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来到工厂供水铁塔一时,近内抬头看了一眼,果然在这里。

夜空下铁塔的几何形体和上方的储水塔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轮廓,上方的小平台传来了勉嘶哑的啜泣。“勉!”

和近内等人一同前来的母亲邦子高声大喊。

“勉,快下来!”

警察慢慢地摊开救生气垫铺在地上。

上方传来勉的声音。

“别过来!”

“勉!快下来,下来呀,勉!”

近内拦住准备冲上铁梯的母亲。

“让我去吧。”

“你……”

喜多川畏惧地说。

“或许我去会比较恰当。不要紧,我不会刺激他,倒是你们别在下面激动地大吼大叫比较好。”

“近内先生,”

大竹拉着近内手臂。

“我去会不会更好?”

“不,我一个月前曾经上去过,让我上去跟勉谈谈吧。与其硬叫他下来,不如跟他谈谈让他平静下来更好。”

“好吧,拜托你了。”

近内看了一眼已经准备好的救生气垫,缓缓地登上铁梯,响起了铿铿的脚步声。

“是谁!别过来!”

上方的勉再次大喊。

近内一阶一阶缓步往上走,勉的啜泣声得更清楚。

近内朝下方看了一眼,地面上已经铺好了圆形白色救生气垫,人影则如黑色雕像静止不动。

省吾当初被拖上来这里时,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近内思索着。他被剥夺了一切自由吧,一想到这里,近内不禁停下了脚步。

他将思绪放到一边,继续往上走。

等到接近不需放声大喊也能让勉听到声音的距离时,近内开口:“勉,要不要下来?”

“别过来啦!”

勉的吼声中夹杂着哭声。

“别过来!我会跳下去喔!”

“我知道。”

近内应了一声后继续往上爬。

“你就是这么打算,才来这里吧?不过这么做也无济于事的。”

他边说边走上来。

“别过来啦!走开,走开啦!”

“我上次在白天上来过,现在三更半夜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白天的视野很不错喔。”

“都叫你别过来了……”

“这里真凉快,大概因为旁边是装满水的储水塔吧。”

近内慢慢地登上最后一阶。

“别再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真的会跳下去……”

勉紧抓着平台栏杆,然而除了紧紧抓住之外,他也不知该怎么才好。

“那我就待在这里吧。”

近内说完后扶着栏杆在阶梯上坐下,上半身转向勉。

这时,勉又轻轻地哽噎了起来。

近内默默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心想为了让勉平静下来,就算等到天亮也无所谓。

勉总算哭着在平台上蹲下来,脚下的铁板传来了他的颤抖。

“冷吗?”

近内问他。勉轻轻摇了下头。

“把我……”

勉话说到一半。

“怎么?”

“把我推下去吧。”

“为什么?”

“把我推下去,我就跟阿近一样了。”

“不会的。”

“伯父是想这么做才上来的吧。”

“我没这么想。”

“骗人。”

“为什么觉得我骗人?”

“因为……我……”

咻,勉喉中发出,一声宛如哨音的抽噎。

“我……我本来没那个意思,我不想对阿近做那种、那种事……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了解。”

“阿近说过不能那么做。不能对贯井那样,阿近说过的……”

“嗯。”

“我没想过杀掉他的,真的。是的没想到贯井这样就死掉,是他自己一下子就不动了。我叫了他好几次、好几次,可是,他就死了。从嘴里流出好多血,好多……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啊。”

“我懂。你只是想发泄菅原玲司对你做的那些事的愤怒吧。”

近内忽然有种自己正在对省吾说话的错觉。他看着蹲在面前哭泣的勉,想起了省吾。

“难道没人想停止巧克力游戏吗?”

“我们说不出口……我们不想玩了却说不出口。”

“本来是个很有趣的游戏吧。”

“一开始……很好玩。”

“只是赌点巧克力或是可乐就好了。”

“可是这样太没意思,赌钱刺激多了。听着实况转播,在自己下注的马即将抵达终点时,还会忍不住激动到喊出声音。赌钱才更能享受到这种感觉……”

“是大家决定让贯井担任外围吗?”

“也不是大家,应该说贯井先想到这种玩法。在那之前他其实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他建议将分红的方法设定成真正的赛马一样,大家就兴冲冲地尝试。结果我们全被贯井骗了。”

“但是你们明知道受骗还继续玩下去?”

“钱都被他拿走了,感觉很差。我们总想着中一大票之后就再也不玩。”

“这么一来积欠的赌债不就愈来愈多吗?”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最惨的就是菅原,那家伙每次只买赔率高的,而且一下注就是一、两万。”

“结果菅原之后就倒戈成了讨债的打手吧。”

“太卑鄙了。全都要怪贯井,他脑筋很好,设计了这个只有他自己赚钱的局。”

勉另一支没扶着栏杆的手轻轻地擦着脸。

“不过最后贯井自作自受,掉进了大坑吧。”

“我们付不出钱的时候,他就让菅原用尽方法折磨我们,等到他自己付不出来就哭哭啼啼的,真差劲。”

“你和英一、省吾,各押了一万圆的1-2吗?”

“对……所以他得付我们每个人两百多万。结果他先前赚了那么多,却只拿了两百万来。”

“但是,那好像是贯井所有的存款哦。”

“谁管他!我们也是尽力付了自己能付的啊。都已经付钱了,他还叫菅原揍我们,他根本连自己动手揍人的胆量都没有。”

“这样啊……”

“我们没想到他会死掉。一开始真的只想揍他出一口气而已,菅原揍我们的时候下手更不留情啊。”

“发现他死了之后,你们怎么做?”

“……”

勉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想起自己与近内的关系,再开口时声音微微地颤抖。

“跑掉了……”

“你们心里很害怕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你和爸爸商量了吗?”

“不是的!”

勉突然拉高音量大喊:

“……是他发现的。我只是被发现了之后才说出来,结果,他就告诉我,‘不是你干的!’我明明告诉他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他却坚持说‘不是你!’”

“……”

“爸爸要我说,全都是阿浅一个人做的,还告诉我,只要让阿浅自杀,一切就没事了……”

“所以一开始只打算让英一一个人自杀吗?”

勉微微点了下头。

“不过,后来你发现省吾也在场吧。”

“我没想到会这样。连阿近也……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

“是啊。”

“爸爸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我才说了阿近,只有这样。阿近觉得贯井绝对不会付钱,所以没到空地去。我和阿浅商量,如果贯井敢说付不出钱,就让他尝尝我们受的罪,不过阿近反对这么做。但是这样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打,贯井付不出钱就没事,没有这种道理吧……”

近内听不下去了。

省吾并没有对折磨自己的贯井动手,而是烧掉纪录贯井行为的账册,但他的下场居然是这样……不过这样的省吾却让近内感到欣慰。

——喂,这条毛巾可以用吗?

那个声音,的确显露了省吾的性格。

“你怎么将英一跟省吾找出来?”

“我只打了一通电话说有事想和他们商量,要他们隔天跟学校请假来我家里。”

“你要省吾带收录音机吧?”

“嗯……”

“你家不是很多收录音机吗?为什么要叫他带来?”

“……收录音机其实是我的。”

“咦……?”

近内惊讶地反问。

“那是我的收录音机。不过先前因为想多少还掉一点钱,刚好那时阿近比较有钱,就卖给他了。”

“什么时候……”

“四月初吧,和电脑一起卖给他。”

啊……近内闭上双眼。

“你以多少钱卖给省吾?”

“两样一共五万圆。”

“原来如此……”

“我被爸爸骂了一顿后,打了电话给阿近,跟他说钱我之后会付,请他先还我收录音机。”

一番交谈后,勉似乎已恢复平静。虽然声音还透着些许颤抖,但已经能在说话时控制情绪。

“将他们两个找出来之后呢?”

“……我们马上杀了阿浅。”

“……”

他的语气实在太自然了。

“我压住他,爸爸则对他拳打脚踢,最后勒紧脖子后他就不动了。在阿近来之前,我和一爸把尸体抬到车子后车厢。”

“省吾……一直都被你们关着吗?”

“……”

勉默默看着近内,近内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放心说。

“……我和爸爸合力制伏他,然后拿棉被将他整个人捆住。”

“用棉被……”

“爸爸说用绳子绑会留下痕迹。所以我们只留下阿近的鞋,拿棉被将他裹起来丢上车。”

“……”

啊,近内想起那天在学校看见的情景,喜多川的自用车就停在校舍前。

省吾……就在车里。

“对不起……”

勉的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近内沉默不语,害怕听到自己说出的话。

近内突然想,若像勉说的,如果这时将他推下去,喜多川文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他当然没有这个打算,他不想做这种事让省吾难过。

“……那个声音是什么?”

近内发现勉还在发抖,便继续发问。

“录音带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唱片。”

“唱片……?”

“店里有特殊音效的唱片,爸爸就找了撞倒东西的音效录在两卷录音带上。”

“事先就商量好八点二十分播放吗?”

“对。爸爸说如果状况有变会打电话回家,不过因为没有电话,大家就照他交代的说。我其实怕得不得了,但还是遵照爸爸的指示。我……我最怕爸爸了。”

“冷不冷?”

近内再问一次。勉摇摇头。

“不冷。”

“下去吧?我的屁股开始痛了。”

近内说完后起身,走到勉的身边,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勉微微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