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报酬 一

没有钱了。钱包里仅有几千日元和几枚硬币。即使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钱。

邦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米尼茨先生送给她的那本小日历。看多少遍横竖都一样,还十文字贷款的期限日见迫近了。

那天,在“百万消费者中心”,雅子曾夸下海口,说什么即使从别的钱庄借也要如期帮她还贷,可她现在竟对自己捉襟见肘的窘境袖手旁观。弥生也曾答应尽快给钱的,可到现在却连一分钱也没给。这两个人当时让自己去给她们帮那种忙,使自己也成了从犯。她们为了应付自己,竟信口开河,真是可恶之极。

邦子气愤地将桌子上厚厚的一振女性杂志一骨脑地推到地板上。杂志“哗啦”

一声落到地毯上,露出尼斯特辑的广告彩页。邦子用脚趾翻看杂志,那些梦幻似的名牌产品的广告引诱着她的消费欲。法国夏奈尔、古奇。布拉达……几乎全是挎包、鞋子、初秋时装、手饰等的广告。

这些杂志也是从垃圾堆里检来的。杂志上到处都是饮料的污渍,对邦子来说,这并无大碍。不管怎么说,这些杂志没花自己一分钱。

报纸也不订了,汽油更成了奢侈品。所以,近来车也不开了。对于只能看电视综艺节目和连续剧消磨时光的邦子来说,杂志是不会轻易扔掉的。虽几经多方查找,哲也的行踪还是无从知晓;八月份自己又经常旷工,收入也不多,存款已是零位数。这种几乎一无所有的惨状,邦子已经无法忍受,她几乎要发出饿兽般的嚎叫。

邦子翻看着求职杂志,希望能找一份白班工作,可是没有一份能让她尽快还清贷款的高收入工作。说不定当一名风尘女郎会好一些,可她又自惭形秽。邦子心里那挣大钱、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强烈愿望和那潜藏在心灵暗处的劣等感,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

索性宣布自己破产算了。这种想法在邦子的脑海里转瞬即逝,因为那样将预示着自己终生再不能使用信用卡。量力而行,勤俭度日,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邦子不能忍受没有物欲的生活。可是除了有可能从弥生那得到一笔钱外,别无他法,其他的幻想无异于白日做梦。

邦子想,干脆给弥生打个电话。之所以一直没有打,是怕弥生家里有警察。

不过,现在她没有这种顾虑了。

“喂,我是城之内呀。”

“哎呀!”听得出弥生有些为难。邦子猜得出弥生对自己突然打的这个电话并不欢迎。但邦子似乎已经神志失常,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你好像有贵人相助哇!”

“你说的是什么?”

弥生假装不知。电话里传来电视动画片的嘈杂声和孩子们的戏闹声。你们的爸爸死得那么惨,你们倒玩得开心!邦子迁怒到了不懂事的孩子身上。

“别装糊涂了。报上说那个赌场的老板被逮起来了。”

“好像是啊。”

“不是好像是,是你运气好啊。”

“你不是也一样吗?是我请你们帮忙的,现如今你又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嘛。还不是由于你把东西扔在那种地方才惹出的麻烦?雅子还气得不得了呢。”

出乎邦子的预料。本以为弥生老实可欺,可她这一反击,却使本来占上风的邦子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悔恨地说:“哼!说得好听,人还不是你杀的。”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弥生慌张地捂住话机,向四周望了一下。

“什么怎么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想要钱。哎,你答应过要给钱的,什么时候给呀?能定个期限吗?”

“哎呀,这个嘛……,对不起,我现在还说不准,九月份没问题吧。”

“九月份?……”邦子没词了,“你不是说过要跟父母借吗?你就说现在急用不就行了,反正再有十天就九月了。”

“倒也是,可是……”弥生吞吞吐吐地说。

“哎,真能给我五十万吗?”

“嗯,我是这么核算。”

“太好了!”邦子总算有了点希望,“可是,最近我实在手头紧,能先给我五万吗?”

“这个……能否再稍等一等,那样的话……”

“那样会怎么样?是不是要等保险金到了再说啊?”

“别做梦了。”弥生慌慌张张地说,“哪加入什么保险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生活?还不是跟我一样?没有丈夫,只能做计时工。”

“可不是。其实,今后的事我还没顾得去考虑。不过,为了孩子,我打算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我父母也同意我这么做。”弥生的回答是认真的。

可是邦子对弥生的未来并不感兴趣。她不耐烦地说:“你父母不打算给你点钱吗?”

“伸手的话也许会给的。不过,老人也是工薪族,我怎么好向他们开口呢!”

“这跟雅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真对不起。”

“我说,工薪族有什么不好啊,有固定的收入。”为了从弥生那里抠到钱,邦子拚命地纠缠。而弥生却总是用为难的口气搪塞,就是不松口。邦子心疼起电话费来,终于放下了电话。

下一个就是雅子了。邦子与雅子每天都在工厂里见面,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自从知道雅子和十文字相识,邦子就对她有了一种漠然的恐惧感。邦子尽管经济上已很拮据,但却自信自己一定能过上女性杂志上介绍的那种优等的生活。

因此,一想到雅子和十文字那种小巷里的黑市商人有联系,邦子心里就不痛快。

但是,还贷的日子就在眼前,就是犯罪也要想点法子了。为了给弥生帮忙,自己也曾被逼到这个份上,但她已经把那桩事忘掉了。邦子按下雅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香取。”

雅子在家。与弥生家不同,电话里听不到对方任何动静。邦子纳闷:雅子一个人在那收拾过的房间里干什么呢?一想到洗澡间里那凄惨的光景,就令人毛骨惊然。在那曾经溅满血肉的瓷砖地上洗着身体,泡在曾经放过尸块的浴缸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到这儿,邦子凭添了对雅子的恐惧,嘴竟不听使唤了。

“我是城之内,那个……”

“快到还贷的日期了吧?”雅子干脆替邦子说了。她倒是记着这事。

“可不是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你别问我,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当时你不是说过,从别的钱庄借也要让我还上的吗?”邦子认为雅子欺骗了自己,便大声地说。

“那你去借不就得了。”雅子冷漠地说,“到别的地方去借,一定会有人借给你的。你把它先还给‘百万消费者中心’。然后,再到别处借来还给这里,如此而已。”

“那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哇,转来转去还不都一样。”

“你不就是一直这么生活的吗?反正都一样。”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了,我是在求你呢。”

“别谈什么求不求的,你不就是想要钱嘛!”雅子嘲笑起来。邦子悔恨地咬着牙。

“那,你借我点吧。弥生那又没钱给。”

“我可没钱借给你。阿山那里,等过了这一阵子一定会给你的。你就先将就着点吧。”

“怎么个将就法?”

“你还年轻,自己想办法呀。”雅子态度冷淡。

邦子扣掉电话。她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雅子,让她向自己道歉。可是自己如今又没有什么能拿得住雅子的。这个臭婆娘,看我怎么收拾你!邦子发狠地跺着地板。

突然,内线对讲机响了起来。邦子惊恐地缩起了身子。如今,她真希望从这个世界上隐身遁去,躲开所有追逼她的人。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像泥鳅一样钻到灰色的泥土里。

邦子慌张地喘着粗气,两手抱住了头。

内线对讲机又响了一次。邦子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刑警的来访。如果是三周前来过的那个叫今井的、长着一双粘糊糊的眼睛的那个家伙的话,就绝不让他进门。

上次总算没说漏嘴,但今井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实在令人讨厌。假如他说有人作证在K公园附近看到过我的绿色高尔夫敞篷车什么的,那我该怎么应付?我绝不想再见到他。

邦子决意不去开门。为了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她把电视机的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低。可是,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城之内小姐,我是‘百万消费者中心’的十文字啊。在家吗?”

惊魂未定的邦子打开对讲机,怯生生地说:“那个……还钱的期限……还没到吧?”

听到邦子在家,十文字放心地说:“不,我想跟你谈点别的。”

“什么事?”

“不会让你吃亏的。就一会。儿。”

他到底想谈什么?邦子将信将疑地把门打开,看到十文字提着个蛋糕盒子站在门外。今天他戴着太阳镜,身穿有极乐鸟图案的黑地夏威夷衬衫和宽松裤。与平时不一样,今天的服饰比较平易近人。

“有什么事啊?”邦子看到十文字那肥裤子下面露出的肥脚,又不由得向后躲闪着。

“对不起呀,突然来打搅你。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十文字把蛋糕盒子塞到了邦子手里。邦子警戒地审视着十文字那堆满笑容的脸。

“那么,请进。”

初次来到邦子房间的十文字毫无顾忌地环视着四周,不客气地坐在了饭桌前。

邦子慌忙捡起了地板上的杂志。

“吃蛋糕吗?”

“谢谢。”

邦子取过盘子和叉子,把冰箱里仅有的一瓶乌龙茶放到桌子上,舒了一口气问道:“商量什么?我打算后天按期还清贷款。”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有一件事让我始终挂在心上。”

十文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向邦子递了过去。已经连香烟也买不起的邦子迅速取了一枝,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着。十文字盯着看她那陶醉的样子。

“要是喜欢,那香烟就送给你。”

“谢谢!”邦子坦然地把香烟拿到了自己身边。

“你好像不大顺心啊。”

“嗯,是啊。嗨!一直也没有我丈夫的音信啊。”邦子叹了一口气,她已经顾不得面子了。

“你今天要上班吧?所以,我就急忙在你上班之前赶了过来。其实,我要跟你商量的,与上次那个给你做保人并盖了章的山本有关。”

听了这话,邦子吃惊地看着十文字的脸。十文字扬起八字眉,以一副善人面孔注视着邦子。

“这个山本就是那桩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吧?我是第二天从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真让人吃惊啊。可是一直让我不解的是,城之内小姐是怎么让这个山本给自己当保人的。”

十文字滔滔不绝地说道。

“因为我们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好朋友,所以就找了她。”

“你跟香取不也是好朋友吗?况且她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二十年。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信用金库?”邦子自言自语。这么简单就揭开了雅子以前的经历之迷。邦子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如此说来,雅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金库敲过计算机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山本做你的保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邦子没加思索地问。

“嘿嘿!”十文字笑着,两手把染成棕色的头发向上拢起,“只是好奇。”

“因为山本是好人,而香取不是好人,仅此而已。”

“你是在山本的丈夫失踪后去请她做保人的吧?”

“她丈夫失踪的事我事先可不知道。”

“山本爽快地答应了你,对吧?”

“要不怎么说是个好人呢。”

“是吗?那,后来香取怎么又来把它拿走了呢?”

“这个吗……”邦子在装糊徐。她想,单单是出于好奇,十文字是不会问这些事的。一种可能被卷入可怕事件的预感,让邦子提前感到了恐怖。

“香取应该是清楚的。她怕山本在她丈夫失踪后会出什么麻烦。所以……”

“不对。香取是怕我出错才去的。”

“是吗?这我可就糊涂了。”十文字就像是沉湎于推理游戏,两手交叉在脑后,注视着邦子房间的天花板。邦子由于这种游戏式的对话也渐渐兴奋起来。

“我吃点儿蛋糕行吗?”邦子说。

“请。这蛋糕很好吃。我是听女高中生说的。”

“你还跟女高中生有来往啊?”邦子拿起叉子,媚眼盯着十文字稍带黄色的眼珠问道。十文字难为情地用手搓了一下脸。

“没那种事。”

“十文字先生很有魅力,经常和女人在一起吧?”

“哪里,哪里。哪有那种事。”

邦子本想试探十文字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可又觉得麻烦,于是便专心吃起蛋糕来。十文字瞅了一下带日历的手表道:“城之内,你要还的钱,还有几次啊?”

“……八次。”

“八次,八次就是四十四万多元。那么这些钱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最近的事啊?”

“一笔勾销?”邦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说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十文字是何用心?邦子沉思着,用舌头舔着嘴上的奶油。

“对你说说最近的事?你让我说什么?”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就这事。”

“什么也没干呀……”邦子又拿起了叉子,可头脑中那思维用的神经却因这意想不到的提示引起了恐慌。

“不会吧?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你和山本的夫人、香取、还有一个人,你们四个人在工厂里是朋友吧?你们对山本夫人的困境表示同情,于是你们就合伙干了那事。不是吗?”

“困境?”

“就是让她苦恼的局面。”

“我什么也没干。你说的合伙又是什么意思?”邦子把蛋糕放下。十文字不自然地笑着。

“你刚才说到后天会有钱还给我的。这钱是与那件事有关吧?”

“那件事……指什么?”

“别装糊涂了。”十文字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刚才邦子对弥生说过的话,“就是那桩碎尸案!”

“但是,听说是赌场的人干的,已经逮起来了。”

“对,报纸上是那么写的。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蹊跷?”

“就是你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女人。”

“我们可没干什么呀。”

“那,山本夫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给你当保人呢?虽然你不会让她有连带债务,但总归这不是件能令人爽快答应的事。我说,你还是说实话吧,这样你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

“……你问这些想干什么?”邦子无意地说漏了嘴。十文字眼睛里一种满足的目光一瞬即逝。

“并不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呢?”

“那只有如期如数还钱了。每期五万五千二百元,一共还有八次。第一次是后天,没问题吧?”十文字如数家珍。

邦子想到自己无钱可还,又舔了一下早已没有奶油的嘴唇说:“把我要还的钱一笔勾销,你以什么为证?”

十文字从放到膝上的包里取出一份叠着的文件。“我把这个在你面前撕掉。”

邦子看到那是她的借款契约书。她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如果借他的钱能一笔勾销的话,到时候弥生那儿的五十万就全部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邦子立刻屈服了。

“行,那我说。”

“那太好了!”十文字笑了,但说话的声音是认真的。

此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邦子从怎么被雅子欺骗开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邦子觉得这样做也算是对弥生和雅子的报复,心里反而感到了一种满足。对于抓不住快乐的邦子来说,提前把苦恼抛在脑后也是好的。她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