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伊卡洛斯(ICARE) 05

我们的访客的年龄介于二十和三十岁之间,面相俊俏,一头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他的茶青色礼服上。他并没有胡须,但是消瘦的脸颊上有从鬓角扩散出来的稀疏的须发。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丝绸围巾,颜色和他的眼睛一样——湖蓝色。这给他的形象增添了一点做作的味道。他点烟的时候动作笨拙,显得有点儿紧张。

“我当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开口了,“我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我要说的内容。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种种推测都指向这个人,我相信我没有搞错。当然了,要想更好地讨论这个问题,我想我应该先介绍一下我自己,艾美莉,还有保罗……我想伯恩斯先生已经对我们稍有了解,是吗?”

“就当做我不认识你们好了,”欧文挥了一下手,“澄清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方法。”

“我目前受雇于约翰·布鲁克先生。他拥有好几家造纸工厂,但是他的兴趣很广泛,其中包括绘画。我就是在这个领域为他工作,因为我是一个职业画家。他向我订购了一整套东方装饰风格的绘画。这是大概一年前的事情,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艾美莉的……”

“他的女儿?”我随口问道。

“不是。但是他相当于艾美莉的教父。因为艾美莉是他的最好的朋友的唯一骨肉。他的朋友在艾美莉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艾美莉一直住在一位年长的婶婶家里,但是她经常到塞温斯宅第去做客,也就是约翰·布鲁克先生的住宅。我也是在那里经常遇到她……实际上,这不算什么秘密,我爱上了她。”

米歇尔·丹哈姆停顿了一下。他吸了两三口烟,好像是要重新确立自信心。刚才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调有点消沉。

“我们彼此相爱,”他继续说,“但是有一个人在利用他的特殊身份,用非常不正当的手段追求她。更糟糕的是,艾美莉的性格活泼,喜怒无常,这些特点都被他充分利用了……我的雇主和他的妻子还有独子保罗住在一起。保罗、我和艾美莉的年龄都很接近……很显然,保罗心怀不轨。”

米歇尔试图保持中立的语气,但是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保罗的真实感情是什么,因为他是一个非常矜持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很神秘。他装作从刚认识艾美莉的时候就爱上了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但是直到我和艾美莉相互倾情之后,他才向艾美莉表白,这也太巧了吧。算了,这些细节都不重要。我要说的是那个晚会,就是去年圣诞节那一次晚会,我相信我在那次晚会上见到伯恩斯先生了……”

欧文把一个手指放到了嘴唇上,一副沉思的模样。他示意让米歇尔继续。

“这是一个布鲁克先生组织的传统的晚会。晚会上有很多人,大家喝掉了很多潘趣酒,情绪很快都高涨了起来。我和保罗·布鲁克都喝过了头。为了对艾美莉的爱,我们两个人言辞激烈地相互指责。我们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了。这时候,艾美莉也开始受潘趣酒劲儿的影响。简而言之,为了了断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她决定用她自己的方式来调解。她大声地宣布说:我们两个人当中谁能拿出一个无法辩驳的爱情证据,她就会属于谁!很自然,有人问她指的是哪一类的证据。‘他必须为了我去杀戮!’艾美莉掷地有声地回答。‘杀戮,犯下谋杀的罪行?’另一个人问。‘没错!一个谋杀!许多谋杀!而且是卓越的谋杀!’

“艾美莉好像陶醉于她自己所激起的兴致,她放肆地认可周围的人不断加高的筹码:‘对,应当是犯罪中的艺术品!’‘犯罪中的奇迹!’‘犯罪七大奇迹!’有一个人喊道,他在引用古代七大奇迹。刚才有人很渊博地讨论过那些奇迹的细节。”

“一项深受绅士们喜爱的游戏,”欧文带着讥讽的微笑评论说,“所有的人都沉醉其中,各抒己见……是的,丹哈姆先生,我记得这回事。我实际上参加了这个晚会,我离你们那个小圈子并不远。我很清楚地记得艾美莉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对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惊人的话:‘您爱我吗?我真是心满意足。那么,现在去杀戮吧!’”

“一点儿不错。这是艾美莉给保罗的回答。当时保罗去向艾美莉表白,说他准备好了为她赴汤蹈火。”

“好哇,”我暗想,“原来我的朋友欧文上次是和我故弄玄虚。我就知道,他明明掌握更多的信息却不告诉我。我下次要找机会质问一下欧文,我可不能忘了。”

“当然了。”我们的客人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然后接着说:“很快,或者说没过多久,我就恢复了冷静和理智。之后,我没有太留意保罗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我认为那只是一种故意表现出来的姿态,在当时的环境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后来,特别是这些天,我经常回想起那天晚上保罗脸上的表情,他说那番话的时候表情非常坚定。他说,为了艾美莉,他可以赴汤蹈火。”

米歇尔陷入了沉默,脸色阴沉。他吸烟的时候,我注意观察了他的手。那是一双修长的、精心修剪过的手,就像是钢琴家的手。但是这是个怯场的钢琴家,因为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至于欧文,他则是合拢了双手,陷入了沉思。随后,他轻轻地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说: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丹哈姆先生,您认为您的情敌把艾美莉小姐设下的挑战当真了。为r一了百了地赢得芳心,为了和她享受完美的幸福,他决定去实现公主的愿望,哪怕付出沉重的代价:实现一系列完美的谋杀!”

“是犯罪中的奇迹。”年轻的画家强调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细微的汗珠。“犯罪七大奇迹,最后的挑战就是这么定的。我知道这种猜测很荒谬,荒诞,疯狂……因为在那个晚会上,没有任何人把我们之间的闹剧当真!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猜测很荒唐,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报纸上关于那三起惊人的谋杀的报道,看起来警方还完全猜不透凶手的动机。在我看来,不能排除保罗就是那个凶手的可能性……”

一阵尴尬的沉默。米歇尔·丹哈姆焦躁地捻灭了烟头,然后严肃地朝欧文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一丝高傲。

“我知道您声名显赫,伯恩斯先生。很多人都向我提到过您,说您具有非凡的能力,能够处理最错综复杂的难题。而且您不是警察,这能免除我采取官方渠道的麻烦。和警察打交道总是很麻烦,您肯定能理解。所以我就先来找您,向您吐露我的怀疑。其实我很肯定,就是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自己是在干卑鄙的告密的勾当,从而除掉一个难缠的情敌。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不能保持缄默……我无所作为就等于是犯罪!因为他很可能会继续作恶,也就是说他会继续实施那些邪恶的‘犯罪七大奇迹’!”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我感觉这个年轻人的指控有点荒唐,而且是带有偏见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案子有眉目了。我的朋友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证明他的想法和我一样。

“爱情,尽人皆知,能够让人失去理智。这也是改变世界的决定性力量之一。我不想向您隐瞒,丹哈姆先生,就我个人的观点,我认为这个令人迷惑的案件的动机应该和您刚才所提到的一样。但是,您应当明白,到目前为止,您的指控没有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依据。您还有其他理由能够证实保罗·布鲁克先生有罪吗?”

“虽然这不能证明什么,但是我可以证实在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最后一次谋杀发生的日子,他没有在家。至于前两个案子,我相信他也不在家。但是我不敢肯定,我的记忆过于模糊了。不过,我确信无疑的态度并不是建立在这些信息之上的。先生,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狡猾的罪犯总是能够给自己安排一个合情合理的不在场的证据。我坚信,为了艾美莉,保罗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主要是出于自负,而不是出于真正的爱情。他是一个行事诡秘的家伙,很少表露自己的心迹。我相信他对我怀有深深的嫉妒之心,以至于他把完成艾美莉所设下的挑战当做了头等大事。只有通过频繁的接触和了解,您才能够理解他的这种做法。”

欧文频频点头,泛泛地表示同意。然后他问:

“您经常和他发生冲突吗?”

“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是从那次著名的晚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发生冲突了。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我认为这也很可疑……”

“有人知道您今天计划来访问我吗?”

米歇尔摇头否认。

“那么有人知道您心中对他的怀疑吗?”

“也没有人知道。您肯定能够理解,我不可能跑到我的雇主那里,告诉他说他唯一的儿子很可能是苏格兰场急于寻找的罪犯。”

“您也没有告诉您的心上人,艾美莉小姐?”

“我曾经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年轻的画家叹着气说,“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这个问题很敏感。她可能会认为这是我的诡计……最后她可能会因为同情而偏向那个家伙。总而言之,尽管我很想这么做,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请求您对我的委托严格保密。请务必考虑一下我的尴尬处境。此外,我也请您不要以我的个人名义展开调查。我只是想要向执法者提供我个人觉得很关键的信息,以便为调查工作尽一份力。”

“我很理解,丹哈姆先生。我很理解您的处境。”

又是一段沉默。来访的年轻人意识到他已经占用了主人太多的时间,他起身告辞了。在他离开房间之前,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又转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找对了人了吗,欧文先生?”

“您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丹哈姆先生。我们很快就会有幸再次见面。”

等客人的马车在街道上远去之后,我离开了窗户,回到r我自己的坐椅。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对欧文说,“我认为有些东西您应该向我解释一下……”

“等一下,我要先去看看今天的信件到了没有。”

“肯定到了,已经十一点多了。但是您的信件又跑不了。我要跟您说的就是有关信件的问题,具体点说就是您藏在《德·拉封丹寓言集》里面的信件,如果在这期间您没有换地方的话。”

欧文神情郑重地朝我看了一会儿,随后他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阿齐勒,如果您当时仔细地听我说的话,您就会明白我没有欺骗您……”

“别担心,我可以理解您有时候用词很谨慎!”

“而且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为什么我对您的某些问题三缄其口。再说,凭借您无与伦比的洞察力,您最终总是能够发现真相。我只需要举出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最近的一次,当我们谈到犯罪艺术的时候,您就说到了‘这个犯罪奇迹’。现在怎么样?我们听到了‘犯罪七大奇迹’的说法,和您说的不正相符吗?实际上,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您已经深信不疑了。

“我向您承认,就像我对丹哈姆先生所说的那样:我参加了布鲁克先生组织的晚会。对于这位布鲁克先生,我只是有所耳闻。您应该知道,那些稍有点才学的人都很欢迎我这样的人出现在社交晚会上。当我收到那个神秘的字条之后,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艾美莉小姐丢给她的追求者的挑战。那个字条和她当时说的话一字不差。”

“她是对其中一个追求者说的,还是所有的追求者?”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印象是她向两个人一同下了挑战书。但是米歇尔·丹哈姆的说法不是这样的。顺便问一句,您认识这位艾美莉·多勒小姐吗?不认识?那我提醒您,她在各方面都很迷人,总是公众目光的焦点。毫不夸张地说,所有的人都对她动心……”

欧文转过身,含情脉脉地朝一个缪斯微笑着,好像把她当做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我认识的不少男人都不惜代价地想要替代这两个相互争斗的年轻人的位置。简单说吧,他们对艾美莉的一往情深,还有他们之间相互嫉妒都是很正常的。您可能很快就会有机会见到她,因为我打算近期去拜访她……”

“如果您认为我有在场的必要,我并不反对……”

“对我来说,您就像兄弟手足一样。”他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而且我相信,您可能也有机会追求她。不过在现在的情势下,追求者的身份并不是什么好事。别人有可能会怀疑您,也会认为您为了赢得美人的青睐而去实施‘犯罪奇迹’。但是说到正题上,阿齐勒,鉴于他们对艾美莉的痴情,我确实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说不定哪个鲁莽的家伙会把这个挑战当真!我这么想过,但是我并没有当回事,因为在我看来这太滑稽了。但是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来向我叙说那些我不敢声张的想法……”

“您怎么看这位丹哈姆先生?他可是一个职业画家。”

“一个艺术家。他平时应当是一个很吸引人、甚至是很风趣的人。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情绪已经让他完全丧失了幽默感。”

“我是说他是一个画家这个事实……他的这个职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犯罪中的艺术家,您上次可是向我大肆渲染了一番。”

“老天爷,阿齐勒,我说的只是一种印象!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从字面上理解我所说的话!”

“您好像忘了,我们所面对的罪犯给警察邮寄了画板!”

“我已经跟您说过上千次了,我们这个职业最大的敌人就是草率地下定论!”

我对他的反应并不惊讶。如果一个结论看起来太显而易见了,欧文总是倾向于拒绝。

“那么按照您的想法,”我问,“上次是不是他给您寄了那个字条?”

“您应该去问他。但是我想不是他。我更倾向于……”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过了一会儿,欧文领进来一个警员。那个警员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也表明事态是十万火急:

“是维德科恩德警官派我来的。”他含糊不清地说,“他请求您跟我去一趟案发现场……苏格兰场今天早晨又收到了一个画板。我们刚刚在一个类似暖房的地方发现了受害者。那个地方看起来没有人进出过,也根本没有锁着……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位罗德斯上校。他是渴死的。在他面前有一满瓶的饮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