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教练对空战斗准备、教练对空战斗准备——)
警铃的声音响彻云霄,含蓄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下令舰内启动哨戒第三配备之后过了五分。果不其然,目标被雷达探测到了。
值班的人当然不用说,连没有值班,躺在床上休息的人现在也都随着战斗部署的发动而分别各就定位。一如往常坐镇在舰对空飞弹单装发射机的管制室的仙石恒史,和担任射击管制员的三曹一起完成多达十几项的发射管制装置的指差确认。
“导弹、全系统绿灯。教练战斗准备完成。”
仙石将战斗训练时载的铁帽放在椅子旁边,对着被称为无电池电话的头戴式耳机进行报告。头戴式耳机就是电气系统遭到破坏时也可以通话的备用品,目前耳机正和位于舰艇的中枢——战斗情报指挥所——连线当中。
(啊、我、了、了解了。原地待机。)
带着紧张色彩的声音立刻回应,仙石和同样听着对话的三曹对望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
“镇定一点,飞弹士。做个深呼吸。飞弹长有在旁边吧?只要按照指示进行就不会有问题。”
在CIC的阴暗环境当中,负责所有飞弹射击管制的是被任命为“疾风”的飞弹士以来,首度参加战斗训练的初任干部。这个任务其实只要按照顺序按下发射钮就可以了,但是除了导弹之外,还要同时管理对舰的鱼叉导弹、装填十六发对空飞弹的垂直发射装置等特性各不相同的飞弹,并且在同一时间对各个管制室下指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一个真正接触飞弹还没有多久的新人来说更是如此,不断地提出建议,一边接受指挥一边进行指导也是资深海曹的重要任务——就是所谓的重新下指令。
(分、分队长,啊,不,飞弹长人到VLS去了。不在这里。)
如果接受指导的一方也不习惯状况的话,命令语气跟敬语就会变得一团糟。仙石用淡然的声音说着“啊,是吗?那你就得好好地做了”。
“别乱按钮,导致飞弹误爆喔。”
(咦?哦,了、了解。)
仙石暂时关掉了连线,后头便响起嘿嘿嘿的笑声。三曹坐在满是显示灯的仪表板前面,笑着对他说:“真是坏心眼的人。”
他跟仙石一样,将铁帽放在管制室的地板上,身上穿着木棉式救生衣。乍看之下可能会让人跟陆上自卫队混淆了,不过这正是战斗训练时护卫舰船员的装束。挤在CIC里的干部们现在也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舰长穿着制服制帽执行战斗指挥是电影中的虚构情节,除非有特别的状况,否则即使在平时,大家理所当然都戴便帽,穿简式制服。连海曹也几乎都穿着工作用的衣服。仙石说着“训练、训练。人在有点头昏脑涨的时候记性最好”,然后回头看着快三十岁的三曹说:
“你也别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打从两三年前开始,仙石就打定主意,在自己退伍之前,要培育一个精通这个发射管制装置的继任者。尽管没说出口,但是他认定这个身为射管员,拥有优秀成绩的三曹是第一人选,经常苦口婆心地教导他。
“没问题。和VLS相较之下,导弹的系统简单多了……”
说到这里,三曹赶紧住了嘴。他很尴尬似地偷窥着仙石的表情,仙石不理他,把视线望向正面的窥探窗。
导弹的管制室被盖在安装于前甲板上的一号炮台的正下方。窥探窗是在炮台的基座部分打穿的一个宽四十公分左右的小洞,从这里可以一眼看到设置在舰首的导弹发射机。其前方则有扬锚机和匍匐在甲板上的锚锁、覆盖着船头的舷墙。舷墙是为了保护导弹而安装的防波用围墙,使得舰首的部分特别凸起,和提升凌波性的船舷的弯曲部分都是“疾风”的外形特征,凸显了其精悍的印象。
简单吗?看着没有装填飞弹,像枯树一样孤零零地伫立在舰首的发射机,仙石叹了一口气。和这次大规模现代化修改的目标——实现战域飞弹防御计划的关键——VLS相较之下,或许确实是如此。驶出港口三天来,包括炮雷长在内,飞弹班的人日以继夜地学习VLS发射机的系统。
仙石只是零零星星地教导抽空前来探访的初任干部和新任海士们如何处理导弹,对VLS是碰都没碰过。让年轻人优先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应该是指教导老鸟新知是徒然的吧?总之,飞弹班长不好当是不变的事实。
可是,进行战斗训练之后,就不能老是发牢骚了。明天就要驶进纪伊半岛-由良了,脱离司令舰“海风”行列的“疾风”今天一整天都要进行个舰训练。上午进行救助溺水者的训练,下午则开始这个战斗训练。按照惯例设定成红蓝两国交战中,我方是蓝国的阵营。在领海周边的警戒行动当中,红军战斗机突然来袭……这是战斗训练的内容。
当舰长下达进行训练的命令到舰内时,由干部制作的密封文件就会分派给各部署的负责人。没有任何装饰的信封上写着X+3等的记号,X指的是战斗训练标准时间——也就是说开始实施的时刻,数字则代表分数。这次的标准时间是十四时整。所以X+3就意味着于十四点三分打开密封文件,按照上头所写的设定采取行动。
派送到导弹管制室的密封文件上写着X+10。代表十四点十分开封。在这之前,人员要一边听取随时送进来的战况,一边等待发射命令下来。
(对空目标接近。一百三十四度五十二里。目标三机。通过正上方预定时刻,维持一四〇〇。)
紧张的声音从扩音器流泻出来。同时“疾风”的舰底方向也响起了尖锐的吸气声音。COGAG方式机关——由四座燃气涡轮发动机所发出的机关声音。从窥探窗可以看到海水飞溅在舰首,感觉身体好像有点被往后拉一样。也许是下令以最大战速前进吧?由于舰艇是以三十二节的速度快速行驶,以大输出马力著称的海军奥林匹斯型发动机吸气的声音越发地高亢。之所以会发出与喷射机类似的声音是理所当然的,“疾风”所搭载的引擎都是拿劳斯莱斯公司制造的飞机引擎来使用的。
(教练,右对空战斗!CIC指示的目标。)
宫津舰长的声音在舰内回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力道,但这是熟知腹部施力技巧,非常熟练高超的指挥官声音。设置在窥探窗上方的炮身的影子随着咻咻的金属声音往右边移动,显示头顶上的自动无人化炮台正在旋转。只要输入相控阵雷达捕捉到的目标,舰艇再怎么移动,炮台都会自动旋转,持续锁定目标。
配合着旋转的雷达也一样,当发射命令下达时,监控各装置的驱动是否异常,是否顺利地执行热排气、重新装填的过程,这是管制室人员的工作。仙石出于反射地看着主机,再度确认已经烙印在他脑细胞的每个角落的管制室的计器盘。发射机周边是否有障碍物?标识牌是否忘了拿下来?各个开关是否就定位……
(VLS,一管到三管准备发射。)
(发射时间接近。)
(发射!四管到六管接着准备发射。)
CIC的各个程序持续进行着。当然事实上并没有发射飞弹。本来装填在VLS的SM-2ER飞弹就是一百公里的长程飞弹,即使在实弹演习时也不能实际发射。因为很轻易地就会越过日本领海。
相对的,导弹所装填的SM-1MR的射程只有十八公里。要等敌机极度逼近舰艇的时候才能将之击落,只是区域防空用的飞弹。如果对方在接近五十英里——九十公里远的地方,这种飞弹就派不上用场。这时候就只有交抱双臂,等着适当的时间到来。
(目标、击落一机。二散开,直逼本舰。)
“……好像击落了。”
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很尴尬的三曹嘟哝着说。仙石说道“我听到了”,换了个姿势,继续穷抖腿。
这种以前被誉为防空之花的导弹在长程飞弹可以轻易地在岸边击坠敌机的现在来看,也成了无用的长物。导弹训练继续在头顶上进行。在沉重的空气当中,仙石松开这阵子越发变得紧绷的腰带,挖着耳洞的时候,时钟的针接近十四时十分了。该是拆封的时刻了。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仙石约早了一分钟拆开了密封的文件。
看了一下内容之后,他觉得很扫兴。(飞弹二、右七十度。高速接近中)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必要,也不打算端坐在椅子上,他不发一语地站起来。
“设定内容是?”三曹问。仙石用指尖弹了弹文件,三曹接了过去,开始看着写在上头的内容。
“唔……X时+10红国飞弹直击、损毁导弹。发生火灾。管制室人员与前部防火人员合力灭火。”
唉啊……三曹发出巨大的哀叹声转过头来,仙石不理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组防火衣和氧气筒。导弹在没有出场的情况下就魂归离恨天了。旧世代的遗物就这样三两下就完蛋,只剩下被拿来当防火训练的道具的用途了。(飞弹一,命中前部。船身剧烈晃动)的声音无情地响起,让人更觉悲情。
“请问……”
“什么都别说,懂得怎么跟CIC报告吧?”
仙石听着三曹在背后按照设定内容进行导弹全毁、发生火灾的报告,内心不屑地想着,真是开玩笑。早知如此在警报响起时,把导弹什么的给拆掉不就得了。一来没有换装的装备,如果要拆除导弹,又要多花钱。真是的,也多站在指挥官的立场帮人家想想嘛。
导弹是否全毁无人闻问,战斗训练仍然持续进行。当时正是各个部署拆阅密封文件的时候。写着毁损的话就要进行修理和灭火。写着受伤的话就要假装有人受伤。各个部署必须根据不同的设定采取行动。
(飞弹二、逐渐接近中。)
(主炮、一号二号、开始炮击。)
(飞弹一、命中后部。第三机械室进水。)
(主机停止、极限速度二十节。)
(第一分队大沼一士、受伤。应变措施实施中。)
(紧急运转开始。)
(第一分队菊政二士、头部遭到重击昏倒。此为实情。)
(导弹弹药库燃烧中。灭火装置停止。前部消防人员……)
搭载迷你神盾系统的“疾风”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遭到飞弹的攻击,但是战斗训练的重点是放在人员对战斗造成的损害采取应对行动的熟悉度。仙石一边告诉自己,这些步骤都得一一按部就班操作,一边将脸靠在OBA(氧气筒的一种)的面具上,确认氧气有无外漏,突然头顶上掠过一些怪异感,他抬起头来。
“喂,刚刚是不是说实情?”
“好像是……”
确实是这样说的。菊政二士被打到头昏过去了。仙石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正拉上防火衣拉链的三曹,将无电池电话的头载式耳机抵在一只耳朵上。
“CIC,导弹!通知实际受伤人员的受伤程度。”
只要按下按钮,就可以跟CIC连线。菜鸟飞弹士在电话线那头回答(咦?哦,是。)
(一分队、菊政二士。可能在移动中跌倒撞到头部。意识不清。护士长急速前往处理中。)
“地点呢?”
(第二甲板、VLS管制室前。)
人员发生事故。感叹无用武之地的飞弹班长火速消失,资深伍长的脑袋回来了。
“我去看看,你继续执行灭火训练。”仙石交代三曹,放下OBA,拿起铁帽,飞奔离开管制室。
出了管制室的门,跑下位于旁边的第一炮台扬弹室前面的楼梯。“疾风”的船体是三层构造,露天甲板——也就是船体的表面是第一甲板,底下是第二、第三、第四甲板。露天甲板上的舰桥构造部分则是反过来由下往上分成01、02、03、04甲板。如果把舰桥构造部分想成地上建筑物,把船体内部想成地下街会比较容易些。事实上,全长一百五十公尺,最大宽度十六公尺的“疾风”舰内,规模比普通的地下街还大。虽然墙壁涂成了阴郁的暗灰色,天花板很低,机油和人的热气、混杂着油漆的独特味道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以这种感觉来形容的话,第二甲板就相当于地下一楼。仙石沿着右舷在通往舰尾的主要通道上前进,快步走过第一厕所、盥洗室,立刻就看到了全新的VLS主机室。这是在第一甲板上只能看到如棋盘一般的发射口的垂直发射机本体部分。打穿到第二甲板的空间当中,弹头朝上装填完成的SM-2ER飞弹宛如等待发射的火箭一样排列着。管制室位于通往左舷侧的士官寝室的岔道中间,仙石看到五、六个人聚集在门前,大概是围着昏倒的菊政二士看。
“在高速运转中的舰内跑马拉松是会跌倒的。”
仙石听到有人这样说,他看到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一个个头特别大的人,便一边叫着“兵长”一边走上前去。
兵长——资深士长田所佑作回过头来。
“伤势如何?”仙石问道,田所回答“醒过来了”之后,又把他浑圆的背转过来对着仙石。虽然没有正式的官职,但是最资深的海军士官田所也有着和仙石类似的,担任整合工作的责任感。仙石隔着背影也同样散发出担心气息的田所肩膀,窥探着坐在地上,背靠在墙上的菊政克美二士的状况,在菊政前面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孔,仙石不禁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
单膝跪在地上的如月行一士在仍处于朦胧状态中的菊政面前活动着手指头,似乎在检查菊政眼睛的反应。他的手法是如此地熟练,好像不容其他人介入一样,仙石眨了眨眼,终于想起该询问说:“护士长呢?”
“还没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田所回答道。大概是到位于舰尾最下层的机械室去了吧?战斗训练当中都会将隔墙给封锁起来,因此有些地方在行动时要多花些时间。仙石正想去看看主要通道,却被一个声音给制止了。
“对不起,造成大家的麻烦。”
扶着墙壁站起来的菊政那苍白的脸上浮起平常就显得和蔼可亲的笑容。他是隶属第一分队炮雷科的鱼雷人员,今年二十岁,上舰快一年了。像由祖母宠爱带大的孩子般地闲散个性,有优点也有缺点,在密闭空间中被凝缩的人际关系当中,他可以说是一个润滑剂,但是每次一上陆就玩得忘了时间,每次都在舰艇快要出港的最后关头才赶回舰上。
菊政用手压着被撞击的后脑勺,看起来就像舰艇一晃动就会整个人跟着失去平衡倒下来一样。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行说:“你还是先别站起来的好。”
“不用了,我没事。”
“后脑勺是最重要的地方。护士长现在正带着担架赶来,你先别动。”
行的语气充满了从他那细瘦外表让人难以想像的,不容人有异议的色彩。田所等人瞬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禁一阵愕然,仙石冷眼旁观,对菊政说“如月说的没错,你先休息吧”。
过了不久,护士长带着扛着担架的应变人员前来。护士长将灯光射在坐着的菊政的眼睛上,和刚刚行所做的动作类似,活动着手指头。退后一步的行站到仙石旁边,仙石瞄了一眼身高比自己矮了大约一个拳头的侧脸问道。
“你很习惯做这种事?”
咦?瞬间露出狐疑的眼神之后,行把目光移回正在问诊的护士长背上回答。
“……在教育队里学过。”
仙石想到要提醒他注意头发的长度,但是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没有太多时间跟这个新成员多谈。由于他身为迷你神盾系统的老手,以特例的形式从横须贺总监部被送过来,因此他的直属上司射管长也完全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如月行混在其他几个同时被转调过来的士兵当中,悄悄地融入舰艇内的生活,仙石第一次和他有了像是对话的交谈,但是在仙石的心中却留下了反而与他更疏远的奇妙感觉。
期间菊政被放到担架上,送到训练时成为战斗治疗所的士官餐厅去。“振作一点”、“本来就人手不足了,你一倒下来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众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待菊政竖起大拇指回应众人的身影消失了之后,田所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脱下戴在头上的铁帽,搔着闷在帽子里许多的五分头。
“真是够倒霉的。他打开那边的门想跑出去,没想到脚底下一滑,就这么跌倒了。刚好铁帽的下巴绑绳又松脱了……”
“菊政应该是负责水雷吧?他在VLS做什么?”
“今天的战斗训练当中没有设定对潜作战,所以飞弹长就把水雷士兵拉到这里来了。负责往返于没有配置人员的电源室和热交换机室,确认动作显示灯是否亮着。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这是没办法的事……”
原来如此,在舰内奔波确实像跑马拉松一样。每次CIC按下飞弹的发射钮之后,就得四处查看各装置是否接收到信号。照理说应该配置人员的场所没有人,这就是人手不足的缺点,即便是导弹管制室,也只得以一半的人数来处理所有的事情。规定的船员人数是二百六十名,但是“疾风”目前却只有大约二百名成员。
为了学习迷你神盾系统,有五分之一的人员前往术科学校就读,所以目前这样的状况恐怕还要持续一阵子。仙石回顾这十年来“人的速度永远没办法追上技术进步的脚步”的情况。
新的雷达和炮雷兵器不断被开发出来。为了熟悉作业程序,在一线工作的士官和下士官们都得暂时离开舰艇,到术科学校或电机工厂去学习。在这段期间,其他的人只得缩减休息时间,弥补人员的空缺。第一批人员回来之后,接着就轮到下一批了。而好不容易轮了一回,所有人员都习惯新系统的时候,就又有新的装备被开发出来,于是第一批人员再度离舰……情况就是这样。
“只有机械不停地运作……”田所喃喃说着。
这是一个看过许多同伴因不满现状而离职的老鸟才会有的感慨。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中途放弃的人数是减少了,但是由于财政困难,能采用的人数也受到限制。突然间,仙石觉得各种不满和阴郁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回到工作岗位,好忘了这种种的不愉快。
“喂!你在干什么?现在可是在战斗训练当中啊!”
一个触动神经的尖锐声音使得仙石停下了脚步。负责水雷的初任干部风间雄大三尉正大步地走过来。
“来了个麻烦家伙呢。”
田所赶紧重新戴好铁帽,从帽子底下露出的脸明显地皱了起来,嘟哝着说。这不只是他个人,而是这里所有人员的代表性看法。歇斯底里的男人、活动勤务参考书、名实不符的风间——短短一个月就能得到这么多绰号的初任干部也还真是不多。
风间无视众人冰冷的视线,环视着众人问“伤者呢”?他手臂上缠着航海指挥官助理的臂章。初任干部的职务是轮班当值,本来是窝在舰桥做辅助操舰的工作,但是他现在唯一的要务却是熟悉整个系统,因此在进行战斗训练时就被配置到CIC。护卫舰的中枢早就从操舰的要塞——舰桥移到一整间都是电脑的CIC了。
“被护士长送到战斗治疗所去了,伤势似乎不重。”仙石回答。
对方没有正面回应,继续问道“你们当中有人能说明受伤的状况吗”?田所应该是目击者,但是他却把头转向一边,连看都懒得看风间一眼。田所比其他人都更讨厌风间。原因在于田所以前在正式测试运转期间,获得机关长的允许,将自己洗过的衣物晾在机械室的一角,风间却不问青红皂白地叱骂他,不要扰乱舰内的风纪。
风间所说的话当然也没有错,但是姑且不说被分配到双人房的士官对只能使用三层床铺其中之一的曹士们来说,晒衣服的确是个重大的问题。这个男人就有如此不顾现实状况,只知道拿规定做幌子厚颜行事的粗神经。
没有人愿意说话。仙石只好代替大家将事情做大略的说明。快速地写下备忘的风间说着“原来如此,大致上的状况我了解了”,将他那张瓜子张转过来对着仙石。戴着铁帽的头形莫名地让人联想起蘑菇。
“那么,以资深伍长的个人意见来看,你认为这是没有确实戴着安全头盔的菊政二士个人过失?或者是这艘舰艇的构造有着导致人员跌倒的问题存在?抑或是训练计划有误?”
“什么?”
只不过有个人不小心跌倒而已,为什么事情要搞得这么复杂?仙石一脸愕然。
“是这样的,我必须草拟向队司令报告的电报,我觉得从最客观的观点来看会比较正确。”风间淡淡地说。
“哦……那是舰长的命令吗?”
“不是,是根据规定采行的行动。我没有接到命令。”
仙石松了一口气。说起来,宫津舰长应该也不会下达这种愚蠢的指令才对。仙石露出僵硬的微笑,对着面无表情的风间说“好像有点越俎代庖了……”
“如果要让我以个人的经验来看,我觉得这种事件没有必要用电报报告。只要舰长从CIC直接跟队司令说一声就可以了。”
如果打电报,就会留下记录,事情也会传进吴总监部。不但小事会被滨染成大事,也会影响到菊政的勤务评定。这种内心的盘算只能靠时间去学习。
“可是,按照规定,在舰船内发生的事故都要向中央报告……”
风间细瘦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反驳说道。这是他最差劲的地方。教条主义是任何初任干部都会有的倾向,随着实际接触现场状况的次数增加,渐渐地就会磨平棱角,走向中庸之道,但是风间却固执地企图守住他所谓的规定。而当他知道无法守住规定时,他就会歇斯底里起来。这个笨蛋。
“哎啊——”仙石将这个想法藏在心里,仍然一脸微笑地说:“总之,请你去问问巡逻长。我想他应该会同意我的看法。”
辅佐舰长掌管实务的巡逻长由资深士官们轮班负责担任。目前轮班的是横田上尉。他是这次被转调过来的干部之一,如果田所的情报没错的话,他是“宫津学校”出身的人。一个尝过酸甜苦辣滋味的C干(部内干候出身干部)应该会懂得这当中的机微吧?也许是发现到仙石散发出一股和善的笑容所无法掩盖的焦躁感,也知道抗拒资深伍长是徒劳的吧?风间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难道一切都要按照规定来吗?”
一个听起来清晰明亮的声音响起,使得风间倏地红了脸。
仙石出于反射地大声质问:“刚刚说话的是谁!”
一直在一旁看着整个事情演变的五、六个组员一齐立正站好,视线朝向半空中。这是被长官怒骂时的条件反射动作。站在正中央的田所以不亚于仙石的巨大音量回答“是!是我”。
其实不问也知道,但是有人胆敢当着当事者的面说长官坏话,身为上级的人是万万不能不管的。一旦上级的权威不见了,军队组织也将毁于一旦。这是连常识等级都不到的认知。仙石一面自我反省,不该在部属的面前让风间太过难堪,一面以资深伍长的声音说:“吃过晚饭之后到资深海曹室来。其他人立刻回到工作岗位。”
毕恭毕敬地行过礼之后,众人在没有任何号令之下,整齐地分别向左向右,小跑步离开现场。这是田所带头,已经习惯被骂的成员才会有的效率。无奈地目送众人离去的当儿,风间也很不好意思地回CIC去了。
战斗训练持续进行着。正打算回去对全毁的导弹进行灭火训练的仙石突然发现一道人影从VLS管制室出来。
是行。他顶着完全不在意刚才骚动的淡然表情看了仙石一眼,立刻就把视线移开,朝着对面的通道走了。
四处奔走收回训练工具,解除巡逻配置,回归正常的航行时,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过一点点。和“海风”会合,朝着纪伊半岛北上的“疾风”舰内此时弥漫着船员们吃过分秒必争的晚餐,洗过澡之后的悠闲气息。
到晚上八点的巡逻检查之前,除了完成四班轮值的两个小时当班工作之外,并没有特别的事情。仙石在确认事后回到现场的菊政仍然有正常的旺盛食欲之后,回到位于舰尾第二甲板的CPO室,和同期的若狭祥司掌帆长一起喝着饭后咖啡。仙石的咖啡加了大量的砂糖和牛奶,几乎等于是咖啡牛奶了,而若狭喝的则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负责在CPO室跑腿的士兵牢牢地记住了他们各自的喜好,帮他们泡了咖啡来。当然,要让士兵做到这一点可是花了不少心血教育来的。
供十五名资深海曹生活起居的CPO室区分为办公室和寝室两个部分,办公室里备有简单的待客桌椅。墙上有贴着所有士兵组员的名牌的板子。一眼就可以知道人员所属的部署,不过目前有五分之一的人已经移到旁边的入学板上了。都是前往术科学校进修的人。
没有轮班的人各自打发自己的时间。有人躺在床上看书,有人下象棋,有人放录影带来看。但是最多的是为了准备半夜的值班工作而抓住时间补眠的人。就算不这样,有时候司令舰会交代出其不意的指定作业训练,或者启动紧急配备,即使没有当班,谁都不晓得什么时候要被迫从床上跳起来作业。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这个习惯举凡是上过护卫舰的人都自然而然就会懂得的。
该是交代饭后前来报到的田所到达的时候了,仙石把此事告诉了若狭,若狭立刻回他说“为什么不当时就给他一个教训”?
“我希望也能给其他的弟兄一个警示。”
在进入吴的教育队之前,若狭好像是一个比自己更让人感到棘手的不良少年,即使是现在,乍看之下他也浑身散发出道上兄弟特有的气息来。他有着一张浅黑色的脸,嘴巴上方蓄着一些胡子,看他挥舞着拳头,发出怒吼声指挥进出港口绳索作业的模样,简直就像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旧海军的鬼兵,不过相对的,在家里却是一个好说话的好爸爸。他和仙石不一样,曾经立志走向干部之路,也一直想要通过部内干部候补的遴选,但是又基于不愿因为不断调职而造成家人的负担的理由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这些内情正如实地说明了他的好爸爸心态。两人住家相距很近,两边家人又有往来,对仙石而言,他是少数有话说的朋友之一。
“现在,不是鼓励重于惩罚的时代吗?如果我当着那个死脑筋的面动手,可能反而会遭到训诫——资深伍长,我们是不能使用暴力的。我要立刻把此事打成电报,向舰长、队司令报告 ̄”
嘴巴上是这样回答,但是到目前为止,仙石的脑袋里其实想都没想过这件事,若狭的一番话倒是对他造成了些许的冲击。没错,如果在不久之前,自己也许会这么做。或许是感受到仙石的怯懦吧?若狭带着窥探的眼神说着“真不像你的作风啊”。
“本来你可是一个出手比思考来得快的资深伍长……最近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唔,老是吃人家用过的导弹和冷饭呀。”仙石避开对方的视线回答。
“只是这样吗?”若狭的脸上浮起迷惘的色彩。看着发挥与外表不相称的纤细神经的掌帆长的侧脸,仙石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问“干嘛”,瞄了他一眼的若狭似乎打定了主意,开口说道。
“事实上,在出港的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老婆了……尊夫人打来的。”
无奈的空气和咖啡一起灌进气管当中,使得仙石剧烈地咳了起来,若狭带着交杂着困惑和同情的眼神看着仙石,默默地递了卫生纸过来。仙石擦掉了口水,擦掉了喷溅在桌上的咖啡,无意识地嘟哝着“那家伙……”
就算跟若狭的老婆关系再怎么亲密,也不该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把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内容说出去……她明知道我在舰上的立场的。就因为这样,我对女人才……仙石把这个任性的理由藏在心中,这时若狭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唔,我无意介入你的家庭问题”,椅背发出嘎嘎的声音。
“目前‘疾风’也正在接受试练的时候。人手不足的时候,连干部也大幅替换,组织显得非常混杂。成员也都努力地学习新系统,遑论有什么团队合作了。由良那边不是也会有FTG的人上来吗?”
FTG——海上训练指导队是由专业干部和海曹所组成的教育团体,这些人上到正在进行演习或改装之后的舰艇上来,重点工作就是指导、评分炮雷或航海等各术科的训练。详细的通信簿会提交给各科长,也会以满分百分的方式将舰艇的综合评价告诉舰长,其结果也会让海上自卫队的大本营海上幕僚监部知道。说穿了就像是总公司派到分公司去的督察人员一样,对舰上的人而言,这些人当然不能说是受欢迎的客人。
就算没有这些人,搭载迷你神盾系统的一号舰“疾风”本来就受到海幕的极端重视。明天舰艇就要驶入FTG等着的由良基地分遣队,若狭心中的恐惧当然是有道理的。
“今天的战斗训练也很粗糙。照这个情况看来,一定会不及格的。负责整合人员的资深伍长如果没有振作起来……”
若狭说到这里住了嘴,仙石知道是因为他担心一脸沮丧表情的自己,但是他也没有力气去缓颊了。沉默一阵子之后,若狭只说了一句“回去之后再好好谈谈吧。”“……没用的。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他的声音阴郁得连自己都感到不耐。仙石想起了出门之际,宛如已经变成陌生人的赖子,仙石轻轻地说了一声“真是的”,企图抹去那个影像。
“感觉好像被陷害跌进陷阱里一样。没有任何前兆,怎么突然这样?真是开玩笑。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若狭暧昧地点点头。之前不就有征兆出现了吗?仙石刻意不去看若狭带有这个意味的眼神,啜了一口快冷掉的咖啡。
“相较之下,你们倒是挺圆满的,出港时一家人都来送行。只有顾家的老公才能永远保有笑容吧?”
“不只是这样而已呀,我很努力的。”
若狭有点扫兴的样子,也啜饮着剩下的咖啡。
“什么样的努力?”仙石问道,若狭便环视四周,确认掌炮长和射管长专注地在房间的角落里下象棋之后,做出说悄悄话的动作。仙石把脸凑了过去,若狭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
“譬如交换日记之类的。”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结婚之后二十一年来从来没有间断过。这样有助于让我们知道在我航行期间彼此都做了些什么……”
一时冲动把秘密都说出来之后,掌帆长发现仙石极力忍着笑,眼看着整张脸都涨红了。在这个地球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这个人更难让人与交换日记这种事情串在一起了。仙石实在忍不住笑,肩膀不断地抖着,若狭红着脸叮咛他“别对任何人说哦”。“不要,我要说。真是好笑……”
“喂……”就在若狭忍不住把身体往前探的当儿,房间的门被用力地打开,分队资深海曹跳了进来。看到他喘着气的样子,休息时间的悠闲气息瞬间都消失了。
“资深伍长,不好了。第三居住区有人打架!”
第三居住区位于最下层的第四甲板,是海兵们的寝室。
“是谁?”仙石顿时又换回了资深伍长的声音怒吼道,出于反射动作立正站好的年轻海曹回答道。
“是兵长和从横须贺来的那个叫什么的家伙……是如月!”
基于搭载VLS的方便考量,第三居住区不得不从第三甲板移到最下层,越按近舰底,摇晃得就越严重,对于还不习惯搭船的士兵们而言,绝对是敬谢不敏的事情。在这次的重新改装当中,这个区域被缩减得最多,但是现在舰艇的晃动却被引发的騒动给整个淹没了。
三层床铺一字排开,前面是只有摆了电视的长桌子和沙发的休息区,满脸通红的田所挥出了拳头。粗壮的手臂呼地撼动了空气,行在间不容发之际适时地闪开了。他和田所不一样,显得非常冷静,面无表情,以最低限度的动作避开了接二连三挥过来的拳头,急得发起脾气来的巨大身躯企图用两手抓住他,行便快速地弯下膝盖,闪进对方的怀里。身体轻快地一翻转,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把脚略微往前一伸,绊住田所的脚。田所的身体往前一倾,倒在桌上又滚落地面,放在桌上的宝特瓶装果汁和零食袋、电视整个掉落,发出巨大的响声。
也有几个海曹混杂在愕然地看着这一幕的凑热闹人群当中,但是却被现场的气势所震住,都忘了要上前制止。一把推开他们来到最前面的仙石和若狭也一样。行的动作是如此地非比寻常,而田所的怒气也非同小可。当田所捂着不知道是不是倒地时不小心撞到而渗着血水的额头,用憎恨的眼神看着行的时候,他们两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
自尊受到的伤害远超过肉体的痛苦,田所的眼神变回了以往身为飙走族特有的暴戻之气。
“你们两个还不住手!”仙石对着两人怒吼,田所好像也没听到,以骇人的态势冲向站立不动的行。
仙石本来想跳上去制止,看到瞄了他一眼的行时,瞬间犹豫了一下。有股“等一下”的无声意志从那对眼睛当中散发出来,宛如形成了一道藩篱,阻止仙石的介入。
这是发生在几分之一秒之间的事情,下一瞬间,行的身体随着捶打在肉体上的笨重声音,被打倒在一张床上。
几本杂志从晃动的床铺上掉落下来,女人的裸照散落在地板上。眼看着行紧咬住牙关,移开了重心,看似闪了开去,但是他却正面承受了田所用整个身体重量挥过来的拳头,照理说,挨了这么一拳不可能没事。行跌坐在地上,田所往他逼近,仙石从田所的背影看出他想将行拉起来再赏他拳的杀气,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了,纵身一跳,抓住田所的肩膀。
仙石借着田所企图甩开他的态势,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往他脸上赏了一记。用扶着床缘的手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的田所投过来憎恨的目光,然而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他立刻露出猛然惊醒的表情,呆立在当场。
行擦掉嘴角的血,带着冰冷的视线抬头看着这一幕。仙石不发一语,一把抓住他开襟制服的胸口将他拉起来,用力地往田所的旁边一摔。
微微晃动了一下之后,立刻重新站好的行也默默地站到田所旁边。仙石看着整个身体剧烈地喘着气的巨大身躯和大气都不喘一下的纤细身体,再度确信,行刚刚是故意挨揍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原因在哪里?”
若狭经过压抑的声音响起。额头上的出血虽然快要凝固了,但是被打的脸上却仍然红肿的田所开口道“这家伙……”随即吞了一口口水,修正自己的措辞。“如月一士说单桅小型帆船竞赛是无聊的事情。”
“我,不,下属是这次大赛的特别赛艇员。”
仙石不由得和若狭对望了一眼,田所赶紧又补充说明。
“真锅去上术科,所以缺了一个人,下属邀约他当预备人员,没想到……”
原来如此。仙石了解了。邀约做特别赛艇员——小型帆船竞赛的选手,希望独自从横须贺被调过来,可能会觉得孤单的行尽快熟悉“疾风”。这是田所式的体贴作法,可能同时也想对行之前照顾昏倒的菊政一事表达谢意,没想到行不但没有率直地道谢,反而还说了糟踏人家好意的话。仙石俯视着仍然面无表情的行问道。
“这是事实吗?如月。”
“我没有说无聊,我是说没兴趣。”
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表情顿时变得险峻的田所骂了一声“你这家伙……”并企图用手肘将行顶开。
“后来你又说了什么?我耐着性子再约你一次,你不是说你没那种美国时间!”
眼看着田所的怒气又熊熊地冒了起来,仙石再度怒喝了一声“还不住手!”
“吵什么吵?”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仙石猛然一惊。他看到杉浦丈司一尉高大的身躯站在倏地分开的看热闹人墙之间。
这是仙石现在最不想看到的脸,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他是新调职过来的干部之一,仅次于舰长、副舰长,位居第三高位的三十五岁资深士官。职位是炮雷长兼飞弹长。同时也是由炮雷科人员所组成的第一分队分队长,也兼任警卫士官。对隶属第一分队资深警卫海曹的仙石而言,就双重意义而言都是他的直属长官。
距离巡检还有一段时间,他干嘛没事在士兵聚集的地方乱晃?被他那冰冷的视线盯着看,仙石心中这样想着,这时他想起旁边就是补给科办公室,心中不禁咋了咋舌。发生这么严重的骚动,补给长当然会往上呈报。
仙石暂时先不听取行跟田所的自白,对着站在居住区门口动也不动的杉浦做了大致说明。听了说明之后,杉浦以只要确认一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的语气问道。
“那么,如月一士有没有对田所士长对手?”
“没有……只是绊了他一下。”
仙石强忍住熊熊涌上来的不祥预感回答道,杉浦果然用低沉的声音说着“这是个大问题”。
“必须送到惩戒辅佐官会议去。”
一直站在后头屏住气息的若狭倒吸一口气的气息传了过来。惩戒辅佐官会议就是以担任惩戒权利者的舰长为首,和副舰长、警卫士、各分队长商讨如何处置违反纪律者,相当于一场没有被告在场的审判。一旦决定处分就会被停职,就算只是训诫或警告,记录也会送到总监部去。仙石回说“那样……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正面看着比自己年轻十岁以上的长官的脸。
“只是在狭窄的舰艇内为了一点小事起纷争而已……”
“话虽如此,但是不能放任对前辈或长官动手的士兵不管。这种行为已经违反了重大的规定。不是吗?资深伍长。”
虽然程度还不到风间那么严重,但是杉浦也够顽固的,这件事在每天陪着他巡视人员的生活风纪时仙石就察觉了。就因为他身为干部的资历够久,仙石知道他不像初任干部那么容易被搓汤圆,他说了一声“请移驾……”然后客套地将杉浦带到外头来。
“请您高抬贵手。如果召开会议进行惩处的话,会对他们两人的资历造成伤害。田所十月就要接受曹升任考试了呀?”
杉浦站在补给科办公室前的通道上,交叉着双臂,不打算说什么。真是的,这次被调职过来的A干(防大出身干部)们为什么尽是一些不懂得融通的家伙呢?仙石感到焦躁不已。本来他还期待多次跟宫津舰长同在一艘舰艇上执劝,深深受到舰长熏陶的杉浦会是一个更有脑袋的干部的……
“如果他通过考试,甚至有机会前往美国留学学习系统操控。您应该知道吧?如月也一样,他是少数曾经有操作过迷你神盾系统经验的人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最低限度的规律……”杉浦终于开口了。
“所以,我会负起责任好好说他们。”仙石制止了他,连忙补充道。“今天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请您放他们一马。求求您了。”
仙石说完立刻将腰弯成九十度。背部无形中散发出“资深伍长可是放低身段到这种地步了哦”的压力,于是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了。”
“但是下不为例。”
杉浦丢下这句话,朝着和居住区相反的方向离开。仙石松了一口气,心中一边想着,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庇护自己的分队员吗?一边目送着长官离去,然后满腹怒气回到居住区去。
他的视线和站在门口偷窥,竖起耳朵偷听的看热闹人群撞个正着。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大喝一声“你们打算混到什么时候”?
“在巡检开始之前,赶快把地方清理干净。还有田所跟如月!”
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开始处理善后,像保龄球瓶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前面的行和田所的背宛如受到电击似地抖了一下。
“这里整理好之后,到CPO室来。立刻!”
仙石用最具威吓色彩的声音骂完,和若狭互点了一下头,便离开了掀起骚乱的第三居住区。
十分钟之后,因为紧张而脸色铁青的田所和除了脸上有瘀青之外,表情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行出现在CPO。仙石和若狭请没有轮班还留在房间里的资深海曹们先移至寝室,由他们来处理两个直立不动的肇事者。
“……那么,如月。你在忙些什么?忙到连去划船的时间都没有?”
若狭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交抱着双臂,仙石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缓缓地走来走去。仙石摆出了说教时的基本态势缓缓地问道,结果如月宛如一打就响似地回答“只是一种修辞”。
直勾勾地凝视着一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既不认输也不紧张的姿态跟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那张侧脸宛如即将就死的士兵一样……
“单桅小型帆船竞赛并不是一个游戏,是每年都会在秋季举行的舰队团体行动的标的。隶属护卫舰队的所有舰艇都会派出代表来参赛。为了拿到冠军,大家都从一年前就开始努力地练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仙石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想法继续问道。行回答“不知道”。
“因为事关舰艇的名誉。只要是护卫舰的人员,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舰艇是最好的。所以获选为代表的人为了拿到第一名都很努力,大家也都全力支援。这就是所谓的团队精神。这是干这一行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舰艇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运作的。”
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面对面说话,不要说接近他那不可知的本质了,仙石反而有一种距离越来越遥远的感觉。既推不动,也撬不开。和难以捉摸的现在年轻人又不一样。虽然人就近在眼前,却无法靠近……这究竟是什么特质?仙石凝视着行端正的侧脸,发现若狭露出了对谈话突然中断感到讶异的眼神,他赶紧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你调来的时间还不久。兵长邀你参加特艇员,是为了让你有融入这艘舰艇的机会。如果你了解他的用心,应该就不会鲁莽地拒绝他的邀约。你好好想想吧。”
仙石知道自己有点口齿不清,但是总算是把话说完了,他立刻又接着吼道:“还有田所你!”
站在行的旁边,本来一脸此番话深得我心似地的笑脸顿时整个僵硬了起来,立刻立正站好。应付这个人倒还容易些。
“刚刚才吃我一顿排头,还没来报到就又来这么一遭,真有你的嘛。嗯?”
“对不起!以后会注意。”
“我说你啊,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CPO可不是为了对你说教才设立的房间啊。”
“是,对不起。以后会注意。”
“你是一个有将来的重要的人。以后发脾气之前,先好好想想这件事。”
“是,对不起。以后会注意!”
真有他的。一个已经习惯被长官责骂到这种地步的人,说教跟拳头都发挥不了效果的。若狭表面上顶着愤怒的表情,底下却强忍住笑,仙石回头看着他,问了本来就预定要问的话。
“那么,掌帆长,该怎么处罚呢?”
“这个嘛——为了也给其他人员一个警诫,没收上陆牌应该很适当吧?”
若狭也按照事前的计划回答。
“呜……”田所发出悲惨的叫声,眼看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除了干部和资深海曹之外,所有的人员都有一张上陆牌,那是一块像门牌一样的木制牌,上面用墨水写着本人的名字,同时盖有资深伍长的印监。规定上陆时一定要将这个牌子挂在舷门的板子上,所以一旦上陆牌被没收,就肯定代表这个人不准踏出舰内一步。
对住在与酒色无缘的狭窄舰艇内,老是只看到同样脸孔的护卫舰人员而言,上陆简直是他们的生命粮食。田所露出了接受任何训练时都未曾显露出来的死相。
“求求您长官!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只有没收上陆牌一事……不管是清扫甲板或者洗舰艇,只要不没收牌子,我什么事都做!”
仙石跟若狭当然不是当真想这么做。两人强忍住要维持臭脸都很困难的强烈笑意,这时田所把予头指向不发一语呆立在一旁的行。
“喂,你也说说话呀。我们可要被禁足了耶。”
“我无所谓。”
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仙石忍不住看着他的脸。停在半空中的眼睛仍然动也不动。
“这样好吗?停靠港口期间,你要一直呆在舰内哦。”
若狭问道。行回答“是”之后,那对眼睛这才微微地朝下。
“……就算上陆去,也没什么事情好做。”
仙石仿佛可以听到若狭猛眨眼的声音。田所则带着看外星人似的眼神将行从头打量到脚,嘟哝着说:“为什么?那不是很没趣?”
就算上陆也没什么事情做。从虚无的脸上说出来的这番话在仙石听来好像是对活着一事没什么兴趣一样。搞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达观?仙石将涌至喉头的问题吞了下去,挤出一句“那就算了”。
“……看在兵长的面子上,就不没收上陆牌了。你们两个从今天开始为期一个星期,结束自己的轮班之后,就到分队资深海曹所指定的地点负责清扫甲板,听到了没?”
田所两手捂着胸口,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一旁的行回了一句“是”。
“很好,就这样。解散。”仙石丢出最后一句话。
“谢谢长官!”
两人将腰弯成十度,脱帽敬礼之后,向右转离开了房间。行和田所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仙石也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肩膀的力道。他伸仲懒腰,搓揉着僵硬的肩膀,这时若狭低声说道。
“真是奇怪了……”
“嗯,谁晓得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仙石不想说明他从行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企图用这句话带过,若狭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仙石。
“要是在以前,你应该早就对那个始终不说话的家伙挥拳了。”
若狭仰视着仙石,仙石无言以对。
黑暗中,只有几个显示灯发着光。在微弱光芒的照射下,分别就定位站着的人员那不发一语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幽灵一样。
航海指挥官站在正面的窗前,时而拿着双筒望远镜窥探着。斜后方是负责和机关室联络的速力通信器人员,对初任干部的记录人员重新下令。后方的信号长从刚刚就一动也不动,航海指挥官助理和在左舷的突出翼上的监视人员交谈着,始终没有打算进舰桥的样子。
也难怪。自己一开始也迟迟无法习惯舰桥里的沉默气氛,总是到侧翼去避难,和年龄相仿的海兵们闲话家常。心中这样想着,看到站在中央操舵器前面握着舵轮的操舵员是一个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同年龄的资深海藉,宫津弘隆不禁露出苦笑,坐在位于舰桥的右端的舰长座位上环视笼罩在夜色中的太平洋。
黑漆漆的海面上没有往来的船只,映照着清晰的月牙,月光洒下的微细银光在波间闪烁着。为了让视野清晰,舰桥即便在夜晚也完全不点灯,窗户也映照不出自己的脸孔,可以直接窥探到深沉的海洋。从什么时候开始,笼罩着夜晚的黑暗海面比洒满白天太阳光芒的海面更能让人感到安适呢?应该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心里这样想着,隔着窗户和站在侧翼监视人员对望的宫津,赶紧将即将游离而去的意识给拉了回来。
绝对不可以在部属面前出神思索事情,也不能有任何迷惘的态度。宫津绷起脸,恢复一个舰长该有的表情,将目光移向前方。
在水平线前方不远处可以看到三个灯形成的三角形。那是分别点着绿色右舷灯、红色左舷灯以及白色桅灯的司令舰“海风”的灯火。舰队采夜间航行的单纵舰,指定距离是一千码(约九百公尺)。长年坐在舰长座所练就出来的眼力,让他可以从先行舰的灯火位置目测出双方之间的大致距离。
桅灯的白色灯光正越过窗框的四分之一上方。他认为已经超过一千码了,但是航海指挥官好像没有发现到的样子。宫津等了一会儿之后提醒道“航海指挥官,好像有点慢了”。
“啊……”绷起了脸的航海指挥官赶紧看着回转罗盘转发器的罗针盘,估算过和“海风”之间的距离之后回过头来。
“本舰速度过慢,加速。黑、五。”
速力通信器人员复诵了一遍,传达给机械室。黑代表加速的意思,数字是引擎的回转数。减速时则说红。燃气涡轮发动机的吸气声略微提高,第一次担任航海指挥官的炮术长,背部散发出不再犯第二次错的坚决意志,回到指定的站立位置。
现在已经有所谓的全球定位系统(GPS)的方便设备,但是那终归只是辅助性的东西,宫津尽可能采用靠着罗盘针和海图的旧式航行法。基于“不能把舰艇当成自己手脚一般灵活使唤,哪算得上是海上自卫官”的想法,他经常把窝在CIC里的干部们叫到舰桥上来让他们进行操舰训练,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干部们能掌握“疾风”固有的舵和方位变化的感觉。虽然说是系统舰,但是护卫舰毕竟是护卫舰,不是雷达基地或海上办公室。
因为搭载了迷你神盾系统而增加重量的“疾风”就算没有增加该系统,操舰的方式也改变了。让航海长以下、所有科长级干部实习操舰的工作在今天晚上也轮了一圈了。第一次绑上航海指挥官臂章的炮术长好像也掌握了诀窍。搓了搓酸痛的肩膀,想要抽根烟的宫津发现到有人爬上斜后方的阶梯,遂停下了伸向香烟的手。
“舰长,宵夜准备好了。”
是士官室的人员,干部的服务工作由年轻的海兵轮流当班。
“谢谢,我立刻就去。”
宫津回头应了一声,看着模糊地浮显在阴暗中的脸孔,心中叹了一声。
海兵的脸看起来好像肿了。在宫津还来不及确定之前,人已经下阶梯去了,从他那未脱少年稚气的背影来看,年纪应该跟儿子差不多吧……宫津心有所感,为了打消自己不该有的念头,他微微地加大了音量说:
“航海指挥官,目前的速度和航向?”
“是,两舷前进原速、无红黑。于前舰之后、标准航向〇三〇。”
航海指挥官果决回答的声音使得原本正要膨胀起来的阴郁思念之情顿时销声匿迹。
“那就好,有劳你一阵子了。”
宫津说完便离开了舰长座位,他靠着红灯的灯光走下阶梯。
“舰长下梯!”值班海曹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上回响着。
爬下相当于两层楼份的阶段,走向位于舰桥构造部的后方的士官室。为了方便维持夜间的视力,一样只点着红色灯,为阴暗所笼罩的士官室弥漫着拉面的香味。
两张长桌上分别坐着十个左右的干部,大家正谈笑风生当中。其中包括副舰长兼船务长竹中勇少校、杉浦炮雷长、由横田航海长所组成要的主要干部集团和风间水雷士等初任干部集团。宫津用手制止作势要起身的众人,坐到竹中副舰长的旁边。
餐具都是官方提供的用品,但是舰长则使用挪用干部餐费所准备的专用品。待舰长拿起筷子之后,其他人也才跟着拿起筷子,一切都是延续旧海军的规定。宫津一边想起以前严重晕船时,连汤都没办法喝,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面条。那种独特的恶寒已经忘了很久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身负舰长职务的重责大任,连晕船的余裕都没有了呢?
“对了,今天在战斗训练当中受伤的鱼雷人员好像还在护士长的看护当中。”
在只有吸食面条的声音的士官室中,打破沉默,率先开口说话的是竹中副舰长。他是普通大学出身,这次已经是第三次跟宫津在同一艘舰艇上服勤务了。今年应该已经面临厄运之年(一般指男性二十五、四十二、六十岁),但是他轻松愉快的言行举止跟第一次看到他时一点都没有改变。包括重新整修的两年间他都在“疾风”上服勤,成了整合来自四面八方的干部们的人物,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副舰长。
在气氛经常处理阴郁状况的“疾风”的士官室里,他总是扮演着制造积极气氛的角色。此时能在这艘舰艇上与竹中重逢,对宫津而言实在是一个好运气。
“嗯。因为吃太多咖哩还跑来要了胃药。真是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杉浦炮雷长回答道。和觉得整件事情挺好玩的竹中相对之下,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苦涩的色彩。事实上,他的个性跟磊落的竹中相反,是个正经八百的人,行事方面经常显得不够圆融。如果他懂得稍微放松一下心情,应该会是个好干部,但是这种事情除非当事人有心学习,否则是学不来的。
“因为‘疾风’上的咖哩太好吃了。”竹中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仍然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老实说,如果搭上厨艺太差的烹饪长的舰艇,那才是一大悲剧。”
“海浪一颠簸,连猪肉汁都要吐出来了。”
宫津附和道,其他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也发出了苦笑。当海相太差,快要晕船时,光闻到那种味道就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但是,今天的意外却导致船员的士气整个涣散了。”杉浦也不管气氛好不容易变得比较轻松了,又强行将话题给拉了回来。“训练成果是否能通过舰队的训练度标准就是个问题了。在一个星期后即将展开的对战开始之前,得将程度再提升一点才行。”
预定计划是在由良停靠一天之后,“疾风”将一边进行个舰训练一边驶向大岛海岸,当着横须贺总监部的面前进行一次迷你演习。内容是将行驶在前方的“海风”视为敌舰,进行一场遭遇战。双方的数据通信线路将暂时中断,在不被敌方知道自己的方位的情况下发动奇袭。
站在海幕的立场,这是一次打胜仗是理所当然的演习,所以只准成功不许失败。就雷达和搭载的兵器性能来说,我方是居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海风”上有专业的衣笠司令和有多年的纯熟舰长经验的阿久津中校。杉浦说的没错,“疾风”目前的训练程度在这场战役中将会陷入苦战。
“有光环的TMD对应一号舰真辛苦。”
竹中仍然坚持他的轻松论调。他带着傻劲的态度让大伙笑了起来,话题被打断的杉浦不悦地低头吃着剩下的拉面。
“所谓的有光环是什么意思?我听说搞不好搭载迷你神盾的计划也许在‘疾风’之后就划下休止符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横田航海长此时说道,现场再度现入僵局当中。以前参加过宫津私底下举办的读书会,挤过部内干部候补的窄门,晋升为干部的横田上尉是比宫津大上两岁的专业人士。正因为他对海上自卫队这个组织从上到下无所不知,因此观察眼力十分敏锐,讲起话来毫不留情。
同样是部内干部候补出身的补给长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但是还是回答道“我第一次听说”。
“也就是说……”横田因此火力全开。“在这次的计划当中,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是被期待的。主旨在于对应日美共同推动的TMD,建立起涵盖整个日本的飞弹防卫网……”
横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照这个情况看来,他是不打算停下来了。宫津和竹中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其中有个机关。TMD是以上层和下层两阶段在空中击破侦察卫星或雷达所探测到敌军弹道飞弹的防御系统。一开始是美国为了防卫同盟国和海外驻兵基地而推动的计划,日本当初只打算由已经存在的神盾舰参加行动。可是,因为北韩的飞弹騒动曝露了日本防空能力的薄弱,因此才决定让所有的护卫舰搭载迷你神盾系统,改造成TMD对应舰。”
“因为弹道飞弹是无声无息的,就算空自的紧急出动飞机返航警告也来不及了。”
竹中刻意捣乱,说出这种任何人都知道的事情。横田仍然打死不退,用力地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以前受到法制的规范,但是现在飞弹可以即时迎击的情况已经逐渐确立当中。问题在于这次计划的规模远远超过美国所策划的。”
“也就是说,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是在日本上空制造一个过度完美的飞弹迎击网,使驻日美军没有介入的余地……是这样吗?”
杉浦直接下了结论,满头斑白的头发的横田脸上露出盈盈的笑容。
“包括被誉为西方第二名的对潜水舰战能力(ASW)在内,日本以前也号称拥有高度的侦察能力。但是受限法律的规定,却没有最重要的打击能力。攻击一直是驻日美军的任务,我们被要求只负起监控的工作。说穿了,自卫队也就只被当成驻日美军的看门狗了。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由国产的侦察卫星和护卫舰所构成的完美迎击系统使得驻日美军失去了他们的存在价值。事情因为飞弹引起的骚动而被模糊了焦点,但是人民是不会忘记重点摆在‘边野古毁灭’的冲绳问题的。当所有的护卫舰都搭载迷你神盾系统时,我想免不了还是会因为基地撤退的问题又掀起波澜吧?”
不知不觉当中,另一桌的初任干部们也竖起耳朵聆听着,当中的补给长交抱着双臂,很有感触似地说:“美军为了将来的繁荣而画下的世界战略设计图反而勒住了他们自己的脖子啊?”
竹中用牙签挑着牙齿回答“这是当然罗”。
“可是,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神盾化的计划只用在‘疾风’一艘舰艇上就结束了呢?”
“这就是所谓的策略啊。目前日本的当务之急并不在防卫的问题上,而是经济的重整。大家应该知道梶本政权企图冻结大改革(big bang)的事情吧?”
前任政权被揶揄为善后内阁,结果还因为徒然让不景气的情况更加恶化而终结,去年年底开始运作的梶本政权遂取而代之。被视为在政务官掌控财政的余孽尚存,期望日本型经济系统复活的声浪推波助澜之下取得政权的梶本政权是近年来少见有魄力的首相,打出否定缓和之前的规制路线的政策。
他正面与主张采用美国型的自由经济系统是重建经济捷径的主流人士对抗,提倡让以保护统制为基础的日本型经济系统——也就是战后成就奇迹似发展的原动力之日式经济复活。虽然有人批评,重新构筑封闭性环境会使日本的企业丧失国际竞争能力,但是农家或中小企业却因为保护统制政策的复活而得到好处,在野党吸取了这所有的票源,基层的支持力础确实不断增加。
“之前一直嚷着缓和规制、自由化的人们在梶本打着‘经济大国日本复活’的旗号出场之后,立刻就改变了原先的宗旨,开始倾向保护统制论。那种心理就跟俄罗斯国民在不景气的地狱里希望共产主义复活一样。预定明年采行的金融大改革的好坏成为了评定未来动向的指标。”
“如果就直接采用的话,梶本政权将会在半空中瓦解。如果冻结成功,他就会成为一个实现诺言的政治家,获得人民的信赖,但是也将会受到国际舆论的挞伐。不论走哪条路,都是通往地狱……”
“如果美国支持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现在等于是拿日美安保做为外交通行证使用吗?”
杉浦又率先做了结论。脑筋转动之快正是杉浦足以弥补其缺点的优点所在。但是,虽然心知肚明,却始终不开口的竹中反倒是比较值得信赖的人。
“就是这么回事。当使驻日美军变得没有价值的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计划浮显出来,日本冻结实施大改革的时候,就会要求美国提出支持的论述,让对方的组济学者和政府相关人员们表明梶本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此一来,就会出现中止神盾化计划,以配合对方方便的形态参加TMD也没什么不好的声浪。在这次的计划当中好像也事先加进了按照状况随时改变宗旨的条款。”
“这么说来,这个计划是打一开始就打算在中途罢手罗?只为了所谓的策略而发布了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计划?如果中途放弃的话,该如何向国民交代?”
机关长酒井上尉插嘴道。他跟横田是同期的部内干部候补出身的,但是秃头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横田很干脆地说“没有人会在乎的”,将酒井的问题给顶了回去。
“刚搭载完迷你神盾之后,媒体也经常来拍‘疾风’的相片啊。上次出港时,却只剩下狂热支持者或宣传部的摄影师。对大部分的国民而言,护卫舰的改造跟他们的生活是没什么关系的。”
“可是,要说只因为日本完成了自己的飞弹防卫网就让驻日美军的存在价值消失了,这种说法未免太武断了吧?如果北韩真的发动攻击的话……”
说话的是杉浦。是基于资深的尊严呢?还是讨论的气氛一发不可收拾了呢?竹中则依然轻松地副着牙。
“只要来自北方的威胁继续存在,事情就是这样。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美国为了在朝鲜半岛设置能源开发机构而寻求各国的支援,但是最近美国国内呼吁重新审视对北政策的声浪也越来越高了。如果美国因此一口气断绝了所有的支援,北韩可是会整个爆发的。到时候联合国军队会攻进平壤,事情就落幕了。梶本政权是不是洞悉了这个状况,所以终止了迷你神盾的计划……”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在士官室讨论的事情吧?”
竹中将牙签往半空中一弹,提醒众人。横田猛然一惊,赶紧住了嘴,其他人也低下了头。
现场弥漫着沉默的气氛,宫津发现竹中瞄着他的目光中带着督促的色彩,遂清了清喉咙,刻意收拾残局“唔,这倒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不管上面的人怎么想,我们只能在我们被分配到的舰艇上尽心尽力。我想大家都明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各位,不要在船员面前说些降低自己士气的话。”
宫津没有其他话好说了。“是,对不起”横田低下头致歉,宫津对着他点点头,心中却想着,这确实是事实。最好别让其他船员们知道。如果事情能够在大家不用被迫去体会千辛万苦学习这个只为了故作姿态而建立的系统,最后却只落得满腹空虚的情况下落幕就好了。如果能够不让他们发现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睹让人无法抗拒的丑陋的话是最好的……
咖啡适时地送上来了,原本沉淀的空气多少有了些许活络的气息注进来。宫津看到之前瞄到的那个看起来像少年的士官室人员果然脸上肿成了红紫色,便带着苦笑问道。“你的脸是被CPO指导的吗?”
“不是……”
嘟哝着低下头的士官室人员没多说,杉浦却带着险峻的声音代替他说道“是打架,是吧”。原来如此,惹得杉浦不悦的就是这件事啊?大致上可以掌握事情来龙去脉的宫津,瞄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的士官室人员胸前名牌说:“嗯,是吗?如月一士,要适可而止啊。”
“是。”
“真是个好名字,充满诗情画意……”
宫津再度看了写着飞弹班?如月行的塑胶名牌之后说道。
“我自己不喜欢。”士官室人员冷冷地回答。“听起来像电车。”
年轻人特有的率直态度让宫津不由得松开了嘴角。“别这么说。那是父母亲赐予你的,很重要的名字,要懂得珍惜”,宫津说道,如月行对他轻轻地点点头,拿着整理好的餐具离开了士官室。
“是那个从横须贺调来的士兵吗?”
目送着行的背影离去,竹中喃喃说道。
杉浦皱起了眉头说:“横总监那边对他的评语是‘有不懂礼数的倾向,希望将他重点分配到士官室进行再教育’。我们是这样安排的,可是……”
“打得很严重吗?”
“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资深伍长把事情解决了。”
果然是这样。眼中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之后,竹中对脸上好像浮起不服表情的杉浦说“你看来好像不喜欢他吧?”杉浦将视线移开,不想回答。
“如果没有资深海曹的存在,护卫舰就没办法作动。整合约束这些人的资深伍长说穿了就像是第二舰长一样。多给他们一点信赖也没什么不好吧?”
也许是资深伍长让想根据正规的手续进行处分的杉浦知难而退吧?宫津说道,要求太过贯彻规定的资深士官能理解,但是杉浦却死咬不放。
“可是,军队组织里的上意下达的原则是不应该被破坏的……”
“我相信仙石曹长是懂得的。别担心,炮雷长。”竹中说。他的语气是非常笃定而明确的,杉浦只好闭嘴不语。竹中啜了一口咖啡之后,将两只手肘搁在桌上。
“两年前,我第一次到‘疾风’服勤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海相很差,送我上舰的汽艇晃得很严重。说起来很丢脸,但是我在抵达舰艇之前就已经晕得昏头转向了。当时在舷门迎接我的就是仙石曹长。他拿着女人化妆所用的……叫粉底霜什么的吧?他把那个东西借给我。他说,顶着晕船的铁青脸孔去跟舰长报到打招呼不太好吧?他早就预料到海浪会太大,所以事先就准备好了。”
宫泽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在他想起仙石那看似粗鲁实则带着几分亲切感的侧脸时,竹中继续说道。
“我相信你也经历过吧?刚上任的干部不管高不高兴都会受到评价。如果顶着铁青的脸在舰内走动,被士兵们贴上没用的标签的话,你就完蛋了。就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资深伍长事先准备了粉底。而且从来不再提这件事。”
杉浦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原本高高举起的拳头失去了挥舞下手的目标一样。
“我们的资深伍长就是这样的人。”
竹中对着他低垂着脸露出微笑,做了总结。
“只要交给他就不会有问题的。”
应该是这样吧?宫津心想,敢这样为仙石打包票的竹中本身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部。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情,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不能改变……
倏地心头一阵苦涩。“该上去了吧?”宫津说道站了起来。
循原路回到舰桥上时——
“舰长上舰桥!”拉开嗓门大叫的轮班海曹,声音听起来好刺耳。
窝进床上三个小时之后,舰内扩音器宣告时间为换班前五分钟。
从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的外围监视被称为小偷监控。醒过来后仙石叠好了棉被,站起来,系好长裤的腰带,拿起夹在大开本的素描簿当中的画材道具,走到CPO专用的洗脸室。结束这个轮班工作之后,距离叫醒所有人还可以有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他想了想,放弃去整理床单上的褶皱了。
快速地洗过脸,将水灌进手上的迷你宝特瓶里,走向后甲板。只要穿过CPO室旁边的洗澡间,就可以立刻走到位于舰艇最尾端的露天甲板。在只能仰赖月光行动的黑暗中,和强忍着呵欠的前一班轮值人员替换,穿过封水门之后,无人的甲板便一如往常成了仙石专用的区域。
从突出于头顶上的后部飞行甲板的下方,收纳着副锚和可变深度声呐、灭火用水管等的小空间可以直接看到夜晚的海面和天空。仙石在着扶手上的锁链,窥探着流经两公尺下方的海面。
在黑暗中绽放着朦胧光芒的萤火虫群被螺旋桨翻搅着散了开去,往后方流逝。在月光的照射下浮显上来的船身掀起的水泡在漆黑的海面上画出一条粗粗的白线,这条白线不消多时就变得模糊不明,却以微微隆起的态势一直线延续到和夜空交接之处。两边是从舰首拉出V字型的波纹。满天的星斗洒下对渺小的人类的生命而言永远不变的光芒,笼罩着海面。清澈的光芒简直可以用“从天而降似的”形容词来形容。这幅美好的景象让人不禁要怀疑地球遭到污染的说法可能是个谎言。
如果没有发生需要通知上级的异状,就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情。仙石衡量眼睛已经习惯了黒暗,便拿出夹在素描簿里面的画材道具。他坐在地板上,将笔插进打开盖子的宝特瓶里。将二十四色的颜料放到旁边,素描簿摊在膝盖上,他先开始用铅笔构图。
天色暗得很难判别出颜色,但是已经习惯夜色的眼睛却可以分辨出微妙的阴影差异。要是被杉浦看到他瘫坐在地上画图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会怎么说?仙石想了一下,露出苦笑。不知道他是会瞪大眼睛发飙?还是一脸愕然?若狭也经常不解地问,画一片漆黑的海面和天空有什么好玩的?仙石不想说明,就算想说,有些感觉也是难以用言语表明的,所以他始终不嫌腻地拿笔作画,然而,画了二十年以上,已经画了可能有接近千幅的画,自己却还没有接近景物的本质,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普通的笨吧?
夜晚的黑暗和月光、星星的光辉,还有大海。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的世界,却又是盈满了某些无法触摸的东西的世界。一直以为只要努力画,总可以掌握住个中的凤毛麟角,然而自己似乎没有那种才能。仙石心想,本来这个世界上就有太多自己所无法触摸的东西了。就算近在眼前,就算想要去了解,却始终无法接近其本质。譬如如月行。譬如突然就变成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赖子。
在这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自己接触过的事物真的只有九牛一毛而已。而且甚至连这些许的事物都如幻影般从自己的手中溜走。导弹的驱动声音、妻子和女儿的声音都一样。在专注地从事眼前的工作的当儿,不知不觉当中,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
这种孤独和痛恨、无力感是每个人都会体会的吗?抑或只有他个人?至少他希望能搞清楚这件事,然而环视四周,自己甚至没有能够聊这些话的人。就立场而言,他认为自己没办法对若狭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到那种地步。退一步来看,自己是不是就如赖子所说的,拘泥于没有意义的羁绊,在小小的舰艇当中浪费时间?明明有接触更多事物的机会,自己却任这些机会溜走吗……
黑潮所带来的含有独特黏稠感的空气化成轻风,在四周流动。仙石活动着被波动感性的思绪所掌控的手,画完草图,将颜料挤在调色盘上,开始调色。
少量的黑色混在蓝色和深蓝色当中,再用白色调色。这是成为画中背景的海面的颜色,但是却被他画成了宛如将现在脑海里的思绪直接复印上去的沉重色彩,画了好几次,看起来却始终只是没有深度、单调的颜色而已。在他一涂一修的当儿,舰艇不断地往前进,月亮和星星也改变了位置,海面和天空也微妙地变换了色彩。他焦躁地挤出颜料,结果却只落得让与自己想像的颜色相差甚远的色彩从调色盘当中满溢而出,可恶,今天晚上玩完了。就在他丢下素描簿的时候,背后的封水门打开来了。
是行。肩上扛着抹布,一只手上拿着水桶站在门口。仙石莫名地吓了一跳,就着盘坐在地上的姿势,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于是“我来打扫甲板”的声音便混杂在海风和海浪声中传过来。
处罚他负责打扫的正是仙石本人。
“……哦,是吗?辛苦了。”仙石回了一声,将视线从反手关上门的行身上移开。
“随便扫一下就好,反正待会儿叫醒所有人之后还会再扫一次。”
仙石继续说道,于是他听到抹布被泡进水中的声音,背后开始响起擦地板的细微声音。仙石好奇地想着,他是顶着什么表情擦地的,遂只转动脖子瞄了行一眼,没想到却看到行也正瞄着自己,两人的视线又对上了。
他好像很在意我在干什么。原来你多少也有一些跟平常人一样的地方啊?仙石擅自这样解读,打算再度挑战调色的工夫。
他一点一点地加上颜色,和眼前的海面颜色做比较。试了几次之后,仍然调不出他想要的颜色,脑海中的想像也渐渐地变得模糊了。还是不行,看来今天不管怎么试都没办法让脑袋清醒了。仙石下了这样的结论,将笔丢进宝特瓶的瓶口。他将背部往后弯,转动脖子,抒解一下肩膀的酸痛。待他张开眼睛一看,发现站在后头的行停止了手边的动作看着这边。
这家伙会主动接近人吗?仙石感到有点惊讶,正想把上半身转过去面对行,这时候行有点犹豫似地开口说:“……请问,我可以看一下吗?”
他的眼睛凝视着放在地板上的调色盘。仙石回答了一声“哦”,将笔和调色盘一并递给行,行弯下腰来,从颜色盒里拿出红色和绿色的颜料,以熟练的手法开始和仙石之前调出来的颜料混在一起。
原本单调的阴暗色彩出现了微妙的光彩,立刻和眼前的海洋颜色同化了。行在草图的线条上涂了一笔,然后又把素描簿递回来,仙石接过来,确认那是他一直想要画出来的颜色,便说“对了,就是这个颜色”,然后看着行那张有点难为情似的脸孔。
行轻轻地点点头,放下调色盘,作势就要站起来。
“等一下,你画画看吧。”仙石叫住了行,行犹豫了一下,再度握起画笔。
他看看草图,又看着黑暗的海面一会儿之后,很自然地动起画笔来。看似不经意画出来的线条倏地变成了海的轮廓,只用水稀释的浓淡用色将立体的跃动感刻画在平面上。仙石感觉就像看到了魔术一样。他给了无机物生命,将一个新世界刻画进素描簿里——
“真不是盖的,画得真好。”
画出来的成果跟自己靠着小聪明画出来的东西根本是两种不同的结果。仙石好歹也有能够实际感受两人才能差距的赏画能力。行不是机械似地描绘眼前的东西,而是和某种无法触摸的东西相通,把这种感觉叫到自己的作品当中。仙石隐藏住心中那种这种年纪不该有的悸动,把这个感觉说出来,行猛然一惊似地停下了笔。
“……对不起。”
他宛如突然清醒过来似地,将素描簿和调色盘还给了仙石,然后站起来。
“不用道歉。”
仙石说道,但是重新拿起抹布的行再也不回头了。
“学过画画?”
“……小时候学过一点。”
专注地擦着地板的侧脸看似地苛责着不小心犯下错误的自己一样。
“嗯……”瞄了行顽固的身影一眼之后,仙石看着他所画的画。“我也只是拿来当消遣而已,不能太自以为是,不过我看得出你相当有才能。你不应该上护卫舰的吧?”
行装作没听见,没有回答。干嘛?画画有什么不好的?仙石很好奇,但是预期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因此再度转身看着素描簿。
看到行散发出强烈的才气,仙石画画的心情受到了刺激。他拿起调色盘,模仿行的画法开始动笔作画,自言自语地说着“唔,真不该说这种话,要不然到时候人手不够,吃苦受罪可是我”。
“……我不会辞职的。”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有这个声音响起。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行将力道注进移动抹布的手中,盯着地板说道。行这句话再度让仙石感到好奇,甚至产生一股晕眩的感觉,他想到也许可以用共同的话题来吸引这个深不可测的人的注意力。
“你在横须贺是在‘飞鸟’执勤的吧?就是那艘搭载有迷你神盾的实验舰。舰上的资深伍长跟我是同期。”
当仙石提起写在履历表上的行以特例的方式从横须贺调过来的前一艘勤务舰的话题时,擦着地板的手瞬间停顿了。“他还好吧?”仙石继续说道,行以跟刚刚截然不同的冷静声音回答道“是。”
“我不是很清楚——”
在规定人员只有七十名的实验舰上会不清楚?仙石觉得此话难以相信,回头企图看清楚行的脸,但是他人在后面的墙边,没办法看清罩在影子底下的表情。以他这种情况,或者在不跟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之下,他能淡然地过团体生活吗?仙石重新整理了思绪,将注意力移回画上。
用的笔和颜料明明和行一样,可是就是画不出跟他一样的线条来。好不容易才在行的手底下出现的杰作光辉在自己每画上一笔的时候就一点一点消失,仙石为此感到焦躁,带着半放弃的心态持续画着,这时手表的闹铃提醒他,轮班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半了。仙石背对着可能还继续在打扫的行说“明天进港会很忙,适度擦一擦就好”,这时一阵“嗯……”的声音从旁边的头顶上落下来。
“我觉得是笔的问题。”
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背后来,俯视仙石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样说道。仙石一听,忍不住把笔凑到眼前看着。用了三年的老旧笔尖确实已经起了毛,但是行还是用这枝笔表现出高超的色调来。
“因为资深伍长好像非常重视笔触……如果这是你自己的画法,多少让笔尖受损也没什么关系。”
行好像透视了仙石的想法似地继续说道,仙石一边说着“是这样吗”一边看着笔跟图。
“最好买新的笔……”
“不过,酒店并没有卖画笔。”
所谓的酒店是舰上商店的俗称。在禁止喝酒的护卫舰上,酒是一个听起来很嘲讽的名词,不过这也是延续旧海军的称呼。行所表现出来的,出乎仙石意料之外的积极态度让他不知所措,行又问道。
“明天你不上陆吗?”
“嘿嘿,很遗憾,明天我轮班得留在舰上。”
行站着俯视着仙石,沉默了好一阵子。再度开口时,用粗鲁的语气说“那我去买”。这倒是很出乎仙石的意料之外。心头莫名地有一种被紧缩的雀跃感,第一时间便回答“这件事不用急,你好好去玩吧”。
那双低垂的眼睛罩上了一层阴影,仿佛本来即将敞开的某种情感,顿时萎缩下去。仙石觉得那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的侧脸上,表露出他在舰内没出见过的情怀。仙石突然有一种无处可发泄的感受。
他发现,这家伙真的很喜欢画画,所以可能才觉得也许能跟画画的人聊聊天,他同时也发现自己神经竟然粗到说出了那种话,这就好比把主动伸向他示好的手用力甩开。仙石努力地转动他那迟钝的脑袋,终于挤出一句话。
“那就有劳你了,下次到商店请你吃冰当跑腿费。”
仙石极力装出轻松的语气,行回了一走“是”,嘴角微微地松开来了。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有这种表情?经历了几次行带给他的惊异之感,仙石突然觉得好像感受到了之前始终触不到的东西,他把目光移回黑暗的海面上。
海面、天空所各自拥有不同质感的黑色,而即将西沉的月牙,将两者连接起来的水平线染成了银色。
周遭几十公里没有其他人的世界。
自己所选择的,自己掌握的世界。
没办法触摸,但是只要在那边,就可以感受到的充满美丽色彩的世界——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办法看到这种景象。”
无意识当中说出来的这句话似乎为他拭去了之前重重地压在脑海中的某种情感,仙石不嫌腻地凝视着天亮之前的海面。行也不发一语。只是站在仙石旁边,默默地凝视着同一个世界。
那不是一个即将赴死的士兵专注的视线,而是看着充满了未知可能性的世界的眼眸。在仙石眼中看起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