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下午三点二十分。由“疾风”和“海风”所组成的第六十五护卫队比预定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进了由良港。
位于纪伊半岛西侧中腹的由良湾是一个四周为陆地所围绕的直径不到一公里的海湾,目前暂时有由良基地分遣队常期驻扎,不过港口的规模并不是那么大。此时已经有运输舰先行停靠在港口内了,所以这“疾风”和“海风”只能像沙丁鱼干串一样平行停靠。
“疾风”先靠进停泊位置,“海风”紧依着“疾风”停泊。从上方看来,船首并排的两艘舰艇真的就像是成串的沙丁鱼干一样,“海风”的人员登陆时势必经过“疾风”的甲板走向舷门。为了同时进行运用人员的训练,大可把舰艇系在湾内的浮标上,但是宫津坚持直接将船绳系在陆地上。
如果系在浮标上,就得使用快艇才能登陆。迫不及待地想登陆的船员们绝对不会喜欢要分好几梯次才能分别将人送到岸上的浮标系绳的方式,宫津自我提醒,忽略船员的心情而强行要执行训练的人是没有资格当舰长的。
看到执行绳索作业时引发的喧闹平息,完成燃料或粮食、水的补给等相关的由舰长决定的事务之后,宫津带着除了停靠港口期间轮班的人之外的所有干部上陆去了。在部内被称为纵队阵形,包括舰长,还有舰艇的干部们都会以加强舰内的团结、加深和其他舰艇的关系的名目一起上陆喝酒,这在舰队内是颇受推崇的事情。
当发挥了盛夏的威猛力道的太阳躲到山崖后方时,从山上吹下来的风为海湾带来了一丝凉意。走下从船体中腹放下来的铁制舷梯,一脚踩上停泊处的水泥地,宫津接受了已经先上陆的衣笠秀明一佐的欢迎。
“我们队里的服务人员知道有不错的店哦。要不要去看看?”
身为第六十五护卫队司令,搭上“海风”的衣笠说着,那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肥胖的身躯配上带有威严色彩的相貌,看起来浑身散发出经过海洋锻炼的气息的衣笠是早宫津三期的,防大出身的元老级干部。预定明年接受防大的主任教授的聘请,他付出所有的精力完成这次将成为他最后一次的海上勤务的司令职务。宫津有一点被他不久之前自己也应该拥有的气息所震住,简短地回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衣笠后面站着担任司令助理,在部队服务的幕僚上尉,越过他的肩膀还可以看到包括舰长阿久津彻男二佐在内的“海风”的主要干部都在一起。看来他们也是以纵队阵形的阵容前来的。于是众人走到分遣队基地的大门,分别搭上在门前候客的计程车,前往罩着暮色的由良。
港口前面的人行道上,在基地内换上便服的船员们一样朝着町内走过去。和衣笠、阿久津一起坐在计程车后座的宫津茫然地看着映在车窗上的景象。当车子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他在一群商量着短暂的自由时间预定要怎么打发,每个人都露出笑容的年轻人当中看到昨晚那个士官室服务生的脸孔。
是叫如月行吧?他和集体走着的“疾风”的船员们拉开一步的距离,脸上的表情跟一个人在舰内时一样不带一丝感情。是没办法跟大家相处吗?宫津放心不下他带着孤独色彩的侧脸,目光追逐着流向后方的身影,这时衣笠的声音响起“‘疾风’的状况怎么样?”,宫津赶紧将贴在车窗上的脸转过来看着前面。
“哦,只能说不愧是艘好船。能够接掌好船,我非常感激。”
“人员的训练很辛苦吧?我是能理解上头急着要大家熟悉系统的心情,但是除了把初任干部都集中调过来之外,还将干部人员整个换掉。真不知道海幕人事那边在想什么……”
说到这里,衣笠发现坐在另一边的阿久津朝着他这边瞄了一眼,便压低了声音说道“说故人的坏话要有所节制,对吧?请你就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故人?谁过世了?”
“泽口人事课长。你还没有听新闻说吗?”
衣笠的语气听起来感到很意外,宫津应了一声“……哦”,感觉好像有一股腹部突然遭到重击的冲击扩散到全身。从进由良湾的两个小时之前就重新开启了接收电视讯息的开关,但是因为忙着和不习惯作业的船员们商讨入港作业,因此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没有。“是自杀的”衣笠又补了一句,这句话更加剧了宫津内心的冲击,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他用力地握紧两个拳头。
“今天早上跳进了轨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偏偏……听说遗属还被铁路公司要求大笔的赔偿金呢。”
自杀、轨道、遗属。这些单字在脑海中回响着,接着立刻被吸进潜藏在心头深处的黑暗当中,最后只剩下从昨天晚上就感觉到的苦闷感。手的颤动也停下来了,宫津理所当然地努力地去接受这个事实。
看到宫津沉默不语,也许是发现了因为同样的事情在九个月之前痛失爱子的父亲眼中的阴影吧?衣笠刻意用开朗的声音缓和气氛“无论如何,你应该可以好好带领‘疾风’吧?”
“否则,跟海幕交涉让你留任舰长的我可就没面子了。”
隆史死后,宫津曾经考虑要辞掉舰长的工作,但是海上幕僚监部不予理会,擅自做了宫津的调职决定。不知道是“不能将重要的护卫舰交给一个痛失爱子,情绪可能变得不稳定的人”的常识作动,抑或是有另一股巨大的力量作动?总之,宫津决定放弃海上的勤务,担任陆上工作,而强行将他留下来的就是这个衣笠司令。
宫津中校身为海上指挥官的能力是难得一见的。如果担任陆上工作简直是浪费人才,会显示出幕僚的无能。越过管辖六十五护卫队的第三护卫队群司令,直接找海幕谈判的衣笠当着在场的幕僚们这样说。这一切也许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对宫津的操舰能力全权的信赖吧?但是宫津也发现到另一个重点,衣笠的用意是希望他出海去抒发心情,表现出同样有儿子的父亲温情。宫津心中的苦闷感越发地沉重,他回答道“当时多蒙您的关照……”
“让你当个好舰长,对我来说也减轻我很多工作。不是吗?阿久津舰长。”
话题矛头突然射了过来,阿久津顿时翻了翻白眼不知所措,不过立刻就露出了平常惯有的温柔好男人的笑容回答道“怎么能和房间长相比呢?”他到现在都还用晚自己三期的学弟,在防大担任宿舍房间长的宫津当时的职称来称呼他。他从学生时代就一直维持不变的年轻特质也显现于外表上,在女性队员之间的人气颇高。但是这个人属于硬派作风,只对操控护卫舰有兴趣。
“这么多天来都快被榨干了。司令,您是不是也该转到‘疾风’去了?”
阿久津的语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衣笠淡然地回道。
“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待在‘海风’的感觉比较好。”
任何一艘舰上如果有司令搭乘总难免会让人觉得有拘束感,宫津知道衣笠选择‘海风’为他的搭乘舰是为了减轻‘疾风’的负担所刻意做的考量,看他们两人似乎很对盘,这让宫津多少安了一点心。再也没有任何悲剧比不合的司令和舰长同乘一艘舰艇那般可悲的事情。
但是,也许那也是从某方面可以被预期,只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局而已。宫津说“在一个星期之后的对战演习之前,‘疾风’会达到可以发挥百分之百能力的程度”,结束了和心中的苦闷对峙的时间。
“辛苦你了。虽然不算是训练检閲,但是不只是众司令,连海幕那边也都非常重视这场模拟战。你顶多把我们当成是一艘值得击沉的标的物吧。”
“可是,我们可不会坐以待毙的。一有机会,我们也会发动攻击的。房间长,请你有所觉悟。”
阿久津以从防大时代,顽固的一年级小毛头时就从没有改变过的眼神和声音说道。“这个人就是这样。也不管司令在座,说话老是夹枪带棍的”衣笠苦笑着说,一旁宫津也面带微笑说:“别叫我房间长了。”
“有什么关系?现在又没有外人。对我来说,宫津舰长永远都是房间长。”
阿久津也没刻意要炫耀什么,淡淡地回答道。宫津知道自己逃不过内心的苦闷纠缠,便把视线移回窗外往后流逝的港町景致。
即使舰艇停泊在港口,该做的工作还是堆积如山。要分派从母港吴那边转寄过来的给船员们的信函,还要处理补给品的事务程序。上头虽然会补给燃料和粮食,但是资深海曹还得对船员们进行问卷调查,以决定安排摆放何种品牌的冰品和果汁在“酒店”里。当然,中间空当的时候还得轮班,尽可能处理掉航行中所堆积下来的勤务评定工作。下午五点半,仙石斜眼看着顶着一脸喜滋滋的表情上陆的船员们,自己却在CPO室里埋首于痛苦的事务工作。
“真的很过意不去,不过我真的要去喝一杯了。”
若狭瞄了仙石一眼,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说。凭着两人的交情,他一直帮仙石帮到现在,但是仙石实在没有立场要求泊港期间并没有轮班的他一起待在舰上陪自己。
“嗯,去吧去吧。”仙石看着成堆的文件说。“爱家的爸爸可别跑进什么可疑的店里去哦。”
“笨蛋!要不要我帮你买什么回来?”
“交换日记用的笔记本。”丢过来的橡皮擦直接打在他头顶上,发出干涩的声音。
由良有和分遣队共用港湾的小渔港以及在那边工作的人们所居住的小町镇。由良町没有观光业者在此投资发展,只有维持生活所必要的一些软硬体设施。位于町外的一家卡拉OK餐饮店的吧台上,如月行的面前摆着第五杯的水酒。
自从昏倒时如月行多了一分关照之后,菊政莫名地就爱跟他昵在一起,在他的强迫下,行跟着田所等几位船员一起行动,这是错误的根源。据说衣食住各方面都获得某种程度保障的护卫舰船员们挥金如土,看起来确实是事实。因为没有人在停靠港租屋落脚,所以众人都只是尽兴畅玩一阵子就回舰艇上去,田所等人豪饮的模样、高歌的激情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跑遍了居酒屋、卡拉OK包厢、撞球场,最后在过了晚上九点之后,一行人落脚在这家餐饮店里。距离回舰的时间只剩三个小时,但是因为田所的一番话“今天晚上干部他们也全都上陆了,看样子也得半夜才会回舰上,所以就算我们晚一点回去也无所谓啦”,于是第二次的卡拉OK大赛又盛大地展开了。
不要说在众人面前唱歌了,行连加入众人的聊天,适时地附和的才能都没有。度过了二十一年又多一点的时间,他也没有遇过被要求做这种事情的场面。本来他认为必须跟船员们一起行动,至少别让自己太过显眼,因此才与这些喝酒没有底线的同伴们同行,现在他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后悔,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耳边听到船员们不亚于卡拉0K声音的震天笑声。
“啊,真的吗?”
“真的啊。我的情报网可不是盖的。除了那些初任干部之外,这次被调过来干部每一个都是鳏夫。”
是菊政和田所。以渔夫和上岸的护卫舰船员们为最大收入来源的老旧餐饮店只有二十坪大,里面塞了厨房和卡拉OK的舞台、桌椅等,所以即便相距有一点距离,还是可以清楚地听到别人的对话。即便是让人不敢恭维的歌声,听在行可以清楚地分离复数种声音的耳朵里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因为离婚吗?”菊政问道,田所回答“原因有很多”。
“对哦,副舰长的太太很久以前就过世了,之后他就一直独身。”
“舰长不久之前不也才死了儿子吗?”
“啊,对哦,想起来就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舰艇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消个灾什么的?”
之后话题转换成低层次的对话,行便解除了集中在听觉的意识,喝空了眼前的水酒。这个时候他反而觉得喝不醉的体质真不是什么好事。看起来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的女服务生不断地劝他唱歌,他连番拒绝,已经觉得厌烦了。说穿了,弥漫在这种店里的气息本来就是行不喜欢的。
那是会唤起他以前的记忆的味道。因为他总觉得临死之前的母亲和父亲夜夜与女人们痛饮到天亮,弥漫在家里的腐臭味隐隐约约地飘散开来。把只能放松身体的酒大口倒进喉咙里,企图重新盖好即将松开来的记忆瓶盖时,却又想起另一个即将忘怀的记忆,行为自己的没用感到不屑。
为什么会做出答应帮人买新画笔的愚蠢承诺呢?是因为那时认为跟资深伍长建立起亲密关系也不坏吗?无论如何,行判断,把这个约定忘了会比较好。跟特定的人太过接近不是好事。因为他有预感,如果因此而引起资深伍长的注意,那不但是愚蠢至极的作法,而且如果不刻意拉开距离的话,自己恐怕会变得无法压抑住情感。
握着笔,面对素描簿时的那种感触。许久不曾感受的那股冲动就具有如此强大的魔力。这是他没想过的事情。本来以为对绘画的冲动已经在意识的最深层风化了。他以为那种感觉早就随着依附于那个温柔地包围着他四周的世界——终归很快就会消失,像梦幻一样的世界的脆弱的自己一起灰飞烟灭了。在狭窄的舰内,暴露于紧密的人际关系当中,脑袋可能已经被恶性病毒给污染了。今后即将要面临重要的局面,自己却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哪,学长也一起去吧?”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抬起他注视着空了的杯子的眼睛。也不知道大家有了什么结论,只见菊政背对着已经做好离开准备的田所那四、五个人,站在行的后面。
“去哪里?”行问道,菊政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盈盈地笑着。“听说御坊市那边有给自卫官打折的店”他喜滋滋的声音听在行的耳朵里分外不舒服。
“我不去了。”
那才是腐臭的大本营。那也许是大伙上岸的主要活动,但是行不认还有继续跟他们混的价值在。“别这么说,一起去吧?好嘛!好嘛!”菊政死命地拉着,行不理他,转过身,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菊政,别理他。”
“强迫不想去的人去,只会扫了大家的兴。”
田所眼中带着险峻的色彩,不屑地说道。行维持本来的姿势,不想加以理会,然而田所那已经补充了大量酒精的巨大身躯却靠在吧台上,把他那微微泛红的脸凑了过来。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家伙,没想到你连女人都没兴趣。难道你是这个?”
他把手掌抵在行的脸颊上,盈盈地笑着。行把脸转开,这时田所表现出以前曾经是混混所会有的反应“不会是真的吧?”
“我可言明在先,我可不认为昨天的纷争已经了结了哦。我还记在心里呢。我没作声,你却连一声道歉都……”
玻璃碎裂的声音打断了田所接下来的话。田所倏地回头一看,隔着他的肩膀可以看到一个留着茶色短而卷的头发的男人还有一张被他一把抓住胸口的熟识的脸孔。
“你这个臭小子!别得意忘形哦!老子说是老子先的就是老子先!”
行瞬间想起那是第四分队的海员,这时短卷发男人发出了足以撼动整个店面的怒吼声。可能是为了唱卡拉0K的顺序起了争执。男人背后站着四个模样相似的年轻人,脸上个个面露险色。是当地的渔夫?还是混混?另成一个集团四处畅饮的四分队海员们似乎被男人的魄力给整个制压住了。女服务生们躲在墙边去了,只有女老板掀起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安抚着大家。
“大家好好唱歌嘛,好不好?”
然而短卷发男子充耳不闻。船员好像回了什么话,越发激怒了男子,将船员的身体压在墙上。
田所咋着舌,走近他们。因为这个大个子的靠近而瞬间露出胆怯模样的短卷发男人们立刻又露出充满威吓色彩的眼神,将田所从头打量到脚。
“对不起,我们已经有四天没上岸,一时之间太过兴奋了。能不能请各位高抬贵手?”
田所承受着男人们的视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也许是昨天资深伍长的说教还留在耳边吧?听得出他的语气是经过极度压抑的,然而杀气却从身上浓浓地散发出来。一把推开船员的短卷发男子说“你说上岸?”还岔开两腿站在田所面前。
“胖子,讲什么鬼话?像你们这些吃我们税金的小偷,想喝酒还早个十年呢!”
田所刻意不去看那个气息已经逼近到眼前的短卷发男子的眼睛,仍然极力地耐着性子说“别这样说,请原谅我们”。
“吵死人了。闪到一边去!”短卷发男子回答道,同时用力地往田所的肩膀上一推。
田所一个失衡,整个人跌坐在桌上,炒面的盘子顺势落了下来,巨大的碎裂声在店内响起。大事不妙了。正当行心里这样想时——
“……你这个家伙,不知好歹!”
“哟,干嘛胖子?想干吗?”
“在这里会造成店家麻烦。要干就到外头去。”
田所以整个脾气几乎就要爆发开来的声音说道,顶着红晕已经完全消退的脸走到门口。脸色铁青的菊政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糟糕了,怎么办?”
行不理会看着他的菊政,两眼盯着穿着T恤和宽大工作裤,慢慢地走向门口的短卷发男子们。
男子的个头虽大,但是胸肌薄弱,上手臂也不是顶粗。他判断如果两人联手的话,有十足打赢的把握,便把目光移回吧台。会有人出手相助吗?他不想再惹麻烦,斜眼目送最后面那个男子穿过店门的时候,发现男子插在工作裤里的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口袋部分鼓了起来。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行也看出那是一把蝴蝶刀。他的理性呐喊着别再惹事,但是察觉有异的身体却出于反射地离开了座位,走向门口。
“请、请借用一下电话!”他听到菊政的叫声在背后响起。
我真是一个大笨蛋。这是他最后一个正常的思绪。
吃过晚饭后,平常就已经低落的事务工作效率就更加下降了。下个月的勤务工作表做了一半就觉得厌烦的仙石躺在沙发上看着海幕人事课长自杀的报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当仍然开着的电视所播放的洋片快要达到高潮时,办公桌上普通线路的电话铃响了。仙石推开报纸,抬起头来,赶紧拿起话筒,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喂,这里是‘疾风’CPO”这句话。
停靠港口期间,通到锚位的电话线和舰艇的电缆线是相通的,因此外线可以直接打进来。
(资、资深伍长!我是菊政,大事不好了!)
声音立刻响起,仙石一边搓着沉重的脑袋,一边说:“什么事,冷静一点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边摺着已经皱巴巴的报纸,一边听着菊政报告,立刻就知道现在不是冷静下来的时候。
“我马上过去。你们待在原地别动。”
说完便挂上电话的仙石打醒了在寝室里睡觉,跟他一起轮班的掌炮长,请他叫计程车过来。他只将制服上衣换成POLO衫,飞奔离开CPO室。
仙石一个箭步跳上在分遣队基地门前等候的计程车,说了菊政告诉他的店名,司机便问也不问地址就开始往前疾驶。车子穿过已经回归静寂的由良町的商店街,仙石在心中不断地嘟哝着,那些不知死活的笨蛋。
又是田所跟如月。这两个家伙知不知道自己还在察看期当中啊?已经没有立场再说服杉浦了。照这个情况看来,他们还没有吃上牢饭之前,就会被送上惩戒辅佐官会议,铁定要停职处分了。得想办法在警察赶到之前先处理掉……在他思索的当儿,计程车已经穿过短短的商店街,来到零星闪烁的霓虹灯反倒凸显了寂寥气息的酒店街。
发生问题的店家位于一栋小型的出租大楼的一楼,看热闹的人们围在店头。看到一辆一眼就可看出是属于警方的脚踏车停在单行道的角落时,仙石顿时整个人都陷入绝望当中。
仙石给了司机一张千圆大钞,连找零的时间都没有便跳下了车。推开人群,来到最前面的仙石被眼睛看到的景气给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四个人……不,五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混混模样的男人们各自抱着肚子捂着头蜷缩在地上。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外伤,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站得起来。昨天晚上面对田所展现出异样机灵手脚的行的脸孔倏地浮上脑海,这时店门口有人叫了一声“资深伍长!”
俨然变成看热闹的人群之一的菊政顶着惊慌失措的表情指着对面的方向。目光一转,脸上顶着新伤的田所和相对的毫发无伤的行低着头站在已经有了年纪的制服警官面前。
年轻的警官扶起了混混们,让他们坐到旁边大楼的墙边,还出面制止仙石,仙石不予理会,一边叫着“请等一下!”一边跑向他们,仙石以用绳子绑在长裤上的身份证表明身份。
“这么说来,你是负责人罗?”可能是驻在当地的年长警官淡淡地回道。“那正好,我正想跟警务队那边联络。”
任何基地都一定会有的警务队当然就是自卫队内的警察。仙石越发感觉到“停职”两个字不断地在心头放大,他将腰弯成了九十度说:“造成您的麻烦,真是对不起。”
“一切都是我监督不周造成的。我会好好训诫他们。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高抬贵手……你看也知道他们是伤害罪的现行犯。”
警帽底下隐约露出斑白头发的年长警官抬起下巴指指那些瘫坐在地上的混混们。年纪足足可以当老警官儿子的勤务伙伴用戴着手套的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问“这是谁的?是你的吗?”仙石回头看着这一幕,听到年长警官问“对了,是你教的吗?”便又回过头来。
“咦?”
“这是所谓的格斗技巧吗?这个痩子所使的工夫。”
戴着巡逻长徽章的年长警官用下巴指指行,带着觉得有趣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抵达时,已经有三个倒地了,他一个人对两个人。这个胖子都还来不及出手呢。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往对方胸口窝一击,下巴一踢……那是空手道之类的工夫吗?”
果然不出所料。仙石窥探着默默地低着头的行的侧脸,他看不到昨天晚上在后甲板上看到的像个少年似的率直的眼神,只有一张跟之前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似的冰冷面具。
奇怪的怪异感、本来已经要消失的思绪又掠过心头,那一瞬间,巡逻长不急不徐地问道:“是自卫队里教的吗?”
“没这回事。”仙石摇着头。“海自只教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是吗?无论如何,既然有人报警,我们就不能空手而回。好像是对方先找碴的,等我们侦讯完毕就立刻让他们回去。”
说着,巡逻长抱着行和田所的肩膀,作势要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仙石大叫了一声“请等一下!”挡住他们的去路。
“求求您!请您高抬贵手。这事关这两个孩子的将来。”
“唔,话是这么说啦……”
“求求您。看在我面子上……!”
仙石当场跪了下来,额头抵在水泥地上。他想都没多想。这是自觉到在这个俗世间连小指尖的价值都没有的资深伍长的职称的身体自然而然就做出来的动作。他连在乎四周人目光的余裕都没有。
“资深……”田所悲惨地叫了起来,“啊,喂,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赶快站起来啊”巡逻长狼狈的声音和田所重叠在一起。仙石俨然一块顽石,一动也不动。他听到看热闹的人们喧哗的声音。
“真是受不了啊。”巡逻长好像真的受不了似地蹲了下来,窥探着抵在地上的仙石的侧脸。“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我也有我的职责在身……”
“我去!”
刹那间,行开了口,仙石闻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瞬间对望之后,行瞄了一眼惊得全身僵成一团的田所往前踏出一步,看着巡逻长的脸。
“出手的是我,田所士长只是在一旁观看而已。”
“喂,别自以为是哦。”
田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企图把他拉回来。行轻轻地甩,冷静地说“这是事实”。“明天出港之前我就会回舰上,请先回去。”
“我能这样走人吗……”
“晋升考试不是快到了吗?”
行猛然丢过来的一句话让田所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本来也许可以到美国留学的,难道功亏一篑也不在乎吗?”行继续说道,然后反过来催着翻着黑白眼的巡逻长赶快离开现场。
仙石忘了要站起来,也忘了说什么,抬头看着行的侧脸。他不是刻意在耍酷。这家伙是遵循着自己所定下来的某种类似“法规”的东西在采取行动。这个直觉闪过脑海,看着几近顽固地遵守这个“法规”的背影,他无言以对。倒是田所怒吼了一声“等一下!”挡在行的前面。
“警察先生,对不起。请带我走。跟他们起摩擦的是我!”
田所将两只手腕并在一起,伸到巡逻长面前。巡逻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田所不断地逼向前,红着他那张圆滚滚的脸,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这小子现在是,不,以后是‘疾风’需要的人才。我们要学会新系统就非这个小子不可,否则会很伤脑筋。”
“别这样,我就说我马上就会回去了。”
行说。田所仍然维持两手前伸的姿势,怒吼回去“万一被停职处分怎么?”
“如果没有了你,谁教我们学习新系统?你以为上面会立刻派别人来吗?你应该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吧?”
说到这里,田所回头看着已经退到店头,再也无路可退的巡逻长。
“求求您。这小子没有错。他只是在保护我。请您放他一马。”说着,田所也当场跪了下来,额头顶地。
突然间,炙热的情感涌上喉头,仙石也再度将额头抵在地上。
“喂喂,你们……”不知如何是好的巡逻长说道,听到他的声音,四周顿时笼罩着一股闲适的气息。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喂,我说你啊,可真是有好前辈呢”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仙石抬起头来。巡逻长拍拍行的肩膀,对着仙石轻轻点点头,下一瞬间却又脸色一变,对着坐在墙边的混混们大吼一声。
“喂,你们这些家伙!”
“下次再为非作歹就没这么好解决了,知道了吗?”
然后他就不再理会那些缩成一团的混混,对着伙伴说“回去了”。他混在开始散去的人潮中,朝着脚踏车走去,巡查追着他而去。
“这、这样好吗?”
“已经透过无线通报了呀。”
“算了,我会交代清楚的……不是记下他们的名字跟地址了吗?”
巡逻长用下巴指指那些混混们,本来已经打算把人带走的巡查见状只好勉为其难地放弃了。松开脚踏车的止动器,回到仙石他们这边来的巡逻长露出没任何特别含意的微笑说:“哪,你们好歹也起来了吧?”
巡逻长扶起愕然地看着整件事情发展的仙石,田所和行也站起来站在他旁边。巡逻长搔着后脑勺说着“我最怕这种事情了”,然后再度轻轻地戳着田所和行的头。
“你们可别太让队长先生伤脑筋啊。”
他又笑了笑,跨上脚踏车。仙石低头致谢“谢谢您”,之前一直在一旁守候的菊政等人也排成一列,众人一起弯下腰去。“你也一样。”行被田所抓住后脖子强迫行礼致谢,仙石感受着行在一旁的气息,一直低着头不动,直到听不到脚踏车的声音为止。
也许是有预感资深伍长会大发雷霆吧?菊政等人立刻就回“疾风”去了,只有行跟田所留在仙石旁边。看着排排站等着接受责骂的两个人,仙石实在也气不起来,为了冷却自己发热的脑袋,他决定走路回港口去。
走个三十分钟就到海岸边了。湿热的热带夜晚空气中混杂着潮水的味道,湿淋淋地笼罩着已经放下百叶窗的商店街,田所跟在仙石后面走着,行则拉开一点距离走在更后头。没有人想说话,在没有车辆往来的静寂当中,只有三个沉默的男人的脚步声回响着。
“……那个——”
打破沉默的是行。他看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仙石和田所的脸,低下头落寞地说。
“谢谢……长官。”
然后又开始往前走。和田所对看了一眼的仙石对行这种已经竭尽所能表达感谢之情的窘涩感露出苦笑,追了上去。
“唔,还好遇到好警察。嗯。”已经恢复常态的田所用轻松的声音说。
“也是啦。可是你啊……”正待开始说教,于是田所忙不迭地说“好啦好啦”,阻止仙石继续说下去。
“罚我们轮班或做什么都没话说。今天晚上就放过我们,可以吧?”
看到田所合手猛求饶的样子,再加上不停眨眼的圆脸,仙石也实在提不起劲说教了。
“算了。今天晚上我也累了”仙石说道,于是田所立刻回了一句“那么,找个地方喝一杯吧”,仙石骂了一声“混账东西”,同时看着走在前面的行的背部。
不想靠近任何人的顽固背影。遵循自己定下来的“法规”,因而背负许多辛酸,忍耐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刚才的直觉唤起了仙石这样的想像,对此,他也无话可说。仙石重新体认到自己没有什么能说的,只能默默地凝视着那裹着出人意料之外挺直的T恤的肩膀。是什么原因使然呢?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弃自己呢?他应该可以有更轻松的生活方式的,为什么……
“可是你还真是厉害呢。你做过什么行业吗?”
陷入沉思的当儿,田所越过仙石,追到行的身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模仿在电视上看过的动作。”行回答说道。
“看起来不像。”
田所将手交抱在后脑勺说,行没理他,突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一间放下百叶窗的商店。“怎么了?”田所问道,行只是把头微微转过来对着仙石。
“请你们先走,我会马上追上去。”
话才说完,他就敲着百叶窗呼叫着“对不起!”田所和仙石对望了一眼之后,一边问“你要买什么?”一边走上前去,也开始一起摇晃着百叶窗。
竟然接二连三尽给我做些脱轨的事情。唉!仙石一边想着一边摸索着口袋里的香烟,顺势抬头看着商店的招牌,看出上面写着画材店,不禁把正要吐出来的气给吞了下去。
不久之后,百叶窗只往上拉了一半,穿着睡衣的老店主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田所代替不善言词的行为他们深夜时分的不礼貌作为道歉,然后强行闯进店里头。不到一分钟,行穿过百叶窗走出来,手上果然拿着用塑胶布包装起来的画笔。
“这个……趁我还记得的时候。”他用力地递过来,很难为情似地说到。
这个动作让仙石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羞赧。
“哦……谢了”仙石接过画笔,正要从长裤里拿出皮夹,行却用手制止他说“不用了”。
“不太好吧?”
“就请两人份的冰来代替吧?”
行回头瞄了一眼再度向店主人道歉,从百叶窗中走出来的田所,明确地说道。仙石凝视着他那突然散发出亲切感的脸孔,挤出了一声“……好吧”。
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再度开始往前走。仙石将受赠的笔收进胸前的口袋里,追了上去。
刚才沉重地压在身上的虚脱感不见了,脚步也变轻盈了许多。从画笔中散发出来的暖流从胸口扩散到全身,宛如溶化了他盘踞在心头的隔阂一般。
第二天,在同样酷热的盛夏太阳下,仙石摆脱了忙着做离港准备的“疾风”的喧闹气息,和杉浦炮雷长一起站在舷门。
舷门是为了方便管理上岸的船员们的出入,于停泊时临时设在舷梯边的帐蓬小屋,同时也负责舰艇的柜台窗口任务。身为管理长的警卫士官杉浦和资深警卫海曹仙石在离港作业最繁忙的时候刻意在这里待命是为了要迎接待会儿即将到来的特别客人。
不久之后,两辆载重两吨的七三式卡车直接驶进锚位,在舷梯前面停了下来。看到从副驾驶座下来,翻开行李架的车蓬,开始迅速地卸货的海曹制服上缠着海上训练指导队的红色臂章,仙石紧紧地握着交组在腰后的手,收起下巴,立正站好。
这些人正是今后将搭上“疾风”,指导、评价舰上的训练状况的人。总计超过二十三名的FTG的人们将在六天之后预定展开的和“海风”进行对战演习时负责审判任务。之前就听说,以前大约都只有十名左右的FTG会上舰,但是这次因为同时要确认迷你神盾系统的功能,于是会有更多人上舰,然而让仙石感到惊讶的是他们从卡车上卸下来的行李数量之多。
除了二十三名人士的个人用品之外,木箱就多达十几箱,足足有一个人身高那么高的铁制箱子也有七、八个。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当仙石斜眼俯视着这一幕时,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穿着干部制服的人踩着轻快的脚步爬上舷梯,钻进舷门的帐蓬小屋。看到他臂上的三佐臂章,杉浦和仙石率先对他行礼致意。
“FTG训练科长、海军少校沟口哲也以下二十三名。奉命进行护卫舰‘疾风’的训练指导,现在就职报到。”
“辛苦各位。欢迎到‘疾风’来。”
听到杉浦紧张拘谨的语气,有着高大身材的沟口不禁微微地裂了裂嘴角。仙石虽然觉得好像有某种感觉牵动着脑海一角,但是他仍然不动如山,说了一声“有劳各位”,刻意不和沟口视线对望。
“行李该放在什么地方?”
“已经准备妥当。资深伍长带您前往房间之时会运送归位。”
“不了,谢谢好意,我们想亲自搬运上来。”
唐突而坚定的语气让仙石本来就要移动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看着那看似精悍,事实上莫名地带有阴郁印象的端正侧脸,仙石觉得似乎了解了刚才那种感觉来自何处了。
是眼睛。沟口笑的时候眼睛却仍然动也不动。没有光芒的眼睛。没有日晒过的肌肤对一个即便出海却经常整天窝在舰内的FTG而言并不稀奇,但是仙石以前并没有见过有这种眼睛的人。仙石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于是沟口又补了一句“是才新开发出来的射击测定机具”,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回看着仙石。
“不是不信任贵舰的船员,只是上级交代要做好彻底管理。”
“了解。那么就由我亲自带您前往仓库。”
杉浦说道,便在前头带路,沟口以眼神轻轻地对仙石致了意之后,便消失于舰内。各自扛着行李,开始爬上舷梯的FTG们紧跟在后。臂章从海曹到一尉应有尽有,但是在航行中都一律以客人身份受到士官级的待遇。仙石注视着每一张脸,期盼能看到任何一张熟面孔,然而合力而有效率地将行李搬运进来的脸孔都是陌生的。
从他们默然的态度隐约可看出和海自队员有某些地方是不一样的。仙石心里虽然感到不解,但是还是命令等在后方的警卫海曹们将舷门的帐蓬撤除。不久之后,开始收回交错盘踞在甲板上的系船索。一些会阻碍作业的东西都要尽快整理好。
“准备出港!放索!”
复诵的声音在舰桥上回响,航海科员同时吹响出港喇叭。一边听着脚底下响起的燃气涡轮发动机的空转声,宫津一边继续下令“两舷,后进半速。”
船身以轻微的惯性运动缓缓地离开了锚位。本来只随着拍打过来的海浪晃动的“疾风”开始靠着自己本身的力量移动之后,横向的晃动便停止,船员的生气和机关化成一道道血流,可以感受到这股血流从船头窜到舰尾。
这是和陆地切断联系,生命完全掌控在舰艇上的一瞬间。看着窗外渐离渐远的港口光景,突然几乎要被一种阴郁的感慨所掳获的宫津将意识集中在操舰工作上,努力地让自己忘记这种感觉。他命令横田航海长,要掌握比预测变化还快的海流,提早调转回头的时间。
已经先行离港的“海风”已经顺着水道南下。完成调头工作之后,锁定出港路线,下令两舷原速前进的宫津确认了编队出港的工作已经整备之后,坐到舰长座上。
在侧翼上用双筒望远镜观看的信号人员每次一看到“海风”一升上信号旗就大声怒吼,站在旁边的监看人员则专注地查看有没有商船或快艇交会。就在这已经见过多次的离港景致让阴郁的感慨几乎又要重压上来时,大叫“来自旗舰的信号!”的信号人员的声音响遍舰桥。“下令阵形散开!按照先前指示行动。”
宫津一边听着通信士复诵的声音,一边凝视着行驶在四百公尺前的“海风”的船体。位于舰桥构造部后方的巨大烟囱上方,燃气涡轮的热排气所形成的海市蜃楼缓缓地扭动着。也许是正在加速吧?“海风”直接沿着纪伊半岛南下,循着前往横须贺方向的路线前进。为了展开对战,他们率先在大岛近海一带布阵。相对的,“疾风”把路线微微地转向右方,前往海岸的训练海域,进行为期六天的个舰训练。期间在FTG的帮助下训练船员,以最好的状态和“海风”对战,这是第三护卫队群建构的年度业务计划的程序。
昨天晚上,衣笠和阿久津都玩得很尽兴,在料理店结束第一摊之后,又到五公里之外的御坊市去,回到舰艇时已经超过凌晨三点了。期间,这两个喝醉了酒的人越发显示他们之间的交融感情,宫津没理他们,径自喝着烧酒,打发时间。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他已经变成千杯不醉的体质了。企图忘了心中的痛苦而不断猛灌下肚的酒,现在却只让他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宫津不禁在内心咋着舌,将目光从逐渐拉开距离的“海风”移开。为了抹去掠过眼底的衣笠和阿久津那明亮的眼眸,他大声地喝令“航海长,操舰”。
“航海长接令。两舷前进原速,无红黑。方向二二〇。”
站在回转罗舰转发器前面的横田回应道。交给在这方面有专长的他是不会有问题的。宫津正想利用这个时间让士官室的人去帮他拿头痛药来,把手伸向话筒。
“好久不见了,舰长。”
突然一个阴郁的声音响起,他顿时停下了手。FTG的训练科长不知什么站到他后面来了。看着仍然透出阴郁色彩的眼睛,瞄了一眼沟口的名牌,宫津轻轻地点点头,回应了一下。他一边想着,白色开襟制服实在不适合沟口,一边拿起通到士官室的话筒。
快速吃过早餐,在轮下个班之前先回居住区一趟时,突然听到咚咚咚的敲击声。
不用费事去确认,只要哪里有騒动,田所就一定在哪里。果然,田所正猛力地拍打着休息室的电视,和只显现出黑色杂讯的荧幕格斗当中,行瞄了他一眼,走向自己的床铺,听到在一旁看着田所的三分队二曹说:“你就放弃了吧。”
“可是,今天广末会参加‘无所谓’的录影啊。平常明明多少可以看到一些影像的……”
说完,田所把电视整个转过来,开始拨弄着调节纽。他似乎对舰艇离开地上波发送的有效圈之外,影像被切断一事感到极度的不满。如果可以看到卫星节目倒还好,但是舰艇只有和美国海军共用卫星的天线,但是却没有接收娱乐卫星节目的天线。
“会不会是前天掉下来时弄坏了?”二曹冷眼说道,菊政走过他身边,满脸喜色地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就只能打电动罗”。
他的两手上抱着play station。菊政是个无与伦比的电动狂,除了PS,他还带了掌上型电玩上船,没有轮班时,经常躺在床上,发出咻咻咻地电子声音。田所边念着“你好歹有个节制吧!都快开始训练了”,一边迫不及待地将电玩控制器拿在手上,行瞄了两人一眼,从床上拿出装个人用品的肩包。
确认了里面东西的重量之后,往肩上一背,作势就要离开居住区,却被菊政的声音叫住。
“咦?那是PS吗?”
内容物隐约从包包口露出来。行将形状和放在桌上的PS神似的东西塞进包包里,回答道:“……嗯。”
“哦,原来学长也玩啊?”菊政说,田所也说“没想到你的兴趣倒挺普通的嘛”。昨天晚上之后,行再度感觉到自己的立场确实有了明显的不同,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
“……可是,已经坏了。我下个轮班是在后甲板,我想带去修修看。”
总算想办法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之后,行离开了居住区的门口。
“可别被风间逮着了哟。”田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行觉得胸口窜过一阵痛楚。
他觉得事情不妙,但是又觉得这样比较容易打发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最麻烦的是,自己正开始觉得被别人当成同伴看待的感觉并不坏——行在没能将步调已经整个乱掉的头脑整顿成功的情况下上到了后甲板。
深蓝的色彩刺激着视网膜,排浪的轰隆声宛如将全身的毛细孔都堵塞了一样。和前一班的二分队海士交换了简短的换班仪式,孤独一个人的行轻轻地吐了口气,然后环视着和夜晚形成另一个世界的后甲板的景色。
陆地消失于水平线的对面,四周三百六十度只有一片苍茫的海水。三角形的波浪浪头在阳光下闪烁,银色的光群在蓝色的背景中跃动,然而,他已经没有将其捕捉为美感的神经,他从放在地上的背包里拿出东西。
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PS。但是光碟盖是和卫星的通信线路连接的天线板,电池也是内藏的,因此比真正的PS要重多了。这是他听说了最近护卫舰船员们都会带着电玩来打发时间之后,在匆忙之下制作出来的东西。
就如地上电波没办法接收一样,在海上除非使用舰上的通讯设备,否则电话跟无线电也都是不通的。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只有发明这个PS型通讯机才能解决和陆地上的联络问题。行一边回想起使用说明内容——只要在东海到九州的经度之内,以约六十度的仰角,就可以顺利和卫星线路连线,一边将模拟光碟盖做成的天线板撑起来,从包包里拿出和电缆线连接的行动电话。如果是真正的PS,只要将电缆线插进相当于控制器的插入口的插座,准备工作就完成了。他将手指搁在通话键上,倏地,一股痛楚再度刺进胸口。
前天晚上,自己坐在同样的地方拿着素描簿的身影掠过脑海。节制一点吧!行在内心呐喊着。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别忘了真正的任务才正要开始——他一口气对自己说了这几句话,按下通话键。线路开启,行听到接上隐匿线路的数据声,下一瞬间,他已经不是“疾风”的船员了。
“〈anchor〉呼叫〈cableholder〉。进行定时联络。”
血气倏地下降,一如往常冷静的自己回来了。是的,这样就好。我就是为此而在这里的。(〈cableholder〉了解。Merits)立刻回应道,行开始将现在的状况传达给他的雇主。
后甲板上在下个班次的人前来之前都空无一人,只有海面凝视着他这个小小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