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10
“他怎么了?”雷布思问。
他正在圣雷纳德给一所大学病理系的科特医生打电话。科特和他的同事都很忙,除了警局的事情,科特在医学系还有繁重的教学任务,他还跨系给法律系的学生上课。
不过科特比起普通人,还有个优点:他从来不睡觉。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打电话叫他出来,而且他一直精力充沛。早晨八点钟你都能看见他在办公室。
事实上是八点一刻,雷布思正喝着一大杯无咖啡因咖啡,早晨在快乐园大街的熟食店买的。
“早晨耳背,约翰?”科特医生说,“我再说一遍,他本来就肯定会死的。”
“肯定会死?”
“很大的血管肿瘤,从胰腺和结肠开始。这个人一定非常痛苦。我相信药物检查的结果肯定会发现他体内有大量的止痛剂。”
“你是说他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须忍受剧痛。”
雷布思皱了皱眉:“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有没有听说过自愿安乐死,像本案一样,自己结束生命?”
“听说过。不过,用枪管被锯短的霰弹枪自杀?”
“哦,这不是我的工作。我能告诉你结果,但不能告诉你原因。”
雷布思挂了电话后就去见总督察了。
吉尔·坦普勒对劳德戴尔的办公室进行了更大的变动。她带进来一些放着她侄儿和侄女照片的相框,一株盛开的丝兰花,还有两张祝福她在新岗位工作顺利的卡片。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在调查自杀的案件。”她示意他坐下。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些事不太对劲。”
“哦?”
他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吉尔·坦普勒把下巴垫着双手上听着。这个动作他早见过了,他还知道她身上用的是哪种香水。
“嗯,”等他说完后她说,“是有太多的问题。不过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他耸耸肩:“老实说,我不确定。给我一两天,可能会有答案。”
“桥上那两个家伙,”她说,“是一起自杀案,又和区理事会有关系。”
“我知道。很有可能只是巧合。”
“我不知道除了巧合还能是什么。好吧,给你一两天的时间,看看你能找到什么。不过要定期向我汇报——一天至少两次。”
雷布思站起来。“好的,”他说,“你已经听起来像个总督察了。”
“约翰,”她警告着他,“记住我说的话。”
“是,长官。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吉尔·坦普勒摇摇头。她已经开始看文件了。
雷布思离开了她的办公室——现在是她的了,毫无疑问——径直往希欧涵·克拉克的办公室走去。
“保罗·达根有没有新消息?”
“他今天下午会来谈话。”
“好,”雷布思说,“要我去吗?”
她摇摇头:“布莱恩和我已经准备好扮演杰基尔和海德了。”
“你们两个谁扮演海德?”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雷布思也准备好了回答。“追逐鬼魂。”他说着走向桌子。
他打电话给特蕾莎·麦克奈利。她已经确认了她丈夫的衣服,也确认了她丈夫的尸体,尽管面部被小心地遮盖着。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安排葬礼了。
“抱歉再次打扰你。”雷布思在自我介绍之后说。
“你想干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是吗?”
他应该知道这种事情不会让她倒下的。
“你知道你的丈夫生病了吗,麦克奈利夫人?”
“他告诉过我他有病。”
“病得很严重。”
“他从来没认真说过。”
“那他告诉你他得了什么病?”
“你想让我先说哪个?高血压、肾结石、溃疡、心杂音、肺气肿……小沙格还有一点忧郁症。”
“但是他确实病了。他一直在吃药。”
“你知道医生就是这样。他们会给你一片安慰剂然后就和你告别。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停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那我想知道你现在问他的健康状况有什么意义?”
“哦,我有理由相信你丈夫病得很重。无药可救了,麦克奈利夫人。”
“我应该想到的,”她最后说道,语气充满了自责,“他这次出来的时候就不太一样了,好像更安静了。是癌症吗?”
“是的。”
“他过去抽烟很厉害。我总是跟他说我母亲就是这么走的。”她又停顿了一下,“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吗?”
“你怎么想?”
“这算一种解释吧?可怜的坏蛋。”
雷布思清了清嗓子:“麦克奈利夫人,你知不知道他从哪里可以弄到枪?”
“不知道。”
“你确定吗?”
“有什么区别吗?他只伤害了他自己。”
一想到议员吉莱斯皮和普罗非特小姐,雷布思就开始怀疑了。对他来讲好像小沙格·麦克奈利已经伤害了许多人……这让他想起了梅齐·芬奇。
“葬礼是下周二。欢迎你来。”
“谢谢,麦克奈利夫人。我会去的。”
太阳出来了,照耀着懒洋洋的建筑。爱丁堡的建筑最适合冬天,最适合尖锐冰凉的阳光。你会感觉自己身在遥远的北方某地,那片土地只为最坚韧勇敢的人而造。
雷布思很高兴自己能离开办公室。他知道在街上他的工作效率最高,办公室简直就是个战场。他也知道弗劳尔已经在准备反对吉尔·坦普勒了。他在聚集自己的力量,等着她的防守失陷。不过她并不简单——从她对待雷布思的方式就可以证明。他知道她能将他控制在一步之外。她是对的,他的名声确实不好。她不想让他的任何错误影响到她。就算他们彼此认识,一起合作过,那又怎么样昵?她是对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是同事,不止是同事,她是他的代理上司。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坐上总督察的位置。希望她好运。
他开车经过了皇家医务室,暗暗自责没有停下来去看望劳德戴尔,然后直接开向了托尔克罗斯。不过这次他不是去见特蕾莎·麦克奈利。
他要见她的邻居。
他按了写着“芬奇”名字的蜂鸣器,等待的时候不停移动着双脚。牙开始疼了。他不该把嘴张开深呼吸的,这样冰冷的空气就直接碰到了他的神经。他又按了一下蜂鸣器,希望他不需要去看牙医。
内部通话系统接通了。
“谁?”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芬奇小姐吗?我是警督雷布思,我们昨晚算是见过。”
“你想干什么?”
“我可以上去吗?”
门响了一下,雷布思把它推开。在楼梯上方,他踮着脚经过了特蕾莎·麦克奈利的门口。梅齐·芬奇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他进去后关上了门。
“芬奇小姐?”
她突然从浴室里出来,穿着毛巾短浴衣,梳理着头发。他可以闻到香皂的味道和她身体的温暖香气。
“我刚才在洗澡。”她说。
“抱歉打扰你了。”
他跟着她走进了客厅。这里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类似医院用的床占据了一半空间,床有铁铸的架子,可移动的轮子和护栏。它旁边有个棕色的小橱柜。壁炉看上去像一位化学家的陈列桌,两打分类的盒子和瓶子排成了一排。
梅齐·芬奇把沙发上的杂志拿走。她示意他坐下,而自己坐在小橱柜上,双腿交叉着。
“什么事,先生?”
她的脸太瘦削了,不能说好看,眼睛有一点突起,不过她确实……他脑海里出现的词是“带电的”。他在沙发上抖了一下。
“嗯,芬奇小姐……”
“我想是关于特蕾莎·麦克奈利的?”
“从某些方面讲,是的。”他又看看她的床。
“那床是我母亲的,”她解释说,“她哪儿也不能去,我必须照顾她。”雷布思摆出一副寻找她母亲的样子,梅齐·芬奇笑了起来:“她在医院里。”
“对不起。”
“没关系。他们每隔几个月就把她带走,仅仅待几天,让我休息一下。现在,”她说着舒展了一下双臂,“就是我的寒假。”
她这么一动,浴衣也松开了。她好像没有意识到,雷布思尽量不去看她。男人,他想,都是愚蠢的浑蛋。
“要喝点什么吗?”她问他。“或者对你来说太早了?”
“有人觉得早,有人觉得迟。”
她走进了小厨房。雷布思走向壁炉看看那些处方药,他找到了一瓶醋氨酚,倒了两粒在手里。
“宿醉?”她说,手里拿着两个瓶子回来了。
“牙疼。”他解释道,接过窄一点的瓶子。瓶子是冰凉的。
“生力啤酒,”她告诉他,“西班牙的牌子。知道我怎么做的吗?”她又坐了下来,两腿分开,双肘放在膝盖上,“我把暖气温度开得高高的,越高越好,闭上眼睛,幻想我身在西班牙,一家高级宾馆的泳池旁。”她闭上眼睛享受着,头侧向了想象中的地中海阳光。
雷布思就着啤酒吞下了药片。“不过我听了你母亲的事还是备感遗憾。”他说。
她睁开了双眼,不喜欢有人打扰了她的白日梦。“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圣人。”她模仿一个年长的妇人,“‘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姑娘。’太对了,像我这么愚蠢的人已经不多了。你知道,有些人说时光和他们擦身而过,在我身上,这就是事实。我坐在她的床和窗户之间的小橱柜上,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外面的街道,听着她的呼吸,等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天。”她看了看他,“我是不是让你惊讶?”
他摇摇头。他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卧病不起,他理解这种感觉。但是他来这儿不是为听这些的。
“一天到晚坐在窗户边,”他说,“你一定可以看到麦克奈利来来回回吧?”
“是的,我看得见他。”
“你不喜欢他,是吧?”
“是的,不喜欢。”她突然站了起来。
“不过麦克奈利夫人没有意见?”
她朝着厨房的方向移动,不过又停了下来转向他:“我不是圣人,那个女人才是圣人!她很痛苦,你不会明白她受了多少苦。”
“我想我会明白的。”
她没有听。“嫁给那样一个禽兽。”她看着他,“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雷布思点点头。她后退了一大步,试图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知道?”她小声问道,“这就是你来的原因?”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好奇,芬奇小姐。我的意思是,你们住隔壁,你和他的妻子是朋友。”
“什么?你觉得我和我母亲会搬出去……就因为他?”
“差不多是这样。”
“有人给我母亲提供了住处,但那是在格兰顿。我们一直住在托尔克罗斯,而且将来也会一直住在这儿。”
“上个星期,应该比较尴尬。”
“我避开他。你可以说是他要避开我。”她站在了窗户旁边,看着楼下的街道,她的背靠在墙上,好像不想被人看见,“他罪有应得。”
雷布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说,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就是这样说的。”然后微笑着把酒瓶递到了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