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梦幻 五

今井擦着汗,走在小路上,可以明显看出那原本是田间小道。

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并排着因为开发而废弃的旧房屋。褪色的茶色镀锌薄铁板屋顶凄惨地卷起着。破裂的格子窗和生锈的水管,让人想像似乎这些房屋已经建成了三十年。所有的房子,如果点上一把火,马上就会熊熊燃烧,全是毛毛草草的木建筑。

警视厅的衣笠因调查山本健司失踪当天曾经露脸的歌舞伎街俱乐部和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一直泡在新宿署。不过,今井跟衣笠分手,决定单独调查。

衣笠瞅准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佐竹有前科;今井感到弥生有让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无法用语言说明。只凭直觉,他总感到弥生好像拼命隐藏事情的关键,让人怀疑。

今井站在路中间,取出记事本,边看最初那页边思考。一群小学生湿着头发,好像刚从泳池归来,奇怪地打量今井,与他擦肩而过。

假设是弥生杀了丈夫,因为他们经常吵架,动机充分。发作性的行凶任何人都能理解。不过,弥生的个头,在女人中也是小个。自己毫发无损而行凶成功,除非在丈夫熟睡中或者烂醉如泥时,否则很难吧?不过,丈夫在新宿呆到十点,就是马上回家,到家也是十一点。酒也应当醒得差不多了。如果吵到要行凶的地步,邻居应当听得到。而且,也会把孩子们惊醒吧?在西武新宿线的电车里和车站,没人见过山本健司。调查不到他离开新宿后的踪迹,是什么原因呢?

假设弥生杀死丈夫,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上班。那么尸体处理是谁干的?弥生家的浴室很小,也没发生露明诺①反应。

假设是工厂的某一位同事同情弥生,帮助处理,都是女人干的,并非不可能。

相反,许多碎尸案与女人相关。今井埋头读了不少以前跟碎尸案有关的资料。与女人相关的杀人事件,其共同点有“就地”和女人之间的“连带感”。

犯冲动性杀人的女人,首先头疼的是处理尸体。为什么?因为没力气,一个人搬不动。没办法,碎尸的情况很多。男人的碎尸动机,往往是为了掩盖身份,或者猎奇;而女人仅仅犯愁搬运。说到“就地”是有根据的。在福冈发生了一起美容师被杀碎尸案,女人行凶后,发觉没法搬运,于是肢解了,丢到外面。

①通过露明诺测试可检查出人血。也叫氨基苯二酞一肼反应。

还有,女人如果境遇相似,出于同情容易沦为同犯。还有这样的案例:女儿把耍酒疯的丈夫杀死,然后,向母亲哭泣,央求。因为她丈夫已死,事出无奈,母亲同情女儿,一起把尸体肢解了;两个闺中密友,共谋杀死了跟其中一个同居的草包情夫,而后两人分批肢解,扔到河里。直到被捕,两个人还以为干了件好事,供认不讳。

因为女人每天做饭,所以比男人更习惯动物肉及血。刀功也好,处理垃圾也很擅长。更不用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曾经亲历生死,所以有胆量。自己的妻子就是个好例子。今井并非是开玩笑,他正认真地思考着。

那么,假定刚才访问的香取雅子帮助处理了尸体呢?

今井想起了雅子看似沉着、贤惠的脸庞和她家的大浴室。雅子会开车,还有那晚奇怪地从弥生那儿接到电话也让人生疑。

假定弥生杀死了丈夫,给雅子打电话求助。雅子上班途中,顺路去了弥生家,把她丈夫的尸体藏到车里。当夜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去上了班。不光雅子,被认为关系要好的另外两个伙伴——吾妻良惠和城之内邦子也跟平时一样上了班。

她们真有胆量,有头脑。今井想到女性凶杀案的“就地”分析时,又拿不定主意。

弥生供述说,第二天,一整天呆在家里,所以很难想像弥生参与了碎尸。那么雅子会把弥生丈夫的尸体运回家,在自家浴室,一个人或者跟同伴肢解吗?凶手弥生在家悠闲自得,而雅子她们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不会对弥生的丈夫怀有相同仇恨吧?怎么也想不通理智的雅子会冒那样的险。

而且,不能想像两个女人都抱有“协作感”。弥生跟雅子的境遇并不很类似。

首先,年龄和环境不同。弥生有小孩,年轻,不大宽裕。雅子为什么上夜班呢?

今井感到奇怪。看起来她过着虽然简朴但安定的生活。丈夫在一流的企业上班,家也是刚建的独立院落,让现在还住狭窄的政府宿舍、孩子成堆的今井都羡慕不已。孩子好像多少有点问题,但已经十七岁,可以说抚养孩子的艰难时期毕竟过去了。不上夜班,也能悠闲度日吧?并且根据询问,两个人的交往好像仅限于工厂。

那么是为了钱吗?今井想起了雅子说到计时工辛苦时气愤的表情。雅子的观点看起来有些过分。假设那样,弥生给雅子钱托付她干这事也不是不可能。她对雅子说: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自己不能去,希望你处理,要钱的话我给。

如果那样,或许还可以跟吾妻良惠或者城之内邦子打招呼。可是从生活状况来看,弥生根本没这个经济能力。

是打算用保险金支付吗?今井脑中又冒出别的想法。似乎听弥生说过好像有保险金。可以用保险金支付,或许跟雅子或者伙伴商量过。如果那样,就没必要碎尸,因为必须马上确认尸体。今井确实碰到了难题,从动机这一点来讲,今井的假说也触了礁。

今井又想起了弥生看到丈夫尸体照片时那十分不安的表情。那不是演技,是真正的惊愕和恐怖。很明显,弥生没有参与肢解丈夫尸体。

当夜,在山本家附近没人目击雅子的红色花冠车,在弃尸的K公园附近也没得到这个情报。今井不得不勉强放弃了弥生杀死丈夫,而后托付雅子或者工厂的某一个同伴肢解了尸体的假设。

今井接下来想到,弥生是不是有男性同犯。弥生很漂亮,不是说不通。不过哪儿也没这种情报。

今井读着记事本中记下的地方,那儿记着经过取证认为有问题的东西。

山本夫妇经常吵架。不睡在同一个房间。大儿子作证说父亲回来过一次(可弥生否定了,说孩子睡借了,说胡话)。还有,在那晚以后,猫不到屋里去了,等等……

“那猫……”

今井自言自语,环顾周围。在破落的平房,夜来香繁盛的院子里,一只茶色的猫朝这边警戒着,躬着腰。今井凝视着猫的黄眼珠。或许当夜,山本家的猫目击了什么。是因此害怕不敢回家吗?不过,没法询问猫。今井苦笑。

天气很热,今井掏出满是褶子的手绢擦汗,迈步走到前面不远处仿古风格的点心店,买了一杯乌龙茶,当场一饮而尽。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看电视,今井主动打招呼。

“吾妻女士的家在哪儿?”

店主指了指拐角的院落。

“谢谢。据说吾妻女士的丈夫过世了。”

“过世多年了。家里还有卧床不起的婆婆,日子很苦。还有个外孙,今天还来买过点心呢。”

“是吗?”

如果那样,就没有余力处理尸体。今井更感到自己的假定如同朝露,逐渐消失。

“请问家里有人吗?”

推开良惠家的门,今井因强烈的粪便味而却步。在从门厅能够看到的里屋狭小房间里,良惠似乎正在忙活着处理老人的粪便。

“啊,对不起。”

“谁呀?”

“武藏大和署的今井刑警。”

“刑警?现在腾不出手,能以后再来吗?”

被良惠拒绝,今井犹豫着是否改日再来。但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今井又改了主意。

“那么,对不起了,这样问行吗?”

“行是行……”良惠不快地回过头,头发散乱,额上淌着大汗珠。

“你不觉得臭?”

“没什么,在您繁忙时打搅,很抱歉。”

“想问什么,阿山的事?”

“对。听说她跟您关系要好。”

“关系?并不怎么好,年龄也不一样。”

良惠“哎嗨”一声,抱起老人两腿,开始用手纸擦脏屁股。今井的眼没地方搁,就转过去,凝视着大门口随便扔在那儿的、带动画图案的小运动鞋,注意到右侧只有水池和煤气炉的灰暗的厨房地板上,一个孩子坐在那儿专心喝桔子汁,好像是良惠的外孙。把尸体拖到这么狭窄的家里肢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用再看浴室。

“最近山本夫人有什么反常么?”

“是呀,有没有呢?不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良惠给老人擦完屁股,又把新尿布垫到她的身下。

“啊,是吗?那么,山本夫人属于哪种人?”

“尽力的人。”良惠马上回答,“那人凡事尽心尽力,所以被丈夫那样撇下,真可怜。”

良惠语调有点发抖,今井认为那是干过力气活的缘故。

“听说山本夫人前一天晚上在工厂摔过跤。”

“你知道的倒不少。”良惠看今井的脸,“对,对,被猪排调味汁滑倒了。”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例如什么烦心的事?”

“你真不懂?在工厂里谁都会摔跤。”

良惠厌烦地说完,拿着脏尿布,站起身,然后毫不做作地放到孩子正在玩的厨房入口,一边伸着因繁重的劳动而累弯的腰,一边看着今井。

“还想问什么?”

“还有……您星期三早上干了什么?”

“跟这个一样啊。”

“那一整天呢?”

“跟这个一样。”

今井道过谢,狼狈地逃离良惠家。看到良惠上完夜班,还得照料卧床的老人的劳累样子,心里受不了。跟衣笠在工厂里取证时,因为良惠的表情恐惧不安,总觉着她可疑,现在看来当时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下一个目标,是另一个伙伴——计时工城之内邦子的家。不过,今井感到饥渴,又顺路去了同一家点心店,喝干了第二杯乌龙茶。

店主问:“吾妻女士在家吗?”

“在家。好像很忙。请问,上星期二吾妻女士外出过吗?”

“星期二?”店主反问。今井感到他眼睛混浊,似乎在怀疑自己,于是让他看过证件。

“是这样,良惠女士跟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在一起工作。”

“啊,是那个!”店主眼睛一亮,“真可怕。对,对,听说被害者的夫人在盒饭工厂上班。”

“星期二吾妻女士干什么了?”

“那个人被家拴住了。”

店主明显流露出好奇,为什么会问起良惠呢?今井什么也没说,走出店门。

他已经开始感到徒劳。

途中,到东大和火车站前吃了中国凉面,到邦子家时早过了中午。按过门铃,没人出来。按过多次,已经死心,拔腿想走时,听到拿起话筒的声音,传来女人冷冰冰的声音。

“喂,哪位?”

今井报过名,门马上开了。刚睡醒的邦子哭丧着脸,露了面。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这个叫邦子的女人由于今井突然来访,害怕似的耷拉下眼皮。今井来了兴趣,环视邦子的房间。

“经常在这个时间休息吗?”

“是呀。因为上夜班嘛。”

“您丈夫去上班了吗?”

“哎,这个……”邦子含糊其辞。

“他在哪儿工作?”

今井马上问道,不容对方思索。这样一来,邦子就露出了破绽。

“其实他辞职了,现在我们已分居。”

“分居?”今井习惯地活动食指。不过,他并没把分居跟弥生的事联系上。

他又问道,“能问一问原因吗?”

“原因?只是两人性格不合。”

邦子松弛的乳房在显然没戴奶罩的T恤衫下晃动。邦子从包里取出一枝烟。

今井凝视里屋,看到床很凌乱。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今井从男人的角度,紧盯着邦子叼烟、吸烟的样子。

“听说您跟山本夫人关系要好,所以来问一问那事。”

“不,不怎么要好!”

邦子看着旁边说。

“是吗?听说在工厂时你们四个人总是一起劳动。”

“那是在工厂。不过,那人不知是清高,还是脸蛋漂亮,并不那么容易让人亲近。”

“真是那样?”

今井注意到邦子心中潜藏着恶意。难道她不同情弥生吗?弥生是受害者的妻子,从人之常情看来很值得同情。可是,良惠和邦子都坚持说跟弥生关系并不很好,这是为什么呢?今井心里产生了上当的感觉。根据在工厂的调查,她们四个人不是经常一起行动,工作完之后,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回去吗?据以前的经验,这种情况,她们的反应一般是万分同情。

“那么,没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吗?”

“几乎没有。”

邦子冷漠地说,站起来去打开冰箱,把里面的矿泉水从瓶子倒到杯里。

“你喝吗?不过是生水。”

“不了,谢谢。”

邦子开冰箱时,今井飞快地看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让人想不到有主妇在家。没有剩饭,没有食物,连一瓶桔子汁也没有。难道不在家做饭吗?今井感到不可思议。邦子用的穿的好像都很破费,家里却看不到一盘CD、一本书,整个家里弥漫着穷气。

“不做饭吗?”

今井盯着房间角落里丢弃的饭盒问。

“我可不想做饭。”

邦子扭着脸,甩出一句,不过马上面露羞色。死要面子,今井想。

“是吗?今天来想了解有关碎尸案的情况。城之内女士,星期三晚上您休息了,是吗?能告诉我理由吗?”

“星期三?”

吃了一惊似的,邦子把胖得有窝的手放到胸口。

“啊,前一夜,即从星期二深夜,山本女士的丈夫失踪了,星期五发现碎尸。城之内女士那晚歇班,能说一下理由吗?”

邦子惊慌失措,“确实是肚子痛,去工厂也不能干活。”

为了确认其他情况,今井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问:“山本女士有情人吗?”

“这个,”邦子耸耸肩,“不会有吧?”

“雅子怎么样?”

“雅子?”可能是因为意外,邦子歇斯底里地高声说。

“对。香取雅子。”

“没有吧?那个可怕的女人。”

“她可怕吗?”

“对。是可怕,还是……”

可能找不到别的表达词汇,邦子沉默了。今井觉得那可能是邦子的真心话,所以默默地等着。今井揣摩,她到底害怕雅子的哪一点呢?为什么那样怕她呢?

“总之,我已不想在那个工厂干了。发生了碎尸案,会没有好运气。”

邦子把话岔开。今井点头。

“是吗?在找工作?”

“想找个白班的工作。你知道吗?那边有流氓滋事,不是很危险吗?”

“流氓?”第一次听说,今井打开记事本,“在工厂出没吗?”

“不,简直跟幽灵似的。”

话题一变,邦子突然来了精神。

“虽然我认为这件事跟案子没关系,能具体讲一讲吗?”

邦子说出了从今年四月左右开始流氓出没的来龙去脉。今井一边记录,一边想,女人们夜间上班真是辛苦。

出了邦子家,就来到了经过下午长时间的阳光毒晒过的水泥停车场,今井一想到这么个大热天要步行到公共汽车车站,又想到还要在那里等车,不由得“噗”

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忽然发现,签约停车场停着各色车子。今井看到一辆最为豪华的墨绿色高尔夫敞蓬汽车。

今井想那会是这个住宅区谁的车呢?根本没想到那就是屋子里一贫如洗的邦子的爱车。

一切又得推倒重来。原打算今天接下来去访问星期二晚上歇班的五个男工人,看来得等明天再调查了。可是如果自己的推理完全失败了,又得被衣笠夺回主导权,自己又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了。

今井愁眉不展,在炎热的天气里慢慢地走着。没走几步,就开始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凹领短袖运动衫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