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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低头看着丈夫的脸,似乎在琢磨——死了是个什么感觉。当普尔维斯扛着铁锹迈着大步走回来时,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普尔维斯小心翼翼地放下铁锹。

他解开斯坦利制服胸兜的扣子,掏出一个黑皮文件夹,斯坦利几个金字印在里面。文件夹里装着斯坦利的驾照、其他证件,很多信用卡、会员卡,还有三块钱。

“他没留下什么。”年轻人说。

他话语中的情感打动了我。

“你认识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

“认识一辈子了,从上公立小学开始。”

“我以为他上的是私立学校。”

“是,不过那是在小学毕业以后。那年夏天他惹了点麻烦,他母亲就把他送到特别学校去了。”

“他父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夏天?”

“对。斯坦利这辈子很不走运。”他的语气里带着敬畏,“上小学的时候我很嫉妒他。他家里很有钱,我的父母是穷光蛋。但是我再也不会嫉妒他了。”

我转了一圈找简。她已经溜达到马厩那边去了,似乎是在寻找逃生的途径。她让我想起了前一天看到的那只受惊的母鹿,只是她身边没有小鹿。

我赶上她时,她正站在那辆烧成灰的汽车前。“这车是我们的吗?”

“恐怕是。”

“你有车吗,阿彻先生?我必须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儿?”

“伊丽莎白家。我是在医院过的夜。”

我把我们要去的地方告诉凯尔西,还说我可能晚一点见到他,在医院的病理科。简和我向山边的小路走去。她在前面带路,走得很快,好像想尽快逃离现实。

在我停车的那个露天看台附近,很多胶合板做成的桌子装在支架上。一百多人坐在桌旁吃着流动炊事车上分发的蔬菜烩肉。

我们经过那里时,很多男人抬起头。有的吹口哨,还有几个大声欢呼。简继续向前走,低着头。她迅速钻进我的车,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赶。

“都是我的错。”她用讨厌自己的语气说,“我不该穿这身衣服。”

我们开了很长一段路穿过郊外。我试着询问她丈夫的情况,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她低头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之中。

进入布罗德赫斯特峡谷时,她直起身,环顾四周。大火已经烧到峡谷的入口处了,在树上和山边的灌木丛里留下烧焦的痕迹。

峡谷庄园的大部分房子安然无恙。被烧到的那几栋好像是随机挑选的。有一栋房子几乎烧了个精光,只剩下石头壁炉和一尊维纳斯雕塑依然矗立在瓦砾和萎缩的一堆管子里。一对男女正在废墟里扒拉东西。

向峡谷深处走时,我们发现这种随机模式仍在继续。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鳄梨树完好无损,但橄榄树烧黑了。高出瓦顶的按树已经失掉了大部分树枝和所有的树叶。谷仓烧毁了。房子熏黑了,好在完整无缺。

简有钥匙,于是,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房子里充满刺鼻的烟火味,仿佛废弃了一般。维多利亚风格的老家具似乎可以丢到垃圾堆里去了。

放在玻璃柜里的鸟类标本似乎见识过好日子。橡子做的啄木鸟只有一只玻璃眼。知更鸟的胸脯已经褪了色。制造这些仿真鸟似乎是想为这个死气沉沉的肮脏的世界带来一丝活力。

“不好意思,”简说,“我得去找件黑色的衣服。”

她消失在房子的另一厢。我决定给威利·马凯,一个曾经和我共事过的旧金山侦探打电话。找他的电话号码时,我走进与客厅相连的一个类似密室的屋子。墙上挂着祖先们的锡版相片。一个留络腮胡领子竖得很高的男人从黑色的镜框里瞪视着我,似乎是在挑战我敢不敢动他的胡子。

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布罗德赫斯特太太,但这并不能帮助我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我见过她年轻力壮,也见过她步态蹒跚。我需要某种东西来填满不同版本的她之间的空隙,解释一下为什么她的丈夫能离开她,而她的儿子却不能。

此外,房间里有一张看了就想躺上去的黑皮沙发,还有一张用刨光的樱桃木做成的两头沉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部电话机,电话机下面压着一个皮质的旧文件夹。

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把两条腿伸进桌下的容膝处,接着,拨通了威利·马凯在旧金山吉瑞大街的办公室的电话。值班的女孩把我的电话转到他在顶楼的公寓。

另一个女孩用不太公事公办的声音接起电话,之后,才轮到威利说话。

“等一会儿你再打给我吧,卢。不巧我现在爱意正浓。”

“你给我打吧。”我把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电话号码念给他听。

我把电话挪开,打开下面的皮文件夹。文件夹里放着几张大页书写纸,还有一张褪了色的地图是用墨水画在泛黄的皱巴巴的纸上的。这张地图将近一半的圣特雷莎沿海平原呈现在我眼前,有人在地图背面粗略地圈出和手印爪印极为相似的山丘和山脉。

地图的右上角写着:


美国土地委员会

罗伯特·德利斯科尔·福克纳

圣特雷莎前传教团

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四日存档

约翰·贝瑞


第一张纸上布满了斯宾塞体的文字。在“回忆录”的标题下,伊丽莎白·福克纳·布罗德赫斯特这样写道:


圣特雷莎郡历史学会请我就我的家庭写一些回忆文字。我的祖父罗伯特·德利斯科尔·福克纳是马萨诸塞州一位学者兼商人的儿子,也是路易斯·阿加西斯的学生和门徒。罗伯特·德利斯科尔·福克纳曾在南北战争期间为北方联盟军效过力,并于一八六三年五月三日在钱瑟勒斯维尔战役中身负重伤,几乎因此丧命,然而他坚强地活过来了,并且给我讲述了他的往事。

他来到太平洋海岸疗伤,并通过购买,但主要是通过联姻获得了几千公顷的土地,后来这里就变成了著名的福克纳农场。最初农场的大部分土地属于教会,一八三四年世俗化以后成为墨西哥政府赠与地的一部分,并由我的祖母传给祖父,后来又传给我的父亲小罗伯特·福克纳。

我很难从客观的角度描述先父。他是福克纳家族第三个读哈佛大学的男孩。他是一个农场主、商人,同时,他更是博物学家和学者。有人批评我父亲挥霍了一部分家族田产。但他的回答是,我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后来,他成为著名的业余鸟类学家。在圣特雷莎地区发现的第一本有关原生物种的目录就是由我父亲编写的。他收集了大量的本地和异国鸟类的皮,他的这些收藏品成为圣特雷莎博物馆鸟类馆的中心展品。


从这里开始,斯宾塞体的文字开始变得很难看。


我听到过一些不实的传言,说我父亲肆意杀害鸣禽,他之所以杀死它们是因为他喜欢杀戮。没有比这更离谱的说法了!他是出于科学的原因才杀死了那些鸟,目的是保存它们容易消失的美丽的斑纹。他喜爱这些五彩斑斓的小飞禽,是科学强迫他开的枪。

我可以通过个人的观察对此加以证实。我曾多次陪父亲去国内外远征,多次见到他用那双仁慈的男人的大手捧着穿了孔的林莺和画眉流泪。有时,我会和他一起流泪,躲在我家峡谷的密林深处哭泣。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神枪手,当他将死亡这个礼物赠予飞禽时,他会让它们在瞬间死亡,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他的枪法很准,不会有分毫的偏差。小罗伯特·德利斯科尔·福克纳是个化身为人降临凡间的天神。


快到结尾的时候,破碎的字迹零乱地散落在发黄的横格纸上,犹如吃了败仗的军队。

我开始翻找抽屉。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塞满了账单,有的已经几个月没付费了,账单上还斜着写了特别的几行字——“立即付款,不胜感激。”“如有进一步延误,此事将交由法律顾问处理。”

我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很老的木头枪匣,我打开盒子,衬毡里刚好放进去两把德国打靶手枪。枪很老,但上了油,像奇怪的蓝色珠宝发着光。

我把其中一支手枪从盒子里拿出来,举起它,这把枪轻盈匀称,似乎自动和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接着,我就可以瞄准了。我把枪口对准照片上那个留络腮胡的男人,但这个动作只是让我感觉自己很愚蠢。我又拿着枪来到窗前,想找一个更合适的东西瞄准。

窗外没有鸟,但水泥地上立着一根金属杆,杆子上有一个圆形的喂鸟器。一只老鼠在吃喂鸟器里剩下来的谷粒。我把空枪对准它。它跑下杆子,消失在黑色的峡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