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杀人者 鲜红色的魂魄
冬天即将结束。过完年后的一月底,我辞去客服中心的工作。
当我习于电话的对应话术,公司便开始要我专门处理顾客的申诉电话。从买股票赔钱的、电脑当机的、不知道为何发脾气的各色人等,纷纷从全国各地打到我这个小组来。很多家全国性大企业的消费者免付费专线都转接到这里来,打电话进来的人,大概都以为接听电话的人是位在东京或大阪这些大都市的企业总部吧。身为客服专员的我们不能挂客人电话,只能尽量提出具体建议,或者再三道歉,直到对方气消了挂上电话为止,有时候光是一通电话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然而随着应对技巧逐渐上手,工作内容慢慢成了例行公事,而我也对全国各地的申诉电话都被转到这栋乡下的郊区厂房这件事,感到厌恶起来。
某天有个不小心把芋烧酎泼到计算机上的五十岁男人打电话进来。真搞不懂他怎么会把电脑和芋烧酎摆在一起呢。总之,男人希望公司免费帮他修理,但是依照规定,人为因素引起的故障是必须付费修理的。男人非常坚持,我好声好气地重复对他解释:“不好意思,这次的修理您必须自费,本公司……”僵持了个把钟头后,男人按耐不住火气了。
“你们东京人怎么这么冷淡啊,这种小事,我们本地的店一定会通融的啊。喂!”
我一时之间气不过,忍不住还嘴。
“真可惜,这里是鸟取,可不是什么东京。”
“啊?……鸟取?怎么是鸟取?我不是打到总公司吗?”
“这里是客服中心,总公司的员工那么忙,才没空伺候你们这些大爷。”
“啊……你几岁?”
“二十二岁。”
“喔……我住在山口喔,搞什么啊,原来离这么近。山口到鸟取很近,开车一下子就到了哦,要不然我们见个面嘛,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缘份吗?”
我用力挂上电话。主管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开始找寻我的位置。要客服人员比客户早一步挂上电话,主管的电脑马上会接到通知,而我会受到减薪的惩处,还会被叫到小房间训话。
我抢在主管前先开口。
“我要辞职。”
“瞳子,别冲动,我们好好聊一聊。”
主管举起手,用一口标准的日文制止我。这间办公室环境干净又现代,放眼望去,像极了以都会为背景的偶像剧场景。在各个小隔间里接听电话的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我,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客服中心根本就是垃圾。”
“瞳子,你冷静点。我们到那边谈谈,跟我来。”
“这里可不是东京的垃圾堆,城里人来到这里盖了这间乍看很漂亮的办公室,就把不想干的工作全都丢给乡下人。说什么景气不好,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就把讨厌的事情全推到乡下来。这里又不是垃圾堆。虽然是乡下,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的历史和骄傲。为了坚持这份骄傲,我不干了。”
我的话回荡在整个楼层。
而我的声音比我以为的要来得稚嫩、孩子气。
那些原本目瞪口呆看着我的年轻同事,纷纷挂上电话也站起身来,他们取下耳慑,缓慢而无力的拍着手。许多人电话讲到一半就挂掉,主管的办公家上响着此起彼落的讯唬声。
稀落的掌声中,我感到一股羞耻和对自己的厌恶,不再说话。说什么“为了坚持这份骄傲而不干了”。这真是最差劲的谎言。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逃,现在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藉口、是歪理。
大家都在忍受,不断地和无趣的日子战斗。接受并体认到这个社会存在的矛盾,包容所有好与不好,在载浮载沉中成长,逐渐长大成人。长久以来大家都这么过来了,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管是在外婆的年代、妈妈的年代、或是我这个世代的部分年轻人,全都忍耐着成为社会的一份子,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没有从父母身上遗传到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能力和觉悟。世上到处都有不开心的事,但我却没有做好为此受伤的觉悟和信心,只是不断逃走。
几个年轻人和我一起走出小隔间,分别向他们的主管辞职,也有很多人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但他们没有起身,继续和电话那头的客户对答。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不管离开或留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负,也知道事情无法永远如自己所愿。我走出公司,用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啊啊,结果我又辞职了,我像是不停地打转,迷失了方向,结果又回到了原点。我厌恶自己脆弱的意志,回家的路上脚步异常沉重,我的心好冷,感觉似乎永远到不了家。
我向家人说了辞职的事,大概是我看起来太沮丧了,爸爸咽下了原本想对我说的教训。看着他失望的脸,我想到有天早上他和我的计熔炉时脱过的话:“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
所有人长大、出社会后都办得到的事,为什么我却做不到。我明明不想让爸爸失望的,希望他能以我为荣的。我羞愧地移开视线。舅舅孤独并没有说什么。
回房后,我沮丧地传了封简讯给好友,她立刻回传了她打探到的最新消息给我。听说丰又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为什么我才辞职,他就复职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也该和丰联络了吧,都交往五年了,难免会发生一些事嘛。”
我无力地点点头。
那天在看护中心,老伯告诉我当年将赤朽叶百夜从海里打捞起来的渔夫的消息。辞职隔天我立刻跑去找他,想问一些事发时的细节,他告诉我百夜应该是留下遗书,自己绑住双脚才跳进海里自杀的。她和米店的年轻伙计相约殉情,但打捞上来的却只有百夜一人,因为百夜留有遗书,所以大家都当她是殉情,没人怀疑是他杀。我问他:“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绑起她的手脚,丢进海里淹死她的呢?”对方吓了一跳,反问我说:“啊?我从没这样想过。你觉得呢?”
接着我又去见了那个本来要和百夜殉情的米店伙叶。事发十年,年轻伙计已经成了米店老板。他听到我是毛毬的女儿,表情很尴尬,不过还是有礼地回答我的问题。关于妈妈挑男人的眼光这件事,万叶肯定没说谎,这个米店老板长得真的很丑,对于妈妈的品味,我不禁叹了一大口气,瞪大眼睛盯着米店老板看。
“谋杀?不可能,因为我是亲眼看到她落海的。”
“阿姨她真的是打算和你一起死吗?”
“她把遗书留在锦港边,用晒干的水母当做重物,把我们两人的脚梆起来,说要一起死,说着还用身体撞了过来。我可是有妻儿的人,怎么能和别的女人一起死呢?我怕死了,赶紧院到一旁避开她。本来温柔的百夜,一张脸瞬时变成凄厉的女鬼一般,我们两人的脚部被绑着,百夜不断吼叫着,咚咚咚地跳着追我。我也不停哀叫着,咚咚咚地逃。那一夜下着大雪,对,就是在这附近,我们两个就这样不停跳呀跳着,我拼命跳着躲开她。那时候百夜的表情真的像鬼一样,她眼睛向上吊,眼泪被风吹得四处飞散,嘴唇血红,嘴里不停发出像男人一样沙哑的吼叫。后来她失去平衡,就在这个位置扑通一声掉到海里。我慌了起来,不停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冬天的海面风浪很大,一下子她就被海浪给淹没了,我吓坏了,拿起遗书连滚带爬逃走了,等到逃离港边,才想到自己可以解开绳子啊,可见当时我有多慌张,当时我腿都吓软了,死命逃回家去,躲在米仓里全身抖个不停,总觉得百夜会化成厉鬼来找我。天亮以后,百夜的尸体被捞上岸,大家也开始四处找我,我太太发现我躲在米仓里。我们把百夜的遗书交给大房的人,就是那个入赘女婿,对了,就是你爸爸。信封上面窝着‘给毛毬’。她们姐妹俩感情一定很好,好到百夜的遗书要留给她。啊,真是太恐怖了。一直到现在,我还常会做恶梦,好像听到百夜在海底不断叫着我的名字。”
米店老板的双肩颤抖着,低声说着:“海边就是鬼门啊。”接着便转身背对着锦港。而他的丑陋侧脸上,写着苦闷和恐惧。
冬末潮湿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分手之际,老板告诉我:“百夜的确是殉情死的,真要追究是谁杀了百夜,那就是我。我对百夜的确有感情,但周旋在两姐妹之间也让我有种虚荣的快感,是男人的得意忘形将百夜推落海底的。虽然她并非死于他杀,但如果有人得为百夜的死负起责任,那就是我啊。”
“阿姨的遗书是给妈妈的没错吧?”
“……是啊,信封上的字很大、歪歪扭扭的,写着‘给毛毬’三个字。”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不可能忘记的,我还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晚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礼貌地向米店老板致谢,回家的路上,不断回想外婆的故事。
根据外婆的说法,百夜的遗书被送回赤朽叶家后,美夫念出了遗书的内容,上面写着“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听完这句话,外婆就昏倒了。后来,那封遗书一直妥善地收在佛堂的抽屉里。
回家后我战战兢兢来到佛堂,拉开抽屉,打开纸包,取出百夜的遗书。
遗书的信封上写着“给万叶”三个字。
这封百夜的遗书,在米店老板的记忆中,信封上写的是“给毛毬”,为什么我手上这封遗书写的却是“给万叶”呢?难道有两封遗书?我从没听说过还有另一封给万叶的遗书。是不是正如同丰的假设,万叶故意漏掉了故事中的某个细节?果真如此,这一定就是和外婆杀人有关的线索。
我呆坐在佛堂里,反量思索。
但是,百夜确实是自己跳下海的,就算万叶刻意隐瞒了自己杀人的事,被害者也绝不是百夜。我拿出笔记本,划掉赤朽叶百夜这个名字,所有死者的姓名都被划掉了。只留下两封遗书之谜、不存在的被害者、言犹在耳的杀人告白。我继续抱头苦思。
回到房间后,心情还是很闷。这时手机响起,是丰打来的。我慢吞吞地接起电话,两人气氛尴尬地约了下周末见面,我把这件事通知我的情报员好友,她又跟我说了很多最新情报。听说丰劈腿的对象就是那个图书馆管理员,不过他很后悔,已经不再和她见面了,还说什么没有瞳子活不下去的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冒出一句:“还有啊……我今年要结婚了。”我吓了一大跳。她有个从就读短大起交往至今的男友,现在在村公所上班。我们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朋友间陆续有人定下来了。“喜宴在秋天举行,你要和丰一起出席,记住,要一起来喔。”朋友再三强调。我只好小声地答应。
时间不停地往前走,谁也拦不了。而过去的死者脸上挂着笑容,也渐渐远离。
那天早上雪停了,似乎在宣告冬天的结束,路面残留的积雪反射阳光令人目眩不已。
丰一如往常,开车到家门口接我。许久不见的他明显瘦了很多,眼睛被阳光照得眯起来望着大宅。上车后,我默默系上安全带,但丰并没有发动引擎,我们就坐在车里动也不动。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听说你辞掉工作,又再回去了?”
“嗯……你都知道呀。”
“真奇怪。”
我在脑海里搜索新旧责备他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着头,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我是因为想辞,才劈腿的……”
“什么?”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着丰的侧脸。丰的表情严肃,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我一直很想辞职,可是如果还和瞳子在一起,对你很过意不去。”
“为什么会对我过意不去?”
“因为我没有工作,大家会说闲话的。”
“我自己不也一样没工作吗?”
“你不一样,瞳子,你是赤朽叶家的千金,就算不工作也无所谓。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常会听到什么‘娶了富家女可以少奋斗三十年’这类话,大家都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钱,甚至有女生觉得你被我骗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丰这席话。我们都交往五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反倒是丰打进甲子园的英雄时代,我无故招致了很多嫉妒,那一阵子过得很辛苦。
“如果我是个争气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我这么没用,大家一定会对瞳子冷言冷语的,我只有离开你,才能辞掉工作。后来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对我而言瞳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又回公司上班。”
“这样太怪了……”
“嗯。”
“你之前也是为了辞职才和我分手吧。”
“是啊……对不起,我总是重蹈覆职……”
沉默再度降临。
丰发动车子,像是试图打破僵局。我回头望着赤朽叶大宅,它今日依旧雄伟耸立在山头。长久以来,这东大宅一直像这样君临着红绿村。
曾经身为甲子园英雄的丰,此刻静静地开着车,丰虽然温柔,但我想他的想法是极度违逆这个社会的。我们就这么开着Dorolla在海边绕着,天气还没回暖,路上的车不多,偶尔有几辆车驶过,车里坐的也都是年轻情侣,全日本究竟有多少对像我们这样的情侣呢?
“对不起。”丰说。
“嗯。”
“对不请,请你原谅我,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不,我想你还是会继续这么做的。”
“不会,我不会的。我已经想通了。”
“是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大吼一声“开什么玩笑!”然后下车,就此分手。毕竟我这个年轻女子仅存的一点自尊,就这样被他的不忠行为践踏,不过,我也说过,那纯粹是我空虚的心灵自找的结果罢了。我有些泄气,要讨厌丰并不难,但我想我还是喜欢他的,这段感情从高一到现在一直不曾改变,即使过了六年,还是不曾褪色。而我也坚信,往后的日子里,我绝对还是会一直喜欢他。现在的我唯一能说出口的“绝对”,就只有喜欢眼前这个无可救药的男孩这件事。
时光不停流逝,最终来到现代,我,赤朽叶瞳子,到目前的一生没有值得一提的故事。不管是红绿村经历过的动荡历史,或是工人的血汗记忆,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所拥有的,仅只有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爱小恨。就是我正在诉说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不过我忽然想到,如果和丰继续交往,几年后顺利结婚,那么我不就是赤朽叶家族中唯一一个恋爱结婚的女子,这是外婆和妈妈都不曾经历过的。不过未来会怎么变化,我仍一无所知。
车子继续奔驰着,我们聊起笔记的事。我告诉丰,所有的死者都已经排除他杀的可能,也告诉了他两封遗书的谜。丰听完,歪着头纳闷地说:“你是说两封遗书内容一摸一样,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却不一样?”
“嗯,有‘给万叶’和‘给毛毬’两种版本,我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车子缓缓爬上山坡,回到家门口,丰和我一起下车。他说想看看那封遗书。我带他来到一如往常弥漫着紫色烟雾的佛堂,我打开抽屉,取出遗书。
丰接过去,又说:“有没有可能笔迹不一样?”
“笔迹?”
“也就是说,信封上的‘给万叶’和信纸上写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笔迹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打开之后,屏息地比较着信封和信纸上的字。
乍看之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字很漂亮。丰叹了一口气。
“好像是同一个人写的,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常理不就该是这样吗?为什么你会觉得字迹应该不一样?”
“我本来在想,这信封和信纸该不会分别是来自两封信。记得以前你说过,万叶外婆的故事里曾出现过另一封住呀。”
“有吗?”
“你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遗书上,所以才想不起来,另一封不是遗书,而是离别信。熔炉停工时,不是有个工人离开了吗?那人临走前还留了一封住给万叶。”
我“啊”地叫出声。丰所说的,就是爸爸决定关掉熔炉后,工人丰寿离开那晚的事。他留下一封“给万叶”的信,上面写着“我要到远方去”。那时外婆才得知那个曾经备受尊敬的熔炉英雄丰寿,已经对赤朽叶制铁死了心,离开到远方去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眼前这封信又是什么?丰寿在信封上的确是寓着“给万叶”,但是这封信又不是丰寿留下的信,而是百夜的遗书。可是信封和信纸却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丰彼此互视良久,无法做出结论。
雪一停,工厂的拆除工程动工了,孤独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忙碌不已,他和爸爸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穿着西装的背影却很相像。爸爸决定从春天起,安排我在“Red Dead Leaf”帮忙一些会计工作。我担心我会令身边的同事不自在,还在犹豫是否接受这份工作,爸爸却很坚持一定要我进去学点经验,我只好接受这个安排。
我和丰的感情还是像以前一样,他好像经过一番领悟,现在每天乖乖去上班,不再发牢骚了。真不知道他的心境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们就快满二十三岁了,却仍是一事无成,感觉像在任意挥霍自己年轻的本钱。我跟孤独说了我的担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就算不年轻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像安慰。
此时二月已经过了大半,那晚我来到檐廊,眺望着后院里如骸骨交缠的枯枝,走出家门,我站在山坡上俯视下方的厂区。曾经是繁荣象征的巨大熔炉,如今即将要被拆除,在夜空下闪耀着灰色的光芒。我心中百味杂陈,望着熔炉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家。孤独正好洗完澡,我便接着去洗澡,洗完澡后,我披着外衣又到外头注视着熔炉。越是接近离别,我越想多看它几眼。
那晚,我很晚才入睡,隔了很久又梦到了万叶,梦里的她年纪很小,还是那个小小的山女孩,她站在坡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嘴微张着,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透着依恋。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惊讶地板她:“外婆,你在看什么?”还很幼小的外婆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伸出细小的食指,指向天空。
我看见万叶眼中的景象。
似乎有一个人飘浮在半空中。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午后,三叶杜鹃的粉红色花瓣漫天飞舞,片片花瓣像无数个小圆点,点缀着水蓝色的天空。飘浮在半空中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套原本是鲜绿色,因为老旧而泛成枯叶色的工人制服。男子的左眼看起来很温柔,右眼却因为残疾而和四周的皮肤达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条长长的皱纹。我知道那就是丰寿。我转过头,身旁的万叶正愣愣地望着飘浮在空中的丰寿,我不曾见过那种表情的她,她的脸上写满了温柔和幸福。
独眼龙丰寿张开双手,身体呈大字形,背部朝上、脸朝下,以俯卧的姿势飞翔着,看似很享受这趟空中飞行,过了一会儿后。他离我们越来越远,退向远方的天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时万叶突然哽咽了起来,我问着梦中年幼的外婆:“你怎么了?”
——阿丰不知道。
万叶低声说。
——阿丰不知道我不识字。太丢脸了,被阿丰知道的话太丢脸了,所以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万叶哭着说。她举起手臂揩掉眼泪的模样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嘴里则一直念着死前最后一夜坐在梳妆台前时说过的话。外婆死前那晚,该不会是进入了她眼前的梳妆镜中,来到我未来的梦中呢?她是特地来见我的吗?还记得当时我极度不安,在走廊上颤抖不止。
梦中的万叶不停地哭泣着,同时她的头发不断变长,身体一直向上长大,转眼间变成身材壮硕、长成大人的山女孩。变成“万里眼夫人”的万叶,用成人的嗓音呼喊着丰寿的名字,那声音有如猛兽咆哮,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劈裂成两半。
这时应该飞速的丰寿突地又回到我们面前,维持着大字形的姿势,不过他原本微笑的脸,突然变得有些落寞而憔悴。
“外婆!”我放声大叫。
万叶面无表情。这时天空渐渐变暗,如地狱景象的夜晚降临了。下一刻,天地突然上下翻转,我尖叫着蹲在地上,整个夜空转了半圈,现在变成万叶和我在上,飞翔的丰寿在下,和刚才完全相反。丰寿仰望着天空,双手张开呈大字形,我和万叶低头看着他。场景一转,我手握着又黑又沉的圆形条状物,原来我和万叶正站在阶梯上,手中握着阶梯横杆。我转头向后看,惊讶不已。
我们竟然在熔炉的最顶端。初冬时我曾经爬上熔炉的阶梯,却因为回头往下看感到害怕,立刻回到地面。而此刻我和万叶竟然已经来到阶梯的最高点,我们身后是无止境的黑夜,往下望,地面离我们好远好远。四周只见黑夜的颜色,就像不慎翻倒的墨水那种浓烈的黑暗。
万叶探头看向熔炉内部。
我也跟着看向那巨大烟囱的内部。
天地反转之前原本轻飘飘飞翔在空中、一直朝远方飞去的丰寿,这时脸朝上,张开双臂不停地往下坠。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仅剩的一只眼睛闪耀着光芒,在黑暗之中逐渐远离,像燃烧的星星一样在瞬间发光,又瞬板熄灭。
他不会飞。
丰寿并不是在天上飞。
幼时的万叶所见的,是天地反转后的未来景象。
她并不是抬头仰望,其实是朝下看着丰寿啊。
丰寿并不是飞翔在天空中,其实是往下掉进熔炉里。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死了。穗积丰寿才是我一直想找出的死者。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经死了,除了杀死他的万叶。
穗积丰寿的尸体,说不定现在还长眠在那个停用多年的熔炉里,就在那个外婆在世时无法拆除、废弃工厂中心的那座巨大熔炉里。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冒着冷汗。
黑菱缘的金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尖叫了一声,忍不住后退。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发现,除了黑菱绿,孤独也在场。他们好像是听到我梦魔的呼喊才赶来来的。聘到我说“没事”之后,孤独起身正欲离开,我急忙叫住他。
“孤独,熔炉什么时候要拆?”
“啊?这个……没这么快,应该还要一阵子,夏天前应该可以完工吧。”
“是吗……”
“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脑袋还没清醒。”
绿要离开之前,我低声问她:“我间你喔,外婆和丰寿是不是感情很好?”
黑菱绿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我。
“……我说的不对吗?”
“不,一点也没错,他们一直很喜欢对方。”
“真的吗?外婆她告诉我的故事里,不太……”
“那是因为她知分寸哪,阿丰也是,不过我想们一定是两情相悦没错。”
我讶异地看着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道就是丰口中万叶故意跳过不说的情节吧。
“不过瞳子,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没什么……”
绿离开后,我全身颤抖地在想这件事,披上外衣到外头去。
我注视着月色中朦胧浮现在眼前的巨大熔炉,低吟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万叶看见的幻象里,丰寿并不是真的在天空飞,其实是掉进了深渊。她站在熔炉的最顶端,眼睁睁看着丰寿往下坠落。不过究竟万叶是用“肉眼”还是用“万里眼”的能力见到丰寿死时的情景呢?不管是哪一种,她似乎并没有目睹丰寿坠落的那一瞬间。如果她是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难不成是万叶将丰寿推下去的吗?不……
不该是这样的。
我回到大宅,缓缓地走在长廊上,然而不管我走到哪,月光下的熔炉似乎都还在俯瞰着我。我走进佛堂,室内依旧充塞着线香的气味。我打开抽屉,拿出那封谜样的遗书。
这个,我心想。
这并不是百夜的遗书。
但也不是丰寿留下的信。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试着发出声音,用我稍嫌稚嫩、带点孩子气的嗓音说出口:
“这是丰寿的遗书。”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眼泪。
丰寿死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他就是那个被害人。
但他并不是被外婆杀死的。
他不是被任何人杀死的。
这封信就是他的遗书,这就是证据。
丰寿是自杀而死的。
随着熔炉一起死了。
但是,外婆当时看不懂这封遗书。
我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代替外婆向这封遗书的主人穗积丰寿——也就是外婆口中那个飞天的独眼龙——磕头。
也许正如绿所说的,外婆一直很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她才始终对你隐瞒不识字的事吧。
外婆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你的,一直被这个念头苦苦纠缠。
但是,请你原谅她。如果你在另一个世界遇到她,请你告诉她,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请你安慰她。
外婆一直对你感到很内疚,一直都是。
外婆不识字,但是丰寿并不知道,就在熔炉停工后几天,丰寿留下一封遗书给万叶。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耳边仿佛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像是丰寿的男声,替我念出这句写在信上的话。
“要死也要和熔炉死在一起。”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遗书。
万叶的幻影在我身边现身,银白色的长发垂到榻榻米上,悄悄坐下。我对着榻榻米上的遗书深深磕头。
那天晚上万叶收到信,但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丰之前提过,万叶或许会为了隐瞒自己杀人的罪行而说谎,而这就是万叶故事中唯一的谎言,她说丰寿留给自己的信,信封上写着“给万叶”。信上则写着“我要到远方去。”可是万叶应该看不懂信里的内容,因为她根本不识字。由于她没想过丰寿会寻死,所以自以为他只是要幢开制铁厂到远方去。
万叶一直不知道,其实丰寿在那晚就死了。她一直以为他会在远方活得好好的,虽然她是万里眼,却看不见这件事的真相。她一直被自己的直觉蒙蔽了。
而一直要到六年后,她才终于得知丰寿的信上写了什么。一九九八年冬天,赤朽叶百夜殉情身亡,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送回大宅来。美夫从临阵逃脱的男方手里接过百夜的遗书,念出了遗书的内容。而百夜的遗书就和丰寿的一摸一样,听到美夫口中念出“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这句话,万叶脸色大变,昏了过去。她直到这一刻才得知丰寿信中的内容,她看出两封倌的内容是相同的。
万叶一定是认为,如果她早知道丰寿的信上写了什么,她就可以及时阻止他。虽然结果令人遗憾,但这件事并不是谋杀,虽然没能阻止丰寿,但万叶并没有杀人。
但是万叶却一直为此深受折磨。此刻出现在我身边的万叶的幻影,正斜着头、神情哀伤地看着丰寿留下的遗书。
“外婆。”我低声叫她。
外婆的幻影微微动了一下。
“他不是外婆杀死的喔,赤朽叶万叶是山里人的子孙,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你不是杀人凶手,你没有杀死任何人。”
而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这个谜底要等到熔炉拆除那一天才会揭晓,但我很肯定自己是对的。天终于亮了,万叶的幻影也渐渐淡去,外婆鲜红的魂魄化成一缕暗红色的烟雾,缓缓地被吸入朝阳之中,闪过一丝光芒后便消失了踪影。天亮之后,我又在佛堂待了一会儿,直到来上香的绿发现我全身发着高烧,才赶紧扶我进被窝,之后我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段期间,熔炉的拆除作业依然庄严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