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斧与锤——麻里亚 3

我们宛如位于暴风雨的正中央。一个个音符化作几千块石子击打在听众的身体上。我从未听过如此激烈的钢琴曲。左右声部宛如拷问演奏者般波涛汹涌,互竞音量,连绵不绝地流泻出急速而强烈的音符。十六分音符毫无间断地连续。复杂得过于苛刻的音型半音下降、上升、复而下降。高潮时加入了约翰·米尔顿·凯奇或凯斯·爱默生式的拍击。演奏者不断反复着只用双手拇指的恶魔式中音主题——音符没有中断处,而是层层重叠的连音——剩下的八根手指则以高低琵音包围旋律,展现出前所未见的高超技巧。钢琴家披头散发,汗水便四下飞散,椅子似求救般地嘎吱作响。击打琴弦的部分名称为音鎚。英文的hammer一词作动词时,亦有“弹奏钢琴”的意味,而此刻“hammer”一词正适合八木泽的演奏。

他完成了为时十分钟的演奏后回首一望,戏谑似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我和江神学长起身鼓起了掌。

他笑了,“感谢你们起身为我鼓掌。”

“太棒了!”我拍着手说道,“虽然是首次聆听,但真是太精彩了!”

边说着我边为自己的语言之贫乏感到厌烦。

八木泽起身,在我们面前的椅子上对面而坐。他取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拭去汗水。

“这就是终曲了。上周时终于完成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这是我第一次弹奏给别人听。”

“以前您让我们聆听的乐章也很激烈,一直到最后都是那种感觉呢!——您不累吗?”

“通弹下来自然会筋疲力尽。可是如果弹这十分钟就不行了就不像话了。如果你们觉得还可以听的话,下次请听一听全曲。”

“听的人也得调整好身体状态呢!”

“这首曲子有题目吗?”江神学长询问说。

“是《日暮》。”

这题目与曲子印象相差甚远。我本以为他是反讽却突然明白了。由衣漂流到木更村时,在菊乃及众人面前所唱的歌正是《Evening Falls》。他与心爱的女孩邂逅时所听的她的歌。彼时亦是日暮时分。于是他才为自己的作品起了一个本不需要的现代音乐式的纸老虎题目、称其为《日暮》的吧。——我眼前浮现出了由衣的面庞。

“由衣让人有些担心呢。”

八木泽的表情一时很阴郁,但很快便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不过她没事的。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大概就可以去河对岸了,所以我想这样的状态应该也不会持续很久了。”

当然,即使我们坐待,河对岸的某人不久也会为我们架起桥。所以我们就坐待了?——无可奈何吗?

女王菊乃甚至禁止我们去河岸。她大概是在防范有人背叛而去叫警察来吧。趁机跑向河岸固然很容易,可如果对岸没有任何人,即使喊叫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既然同意了她的方针,在两天内听从她的指挥也可以。我也认为以内部人员之手揪出凶手最好不过了。因为这个村庄是一个大家族。

“伤害千原小姐最深的是什么呢?你认为是杀人案吗?”江神学长询问艺术家说,“还是可能会被这里赶走的不安?”

“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

“是被拍照片。而且她切切实实看到了拍照片的人是曾经让她出丑的男子。她大概感觉妖怪追自己都追到房间里来了吧,而且还在自己已经忘记这一切的时候。”

他手中紧攥着手帕。此刻,他心中恐怕上涌着热烈的愤怒吧。——然而,那个相原直树此时已不在人世了。

“相原君为何被杀了呢?”

听到我的话,八木泽缓缓抬起了头。

“天谴,我这样说有些不合适吧。——不过也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在隔河的两个村庄里,竟然时隔一天先后发生了杀人案。”

“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我自言自语道,听到此话,八木泽干脆地回答说:“没有。”

“是吗?”

“嗯。如果顺序颠倒,或许我也会怀疑是否有关联。可是,桥坠毁之前被杀的是小野君,坠毁之后被杀的相原君。这个村里没有任何人可能去河对岸,所以这里不可能有杀害相原君的凶手。”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不,我不是说杀害相原君的凶手是不是在这个村里。我是说两起案件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性。”

“你认为有什么关联性?”

“有什么关联性……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正如八木泽脱口而出的那样,这个村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杀害相原,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夏森村不会有千原认识的人吗?”

八木泽似乎想试探询问者的真意,用锐利地眼神看着江神学长:

“我没听说过。没听由衣说过,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我不知道相原君卷入了什么事件。只是,他来夏森村的目的招人怨恨。方才八木泽君你也义愤填膺,可最恨他的还是千原小姐本人吧?”

“由衣不可能杀他,桥——”

“嗯。我当然不会说是她杀的人什么的。因为即使再有动机这也是不可能的。不是千原小姐。——那么,会不会是与她极其亲近、对她所受的苦痛极其愤懑的人所犯的罪行?如果夏森村有这样的人呢?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我想嫌疑很大。”

八木泽抱起了双臂。

“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就值得商榷了吧。可是,如果有那样的人,我想由衣早就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们了。”

“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八木泽吹了个口哨。“你想得可真多啊,江神君!对岸有与她极其亲近的人,而她却不知道这件事,这种状况吗?我还没想这么多。”

“可能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会产生那样的状况,不过应该不可能吧。她害怕被那边村里的人看到,从未出去购物过。——可是,她的家人和朋友也没有搬过来,那里是个因人口不断外流而人口过疏的村子,如果有那样的人,我也应该有所耳闻的。”

“如果有由衣的狂热粉丝呢?”这是我偶然的想法,“如果是原偶像由衣的粉丝,在日本的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所谓粉丝就是单方的朋友。如果这个人偶然之中得知由衣在木更村,那江神学长刚才所说的状况不就成立了吗?”

我创造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纯真而热烈的粉丝偶然得知由衣身在木更村。他——恐怕是男性——为由衣而将此事深埋心中。仅存于心仪的女性与自己之间的秘密。他大概为拥有这样的秘密而欣喜不已吧。这时,相原直树出现了,为了揭发由衣与他二人之间的秘密,为了置由衣于不幸。他无法原谅便杀害了相原直树来保守秘密。

“可是……”

江神学长看着我的脸说道。他又想让我投降吗?

“可是有不合理的地方。——虽然夏森村不是不可能有个粉丝知道千原小姐在木更村,可那个人是如何知道相原直树的真实身份的?相原说自己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刚才广播中的新闻也是如此报道的,所以警察大概也还未掌握他的真实目的吧?为什么只有千原由衣的粉丝可以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也是偶然吗?”

我没有投降,而是说:

“我知道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完了。江神学长是认真的。

“织田学长……”

江神学长自椅子上滑了下来。

“对不起。在说正事的时候……”

我急忙低头,谨慎地道歉。然而,八木泽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

“说起来,报道中说相原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吧。也就是说,警察尚未掌握相原来此村的真实目的。江神君的各位学弟也为我们保守秘密了呢。”

“这我不知道。”江神学长神情严肃,重新坐了坐说道,“我的学弟们与相原君住在同一民宿,所以我想他们可能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新闻中之所以没有提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警察在清晨时间无说话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当局无法判断相原君的逗留目的与案件是否有关联便选择了沉默。”

“有栖他们不知在做什么……”

我很担心他们。

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木更村竟然也发生了杀人案吧。

八木泽似驱除沉默一般弹了起来。是圣·桑,《动物狂欢节》中的《水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