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鸦 二

雅子放下电话后马上看了一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

今晚歇班,也不用担心丈夫和儿子何时回来,可悠闲自得地过一个晚上,但雅子的情绪却一下子阴郁起来。事情发展之快,始料不及,就在自以为事情办得很高明时,却明显地出现了破绽,蓄意要给自己一个扫荡腿。所谓的突破什么,是指如下可能——漆黑的夜幕将要现身,把我们一个个吞没吗?如同小心翼翼地削尖硬芯铅笔一样,雅子绷紧了神经。

雅子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挨个换台,看有没有新闻节目。还不到时间。说不定晚报上有,自已看漏了。雅子关掉电视,再次拿起粗略读过即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晚报。

在第三版下部发现了小字体的纪实报道—《公园碎尸》。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或许就是一切都掉以轻心的证据。雅子一边反省,一边快速读完了那篇短报道。

据报道说,今早负责公园卫生的工作人员从垃圾箱中发现了塞在塑料袋里的一部分尸体。经警察仔细搜索,从各处的垃圾箱中共发现了十五袋成人男性的部分尸体。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报道。

由场所和数量判断,被逼无奈地提着袋子的邦子怕麻烦,竟把十五个袋子全丢在公园的垃圾箱中了。强拉邦子入伙是个大错。原本信不过她,就不该把袋子托付给她。自己铸成了大错,雅子焦躁起来,又久违地咬起了手指甲。

公园的尸体是健司,这迟早得败露。事己至此,为避免再出破绽,只能叮嘱邦子,把话说死。至于叮嘱变成恐吓,也是迫不得已。

最好先到良惠家,告诉她这事。

说不准良惠今天打算上班,要去最好早去。雅子站起身。雅子把每周星期五晚上,即星期六的早上作为每周的休息日,仅是因为星期天上班,钟点费高一些,所以把休周日改成休周六。良惠哪怕一天的钱也想多挣,不大休息。按过良惠家用发黄的塑料制作的简易门铃,门马上就开了。

“啊,出什么事了?”

良惠好像正在忙活晚饭,从屋子里飘出煮木鱼海带汤的湿气和热气,还微微地散发着她家所特有的气味和甲酚味。

“师傅,你能出来一下吗?”

雅子客气地小声说。因为紧挨着大门前面的小房间是起居室,在那儿,美纪抱着露在短裤外的双腿,正出神地看着电视。她跟孩子似的热衷于动画节目,也不回头看雅子。

“行啊。什么事?”

良惠好像意识到出了事,立刻沉下脸来,出了一层细汗的脸上,让人心疼地浮现出疲劳的神色。雅子扭过脸,先一步出来,等着良惠。

良惠家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小院子,被辟成小菜园。雅子奇怪地凝视着压弯了枝子的西红柿。

“让你久等了。看什么呢?”

良惠走出来,从背后窥视雅子,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西红柿,结得真多哇。”

“要是能行,我还想种些稻子呢。”良惠看着那块小得可怜的地,笑了,“光是西红柿,也吃腻了。不过,大概是土质合适,可甜了。喂,给你尝一个。”

良惠拧下一个大的,放到雅子手里。这个家已陈旧,女主人已疲惫不堪,但栽的西红柿却撑紧了皮,鲜亮,饱满。雅子拿着西红柿,沉默了一阵子。

“到底怎么了?”良惠催促。

“啊,”雅子回过头,“师傅,看过晚报了吗?”

“我家没订报。”良惠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K公园发现了那种袋子。”

“K公园?不是我干的!”良惠惊叫道。

“我知道。是邦子,没错。所以,警察去了提出搜查申请的阿山家。”

“已经知道是她男人了吗?”

“还没呐。”雅子回答,看着良惠的眉根皱成一团,眼睛比昨夜在工厂见面时明显地有了黑眼圈。

“该怎么办呢?”良惠惊慌失措,“会败露的。”

“身份会被确认。这是肯定的。”

“那该怎么办呢?”

“师傅您今天去上班吗?”

“嗯……”良惠拿不定主意,“原来就打算去,还是去好吧?”

“去吧。总之要跟平时一样。还有,那天来我家没人知道吧?”

“嗯……”良惠作沉思状,然后不住地点头。

“想必你也知道,那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阿山可能最先受到怀疑,如果警察来问,绝对不能说两口子吵架和阿山被打的事。不然,我们都得这样。”

雅子比画两手被绑的样子。

“我知道。”

良惠一边回答,一边看雅子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这时,一个小东西踉跄着跑到良惠的脚下。

“……姥姥。”

只见一个瘦孩子扯着良惠那露膝的裤子。好像是从家里追良惠来的,只穿着裤头,光着上身,还赤着脚。

“这孩子是……”

“是我外孙。”良惠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并抓住孩子的手,防止他随便窜出去。

“你外孙?第一次听说。”

雅子很惊讶,摸了摸孩子的头。柔软的头发缠绕着手指,雅子不禁回想起伸树那令人怀念的童年。

“我没对你说过。我还有个女儿呢,是她的孩子。”

“托给你了?”

“是啊。”

良惠叹口气,俯视孩子。孩子伸出手,想要雅子手里的西红柿。雅子递给他。

孩子闻了闻,挨了挨脸。雅子看到这情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

“是啊。”良惠同意,“不过也怪了。咱们办了那件事后,就硬塞给了我这个小东西,真是伤透了脑子。”

“这么小,可够累人的。还尿床吧?”

“褥子都准备双份的。”

良惠笑了。但她的眼中有被托付了他人生死的不安和无奈。雅子凝视着她的神情。

“就这样吧,有事我再来。”

良惠踌躇地问想要起身的雅子:“你把头怎么处理的?”

她压低了声音,连孩子都提防。孩子小心地捧着比自己的手还大的西红柿,根本不在意大人们说些什么。雅子回过头,注意着身后通过的自行车,回答说:

“第二天就埋掉了。”

“埋到哪儿了?”

“你最好别打听。”

雅子朝停在路边的花冠车走去。邦子胁迫弥生和保险公司会给弥生发放保险金的事,原本就没打算告诉良惠,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说实话,雅子谁都信不过。

近处哪家豆腐店的喇叭在响。从各家开着的窗户,传出餐具的碰撞声和电视声。正是主妇们最忙碌的时候。雅子想起了自家收拾得空荡荡的厨房和处理过那个东西的浴室。比起厨房,干燥的浴室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雅子通过地图确认了邦子家的住宅区。是靠近小平市的郊区。住宅楼的入口,并排着木制的信箱。上面零乱地贴着剥落殆尽的孩子们的贴纸,以及“禁止张贴黄色宣传画”的告示,信箱显得有些脏。好像所有的住家都经常变换,留下多次改换名字的痕迹。最惨的是,用万能笔写上的名字被横线勾去,旁边又用万能笔写上了另一人的名字。从信箱可以确定邦子家在五楼。

雅子乘上像信箱一样破旧的电梯,上到五楼。站到邦子的门前,按动内线对讲机。按了多次也没人接。她想起邦子的高尔夫车还停在楼下的停车场,一定是到近处买东西去了。雅子拿定主意等邦子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站到公用走廊的角落。

奔着银白色的荧光灯,有些小飞虫飞来,碰撞在灯上,轻轻落地。雅子掏出烟点着,数着落在水泥地上的虫子,等候邦子。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就见邦子提着方便袋,走下电梯。天那么热,却着一身黑色时髦衣服,哼着歌,兴致挺高。雅子看到她的样子,马上联想到了公园里的乌鸦。

“啊!吓死了。”

看到黑暗中的雅子,邦子大吃一惊。

“有话跟你说!”

“又怎么的啦?”

邦子气呼呼地看着雅子的脸。

“怎么的啦?你闯下大祸了!”

雅子拿出从信箱里拽出的晚报,捅到邦子眼前。因为太用力,走廊里动静很大。邦子留意着四周。

“什么事?”

“看了就明白了。”

可能被雅子的气势镇住,邦子赶紧打开门。

“屋里乱糟糟的,进来吧。在这可不好。”

雅子跟在邦子身后进了屋,并不像本人所说的那么乱,不过,家具的格调正如邦子本人所表现出的,幼稚与考究并存。

“问过之后,你能马上走吗?”

邦子打开空调,战战兢兢地注视雅子。

“好的,马上完事。”

雅子展开晚报,找到第三版那个地方,指给邦子看。邦子把方便袋放到地板上,急忙开始读报纸。她那涂了一层粉底如同假面具的脸上,明显地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确认之后,雅子追问:“是你干的吧?竟丢到那种地方。”

“我原以为公园最安全。”

“混蛋!公园管得才严呢。我不是告诉你作为家庭垃圾丢掉吗?”

“你不该骂我混蛋。”

邦子撅起嘴。

“因为你混蛋,我才骂你混蛋。由于你的失误,警察都到阿山家去了。”

“哎,那么快?”

邦子惊愕地扭曲了脸。

“对,已经去了。还没败露,多方对照马上就会明白。明天就会满城风雨。要是她杀人的事败露了,我们都是从犯。”

邦子好像停止了思维,呆呆地看着雅子的脸。雅子回视她。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即使我们干得漂亮,不会被捕,她一被捕,就没人给你们钱了。”

邦子似乎才想到这事。

“岂止这些,你让她填写的借款保证人合同书也是麻烦事,因为她丈夫被碎尸了。你既是那事的同犯,而且还构成恐吓罪。”

“哪有的事!”邦子叫道,“我可没往那里想。”

“别不认账!你不是胁迫她了吗?”

“我也有难事,想求她帮一把。再说,相互帮助不是好事吗?我连那种事都为她做了。”

邦子语无伦次,脸上冒出了很多汗。雅子冷眼打量着邦子神情恍惚的脸。现在雅子最担心的,是在健司的保险金发放时,那个放贷者可能会来敲诈的事。至于杀人事件,他们才不会管呢。

“什么相互帮助!你简直在帮倒忙!”雅子把手伸到邦子面前,“保证人合同书在哪里,让我看看。”

“刚交上。”邦子着急地看了一眼表。

“交到哪儿了?”

“火车站前的金融公司,叫百万消费者中心。”

“是街头银行吧?赶紧打个电话要回来。”

雅子威严地吩咐。

邦子哭丧着脸说:“那样,可做不到。”

“别管做到做不到,要出乱子的呀。明天事情闹出去,那个放贷者会敲诈阿山。”

“知道了。”

邦子勉强地从包里取出名片,拿起贴有很多幼稚的贴画的无绳电话。

“我是城之内,能把刚才的合同书还给我吗?”

放贷者好像一口回绝了。无论邦子怎么恳求,事态已不可收拾。

“如果那样,就说一会儿你要去,让他等着。”

雅子捂住话筒,对邦子说。邦子好像吓瘫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我也得去吗?”

“那还用说。”

“为什么?”

“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吗?”

“可碎尸的不是我!”

“闭嘴!”

雅子怒喝一声,竭力压住想把邦子打翻在地的冲动。邦子孩子似的咧嘴要哭。

“从那儿借了多少?”

“这次是五十万。”

大概最初打算借三十万,看样子能返还,那个放贷人就借给了她五十万。雅子隐约觉察到邦子被赊账贷款追着屁股,单是每月的利息都无力偿还。

“一般没必要找担保人,你又被耍了。”

“不过,要是没有保证人就让我一次还清。”邦子盯着雅子的脸说。

“你就是容易上那些骗子的当。”

邦子摇头,好像不相信。

“我看不像。那人温文尔雅,有绅士风度,不会是无赖。今天还向我道了声辛苦呢。”

“一定是看人下菜碟,也就是说,看你傻才骗你的。”

邦子竟这么愚蠢,雅子吃惊得直要咋舌。这话可能触到了邦子的痛处,邦子不怀好意地说:“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干过这行?”

“你也太无知了。还是快些走吧。”

雅子觉得跟邦子说话都是浪费时间,在门口飞快地穿上了后跟破损的轻便运动鞋。邦子好像故意怄雅子的气,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照明灯已经关闭。雅子还是登上了台阶,敲响了薄薄的门。“开着呢。”有一个男声回应。

雅子和邦子推开门,走进店里。薄暮中,连灯也没开,一个年轻人懒散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皱巴巴的报纸和滴着粘乎乎汁液的罐装咖啡。

“啊,欢迎。有何贵干?”

男子看到二人,笑容满面地站起身。那男子绿西服配着胭脂色的领带,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几乎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染成浅茶色的头发跟服装很不协调,显得轻薄。从略显慌张的样子判断,好像根本没料到邦子会真来。

“十文字先生,刚才交上的那张表的保人不高兴了,让我还给她。”

“是这位吗?”

十文字看着雅子。明显流露出戒备和试探的神情。

“不,是我朋友。因为她是主妇,不应当作担保。能还给她吗?”

“恐难从命。”

“那么,让我看一看。”

“好的。”

十文字不情愿地打开桌子抽屉。接着,把一纸文书递给雅子。雅子瞥了一眼,说:“特意另外建档,在法律程序上没这个必要吧?最初贷款时就没这个条件。让我看一看贷款文书。”

“哎呀。”十文字突然认真起来,耷拉眉蹙起,露出险恶嘴脸。他从文件夹取出贷款文书一,指着一个地方让雅子看,“这里不是吗?看!‘信用状况发生重大变故时,不受此限。’城之内女士的丈夫辞了工作,去向不明,这不就是变故吗?”

对十文字不攻自破的借口,雅子浮现出笑容。

“这个,还不随你怎么说。不过,晚付也只有这次吧?并且,才晚一天。这种情况,一般不这样处理吧?”

好像没料到会遭反击,十文字吃惊地看着雅子的脸。邦子提心吊胆地环视房间,生怕马上窜出人来威胁自己。十文字盯着雅子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可能。”雅子冷漠地摇头否定。

“是吗?”十文字还在歪头思索,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不过,恕我冒昧,这份返还计划让人感到毫无诚意。”

“一定让她还你。”雅子说得斩钉截铁。

“您作担保吗?”

“我不作担保。不过,就是让她从别的街头银行借钱也还你。”

“那么,让我们看将来的返还情况再定。”

十文字好像死了心,回到沙发,啪地展开双腿坐下。轻易取回了保证书的邦子,吃惊地看着雅子。

“喂,走吧。”

雅子催促邦子,刚想离开时,十文字开了腔:“想起来了。你是香取女士吧?”

雅子回过头。脑海里复苏了那个剪着短发,无赖打扮的十文字的面容。一定是那个干小包工头,从事追债业务的男人。虽然,记不得那个平凡的名字了,可那因人善变的眼光一如从前。

“那么说……你改了名字我没想起来。”

十文字嘿嘿地笑了。

“有您香取女士在,我就挣不到这笔钱了。”

“你是怎么认识那人的?”

先下了台阶的邦子,忍不住回头仰视邦子。

“从前出入我所在公司的人。”

“你干什么工作?”

“金融。”

“是经营高利贷什么的吗?”

雅子没再回答。邦子盯了一会儿雅子。然后,探着头快步走了,像是要逃离完全黑下来的寂寞的街道。

而雅子本人,却因为意想不到地邂逅了故人,又深深地感到了被泥腥的黑暗吞噬的不安。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受不安驱使,跟邦子相反,雅子走进陋巷,陷入一种直想抱头蹲下的心情。她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