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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古屋美知香乍然现身编辑部,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镇定,忽然像个大人似的向大家客气寒暄:让各位担心了!

她穿着制服,时间是下午两点过后。

“你没上学吗?”我问。

她笑着说:“没逃课不用担心。期末考已经考完了,现在没什么课要上。”

美知香说,现在住在好友木野同学即小海家里。据说报道一开始出现,小海的爸妈就劝她搬过去住。当然,古屋晓子也同意。

“你母亲怎么样?”

美知香没低头,笔直地看着我回答:“正在战斗,她占了上风。幸好律师也是个好人。”

“他相信你母亲?”

“对。”

明亮的眼神正无言地说着“我也相信”。美知香看起来瘦了一些,但脸颊的线条柔和。撇开我有没有帮上忙不说,看来至少没妨碍到她们母女俩,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和我妈好好谈过之后,我心里的疙瘩都没了。接下来就等警方赶快停止做那些蠢事,逮到真凶就行了。不过……”说着,她夸张地耸耸肩,“那个人也真是伤脑筋。”

她在怨叹自己的母亲。

“谁叫她跟便利店的店长约会,时机也太不巧了。”

对于两人的交往,她似乎不怎么震惊。我也因此得以轻松地开口询问。

“那个萩原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艺术家。”美知香马上回答,然后笑着补充,“是他自称啦,自称。”

“听说他在玩戏剧。”

“好像是那种前卫剧。是我逼问我妈的,我妈说去看过一次演出,她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在演什么。”

所以才没发展成男女朋友吗?

“我妈向来受不了这种诱惑。”她解释道,“因为我妈是个实际的人,所以会深为与自己相反的人所吸引。萩原先生叫萩原弘,但他写剧本的笔名是昴小路。昴,那个昴,很好笑吧。”

“这名字我没听过。”

“当然不可能听过。”她的话锋有点尖锐,“连我妈都说那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拿来当消遣。她明白了这一点,激情立刻冷却了。我妈和萩原先生来往时,其实正有点烦恼,是为了她上司的事。那个上司是我妈的情人,”美知香说道,“他们拖拖拉拉地交往了很久,也没有未来,对方又是外国人,她很怀疑这样耗下去究竟对不对。当然,一方面也是顾虑到我吧。”美知香恢复正经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只因为这样,就转而跟天天光顾的那家便利店店长搞暧昧,她的想法也太直接了吧。真是急性子。”

听起来不像在谈自己的母亲,倒像在说年龄相近的姐姐或朋友。

“那家‘拉拉·巴西利’规模很小,但好歹也是‘PIA’的售票窗口,可以买到演唱会或戏剧演出的门票。”

“好歹”这个字眼很辛辣。

“我妈想和公司同事去看歌舞剧,于是利用那家便利店的购票系统买票,所以萩原先生才会主动跟她搭讪。大概是说一些‘你看那种戏吗,那出戏很烂,我劝你别看’之类的。”

美知香又笑了。笑成这样已经有一种勉强的感觉,但我还是配合她。

“这种搭讪手法直接到可笑的地步,可是我妈偏偏就吃这一套。她明明很聪明,可是一看到好像比她懂更多的人,听人家扯上几句,她就马上昏了头。只要对方能教她一些什么,她立刻满心佩服并爱上对方。”

她和上司之所以会谈恋爱,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你母亲本就是个美女,萩原店长说不定早就在找机会了。”

“是吗?哼,原来男人是这么看她的。”

“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我们正在编辑部的小会议室里,我怕美知香讨厌人多的场合,便把她带进会议室,但总编或许会怒吼“不要公器私用”。

我刚要起身,门便开了,小五已探进脑袋。她端着放有两杯咖啡的托盘。

“嘿,打扰了。你好。你是古屋美知香小姐吧。我是在杉村先生手下打工的五味渊,请多多指教。”

小五一直很担心美知香。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想到当事人精神抖擞地现身,她自然喜不自胜。虽然她自以为认识美知香,但美知香却对她一无所知。小五这番突兀的自我介绍令美知香当场愣住。

“这是现煮的咖啡,我没有煮得很浓,来,请用。”她笑眯眯地把杯子摆到桌上,再把空托盘往胸前一抱,红着脸连珠炮似的说道,“呃,我知道你最近很不好受,但你要打起精神来。正确的事,就算得花一点时间,也会证明那是正确的。”

她把想说的话说完,立刻一脸害羞地逃之夭夭。美知香傻了眼。

“这人还真不是普通地活泼。”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但她是个好女孩,一直很担心你和你母亲。”

“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和小五认识的经过不便告诉美知香,只能困窘地猛抓头。“对不起。”

“没关系,杉村先生不会恶意地把我的事拿来当作话题,所以我不介意,但你把我写的东西给她看了吗?”

“怎么可能?!我绝不会未经你的同意做那种事。”

美知香不置可否地嘟起嘴。“我倒是觉得给她看一下也无所谓。我还是打算放在网上。”她如此表明,“北见先生说,如果我对于收到不愉快的电子邮件或被黑客入侵已做好心理准备,那就试试看也无妨。”

“北见先生?”

“他出院了,已经回到小区。”

美知香说几天前他们还正好在那个秋千旁遇上。

“他变得很憔悴,拄着拐杖走路。我问他身体不要紧了吗,他笑着说反正已经活不久了,也无药可医,他宁愿死在家里,所以才硬逼院方放他回家。”

据说北见一看到美知香就向她道歉。毋庸赘言,自然是为了美知香昏倒被救护车载走的那件事。

“他这样反而让我不好意思。可是他说,他当时应该体谅我的心情,好好向我说明才对。”

小五说咖啡“不浓”,结果并非如此。那味道相当苦,美知香只喝了半杯。我暗忖,早知道应该请她喝果汁或其他饮料。我觉得舌头涩涩的。

“不管怎样,你还是觉得光是写东西不够吗?”

美知香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和之前的意义不同。之前正如杉村先生说的,我只是渴望有人倾听我的心声。而且,最应该倾听的就是我自己。可是现在不同了,该怎么说呢?大概是想让社会大众都能真正理解这个现状吧。”

“你是指你和母亲面临的状况?”

“对,包括警方的人讲话很迟钝,媒体也没有照着我们说的话忠实报道,等等。”美知香说,“我想让大家知道。”

也许是累了吧,那发音听起来像是“我想荡大家吃烙”。打刚才起,她就有点口齿不清……

“的确,如果利用网络,身为当事人的你就可以传达比任何人都正确的讯息。可是,不见得人人都会照你所写的意思去解释。”

“照李所写的意自气解释”——我的发音是否也怪怪的?

“杉村先生……”美知香皱起脸,“奇怪?好像有点……晕晕的。”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是啊。一定是……空调的关系。”

我打算起身去开窗,这才发觉身体像沙袋一样重,我踩在地板上,双臂试图用力撑着桌子,但是身体抬不起来。

“好怪,对吧。”

美知香缓缓地眨眼。用手指抓着桌边,大概是因为不这样会跌倒吧。不,即便抓着还是开始歪倒。就像在电车上打瞌睡的人,脖子一软便往旁边倒下。

“好奇怪,杉村……先生。”

美知香缓慢地发出呓语,求助似的朝我伸手。那只手挥舞着划过空中,最后落在桌上。咖啡杯倒了,没喝完的咖啡洒了出来,茶色的细小水沫喷溅。异样苦涩的咖啡。

美知香趴倒在桌上。我从椅子上拖着屁股滑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我缓缓爬行,伸手去抓门把。握不住……终于握住了,转不动。

编辑部的电话正在响,响个不停,总编和谷垣先生,还有小五应该都在。可是,无人接电话。

握把终于转动,我整个倚在门上,门开了,我缓缓地倒在地上。

小五蜷伏在走道上,身体缩成一团倚着墙。

“小五,你怎么了,没事吧?”——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忽然间,包围我的空气好像变成黏稠的透明树脂,一切都好重,光线不再透明,墙壁、走廊和桌子勾勒出的直线末端似乎无力垂落。

我爬到小五身边,想要触摸她的手臂。我的手笨拙地撞到小五,她被撞得顺势前扑,双眼紧闭,呼吸深沉。

我拼命地以慢得令人心急的速度往前爬。

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园田总编在地上伸得长长的腿和她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