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雨中来访者——麻里亚 4

午餐时所有人员全部到齐,是八木泽聚集的。他边用餐边就今晨发生的事情进行了汇报。

“他们一共有五人。我不知道他的同伴是在桥上等他还是就要进来,可他们在桥上集合了。是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他们随口说了些村里有他们的朋友所以想见一面等话。真是一群可笑的家伙。一副只要说声‘拜托了’就能打开任何门的样子,我真想大骂他们一声‘开什么玩笑’,当然了,我已经把他到房前拍的照片毁掉了。”

“相机好好还给他了吧?”

菊乃用餐巾擦拭着嘴角问道。

“嗯。他们好像非常不满。真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

“可是,”志度舔着筷子说,“如果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来看我了怎么办?那我就不得不为失礼道歉了。”这只是他随口说的毫无意义的笑话吧。

“偶尔会去见面的人是你吧?”

八木泽说完后,似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掩住了嘴角。菊乃则将餐巾丢在了膝盖上。

“八木泽君,你刚才……”

“对不起,我失言了。——原谅我吧。”

他起身向志度俯首鞠躬。我把目光转向了志度,只见他一脸平静地用筷子代替牙签剔着牙。

“你不用在意。这不是极自然的反击方式吗?”

“可是,事情有可说与不可说……”

“没有没有。我身上会发生任何事情的。”

志度泰然而猥琐地继续清理他的牙齿,八木泽便坐下了。他似乎在反省。

总之,由于志度似乎毫不介意,开始不融洽的气氛很快便融解了。如果八木泽触及的是由衣的创伤,则又要掀起一阵波澜了。我把目光转向由衣,只见她似鸟啄食一般一点点往嘴中送着饭。看起来她已经平静了,可脸上依旧没有活力。

“对了,八木泽君,那架钢琴也该调调音了吧?都快成小酒馆乡村乐了。”志度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

八木泽一反常态,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忠告。他是在顾虑志度吧?

志度晶出生于东京都边缘的青梅市边缘的农家。关于其详细经历,谁都无法直接问他本人。因为那很有名。——听说作为独生子的他五岁时丧母,是父亲手持储藏室的斧头,劈向了妻子的肩窝。他从酒精依赖症过度的父亲那里亲眼目睹了一直保护自己的母亲变得鲜血淋淋的场面。不久父亲入狱,他被接到母亲的亲戚处并跟表姐学习了钢琴。像球一样被传于监狱与医院之间的父亲回来时,是晶十三岁的冬天。父子生活开始了。晶大概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以虚无之目迎来青春期的吧。据说这是他在这个村里庆祝二十四岁生日时,在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前诉说的。——“那时,每当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翻身时我都毛骨悚然而父亲去小便时我就会浑身发抖。我以为父亲是去拿斧子了,这次轮到我了。”他的父亲再次沉溺于酒,在亲戚强行带回晶的次日,在酒馆因小事争吵,杀了人。据说现在仍在服刑中。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八木泽为自己的失言而悔恨。

用餐结束后,大家又重新散去。小菱、志度、前田夫妇回自己的家,房间里越发安静了,这种静默一直持续到雨开始猛烈地下起来。

我与冴子在画室聆听着雨声而度过。中间加上三点时的红茶,到傍晚为止我们一直是画家与模特。午后的我没有似上午一般轻易低沉,甚至被画家责备说:“请不要和我说太多话。”尽管我曾多次想亲自告诉她说“这幅画完成后我就回去”,我的心却很平静。

准备晚餐前的一个小时,我在房间里读书度过。我将读完的高桥源一郎放回图书室后,直接走进了厨房。今晚是咖喱,虽然没有肉,却有很多蔬菜。虽说炖的火候可能稍有不足,但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些只要是咖喱便毫无怨言的人。

我低头看锅时感觉背后有人。我以为是今天值班的伙伴小菱。

“这儿已经好了。抱歉,能不能把碟子拿出来?”

“摆碟子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在做什么呢?”

不是小菱。我回首一望,发现小野微笑着站在那里。我有些尴尬。

“哎呀,是咖喱啊。真不错。好久不吃我好怀念啊。”

他来到我旁边,看着锅里说。说是好久,其实也只有一星期而已。这个人似乎也像孩子一样喜欢咖喱。

“从中午开始您就进入钟乳洞画画了吗?”

我生硬地问完,他点了点头。

“进展很顺利,状态不错,所以我准备晚上也去画。”

他是个夜猫型的人。虽然听说他平时也在深夜作画,但我无法想象深夜在钟乳洞里面描画壁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既像极其孤独而恐怖,又像很享受。——我只知道这对于怯懦的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果真开始从餐具架取碟子,于是我示意他我来就行。他笑着取完碟子时,小菱出现了。小菱道歉说自己午睡睡过了,他下午大概过得很悠闲吧?

志度出现了。他挠着鼻梁高挑的头部说:“我没有米了。要是有的话也给我做一份吧。”,我回答说他饭量那么小,他的份还是有的。因此,今日也是全员围坐晚餐的餐桌。

这时,八木泽从楼上下来,看到志度的身影后却像躲避他一样溜进了食堂。他下午没有下楼,一直在音乐室面对着钢琴,看起来一脸疲倦。

晚餐照例以“雨下得真大啊”、“真是的”等寒暄开始,经过琴绘的香料讲义,到女性初次使用的何种香水而气氛高涨。撇开男性,我们议论了一会儿法国娇兰、爱马仕等品牌。

“哦,对了对了。”哲子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我给忘了。过午时打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刚好在旁边就接了。”

电话在起居室。

“嗯,是什么电话啊?”哲夫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停地说什么‘我有事想告诉有马麻里亚小姐’。然后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

我一时茫然若失。电话?年轻男子就代表不是父亲。明明不可能有什么年轻男子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真是不知趣啊。明明可能是她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却非要多嘴。”

“你错了。你看今早八木泽赶走的那个男的。这个人好像是跟那人一伙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麻里亚的名字的,但他以为只要说出村中人的名字我们就会信任他呢。烦人得不得了。”

“那你把那个电话怎么样了?”

“我挂断了。”

“什么?你擅自挂断了打给有马的电话?这不好吧?”

“那个时候麻里亚与冴子都在画室里闭门不出,所以我觉得不能特意去传达什么电话。对了对了,我说麻里亚现在很忙之后他说了句什么‘我稍后再打’——有人接过这样的电话吗?”

大家都说没有。

“你看吧!”哲子昂然自得地说。哲夫沉默不语。

“大约一小时以后又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问:‘请问是哪位?’对方却一言不发地立刻挂断了电话。大概是同一男子打来的骚扰电话吧。”

“不好意思……”

“哎呀,怎么啦,麻里亚?”哲子毫无顾虑地看着我。

“请问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最开始时对方也没有自报姓名吗?”

“啊,我记得说了什么……”她努力想要回忆,却很快就放弃了,“不行。可不是我忘了。是电话里有杂音很难听清楚。我又问了一遍可还是不清楚。——可能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

我有些担心。午餐席上八木泽说持相机闯入的人有四个同伙。同伙是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牛仔男我并不认识,却担心那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未曾想,但与哲子所接电话综合起来考虑的话——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我只是因为今早想起了江神学长他们而心生思念,所以才有了这跳跃式的联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大家都吃了一惊。由于我只穿一件薄衬衫长时间做模特,身体似乎开始发冷了。冴子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向我道歉:“对不起啊。都已经十一月了,还让你与九月末同样的装扮,会感冒的,从明天开始放上暖炉吧。”

“有马,你先去浴盆暖暖身体吧。后面的我来收拾。”

我婉拒了菊乃的劝告,最终却不得不遵从了。食客若无主方许可,拒绝亦是不可的。我如此想代表我似乎真的开始怀念村外的世界了。从仅约十小时前——

“那今天我就先休息了。”我说着,然后决定最先进入浴池。墙上的钟表接近九点。

在该洋房中,除了厕所以外别处没有拖鞋,只需在洗澡及上床时脱鞋。原以为是纯粹的西式,浴池却是完美的和式。大概已故胜义先生虽能接受在室内也穿鞋生活的习惯,却无法忍受西式浴盆吧。

一定是这样吧,我边将自己浸没在扁柏木香的浴盆中边想。我刚来此不久时,总感觉此浴室很疏远,总是不安地想自己为何要在这个偏远地方的净是陌生人的家里将自己泡在什么剩洗澡水里。然而,现在我却哼着歌在这里长时间地洗着澡。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在浴盆里不断自言自语是我自儿时的习惯。我将自己的肩身浸入水中,悠然地温暖着身体。喃喃自语着真舒服真舒服。自浴盆中出来后,我认真地洗了两遍头发。我用力擦拭了一下因热气而变朦胧的镜子,镜中出现了一个非肖像画而活生生的我。我恢复了精神,感到很幸福。今晚在床上读什么呢?一想到此,我的幸福感愈加强烈了,镜中的自己仿佛也更加可爱了。

不知道为何,我感觉外面有些喧闹。也许是小菱突然开始表演了。我想,若果真如此我错过了真是遗憾呢。

我再次进入浴盆充分取暖,身体发热后去了更衣室。我竖耳倾听,外面却没有任何声响,只能听见雨声。我擦拭完身体穿上了衣服。是那件带有EITOUNIVERSITY标志的运动衫。

我刷过牙后离开更衣室,对着食堂与起居室的方向说了声“我先洗过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嗯,也好。这样想着我去了反方向的图书室。我要挑选今夜的伙伴,直接去床上。——当然说的是书。

进入图书室后,我首先摸索着右手边的墙壁打开了灯。我边想着“今晚看看诺瓦利斯、霍夫曼等德国浪漫派作品挺不错的”,边站到了大致估计的书架前方。我果然还是喜欢小说。看到欧·亨利的书时,我想起了某件事而扑哧笑了。那是望月与织田学长的一番对话:

——麻里亚,你知道吗?信长在中学三年级初次读以前,一直都以为欧·亨利是个中国人呢!

——我完全搞错了。

他说着把“王遍里”写给我们看。

我用单手仅仅抓住运动衫下摆,看了看标志。面前又浮现出了江神学长与有栖他们的面庞。

“我很快就回去了。”

如此喃喃自语时,我听到了有东西敲击窗子的“哐哐”声。抬头望向那里的我,由于过度惊异而将手中的洗脸用品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为什么……”

打开未上锁的窗子、站立于雨中的人叫着我的名字。

“你还好吗,麻里亚?”

是江神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