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
那天晚上,欧文·伯恩斯的心情糟透了。送我们去哈德俱乐部的马车夫成了第一个受害者。我的朋友严厉地训斥了他,就因为他穿的背心的颜色和上衣颜色不搭配!
“记住了,品味低下比犯罪还要可怕!”在付车费之前,欧文·伯恩斯说教了一番,“以后不要再犯了!如果下次我发现同样的问题,我必定会去控告您损害美感!”
一阵暴雨敲打着皮卡迪里广场,我们赶紧钻进了那家俱乐部,去享受温暖舒适的环境。落座之后,我们发现身边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健壮的人。他和我们打招呼,带有明显的美国口音。我深感忧虑,因为正是一位来自大西洋另一侧的女士惹得我的朋友情绪低落。实际上,整个下午欧文都在毫不松懈地向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女歌手献殷勤,那位歌手正在英国进行巡回演出。她确实是一位很迷人的女士,不过她并没有被欧文的甜言蜜语所打动。她很有礼貌地听完了欧文的辞令,然后变得不耐烦起来。她非常突兀地甩下了欧文·伯恩斯,挽着一个气度不凡、抽着雪茄的男人的胳膊走了!
在通常情况下,我的朋友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来讥讽我们的美国兄弟。按照他的说法,美国人“勤勤恳恳地致力于拙劣的艺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这一次,他劲头十足,绝对会比平时更恶毒。得知身边的美国人是美国大使馆的成员之后,我的心里一惊,恐怕今晚欧文的表现会引发外交争端。
欧文开始毫不留情地批判“新大陆”的艺术成就,当然也没有忘了引用“美国人的维纳斯”这件趣事——那是欧文非常喜欢的小故事。据说某个美国人向一位雕刻家订购了一个“米洛的维纳斯”雕像的复制品。当雕塑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勃然大怒,因为漂亮的女神少了两只胳膊!他为此状告了雕塑家,而且最后他打赢了官司!
“综合而言,我认为这种严重的审美缺陷可以归结到一个原因上……”欧文伯恩斯装作开玩笑地自言自语着,“那个国家可以说没有历史!其实,他们也有一点儿历史,就是一段自相残杀的战争故事。”
邻座的人居然没有发怒,这简直是奇迹,他肯定是全世界最有外交手腕的人!他有一头火红的头发,蓝色的人眼睛里带着笑意,嘴边是一个礼貌的微笑。他的表情既没有表现出恼怒,也没有表现出愤慨,仅仅是好奇而愉快的表情。他肯定在暗中琢磨,这个矫揉造作、衣着讲究的纨绔子弟到底吃了什么戗药,居然会如此出言不逊。
“先生,您的话是针对美利坚台众国的严重挑衅。”那个美国人回答说,“我相信整个北美大陆的野牛加起来也没有您这么野蛮!不过,请允许我保留意见,我并不赞同您的说法。”
“您当然可以持不同意见,亲爱的先生。”欧文·伯恩斯越来越感觉惊诧。这个美国人巧妙的答辩和不卑不亢的态度甚至让欧文感觉有些窘迫。
“如果是说严格意义上的历史,是的,您说对了。我们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国家。”我们的邻居继续说道,“不过说到乡间的小故事,各种民间传说和奇闻逸事……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在这方面并不比您们差。”
“那么说,你们的幽灵比我们的更出色?”欧文问道,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挑衅的味道。
他又转向我,问道:“而您,阿齐勒,您怎么看?”
“嗯……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观点。”我谨慎地作出了回答。
美国人宣布说他在这方面并不是专家,不过他知道一些逸事——那些奇闻都很古怪,而且很多地方都超出常理。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宣扬了一下我们的身份。
我是阿齐勒·斯托克,我的朋友是欧文·伯恩斯。我们在处理超乎常理的案件方面很有一套;苏格兰场的警察遇到特别棘手的案子的时候,会来寻求我们的帮助——当然,这主要是我朋友的功劳。
欧文不无得意地表示赞同。
“我很想要谦虚一些,但是没有办法……到目前为止,我在这个领域里还没有失败过。”
邻座的美国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不过,确实有一些神秘的事情很难找到合理的解释。我记得有一个谋杀案,尽管最后查清楚了,但是案件本身还是特别令人费解。实际上,凶手最后被逮捕了,但是他被绳之以祛的依据……仍然令人迷惑。欧文先生,您的判案才能令我钦佩不已。尽管如此,我认为您也没有能力给这个案子找到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向您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案。”
欧文的瞳孔里透露出了动心的迹象。
“请说吧,先生。我们洗耳恭听……”
“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发生在科罗拉多州,大概是三十年前,当时那个地区刚刚经历了铁路的高速发展阶段。在那个晴朗的夏日清晨,马库斯·德让克先生乘坐这种交通工具到达了比格布瑞治村。马库斯的目的地并不是这一站,火车只是在那里停靠了一下。马库斯·德让克先生来自皮克博格。那个城市在比格布瑞治村的东面,有一百多英里的距离。他打算坐火车去斯特令村,探望他的朋友本尼。火车的下一站就是斯特令村,不过中间会经过一座小山和一个很深的峡谷。在那个峡谷上有一座宏伟的木桥,以方便火车通行。每当火车经过那座木桥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常常觉得头晕目眩。老本尼是马库斯·德让克的老朋友,两人交情很深,但是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那天早晨,马库斯·德让克起床之后就立刻跑到了皮克博格火车站,以便搭乘前往斯特令村的火车。他急切地想要见到老朋友,因为他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目的:他想知道老本尼是否还活着!
“实际上,在几个小时之前,马库斯·德让克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梦到老本尼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儿,一个男人慢慢地走近,手上提着一把伐木的斧头。马库斯·德让克清楚地看到了那个走近的男人的面容。在梦境中,马库斯·德让克惊叫了起来,但是毫无用处。陌生人举起了斧头,凶狠地砍在了昏睡的老本尼的头上。受到斧头的冲击之后,可怜的老本尼身子朝前摔倒在了地上。斧头深深地嵌在了受害者的脑袋里,凶手被迫用脚使劲儿踩住老本尼的脖子,以便拔出斧头。那个噩梦太真实,太生动了,深深地刻在了马库斯·德让克的脑海里。他立刻被惊醒了,浑身大汗。他做那个噩梦的时间大概是早晨八点。
“在随后的三小时里,马库斯·德让克一直焦虑地反复思考自己的噩梦。火车停靠在比格布瑞治村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强烈,火车车厢里变得有些燥热。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然后靠在了上面。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比格布瑞治火车站,站台上有几个迎接火车的村民。突然,他的身子僵住了,因为他看到站台上站着一对夫妇: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的手,她的丈夫是一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男人。那个男人头顶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还有一个酒糟鼻子……
“马库斯·德让克惊呆了,他屏住了呼吸——那个男人和他的梦中的凶手长得一模一样!
“火车的车轮吱嘎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马库斯·德让克朝着那个男人大喊大叫,然后飞快地冲下火车,跑到站台上抓住了他。他厉声地指控那个男人犯下了可怕的谋杀罪行,他们的身边很快围上了一小圈看热闹的人。马库斯·德让克过于激动,话都说不利落了,不过他还是把他的噩梦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那个男人并没有立刻反驳,他努力地克制着怒气。那人身材健壮,体重至少是柔弱的马库斯·德让克先生的两倍,肯定能够一拳把马库斯·德让克打倒在地。不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指控者信誓旦旦,那个男人犹豫着没有出手。这个时候,村子里的警长赶到了。警长出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马库斯·德让克并没有上车,他的言语越来越恶毒,以至于警长被迫命令他冷静下来。最后,主要当事人都被带到了警长的办公室里,他们在那里继续辩论。
“‘被告’叫做哈利·弗瑞德曼,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他是一名锁匠,晚上大都在酒吧里消磨时光。他喜欢在那里玩扑克赌钱,有输有赢。哈利·弗瑞德曼是一个非常暴躁的人,尤其是喝过酒之后——而且经常醉醺醺的。不过,他并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最多是在酒吧里和别人发生争吵,当然也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到目前为止,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粗鲁的人,但并不是一个杀人犯。哈利·弗瑞德曼也在亢奋地为自己辩护,他声称马库斯·德让克的指控毫无道理。他向警长发牢骚,抱怨说司法制度不应该受陌生人胡言乱语的左右。这个疯子怎么敢做出这样可怕的指控!他,哈利·弗瑞德曼,是一个诚实的公民,还是一个家庭中的好父亲!他带着家人到火车站去迎接他的大儿子,这不是一个好父亲的表现吗?
“让警长感到疑惑的正是这一点,他没有想到哈利·弗瑞德曼会如此关心他的家人——这可不是哈利惯常的风格。他的妻子苏珊娜是一个有着橙黄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但是总是一副凄惨悲伤的表情——表明她已经彻底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警长一直在暗中慨叹,苏珊娜为什么如此死心塌地,为什么不带上两个孩子,摆脱那个残暴的丈夫,他曾经好几次看到苏珊娜情绪低落,眼圈发青。有时她的脸上还有肿块,很显然是她的丈夫从酒吧回到家里之后怒气冲天、乱发脾气的结果。弗瑞德曼夫妇有两个孩子:乔纳坦只有八岁,和父母住在一起,彼得是大儿子,他们当天早晨去车站就是为了接彼得,但是没有见到彼得的影子。彼得已经成年了,他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办事员的工作。不过,他和父亲合不来,而且矛盾由来已久。他有时候会利用周末回到比格布瑞治村探望家人,但是他纯粹是为了看母亲和弟弟。
“警长询问哈利·弗瑞德曼是否认识老本尼。哈利的态度有些犹豫,这引起了警长的怀疑。最后,哈利·弗瑞德曼承认遇到过本尼几次——在酒吧里的牌桌上。当然了,考虑到哈利·弗瑞德曼处于被指控谋杀的处境,这种表现也算正常。不过,警长的疑虑还是越来越强烈,而且那位马库斯·德让克一口咬定哈利·弗瑞德曼就是凶手。马库斯发誓说从来没有见过哈利·弗瑞德曼;另外,哈利也声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从皮克博格来的陌生人。
“过了正午,警长下定决心,打算拜访一下老本尼。他找来了他的副手。一刻钟之后,两个人准备好马匹,出发了。老单身汉住在斯特令村———个很小的村了。
“从比格布瑞治到斯特令村,如果坐火车只需要半小时。但是下一趟火车深夜才会经过比格布瑞治。在通往斯特令村的半路上就是峡谷和横跨峡谷的木质铁路桥。马匹无法顺着铁轨过桥,所以两位警务人员被迫顺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陡峭的道路绕过小山。这一段路漫长而艰难,而且那天酷热难当。直到下午五点,两个人才赶到了斯特令村。他们疲惫不堪,口干舌燥。
“小小的村庄里空荡荡的,似乎被酷热的天气彻底压垮了。当警长走进老本尼的小木屋的时候,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马库斯·德让克所描绘的生动场景仍然存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几秒钟之后,那个场景竟然变成了现实,呈现在他的眼前:老本尼瘫倒在地上,天灵盖上是一个可怕的切口。在老本尼的身后是一把掀翻的椅子,还有凶器——斧刃上还沾着血迹。血迹已经干了,而且尸体僵硬,警长由此判断凶案已经发生了好几个小时。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两个人在死者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清晰的痕迹,很像是有人用脚踩在上面以便拔出斧头——完全符合证人所做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描述。他们瞠目结舌,马库斯·德让克所看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是真的!
“在旁边的厨房里,他们迅速发现了作案的动机:在地上有一个摔碎的木头盒子。老本尼很可能把他的积蓄藏在了盒子里面。据说老本尼曾经在山里找到了一点儿金子,然后把财宝都藏在了家里。而且他在赌钱方面也很在行,必定有一些积蓄。两个人又回到了尸体旁边,他们发现地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在尸体的右耳朵下面。那是一枚很古老的硬币,上面铸着一只展翅的雄鹰,背面还镌刻着一个横幅——‘E pluribus unum’。但是,真正让警长感兴趣的是硬币的状态。硬币磨损得很严重,而且中间被穿了一个洞。警长的嘴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他觉得他认识这枚硬币……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警长官再次邀请哈利·弗瑞德曼到他的办公室里,副警长也在场。这一次,谈话的气氛变了,成了正式的盘问。警长上午的时候见到过哈利·弗瑞德曼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哈利的大儿子彼得已经回来了。哈利说了几句平静而和善的话。警长不为所动,因为哈利很少彬彬有礼,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与此同时,调查工作取得了进展。在老本尼小木屋的旁边有一条小路,警方在小路上找到了一件匆匆埋起来的衬衣。衬衣上沾有血迹,而且很明显是最近埋的。
“警长没有作开场白,而是直接切入主题。他询问锁匠是否还记得当年一个路过的牛仔向他发出的挑战。那个牛仔很擅长玩枪,他声称不可能有人用左轮手枪命中一百步以外的一美元硬币。有点儿醉醺醺的哈利弗瑞德曼接受了挑战,而且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就命中了目标——很显然是酒神巴克斯在暗中作怪。哈利·弗瑞德曼不无傲气地承认确有此事。他声称一直保存着那枚硬币,并且把硬币作为幸运之星,放在了他一双靴子的鞋跟里。
“三个人去了哈利·弗瑞德曼的家,检查了所有的靴子。但是他们没有找到那枚硬币。哈利·弗瑞德曼解释说他只是把硬币钉在了鞋底上,也许是因为天长日久,硬币从鞋跟里掉了出去。而且,他觉得钉着硬币的那双靴子好像也不在家里。出乎哈利·弗瑞德曼的意料,警长拿出了那枚被打穿的硬币。警长解释了硬币的来源,他还介绍说凶手残忍地用鞋子踩住了受害者的脖子,以至于硬币掉了出来。哈利·弗瑞德曼瞠目结舌,含糊其辞,不肯承认那是他的‘幸运之星’。但是他的家人都认出了那枚硬币,随后他的一些朋友也证实那就是哈利·弗瑞德曼的硬币。这样一来,哈利就成了网中的鱼。法医也给出了鉴定的结果,他认为很难确定死亡的准确时间,但是应该是在当天清晨到午后之间。也就是说,老本尼很有可能是在清晨七点半左右遇害——也就是马库斯·德让克做噩梦的时间。哈利·弗瑞德曼无法给出一个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他声称前一天晚上喝过了头,在一个谷仓里昏睡过去,直到案发当天的早晨十点半才回到家里。如果骑上一匹快马,他完全有可能在三小时之内从斯特令村赶回比格市瑞治村。不过,最有力的证据还是那件染了血的衬衫。苏珊娜认出了那件衬衫,冈为在袖子上有两处缝补的痕迹。
“人们没有找到老本尼被偷走的积蓄。但是有人证实哈利·弗瑞德曼和老本尼曾经多次在牌桌上发生争执,起因是哈利认为很多牌局都有争议,这种事情必然会让输钱的一方心怀怨恨。没有不在场的证明,有一个合理的动机,还有两件关键性的物证。对于哈利·弗瑞德曼来说,他的命运已经画上了句号。
“在刚听到马库斯·德让克的‘梦境’的时候,警长曾经想当面嘲笑他。他耐心地听完了马库斯·德让克的故事,主要是为了让陌生人平静下来。怎么可能光凭一个梦境就指责别人犯下了谋杀罪?没有哪个法官会同意审理这样的案子!但是,在两个星期之后,当法官给哈利·弗瑞德曼定罪的时候,他可是毫不犹豫。警长曾经猜想这是马库斯·德让克搞的恶作剧,要捉弄被告。但事实证明这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马库斯·德让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市民。他有一份在银行里的工作,就是因为他诚实可靠。案发的那天早晨,好几名证人都看到马库斯·德让克出现在皮克博格火车站的站台上,所以他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而且,退一步讲,如果马库斯·德让克真的和谋杀老本尼的案子有关系,他就不应该大肆张扬,根本没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他的‘离奇梦境’。马库斯·德让克还作出了保证:在看到站台上的哈利·弗瑞德曼之前,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噩梦。
“马库斯·德让克无法解释自己的噩梦——确实很难找到解释,陪审团只好感谢他的协助,这大概是天意。借助于他的梦境,一个可怕的罪犯受到了正义的审判。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哈利·弗瑞德曼被送上了绞刑架。”
美国人停止了叙述。他不慌不忙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平静而自信地看着桌边的同伴。他最后问道:“那么,伯恩斯先生,您有什么想法?”
“对于我来说,这个案子很简单。”
“您说什么?”美国人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难道说您能够解释马库斯·德让克的‘幻象’?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
“是的。我当然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肯定比您的叙述更合理。顺便说一句,您的叙述很翔实准确。我猜测您亲身经历了这个故事,对吗?从您的年龄上判断,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您很可能就是那个小乔纳坦·弗瑞德曼,对吗?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您的名字,亲爱的先生。”
美国人笑着点了点头。
“您猜对了,我就叫乔纳坦·弗瑞德曼。我当时的年纪还小,那件事情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不过整个事件的经过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对于我来说,那个富有远见的‘幻象’一直是一个谜……因此我也无法相信您刚才说的话!说真的,如果您能够解释清楚这个案子,我愿意出……”
欧文架势十足地举起了一只手。
“不用,先生,我不要任何报酬。我是一名唯美主义者。我工作的动力完全来自于对于艺术的热爱……不过,我们先听听我朋友的见解。阿齐勒·斯托克先生和您一样见多识广,他在南非度过了童年时光。他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健全的头脑,我相信他必然会得出与我完全相同的结论。”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一边清嗓子,一边暗中埋怨我的朋友。我确信他是在虚张声势,试图用这个花招拖延时间。显然这个案子很棘手,欧文还没有想到对策。我无可奈何地尝试照搬欧文的方法,进行推理。
“有两种可能性,而且只有两种。”我煞有介事地开场了,“第一种可能性是马库斯·德让克真的感受到了神明的提示,预见到了谋杀。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没有什么可推断的了。第二种可能性就是马库斯·德让克在说谎——不管他看起来多么诚实可信。必然是这两种可能性之一,不可能有其他解释。如果马库斯·德让克有问题,他可能有同谋。他大概雇了一个杀手,当他在站台上表演闹剧的时候,杀手已经干掉了老本尼……”
“不对,阿齐勒。”欧文用说教的口气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的朋友刚才已经作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那位银行职员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如果他真的有问题,他就不应该把怀疑引向自己。在那个时代,把罪犯绞死是常见的刑罚,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您知道这位银行职员后来的情况吗?”我问乔纳坦·弗瑞德曼,“他后来有没有向您的母亲示好?”
美国人摇了摇头。
“没有。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在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我的母亲确实再婚了,不过不是嫁给马库斯·德让克……为了能全身心地让我的母亲感受幸福,警长交出了他的警徽。”
我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猜疑。乔纳坦·弗瑞德曼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然后说:“斯托克先生,我知道您现在的想法,我也曾经动过同样的念头。可是,我的继父不可能是凶手,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在案发的那天早晨,他曾经在办公室里会见过好几个人。另外,早晨根本没有从西面开来的火车。考虑到谋杀发生的时间,他也不可能靠骑马赶回比格布瑞治村——根本来不及。”美国人又调侃地补充说,“这很可惜,对吗?我承认,他是一个绝佳的怀疑对象!”
“是的,我认为他可以收买那位马库斯·德让克,让银行职员去表演闹剧……”
“不对,阿齐勒,不对!”欧文又恼怒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再重复一遍,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风险太大了!如果马库斯·德让克日后漏出口风——哪怕一点点儿,他们两个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好吧。如果我们必须排除预先串谋的设想,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暗示。凶手想办法给出了暗示,使得马库斯·德让克在脑子里形成了谋杀的场景……”
“请问,怎么才能做到?”
“可以用催眠术……”
“催眠术?”欧文·伯恩斯哼了一声,几乎是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您想告诉我们说,凶手可以用催眠术在马库斯·德让克的脑子里形成如此准确生动的场景?我说阿齐勒,您真让我失望!女王陛下的臣民真不应该说出这种蠢话!”
“那好,这么说这个案子就是简单而单纯的‘梦中启示’!”我恼怒地举起了胳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有两种可能性,不可能有其他结论!”
在随后的一瞬间,我和乔纳坦·弗瑞德曼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欧文·伯恩斯。我们在等着他作出解释。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办法自圆其说,我可不愿意处在他的位置上——不管给我什么好处。很显然,那个美国人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欧文自吹自擂只会导致可怕的失败。他也不能靠闪烁其词或掉头走人来脱身。如果一天当中两次遭受“美国式”的失败,欧文必然会一蹶不振。但是,就像往常一样,欧文再次语出惊人。他的回答很简单。
“还有其他可能性。”
我们这一桌变得鸦雀无声,周围的环境突然都变得清晰可辨,我能够清楚地听到四周座位里的谈话声。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欧文又说,“阿齐勒,请注意,我并不是在指责您,您的推断很有道理。可是您过于留意案子里的其他因素,以至于忽视了唯一正确的可能性……在给出我的个人见解之前,我还想问弗瑞德曼先生几个问题。我的朋友,您能否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中各个角色的最终命运?”
“当然可以。实际上,这个故事中的多数主角都已经去世了,也许那位古怪的马库斯·德让克先生还健在。我哥哥彼得的日子每况愈下。他开始酗酒——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最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新的打击重创了我的母亲,她在第二年也去世了。我的继父倒是很长寿,几年前刚刚离世。”
“在当时,没有人对于您父亲的死亡感到难过?”
乔纳坦·弗瑞德曼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没有人感到难过。他的死亡甚至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和我的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的日子很难过,甚至比地狱还要糟糕。父亲醉洒之后常常凶狠地殴打我的母亲,我试图抹去那些可怕的记忆,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忘怀的。”
欧文点了点头。
“和我猜想的一样。很显然真正的凶手想要为民除害,他替天行道,除掉了您的父亲……”
“可是,凶手到底是谁?”乔纳坦·弗瑞德曼喊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有条件犯下谋杀的罪行,而且只有他恰好拥有合适的‘物证’。有两个因素保证了他成功脱身,一个是马库斯·德让克的‘梦中启示’,另一个就是对他特别有利的外部环境。这是一个善于把握机会并取得成功的经典案例,这需要凶手足智多谋且异常冷静。当然了,如果处理得当,凶手能够轻易地逃脱法律的制裁。阿齐勒,您知道吗,您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您没有考虑所有的可能性。这个案子当中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马库斯·德让克的梦境确实是荒谬的胡思乱想,我们精明的凶手听到故事之后加以利用。”
“听到故事之后?”我惊讶地问,“可是,凶手什么时候听说了马库斯·德让克离奇的‘梦境’?在看到站台上的哈利·弗瑞德曼之前,马库斯·德让克投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梦境。也就是说在上午十一点之前,没有人知道……然而,在十一点之前,老本尼已经被谋杀了!”
“不对。法医给出的最晚死亡时间是正午之后。就说是正午吧。我提醒你们一下,马库斯·德让克叙述他的梦境并且指控哈利·弗瑞德曼的时候,火车还停靠在比格布瑞治火车站,任何人都可以去看热闹。如果凶手当时正好在场,而且意识到这是一个除掉锁匠的绝好机会,那么他有一小时的时间来策划整个谋杀。他的计划包括杀死老本尼,并且在犯罪现场留下能够用来指控哈利·弗瑞德曼的一两条线索。”
“可是,从比格布瑞治到斯特令村至少需要三小时的时间!”
“如果是骑马,确实需要三小时。但是,如果坐火车,凶手只需要半小时……”
“我明白了!”美国人又插了进来,“凶手当时就在火车上!他目睹了站台上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下车,而是留在车厢里,等火车到了斯特令车站……”
“没错。”欧文接着说,“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只需要拿起老本尼的斧头,严格按照‘启示者’所叙述的方式谋杀老本尼,然后在现场留下两样‘证据’……”
“可是……他几乎是临时想到谋杀计划的,怎么可能手上正好有这两样证据?”
“非常好的问题,弗瑞德曼先生。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整个案子的关键!谁的箱子里会有一双您父亲的靴子——他也许就穿着那双靴子?有谁知道那双靴子里面藏有您父亲的‘幸运之星’?又有谁拥有一件您母亲缝补过的衬衫?有谁对于您的父亲恨之入骨,不惜牺牲掉无辜的老本尼?我认为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所有的条件。另外,他当天出现在那趟火车上也合情合理。”
美国人突然用手按住了太阳穴。
“老天!彼得……”
一阵沉默。欧文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当然了,这个解答并不能够解释为什么马库斯·德让克当天凌晨做了噩梦……不过,人人都会做噩梦,即便是非常可怕的噩梦也不算稀奇,对吗?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的解答完全符合逻辑。您怎么看,先生?”
乔纳坦哽咽着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哥哥突然开始喝酒……我怎么看?嗯,伯恩斯先生,您确实才华出众!别人肯定会以为您是一个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