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一二号房间 二

邦子下午睡到很晚,起床后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然后吃起了从附近连锁店买来的自己工厂生产的盒饭。

可能是自己相邻的那条生产线生产的牛肉盒饭。从肉的排列来看,显然是一个新手干的。邦子高兴地认为,因为新手还跟不上传送带的速度,没有时间把肉均匀地拌开,所以牛肉比熟练工放得多。这样的盒饭让自己买到,是自己今天的幸运。邦子兴冲冲地数起牛肉的数量来,一共放了十一片。邦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要是师傅,六片牛肉就能把米饭全部盖住。

邦子想起了良惠。她觉得最近良惠的境遇好像不错,又说要让女儿上短期大学,又说要物色公寓。仅仅凭弥生给的五十万元是办不成这些事的。五十万元,单说搬个家也不够。

良惠莫非有存款?绝对不可能。邦子自信地否定了,她了解良惠穷困潦倒的家境。过那样的穷日子还不如死了呢,邦子轻蔑地想。那是怎么回事呢?对金钱异常敏感的邦子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想象有时会变成瞎猜。是不是弥生瞒着我多给良惠钱了呢?这种邪念一经出现,便无法消失。邦子对别人的幸福漠不关心,而对自己却总是患得患失,这是她的本性。邦子决心上班时当面质问良惠或是弥生。邦子吃完盒饭,把用过的筷子折断插进饭盒。

自己还有十八万元。想到这里,邦子得意地笑了。弥生给的那笔钱,不仅还上了各种贷款的利息,还买了红色的皮茄克。、黑裙子和一件紫色毛衣。本来还想买一件长筒皮靴,考虑再三,还是用那部分钱买了几种化妆品。买了这么多东西,还剩十八万,她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了。不用还十文字的钱,等于自己挣了一笔。

对于十文字是如何得知那个秘密的,他又会怎么利用它,邦子一概不感兴趣。

只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就行。她也曾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一旦那个秘密被公开,自己也难逃被捕的厄运。但是刑警没来找过自己,她认为一切已万事大吉了。

在邦子的心里,肢解健司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不过如果还能利用这件事的话,她一定不放过,恐吓也好,敲诈也好,什么都可以干,她脑子里有这个念头。

邦子把饭盒扔进垃圾筒,准备化妆去上班。她洗过脸,坐到梳妆台前,拆开刚买来的口红涂到唇上。那是一种秋天用的茶色口红,是听了店员的推荐买的。

但涂到体型肥满、脸色发白的邦子的唇上,却显得有些暗淡,这种颜色显然不适合她这种人。邦子像接吻似的噘起嘴唇,审视着。她后悔相信了店员的话,白花了四千五百元。这种颜色在自选商场花八百元就能买到。但又一想,换一种粉底说不定就能改变颜色。想到这儿,她急忙翻开女性杂志,找着各种粉底广告。她又打算买新的粉底及长筒皮靴了。

为了满足欲望而买商品,买了商品又刺激起新的物欲,如此逐步升级。追逐这种无休止的物欲,就是邦子生存的目的,或者说是邦子自身的价值。

化完妆的邦子穿上紫色毛衣,配上黑色裙子,里面是黑色的紧身裤,这么一打扮,她觉得自己漂亮了许多。邦子站在镜子前做了个媚态,心里倏地一阵痒疼。

男人,是想男人了。邦子慌忙拿起小型日历向前翻着。出现哲也的名字是七月底的日子,如此算来已有三个多月没跟男人做爱了。跟像哲也那样的傻瓜男人做爱也是有价值的。邦子难以抑制心中的欲火,躺在了衣服零乱的床上。

打扮得这么漂亮,邦子希望有男人能赞美她,来拥抱她。当然这个男人不像寒酸的哲也,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流氓无赖也没关系,工厂周围的小偷也可以。邦子的欲火急剧燃烧,欲求更加迫切。

衣食足而思淫欲。像无休止的想象不断产生猜疑似的,像一种商品刺激对另一种商品的消费欲一样,邦子的欲望也急剧地膨胀起来。

邦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宫森和雄的影子。他比自己年轻,是个混血儿,体格健壮,长得又帅,自己早就对他心仪已久。上次为了存放弥生给的钱向他借用衣柜时,他答应得很爽快也显得很亲切。和雄如果是两人合宿的话,那他肯定也没有机会搞女人。邦子相信自己的判断,决心到了工厂就去约一下和雄。好,就这么办!邦子只要有钱就有精神,她从床上弹坐起来。

邦子为了让紫色毛衣更显眼,把红色皮茄克搭在胳膊上打开了车门。为了不被风吹乱好不容易梳理起来的头发,邦子打算不卷起帆布顶篷。

令她担心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工厂的停车场遇见雅子。最近,雅子的脸,令她厌烦。所以工作时,她也不想跟雅子在同一条生产线上。为了避开雅子,邦子都是提前上班。邦子从住宅区的停车场猛地将自己的敞篷车开了出来。

车到工厂的停车场。邦子看到刚建好的那间值班室旁边站着一位保安人员,穿一身藏青色制服,手提警棍,怀里抱着一个大手电筒。有了保安,就像雅子说的,就不会遇到流氓了。邦子有些失望地下了车,关上车门,向保安员的方向瞅了一眼。

“您辛苦了。”保安员礼貌地寒暄着。邦子觉得这人很有礼貌,便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在工厂当保安员的大多是退了休的老年人,而这个男人却还不老,体格健壮,制服也很合身。因为停车场内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但邦子预感到那男人喜欢自己。邦子也用富有弹性的声音向对方还礼道:“晚上好。”

保安员好像还不太习惯这种问候,一时不知所措。

“是去工厂上班吧?”

“是啊。”

“那我送您。”

保安员毫不造作地说着,向邦子走来,声音不高,但很温和。邦子则媚气十足地尖声问道:“这,不麻烦您吗?”

“没关系,规定要送一程的。”

“每个人都送吗?”

“是的。对不起,只送一程。到了那个工厂边上,就有灯光了。”

借着值班室里的灯光,邦子看清了那个保安人员并不特别的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让人有一种安全感,是邦子没有交际过的另一种男人。他属于哪一种呢?

邦子无法将其归类。

“真不好意思。”

邦子想,新衣服穿的是时候,用心地化了妆的自己,让人看上去一定会觉得漂亮。她预感到要有什么好事了,于是便站在出口处等着。保安员从胸前取下手电筒照着脚下,散乱着小石子的路面上一个椭圆形光环向前移动着,就像是两个人在外出探险似的,邦子兴奋地与保安员并肩向前走去。

“哎,这是您的车吗?”保安人员像是受了邦子的影响似的,用清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

“好漂亮啊!”保安员用赞叹的口气说。

“谢谢。”买车时的贷款还有三年才能还清。邦子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得意地笑着。

“开了几年车了?”保安员问道。

跟中年男人对话,邦子显得很高兴。

“三个年头了。不过花钱太多,那个叫什么来着?汽油的那个。”

“燃料费吧。”

“是,就是那个。”邦子毫不顾忌地抓住了保安员的手腕。

男人那手腕的筋肉令邦子心中一阵痒痛。

“耗油量是多少?”

“这个,我也不清楚。加油站的人说挺耗油的。”

“是吗?方向盘感觉比较重吧?”

“是啊,您挺在行的嘛。”由于好久没有与年富力强的男人交流了,邦子得到了满足,此时的邦子感到很幸福。她微笑着说:“您以前也开过这种车吗?”

“哪里。进口车,想都不敢想。”男人苦笑着,在废弃工厂前停了下来。左侧的废弃工厂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可今天,邦子却觉得它就像一座城堡,在吸引着自己去冒险。

“好了,到了。”

邦子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有点失望。保安员则礼貌地说:“自己多加小心,好好工作。”

“知—道—了。”邦子撒娇地回答。想到又发现了一件好事,邦子兴奋不已。

这种事会进一步刺激邦子的欲望,所有的欲望也都会涌上来。邦子下决心买长筒皮靴和套装了,颜色就选黑色的。这种高兴的心情一直陪伴她进到工厂里。即便是看到了宫森和雄,竟也没有搅乱她的这种心情。

邦子边哼着歌边换着工作服。这时,良惠上班来了,她上身穿着黑色毛衣,下身的运动套衫已经绉绉巴巴。但是胸前别的一根新的银质胸针却特别显眼。邦子目光敏锐地看了一眼,估量起它的价钱来,充其量五千元,这对良惠就够奢侈的了“好早哇。”一看到邦子,良惠就表现出厌恶的表情。

邦子看到这种态度也气上心头,但表面上还把她当成长辈。于是,压着怒气照旧热情地打招呼:“晚上好。”然后恭维道,“师傅,你的胸针真漂亮啊。”

“啊,这个。”良惠听到恭维的话,也面带笑容地说,“狠了狠心买来的。一早就想买,但哪能买得起呀。本想烫发来着,一横心就把它给买了。我也是女人嘛。”

“是用那钱买的?”邦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良惠红着脸:“是的,不行吗?”

“你说哪去了,哪能不行呢。”

邦子不动声色地换好了工作服。雅子快到了,她要在雅子到来之前向良惠问问那件事。

“师傅,关于阿山谢礼的事……”邦子的大脸向良惠凑过去。

良惠向周围看了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是说,那钱都一样多吗?”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良惠火冒三丈地反问道。

邦子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您别误会。我觉得我并没做多少事,跟大家一样就说不过去了。雅子曾说过是十万的。所以……”

“不要想那么多嘛。”良惠拍了一下邦子厚厚的肩膀,“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一样。”

“那么确实都是五十万?”

“当然都是五十万了。”良惠点了下头,没正眼看邦子。

邦子仍然认为良惠在撒谎,便继续追问道:“就是说跟我一样多。这点钱还不至于使你如此奢侈吧?”

“什么奢侈?你在说什么呀?”良惠满脸不高兴。

“不是吗?那就是又有外财了。”

“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吗?”邦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良惠胸前的胸针。

为了摆脱邦子的纠缠,良惠从更衣室里向大厅望去,正好看到雅子走了进来,良惠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雅子今天的装束与往日不同,黑色的毛衣配黑色的裤子,都非常合体。

“哎……,她也穿起女性服装来了。”邦子故意大声地说。可是雅子好像没听见,她径直走到自动售货机旁的烟缸前,点着了香烟。脸色忧郁的雅子凝视着贴满标语的墙壁,品味着香烟。邦子瞥了雅子一眼,没见雅子穿过这样的衣服,心想,显然是刚买的。雅子说没有拿到钱,纯粹是胡说,她和良惠在合伙欺骗自己。不过,雅子就难对付了。

“对不起。”邦子急忙拿起知了帽,早早地出了更衣室。趁着雅子脸朝着墙壁,邦子轻手轻脚地从其身后走了过去。接下来就是问弥生了,她要让弥生坦白。

可是,等了很久弥生也没有来,刷卡机旁和门口也没有弥生的影子。

“阿山不会来了。”换好工作服的雅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邦子身后。

“是吗?多谢。”

“没那么客气。”雅子拨开邦子,取出自己的出勤卡插进了刷卡机。

“你说阿山不会来了?是再也不来了吗?”邦子底气不足地问道。

“没错。”

“为什么?”

“大概是怕你要挟她吧。”雅子从鞋架上取下被油污染成黄色的鞋套套在脚上。

“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不过……”

“算了吧,邦子!”雅子回过头来,气冲冲地说道。那眼光就如同锋利的刀刃闪闪发光。邦子悚惧地呆立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邦子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拿了人家阿山五十万,十文字又免了你的贷款,你还想怎么样?!”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跟十文字的事?邦子吃惊地张开了嘴。

“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傻瓜,吊儿郎当的,简直是个窝囊废!”

想起以前雅子也曾这样骂过自己。邦子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雅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邦子的锁骨。

邦子冷不防踉跄起来:“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因为你,大家都要下地狱了!你这个傻瓜,自己找死!”说完,雅子快步向工厂的台阶走去。

目送着雅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被骂得狗血喷头的邦子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她吓得战栗起来。

但是,跟过去一样,邦子的反省一瞬即逝。她想如果这里呆不下去了,就去找别的工作。只可惜刚跟那个保安员认识。不过,万一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还是早点离开雅子她们为好。

邦子望着墙上插计时卡的木架,想起自己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但一定要再找一份新的工作,一份收人更高的工作,一份令人开心、周围又没有像雅子那样令人讨厌的同事的工作。对自己献殷勤的男人有的是,就算是风尘业也无所谓。邦子又追逐起欲望来,这也是她逃避矛盾的惯用手法。

黎明时分,下班了。邦子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门口,一件令邦子高兴的事在等着她了。

邦子把车停在住宅区专用停车场,向挂着一排信箱的楼门口走去。听到邦子的脚步声,一个男子回过头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啊!真巧哇。”

邦子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你怎么忘了,昨晚在停车场。”

“哎呀,是你呀,都认不出来了。”邦子娇滴滴地说。

男人是工厂停车场的保安员。因为他没穿制服,而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风衣、灰色工装裤,加上昨晚灯光昏暗,没看清他的脸,所以邦子一时没认出来。

他把以前那住家的孩子贴满卡通画和胶条的脏兮兮的木制信箱的盖子“啪”

地一声关上,正面看着邦子。邦子也从正面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副并不难看的脸,黑色的皮肤下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潜藏其中。邦子的心骚动起来,她认为昨天牛肉盒饭的幸运还在继续。

“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下班吗?”他装作没注意邦子的表情,看了一下电子手表,“哎呀,这种工作够累人的。”

“可不是。不过,你不也一样吗?”

“是啊。不过我刚开始干,还没体会到。”男人歪着头,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香烟,向外望了一眼,脸上显得有些睡眠不足。十一月份,日出比较晚,但天已大亮。“冬天夜长,走夜路,对女人来说太不方便了。”

邦子没说自己打算另找工作的事。“不过已经习惯了。”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佐藤。”男人把夹着香烟的手放下来,礼貌地说。

邦子也慌忙还礼:“我叫城之内邦子,住在五楼。”

“是吗?太好了!今后请多多关照。”佐藤喜形于色,露出了洁白而坚固的牙齿。

“还是请你多关照。一家人都住这里吗?”

“哦,那个……”佐藤支吾着说,“我已经离婚了,一个人住。”

离婚了?!邦子的目光里有一种贪欲。不过佐藤没有注意到。谈到了私生活,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是这样啊。不过,我很高兴。我也跟你一样。”

佐藤意外地看着邦子。他在确认她的眼里有没有惊喜,有没有欲望。邦子高兴起来,她打算今天就去买长筒靴和套装,还有金项链。她从佐藤的身旁确认了一下佐藤刚才关上的信箱盖上的号码,是4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