境——药物中毒,显然是佛罗纳。你这儿高悬在半空中嘛。”
她紧张兮兮笑几声,带客人到起居室。“是的,我大约六个月前买下这栋房子,那时候卡拉已经生病,我想离她近一点。”
“是不是很近呢?”
“是的,她住在雪维斯路,绕过山肩就到了。”
“距离多远?”
“噢,走路不超过五分钟,我想大约——噢,我不能确定,也许四分之一里左右。”
“开车不过像三级跳远的时间?”
“对。告诉我,她为什么被下毒?也许是吃安眠药过量?”
“不,她是被人下毒,也就是,糖果含毒。命案小组的化学专家说每一块糖都被动过手脚。他们还没作完整的分析。”
蜜德蕾·佛克纳走到一个地板暖炉的铁栅边说:“请坐,我怕冷。”
梅森坐在椅子上,看她站在炉架边,上吹的热气流掀动了她的裙子。他问道:“怎么回事?你觉得冷?”
“我想是吧,是劳累过度。噢,快告诉我吧。推托有什么用呢?我猜是坏消息。”
他点点头。
“我就怕如此,林克不会轻易受惊的。”
“你怎么知道是坏消息?”
“若是好消息,你一来就会告诉我。来一杯如何?要不要?”
“酒精含量少一点的。”梅森说。
她打开一个小吧台,拿出威士忌、冰块和苏打。
梅森评论道:“设计相当精巧。”
“是的,其实是小电冰箱,可自制冰块,使瓶装的水维持冰凉。好啦,林克说什么?他还没把股票交给皮维斯吧?”
“我不知道。”
“他不肯告诉你?”
“他不能说话。”梅森说。
“他不能?你是说他醉了?”
她由瓶里倒出威士忌,手抖得很厉害,瓶颈碰到杯缘,咔咔作声。梅森等她倒完威士忌,伸手拿清水。
他说:“林克在午夜左右被杀。”
她听了这话,一时好像没有反应,继续将水由虹吸管注入玻璃杯,然后突然痉挛般跳起来,压下杠杆,液体由边缘往上喷。“你是说——我有没有听错?死了!”
“被人杀死了。”
“在午夜?”
“是的。”
“谁……谁干的?”
“警方还不知道。他被人用三十二口径的左轮枪射中背部。”
她放下清水瓶,将饮料端给他。“这一来我的处境如何?”
“也许很危险。”梅森说。
“午夜?”
“对。”
她紧张兮兮笑道:“反正我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证明?”梅森问道。
“你是认真的?”
“你不是?”
“不。”
“那我们现在认真一点,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她说:“咦,我在……咦,多荒唐!我们还没取回股票,我怎么会希望他出事呢?”
她在小吧台边停下来,拿出一瓶科奈白兰地。她说:“威士忌当社交饮料还不错,但我觉得冷,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撼,我要来点白兰地提提神,你要不要一起喝?”
梅森说:“不要,我想你也别喝白兰地。”
她正要倒酒,转身瞪着他。“你觉得我不该喝?”
“不。”
“为什么?”
梅森说:“你若痛饮白兰地,又喝威士忌,二十分钟到半个钟头后,你的判断力就会扭曲。你以为能逃避恶果,其实不可能。”
“你究竟在说什么?”
梅森说:“你穿到我办公室的狐皮大衣呢?”
“咦,在大衣橱里。”
“大厅那边?”
“是的。”
梅森放下饮料,站起来,走到她指的那扇门边,打开大厅的衣橱,取下挂银狐皮大衣的衣架。
她突然奔向他。“不,不!放回去。你不能……”
梅森把手伸进大衣的右口袋,掏出一把三十二口径的左轮枪。
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口袋里有个重重的东西。”
她好像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站着一动也不动,没有开口。
梅森打开手枪,发现有一颗子弹发射过。他闻闻枪筒,合上枪,把皮大衣挂在衣橱里,小心关上门,走回椅子前面坐下。他把枪放在椅子旁边的一张矮几上,端起饮料,对蜜德蕾·佛克纳说:“就是这样。”
她走回原来放威士忌苏打的地方,两眼一直盯着他;然后走过去,站在地板暖炉边。“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喝这个?”
梅森说:“当然,喝吧,对你有好处。可别喝太多。”
她喝掉半杯,一直用惊慌的大眼睛望着他。
梅森说:“以这个时节来说,今天天气算相当凉了。我发现天气干暖的时候,通常有风从沙漠吹来,使夜晚凉得很快,你的狐皮大衣应该很保暖。”
她说:“我冷——冷——冷得可怕。现在我紧张得发——发——发冷。”
梅森漫不经心说:“威士忌会让你暖和些。你买那支枪多久了?”
“两年。”
“有没有许可证?”
“有。”
“在本市买的?”
“是的。”
“你知道弹道专家对子弹有什么办法吗?”
“不知道,什么办法?”
“一把枪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有独特的印痕,别的枪印不出相同的形迹。”
“你是以我的律师身份告诉我——提醒我注意……”
“我不是你的律师。”
“不是?咦,我以为……”
他摇摇头。“我没接这件案子。”
“为什么?”
“我对此事所知不多。我可不到处推销自己;我的脑袋不像汽车等商品,谁出得起价钱,谁就可以买。有人可以买一辆防弹车去抢银行,但他不能买我的法律知识去犯罪。”
“梅森先生,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会以为我杀了他吧?”
“我不知道。就算是你杀的,也可能有正当的理由。我只想告诉你,在我知道事实真相以前,我不愿当你的诉讼代理人。”
“你是说……”
梅森焦急地看看手表说:“我想警方随时会来;我若要代表你,必须在警方赶来前知道。假如你的说法有漏洞,先排练一下也无妨,说吧。”
“我不要你当我的诉讼代理人。”
“你不要?”
“不,我要你代表我姐姐卡洛塔。”
“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蜜德蕾沉默好几秒钟才匆匆说:“听着,梅森先生,你若是卡洛塔的律师,我告诉你整个经过,他们不能逼你说出来吧?”
梅森说:“你跟我说的话绝不会传开。”
“但合不合法呢?如果我跟你说什么,而你是卡拉的诉讼代理律师……”
梅森:“滚他的法律。别站在那儿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若要我想办法,我得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说:“好吧,事情很简单:今天晚上我过去看卡拉和鲍勃,跟鲍勃谈话,说我早上要那份股票,而皮维斯已亮出另外五股。鲍勃态度很随便,却提出他不能交出股票的许多理由,我起了疑心——我不敢确定。我想卡拉可能在楼梯顶偷听。”
梅森说:“说下去,快一点。”
“好,你知道可能的情况吧。鲍勃典当了那些股票;他必须想办法弄回来给我看,他一定冲出去找林克了。”
“你凭什么认为他去了?”
“我……这把枪啊。”
“枪怎么样?”
“我得到艾瑟·狄梅耶提供的消息后,考虑再三,决定再跟鲍勃谈谈。我想我若直接走进你的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你,问题便简单多了,而……”
“别谈你的想法。你怎么做?”
“我去见鲍勃。”
“他说什么?”
“没有,他不在。”
“卡拉在什么地方?”
“她也不在。”
“也许他们俩出去了。”
“不,不,你不明白,卡拉已卧病在家几个月。两个多月以来,她一直躺在床上;现在她常在屋里走动,偶尔出去兜兜风。”
“也许鲍勃带她兜风去了。”
“不,她自己的汽车不见了。”
“你认为她开出去了?”
“我确定如此。除了她,没有人开过那辆车。”
梅森说:“鲍勃外出,你认为他去看林克,那你觉得令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她是跟踪他。”
“你认为鲍勃杀死林克?”
“我认为卡拉……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你在什么地方找到这把枪?”
“我第二次到他们家,发现他们不在,就四处看了一下,我在卡拉的梳妆台上发现这把枪。”
“我好像听你说过这是你的枪。”
“是的,不过两个月前我交给卡拉。她常常一个人在家,我希望她能得到一点保护。”
“鲍勃常出去?”
“是的,你不能指望他因为卡拉生病就放弃一切,整天在家吧。没有人指望他这样,而——你知道吧。我猜他……噢,他……”
“跟女孩子鬼混?”梅森问道。
“是的。”
“晚上你第一次去的时候,枪有没有在梳妆台上?”
“没有。而且——卡拉的几样东西也不见了;起先我没注意,但我四处看了一下,她的部分药品和几件衣服已不见踪影。”
“你认为出了什么事?”梅森问道。
她的话愈说愈快,有点神经兮兮的。“我想她跟踪鲍勃到林克的小屋,我想饱勃拿了我的枪,把他杀死;我想卡拉知道了。老天爷,但愿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为她担心得半死。她下床开车出门已经够严重了,又发现鲍勃的事,知道命案的问题,大受震撼……真可怕。”
“那你以为她回家了?”梅森问道。
“是的。”
“大约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我在十二点三刻左右离开那儿,赶到你办公室赴一点钟的约,迟到了一点,我大约在十二点四十分到她家,花了五分钟东看西看,想探查实情。后来我决定赶到你的办公室。你告诉我艾瑟·狄梅耶中毒——还说你要去见林克,我以为——得了,我尽量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问题。”
“你认为林克在我去前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把枪被人动用过。”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个空弹壳。”
梅森说:“那么枪上布满你的指纹啰?”
“是的,我猜是这样。”
“然后你把枪放进大衣口袋里?”
“是的。”
“你说你认为是鲍勃杀了他?”
“对。”
“卡拉知道这回事?”
“是的。”
“卡拉回家收拾东西走了?”
“是的。”
“你认为鲍勃曾和她一起回来?”
“没有,我想鲍勃不会回头。你知道,鲍勃绝对没胆量面对这种问题,我想他杀了人就逃走了。”
梅森冷冷地说:“若照你的推论,鲍勃杀人后,卡拉拾回了凶手犯案的手枪。”
她咬咬嘴唇,把头转开,他看不见她的面孔。
“对不对?”梅森问道。
她说:“我猜——猜——如此。”
梅森说:“这不合逻辑,你知道。”
“什么才合逻辑呢?”
“我不知道,但我要弄清自己的立场。你要我代表你姐姐?”
“对。”
“不是代表你?”
“不,我会照顾自己。”
梅森说:“别太肯定。如果这是凶器,东西是你的,上面又有你的指纹。”
“我跟你说过我会照顾自己。他们不能把罪名套在我头上。我强壮健康,他们尽管侦询,对我不会有害的,他们无法证明什么。”
“午夜你在什么地方?”
“我……我在店铺的办公室里计算我能筹多少钱买回那张股票。”
“你要我代表你姐姐?”
“是的,拜托,我要你支持她。”
梅森说:“谁也用不着知道她出去。假如是她丈夫杀人,绝不会牵连到她。”
“你不明白。你若知道她的情况,若能见见她多好。这事一定会给她很大的压力。如果警方盘问她,或者新闻记者逼她,问起鲍勃的问题或者她自己身在何处,怎么拿到枪之类的东西——一切的治疗都白费了。她可能会死掉,或者心脏恶化,永远不能复原。”
梅森说:“我代表她,费用谁付呢?”
“我。”
“我若代表她,就只代表她一个人。”
“当然。”
“她的利益优先。”
“我正希望如此。”
“如果你的利益和她的利益冲突,你就成为敌对的一方,我会把你当陌生人,迅速击败你。”
“我希望你这样。”
梅森猝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石蜡试验?”
“石蜡试验?你在讲什么?”
“可测出一个人最近有没有开过枪。”
“石蜡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枪枝发射后,一阵弹药粉往后爆,嵌在人手的皮肤内;那是微粒子,肉眼看不见,但一定会往后飞,嵌进皮肤。科学犯罪侦察局研究出一套新技巧,可查出一个人有没有开过枪。他们将融解的石蜡倒在嫌犯手上,再加上一层薄棉花,然后用蜡盖起来;等石蜡快要定型时,再将手上的整个东西往后卷;埋在皮肤中的弹药粉会被石蜡黏住,附在上面。此时再将一种化学试剂倒在石蜡上,它会对弹药里的硝酸盐发生反应,造成一种化学变化,微粒就可被肉眼看清了。”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梅森说:“假如卡洛塔没开枪,她最好马上到警察局提出她的说法;警方可及时为她的手作石蜡试验,证明她没有开枪,她的嫌疑便可洗清。”
“不过……不过……万一她开了枪呢?”
梅森说:“若是那样,因为那把枪曾射出一发子弹,警方有办法证明枪曾在她手里,再经过石蜡试验证明她最近开过枪,而弹道专家又指出杀死哈维·林克的子弹发自那把枪,你姐姐会被送入圣昆丁的煤气室。”
梅森继续淡然说下去:“哈维·林克是背部中枪,自卫的说法不容易成立。”
蜜德蕾·佛克纳慢慢走到梅森椅畔放枪的矮几旁。“我猜我不该把自己的指纹印在上面。”
“对。”梅森说。
“我们不能擦掉吗?”
“我不能。”
她抓起手枪,走过去拿钱包,取出手帕,开始猛擦枪面。
梅森轻轻松松静坐着,啜饮苏格兰苏打,旁观她狂乱的动作。
他警告说:“当心那把枪,你的手放在扳机保险器里了。”
附近传来警笛声,尖啸入云,接着一辆车在外面的路栏边停下来,警笛声慢慢变为低沉的呜咽。
梅森说:“如果我猜得没错,一定是命案小组的阿瑟·特雷格副队长,他若发现那把枪完全没有指纹,他会……当心!”
梅森由椅子上跳起来,向她扑过去,想抓她的手腕——太迟了。
左轮枪砰然作响,子弹穿过玻璃窗,将叮叮当当的碎玻璃震落在水泥门廊上。
在寂静得吓人的空档间,门铃不断响起,有人猛敲玻璃门。特雷格副队长叫道:“是警察,开门,否则我要破门而入啰。”
梅森静静地说:“这是高潮。”他走回椅子前面,坐在椅垫上,拿起饮料,新点了一根烟。“现在看你的啦。”
蜜德蕾·佛克纳站着凝视枪枝。“老天!我不知道走火了,我的手帕碰到撞针,把它往后拉,我的手指在扳机上,于是……”
梅森打岔说:“最好让特雷格副队长进来,我想他正准备破窗而入呢。”
她俯身将枪顺着地板滑到屋角的长沙发下。
梅森耐心向她摇摇头。“淘气,淘气!特雷格副队长一定不喜欢。”
她迅速穿过门口,来到待客走廊,跑上最后几级台阶,开门问道:“什么事?”
特雷格副队长奋力走进门廊说:“刚才是谁开枪?外面是不是派瑞·梅森的车?他在不在这里?”
“是的,他在这里。”
“谁开枪?”
“咦……呃……有人开枪吗?”
“你没听见枪声?”
“咦,没有,我不能说有。我听见一阵很像内燃机逆火的声音。”
特雷格哼的一声大步走进起居室。他说:“梅森,你的消息真灵通。”
梅森告诉他:“出门能增广见闻嘛。你一定知道,这位是佛克纳小姐。佛克纳小姐,见过特雷格副队长。你会发现佛克纳小姐对威士忌有不凡的鉴赏力,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不是她的诉讼代理人。”
特雷格瞪着梅森。“你不是她的代理人?”
“不是。”
“那你来这边干什么?”
梅森说:“来作社交访问,喝一点讨人喜欢的威士忌苏打。”
“你开了一枪?”
“没有。”
副队长迅速打量屋内四周。他看见玻璃窗上的弹孔,便走过去检查。
蜜德蕾惊呼道:“老天,玻璃窗有弹孔!那真的有人开枪啰。梅森先生,一定有人想枪杀我。”
“隔着窗户?”特雷格问道。
“是的。”
“你没听见?”
“没有。我听见你的汽车开上来——我意思是说,我猜是你的车,我以为那是内燃机的逆火,我不知道有人开枪。”
特雷格冷静地说:“我明白了,那一定有人从外面射你。”
“是的。”
“好,我们来看看。窗帘有个洞,玻璃也有个洞,由此可看出子弹的路线。喏,顺着这条线看去,你可以看出——这里。把窗帘拉到一侧,现在你看得见我的车停在路栏边。子弹的路线刚好在车子前面。”
“对!不错。”
“那一定有人直接站在我车子前面开枪,他一定是站在十五呎高的高跷上。”
“你没开枪吧?”她问道。
特雷格不理会这个问题。他说:“等你对子弹跟我一样内行,你就会知道子弹穿过玻璃时所走的方向。屋里有无烟火药的气味,佛克纳小姐,我恐怕得四处看看。”
“不行,我不准你这么做。”
“我硬要。”
“梅森先生,他没有搜索状不能乱搜吧?”
特雷格说:“梅森不是你的律师。”
“我知道,但他可以告诉我这一点。”
梅森啜饮威士忌苏打,平平静静抽一口烟,不说话。特雷格副队长说:“佛克纳小姐,你知道,我们现在不再开玩笑,废话少说。你若肯告诉我谁开枪,枪枝如何处置,我就不带你到警察局,搜你的身,叫警探出来搜索房子……等一下,你刚才一定是站在这一带。你听见我开车来,你一定是在我停车的时候开枪的,喏,算算子弹的角度……我正在按门铃。噢,最自然的藏枪地点应该是这张长沙发的坐垫下。”
他冷静地走到长沙发旁边,开始掀坐垫。
“你不能这样做。”她一面说一面抓他的手臂。
特雷格把她推到一边。他警告说:“别乱来,小姐,否则二十分钟内我就让这边驻满警察。”
“你不能这样。你……噢……”
特雷格跪在地上,把头贴近地板,看见长沙发下面说:“喔嗬!”
梅森听见一辆汽车开上路面陡坡的摩擦声,他小心拿出嘴里的香烟,放在烟灰缸里,伸伸懒腰打呵欠说:“好啦,我向副队长告个饶……”
特雷格把左臂伸到长沙发底下说:“副队长不准你告退。”
梅森问道:“你是说你要扣留我?”
“我是说你走以前我要查出你对这件事的说法。”
现在车声更近了。
梅森说:“荷康伯警官问嫌犯口供的时候,一向不喜欢我在场;他老把我当做干扰的力量。这方面我很怪。我在屋里,总是忍不住要提醒人家宪法的权力,警告他警方的圈套等。”
特雷格说:“算你狠,滚出去吧。”
梅森向蜜德蕾·佛克纳露出安慰的笑容。“再见,别费神送我了,我认得路。”
梅森由起居室转入走廊,特雷格副队长说:“好吧,佛克纳小姐,告诉我枪枝的事吧,你为什么开枪?”
“是枪枝走火。”
梅森打开前门。
“是你要射击梅森,还是他想夺下你手中的枪,还是……”
梅森轻轻带上门,走到门廊上。
一辆双人小汽车正好停在特雷格的轿车后面,有个女人由车中走出来。梅森举手示意她止步,快步走向汽车。
女人用毫无生机的口吻说:“怎么回事?怎么……”
梅森压低了嗓门问道:“你是劳莱太太?”
“是的,我是蜜德蕾·佛克纳的姐姐,怎么……”
梅森说:“上车,掉头,沿着路面开回去,我会跟过来。快一点,静静别出声,警察在里面……”
她屏住气息。“你是派瑞·梅森律师?”
“是的,你的妹妹要我当你的诉讼代理人。”
“代表我?老天,为什么?”
梅森说:“我不知道。不过警方正在查案,你若不想被拖到警察局,最好掉转车头出发。”
他走到自己的汽车旁边,扭开引擎,倒车、掉头,吱吱嘎嘎弄齿轮和马达,发出大量噪音。等卡洛塔·劳莱平安掉转车头,顺着斜路开回去,梅森才发动汽车,迅速跟在她后面,在距离房屋两百码的地方并肩行驶,示意她停车。
他问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咦!我……你知道,我……”
梅森说:“不要回家,到克里蒙旅社,化名为‘圣地亚哥的查理X敦克尔太太’登记住宿。记住,拼法是D-u-n-k-u-r-k。进房间睡觉,待在那里面别出来,不要看报纸,不要听收音机,留在那儿等我来看你,要到明天喔——也可以说是今天稍晚。”
“你是说我必须在那边等……”
梅森说:“是的,我不想在凌晨三点或四点来看你,引人注目。”
“你现在不想和我谈——或者问我一些话……”
梅森打岔说:“不要。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让你得到保护。”
“我……我丈夫……”
梅森说:“别管他,到克里蒙旅社去。你知道地方吧?”
“知道。”
“好,走吧。特雷格副队长不是傻瓜,他找到一把蜜德蕾拥有的手枪,正兴奋得很;但他很快就会想起我倒车和掉头的声音太响了。”
卡洛塔·劳莱一句话也不说,发动汽车,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