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乐之香——麻里亚 3

琴绘缓缓睁开了双眼,宛如扯开黏着物一般。胆怯的我垂下了双眼,看着脚下的地板。清扫彻底的木质地板上。有一块∽形的损伤。

“你可不可以适可而止?”她大声而有力地说道,“你的车辆早已跌落谷底,严重损坏了。赶紧去死吧!”

“不,我不会的。因为我打算现在就踩下踏板飞起来。”

江神学长自凭倚的墙壁离开站直。

“你是个笨蛋!”

其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连在末班地铁中被醉汉胡搅蛮缠而被踢时我也没有如此害怕。

“你是说抓住了我这个恶魔?你居然可以说出如此过分的话。比豉虫还柔弱的我是什么恶魔……”

“你生气了吧?若是这样为什么不喊‘你给我出去’呢?”

江神学长的声音令我亦感到恐怖。他的声音虽没有颤抖,却可以感觉到在拼命抑制上涌的愤怒的气息。倘若来轻井泽车站迎接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父亲发出这样的声音,十三岁的我或许会陷入恐慌之中。

“请你道歉之后离开这里。”

“我不会道歉的。”

“为什么我就是X呢?想必你也准备了无聊的谬论吧?”

“是的。也就是说您让我继续说是吧?”

我略抬起头看了看琴绘。她紧咬双唇,为了让自己冷静扶了扶眼镜。蜡烛光亮映在其镜片上。火焰弯扭着身躯的影子,宛如是她自身的愤怒自体内溢出的一般。

“请允许我先说明一下你拥有是X的资格一事。——首先,你有杀害小野君的动机。这里对你而言可能不是约定之地,却应该是你决定的最后栖息之地。这里与俗世隔绝,有你精心培育的香草园。这里变质的话对你而言便意味着沉沦。因此,小野君的构想才不可饶恕。”

“请你不要赤脚踏入别人心里,你简直就是野蛮人。”

“然后——”

“你无视我?”

“假如你是X,小野君的尸体被担到岩台之上也可得到解释。因为如果那样做,力量薄弱的女性,特别是已上年纪的你的嫌疑便会非常微弱。——你或许希望他可以在你拥有确切不在场证明期间杀人,但八木泽君采取了其他方法将你置身事外。这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仅有几个人的村中,要保证你的完整不在场证明很困难。要让你拥有与其他某人在一起的不在场证明,便会同时也给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为提高不在场证明的可信度,证人最好有多个,然而,倘若如此做,本就狭窄的范围便会越加变狭,实行者的危险便会变得很大。”

“谬论。”琴绘从口中吐出一句。

“而且,你有与室木君碰头的机会。因为我听说,相原君被轰走当日的下午,你与志度君曾经打过长电话。并且你有时间将其叫至桥边商讨细节、交换契约。”

“那样的事又不是只有我可以做到!”

“是啊,这不足以成为任何证据。”

江神学长首次退让了一步,琴绘眯起了眼睛。

“即使果真通过X这一人物进行了互换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X就是我。沉醉于自己的奇谈妙论中是你的自由,但你突然闯入我的房间中来真是冒失至极哪!”

“如果我的话自此结束了,被你这么责备我也无话可说。”

“你是说你还要继续你无聊的话题?”她似彻底厌倦般说道,“你饶了我吧!都快一点半了。”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挂钟。一点二十八分。她平日一丝不苟,恐怕这正是个正确的时刻吧。

“接下来我必须说一下八木泽君被杀一案。”

她再度将盘着的腿换了过来。

“我体力和精力都还能支撑一会儿,所以就恭听一下吧。况且我也想看一下你的奇谈妙论无力枯萎的下场。”

调香师眨眼时顺便瞥了我一眼。她的目光似乎在嗤笑我说,你像枯木一样站在那里做什么呢!我挺直了腰背。因为是我请求江神学长说让我在现场,我想知道真相。

“完成杀人这一大工作的八木泽君为何落到了被杀的下场,我要说一说这个。”

“可以是可以,请你稍微加快些速度。我都要困了。”

“好的。麻里亚可能也累了。”

进入该房间之后他首次看了看我的眼睛。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和,然而他看起来也有些许疲惫。逐一反击琴绘的反驳恐怕需要莫大的精力吧。

“我没事的。”

我回答后,江神学长重新转向了琴绘。

“我们发现八木泽君就是杀害小野君的凶手是今天下午的事。在钟乳洞做过实验之后,我们在图书室核实了他就是凶手一事。”

其实只是我恭听江神学长的推理而已。

“我们进入房间时关着的窗子,在我们想要离开房间时却微微打开了。我只能认为是有人偷听了。倘若偷听的人是一个事外之人的话,那么对方要么会追问我们,要么会告诉大家的吧?那个人无须一个人把听来的事情藏在心中。然而,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有八木泽君的被杀而已。这说明了什么呢?可以想到的情况有两种。——第一种,偷听者是木更菊乃夫人。她知道事情真相后,不满足于将其公开而委托审判官处理,便亲自化身法官将其处决。我首先是如此考虑的。可是我后来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第二种,偷听者为互换杀人之导演X。也可如此认为,X知道自己的命运共同体伙伴被人抓住把柄之后,害怕自他口中暴露真相便将其杀害了。这个想法是我意识到杀害八木泽君的凶手是谁之后想到的,并不是自此找出凶手的。”

“你所说的X就是我吧?”

“嗯。所以,我是在说就是你杀害了他。我们在图书室时,听说你正与木更夫人修理香草园,可你可能是去洗手间时发现了我们的密谈吧。曾经去过洗手间,是取调不在场证明时你自己的证词。你可能没有听到我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但要听到八木泽君就是凶手,稍听片刻即可。”

琴绘优雅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脖颈。

“看上去一切都是我的错呢!我可不是那样的大人物。”

“您要否定吗?”

“我当然要否定。——你给我听好了,你给我设定了一个奇怪的杀人三角关系,但你最终也无法证实那个居中斡旋人X就是我。尽管如此,你还是跑题说X有杀害八木泽君的动机,然后又返回说‘所以就是身为X的你的罪行’,这是不合逻辑的。赶紧结束你这狡猾的行为吧!还是说你就是笨?”

“你这样反驳也是极其自然的。我还不能证实X就是你。那么这样的攀登路线如何? ‘杀害八木泽君的是你,所以你就是X’。”

“我杀害了八木泽君这一结论在先?”

“是的。那是我在听晚上的新闻之前得出的结论。我意识到是不是进行了互换杀人是在听新闻之后。——可以杀害八木泽君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些自己无法证实的事情了。如果像你一样断言,那么这里的所有居民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次我可以证实。”

“怎么可能?”

“我可以。我现在就证实。”

江神学长将紧紧贴在脸上的头发向上拢起,拂到肩后。

“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说——为避免误解与混乱,我要先整理和陈述一下我是按照何顺序进行推理的。

“首先,我于昨天午后知道杀害小野君的凶手就是八木泽君。下午三点左右,我与麻里亚在图书室谈论此事时发现被人偷听。下午五点时发现八木泽君的尸体。彼时,我怀疑偷听者是木更夫人,怀疑是不是她进行了复仇。晚上在食堂召开了搜查会议。在此发现问题的我检查了尸体与犯罪现场,然后得出了凶手不是木更夫人而是你的结论。可是,我也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你为何一定要杀害八木泽君等。之后我听到了晚上十一点之前的新闻,看到了由八木泽-室木-X进行的非规范互换杀人的整体构图。如果将你的名字代入未知数X之中,方程式便可解开。”

“是的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即使是天动说,如果你要相信它,在现代恐怕也可以找出证据,所以我不再对你的信念吹毛求疵。我们之前的争论即使持续到早上也无济于事。——只是,我就是杀害八木泽君的凶手一事还没有进行讨论。”

“是的,我现在开始说。”

我们的推理进入了最后的直线跑道,剩下的就是径直跑向终点了。

“搜查会议的焦点是调查不在场证明,而遗憾的是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皆不成立,我不禁在想是否无法自此找出凶手。然而,本以为不行而听着不在场证明的我,听到最后麻里亚的证词之后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作为叙述的本人的我却丝毫没有发现。

“她的证词很简单。下午三点半时与八木泽君上楼,在房间前分别。此后至八木泽君尸体被发现之前的一个半小时内,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中读书和思考事情度过。在此期间曾听到走廊中有几次脚步声通过,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声音——”

这就是我所说的全部内容。即使让我再说一遍我也没有任何可添加之处。

“有马确实是这样说的。仅此而已。你说有什么奇怪的?”

可能是因为无法抓到要点吧,我在琴绘的声音之中感到了警戒与紧张的气息。

“她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我在想,这可能吗?请你回想一下八木泽君是在何处做什么事情时被人袭击了?他是在完全隔音的音乐室中弹钢琴时被人从背后刺杀了。而且,他当时正在演奏的是那首他自己作曲的名为《日暮》的曲子。那首强音急板绵延不绝的激情之曲。”

——“我从未听过如此激烈的钢琴曲。”

“他当时正面朝钢琴弹奏这首曲子。凶手蹑手蹑脚站到音乐室门前。手握把手,轻轻打开。正埋头于演奏的他,当然不可能发现背后的细微声音。确实是良机。凶手取出匕首,自己迎合他上身的摇动而动,瞄准目标一口气刺了下去。”

那情景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皱了皱眉。

“如果凶手果真是如此作案的,那么麻里亚的证词中便含有很大的矛盾。——因为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位于音乐室对面的她便不可能听不到任何奇怪的声音。无论凶手如何轻轻地打开门,都无法阻止他的《日暮》溢到走廊上。”

调香艺术家只将一只眼睛细细眯了起来。她没有说任何话。

“尽管如此,无意之中可以听到脚步声的麻里亚说自己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这确实很奇妙。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呢?麻里亚的证词有误?不对,事情没有复杂到会弄错。她在撒谎?我也不认为她撒谎对自己有利。——而且,我也无须做怀疑她这种恐怕没用的事情,我发现我明白事实真相了。”

琴绘再次闭上了双眼。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没有钢琴声的时候打开音乐室门的。这也不是指八木泽君忽然停手、稍作休息的时候。因为倘若事实如此,他应该可以发现入侵者,也不会背对着凶手了吧。况且,别人不可能知道他几时几分会自琴盘上拿开手。因此,凶手打开门时亦不是钢琴家在休息时。不是休息中却没有钢琴声时是何时呢?——是的。就是八木泽君进入音乐室之前。凶手于三点半之前进入音乐室,在那里埋伏等待钢琴家。”

她轻轻地将右手抵在额头上,旋即又将其放回膝上。

“要埋伏必须在某处藏身。那个房间中有一个绝好的地方,就是那个中国屏风的后面。八木泽君自门口走向钢琴前方期间,绝不会发现屏风对面有什么东西。凶手在他埋头演奏时偷偷出来、绕到其身后是很容易的事。然后用匕首刺向他。——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全世界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琴绘说道,“你说都是谁?”

“他进入音乐室时,我与铃木女士分别在自己的房间中。前田夫妇、千原小姐、小菱君在客厅。再除去与活着的八木泽君在房前分别的麻里亚之外,余下的嫌疑人只有你、木更夫人、志度君三人。”

“不过现在你好像只是以我一个人为敌吧。”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木更夫人与志度君不可能是凶手。为什么?——因为你做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处理。”

“你是指什么?”

“是指将‘ミツル’这种香水洒在现场的事。这件事毫无意义吧?”

“这个,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你在图书室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可是,你大概没有自始至终都听完吧。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香水被洒在小野君尸体上的合理意义。你或许只是希望直面八木泽君被杀的我们会陷入混乱,从而怀疑这是由同一凶手所为的连环杀人,所以才在八木泽君被害现场也洒上了掩人耳目的‘ミツル’。”

“你好像又开始空想了。”

“那么,您可以认可我前面所说的凶手是埋伏在屏风之后这一段不是空想吧?”

没有回答。

“总之,将香水洒于八木泽君的尸体及钢琴之上对凶手而言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没有三点半的不在场证明且彼时持有‘ミツル’的人,只能指向你一个人。——你提供的证词中说自己三点二十分到四十分之间位于调香室,四十分到四点之间位于自己的房间中。并且你还说过你在调香室时‘ミツル’还好好地摆在架子上吧?倘若你的证词无误、木更夫人与志度君是凶手,彼时‘ミツル’应该已从架子上消失了。你的话是矛盾的。那时你并不在调香室。而是携带匕首与香水瓶屏息藏于中国屏风之后呢!”

她依旧没有放弃抵抗。

“也未必。”

“为什么呢?”

“你无法断定凶手自调香室取出香水是在三点半之前不是吗?或许凶手看到了我进入调香室,便姑且先杀害了八木泽君,之后又去取出了香水。”

我佩服能够立即如此反驳的她。然而,这条退路亦被江神学长所阻。

“不对。我检查过八木泽君的尸体伤口。香水渗入了伤口凝血中,很明显被刺之后立即被洒上了香水。不是凶手迫于强迫观念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洒上香水,才在杀人之后去调香室拿取的瓶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我确认你就是凶手的瞬间。”

江神学长之后一口气跑到了终点。

“我问你三点二十分到四十分之间在调香室时,‘ミツル’是否在架子上时,如果你回答‘这个嘛,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便不会从你们三人之中寻找凶手了。可是你斩钉截铁地断言说‘在’。如果你不这么说便不合情理吧。偏偏那个‘ミツル’的蓝瓶子是最引人注目的。你可能认为,如果你回答记不清在或不在便可能被人怀疑你是否果真在调香室吧。要立即回答,你觉得回答‘在’是最安全的,这也无可厚非。”

睁开眼睛后,琴绘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宛如看到了无声电影中恐龙倒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