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懊悔才好。

是否不应该向怜司提议同居?可是当时是情势所逼。还是说,不应该接下那通电话,搭救怜司?可是他那般绝望地向你求救,谁能忍心拒绝?那么,是否当初不该跟着怜司去牛郎店?但你那时非常渴望慰藉。那就是不该在应召站工作了?可是那时……

追本溯源,最后只能怪自己不该被生下来。然而,出不出生本来就由不得你,所以你无从怪起。


阳子——

你那句“恶心!”并没有被任何人听见,悄悄没入尚未天明的新宿街头。

你真的觉得恶心至极。

早一秒也好,真想早点洗干净。

你决定先回公司一趟,借浴室冲个澡。你可不想带着胯下的癞蛤蟆精液搭电车。

你沿着方才和琉华一同走过的歌舞伎町原路折返,并顺路在便利商店买了内裤。苍白瘦削的年轻打工仔面无表情地打着收款机,说着:“五百……二淑……日盐。”听了这口音,你才明白他不是日本人。你掏出千元大钞,接过零钱与印有绿色条纹的购物袋。

快凌晨五点了,牛郎店的“日出而作”正式开始,为夜店街增添了许多活力。

你对沿路的皮条客视而不见,径直来到明治大道。

你抵达公司所在的公寓时,天空彼端已透出微微的鱼肚白。

你在公寓的走廊上与两名刚下班的应召小姐碰个正着,由于没有私交,你们只是对着彼此默默点了个头,然后各走各的。

踏入办公室后,只见等待处空无一人,只有一名年轻的男员工在看电影DVD。“幽会人妻”主打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过早上几乎不会有人打电话来,应召小姐们也都下班了。

“咦?麻里爱,怎么了?你要在公司过夜吗?”

男员工见你现身,便顺口一问。

如果公司的休息室空着,连续上班的应召小姐可在公司过夜。

你摇摇头。

“不,我只是想借用下浴室而已。”

“哦,请用。”

男员工不疑有他,点头同意。

你在更衣间脱下内裤,上面沾着泛黄的精液,发出腥臭味。癞蛤蟆的口臭与体臭霎时浮现在你脑海中。

你将内裤揉成一团塞入超市购物袋,紧紧打了个死结。

进入浴室后,你打开莲蓬头。含有老公寓独特铁锈味的冷水不久后变成了飘着铁锈味的热水。

你将随身携带的杀菌沐浴乳抹遍全身,反复搓洗胯下。不仅如此,你还将热水的温度调到最高温四十二摄氏度,并将水量转到最大。你一边冲洗,一边祈祷能将阴道里的精液与黏在身上的一切全都冲得一干二净。

你换好内裤再度踏出公司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

这条公寓与综合大楼栉比鳞次的巷弄平时就很安静,清晨更是万籁俱寂。路上只有你一个人,从明治大道传来的微微喧嚣更凸显了巷弄的寂静。

你拐过转角,看见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狭窄的路边。

你对这辆车没印象。车窗上贴着反光隔热膜。

这种“意图掩盖流氓味”的车子在这一带很常见,因此你没多想,径直走过那辆车旁——

说时迟那时快,面包车的门猛然打开,四只手伸出来抓住你的身体。你下意识地想大叫,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嘴巴已被一只手捂住。

某处传来尖锐的话音。

“不想受伤就闭嘴!”

粗壮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你抱起来拉入车中,“砰!”车门猛地关上。

你被绑架了。

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的嘴巴被捂住,整个人被牢牢地压在后座的椅背上,弄得你发疼。

你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全身冒汗。怦咚!怦咚!你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

你脑中闪现出那家伙平时殴打你的片段。冰冷深沉的恐惧直直掉进你腹部深处。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将你拉入车里的,是两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

其中一人有双三白眼,嘴边还长着一圈胡子,年纪大约三十好几,绑着马尾。

至于另一个人,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孩子气,巨大的身躯配上一张娃娃脸,稚气未脱。他留着三分头,眉毛很粗,穿起运动服活像高中运动社团的学生。

“你听好,别吵!”

三白眼男说,嗓音中带着金属般的尖锐。

孩子气的三分头男捂着你的嘴巴,整个人重重地将你压在椅背上。

别说吵闹了,你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抱歉了,小妞,陪我们一下吧。”

前方传来粗哑的声音。

你动弹不得,只能将视线移向副驾驶座上那名转头看着你的衬衫男。他跟不倒翁一样圆滚滚的,小平头,黑发中掺着几丝白发。与在后座压制你的两人相比,他显得年长许多。

他身旁的驾驶员是电棒烫男。看来,绑架你的共有四人。

三分头男的呼吸略显紊乱,但压着你的力气丝毫未见减弱。

电棒烫男发动引擎,车子动了。

你的背部感受到了行驶带来的惯性。

三分头男就是不肯松开你。

好痛。好痛苦。好可怕。

汗水让你的体温直线下降。

好冷。

通过眼角余光,你瞧见了车窗隔热膜外的灰色景致。高楼大厦如跑马灯般流逝而过,你不知道车子将驶向何方。

为什么他们要绑架我?我要被带去哪里?

窸窸窣窣。你转动眼球,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只见三白眼男正在翻你的皮包。

他打开钱包,抽出里面的纸钞。这是你陪四个男人睡觉所赚来的钱,而且其中两个是“来真的”,有一个(应该说是一只)还不戴套内射。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狩猎应召”?

你终于明白了。

想从早上刚下班的性工作者身上攫取金钱的不只是牛郎,还有人以更直接、更暴力的方式抢夺钱财,那就是“狩猎应召”。

无实体店面的应召站办公室不会设在闹区,而是设置在附近的办公大楼或住宅区里。这种地方从凌晨到清晨通常都杳无人迹,是歹徒埋伏作案的最佳时机。

歹徒的目标是应召小姐而非应召站,因此,只要受害者忍气吞声,事情就会不了了之。受害的应召小姐几乎不会报案,而应召站和在其背后撑腰的暴力组织也不想自找麻烦,所以不会追查歹徒,更不会收拾善后。

遭警方大力扫荡的歌舞伎町中,那些隐没在台面下、在周围讨生活的性工作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遭到绑架、抢劫,甚至强暴——你听过类似的犯罪传闻,公司也叮嘱过你们务必小心,但你万万没想到,这种惨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跟染上性病的情形一样。你不该心存侥幸,因为风险真的很高,而且并非想避就避得掉。

“搞什么,只有这么一点钱?”

三白眼男数着钱,尖声笑道。

你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正被狠狠地割开,体内的灵魂也被硬生生地捣烂。


辛辛苦苦赚来的皮肉钱不仅被抢走,而且还被耻笑,天理何在?


你咽不下这口气,好想大哭大闹一场。

然而,人高马大的三分头男压制着你,你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饮恨。

行驶几十分钟后,车子停了下来。

街上的喧嚣声消失了。

此处应该还在东京都范围内,只是比较偏僻荒凉。

引擎熄火,副驾驶座上的圆胖男朗声说“走吧”,三白眼男也应声说“好”,随即打开车门。

看来圆胖男地位较高,可能是老大,而电棒烫男、三白眼男与三分头男则是小弟。

三分头男松开手,放开你的嘴巴与身体。

同一时间,你大口喘气,呛得咳了好几下。

“过来。”

三分头男拉住你的手,你毫不抵抗,乖乖下车。

“算你倒霉,不过也算你活该,谁教你要卖肉。”驾驶座上的电棒烫男窃笑道。他叼着烟,似乎不打算下车。

他们带你来到一幢大建筑物的后方,建筑物大如工厂。

此处是视觉死角,路人无法从马路上一窥究竟。这里杂草丛生,水声淙淙,或许附近有河流。

面包车的停车处旁有间小组合屋,圆胖男打开门锁入内,三白眼男与三分头男也带着你走了进去。

屋子约有十叠大,后面有个小厨房,地上铺着灰色地毯,窗帘全都拉着。除了墙边的两个小柜子,室内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具的东西,房间正中央则有一张大床垫。

“过去!”

三分头男用力一推,你不禁踉跄几步,倒在床垫上。

“啊!”

“嘿嘿,就算你叫破喉咙,外面的人也听不见。”

圆胖男一边解开衬衫的扣子,一边靠近你。

果然,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抢钱……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心里大致有底。

三分头男跟三白眼男没脱衣服,在门口把风。

看来,只有圆胖男老大会对你下手。


算了,随便你们。


你完全豁出去了。

“好了,开始吧。”

圆胖男一丝不挂,全身毛茸茸的,仿佛野生动物。乌黑的体毛从他的胸口延伸至腹部、胯下,阴茎垂软,好似一条细长的蛇。

“欸,小妞,你不爽的话就逃啊,用力挣扎啊。”

圆胖男不可一世地说道。

然而,你不想逃走,也不想费力挣扎。

反正怎么反抗都没用,既然如此,倒不如顺着他的意,省点力气。

你在床垫上跪坐,自己解开胸罩扣子——你母亲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接着,你向他求情。

“我会乖乖听话的,请你对我温柔点。”

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你决定把这件事当成加班,只不过不但没钱赚,还被抢了个精光。总而言之,你想尽量减轻痛苦,早做早解脱。

不料,圆胖男却皱紧眉头,大吼一声:“放屁!”

你吓得缩起身子。


什、什么?


“你讲什么屁话!你可是被陌生男人绑架了,而且可能会被强暴啊!你不想乖乖认命吧?不想被强暴吧?”


这男人在说什么?


你一头雾水,而圆胖男则口沫横飞地接着说:“还有,你不是在卖身吗?不是专业的性工作者吗?怎么可以轻易让人白嫖啊!要有尊严啊!你要认真、拼命抵抗才行啊!”


他到底在鬼扯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不想乖乖认命?不想被强暴?那还用你说。可是,绑架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尊严?你不就是打算践踏我的尊严吗?

还是说,只要我拼命反抗,你就愿意放我走?


只见圆胖男声泪俱下地惨叫道:“全毁了!践踏拼命抵抗的人才有价值啊!这下全都毁了!”


什么跟什么啊!


你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圆胖男推倒在床垫上。

他剥下你脱到一半的胸罩,也一并脱掉你的内裤跟塑身裤。


搞什么,到头来还是要强暴我嘛!


就在你这么想的瞬间,圆胖男伸手扣住你的脖子。

“我来逼出你的干劲。”

他用力掐住你的脖子,压迫你的气管,使你无法呼吸。

好痛苦!

你奋力挥动四肢,双手攫住圆胖男的手臂,拼命想挣脱。

“对!就是这种干劲!很好,再来!千万不要放弃,直到最后都要卖力挣扎啊!”

无论你多使劲,圆胖男的手依然牢牢掐着你。

“很好,对,就是这样!再用力点!用力挣扎!你也不让步,我也不让步!这就是战斗的本质!这就是生存!想活着就得战斗!好,我也要上了,喝!”

你的下半身忽地感受到一股冲击,你知道他进入了。

“太棒啦!太棒啦!太棒啦!”

圆胖男一边掐着你的脖子,一边冲刺。

他摇头晃脑,圆脸上浮现出青筋,汗水飞溅到你脸上。

好痛苦。

你的手开始失去知觉,逐渐无力再抓住圆胖男的手臂。

你觉得自己快死了。

“噢噢噢噢噢!”远方传来野兽的咆哮。

你的眼前一片蒙眬。

你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连眼前的圆胖男都看不见。


我要死了——


你原本以为自己会被那家伙杀掉。

可是,谁知道居然会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手下。


为什么我会落得这种下场?

刚才好像有人说,算我倒霉?谁叫我要卖肉?对,没有错,可是你们说,我还有什么路可走!王八蛋……


你的神志逐渐模糊。


我不行了……


在即将断线的意识之中,你听见了一个声音。

“别死!”

是小纯的鬼魂。你死去的弟弟正冲着你大叫。

“姐姐,别死!活下去!”

他明明选择了死亡,居然还好意思叫你活下去。

一条橘红色金鱼出现在你漆黑的视野一隅。

“机会来了!你非活下去不可!水到渠成的时刻到了!杀掉那家伙的条件凑齐了!”

在“幽会人妻”上班不久,你遇见了那家伙——牛郎怜司。

那天你第一次上“全天班”,从傍晚工作到清晨。

刚入行时,光是工作一整晚,就让你身心俱疲。你深深地体会到性工作其实是严苛的肉体劳动。

此时你跟同事还不熟,下班时没人陪你走到车站,你只好拖着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独自走在清晨的歌舞伎町。

身体疲累,腰就挺不直,视线自然往下垂。

于是,你看到的净是路边的空罐、烟蒂、揉烂的传单之类的垃圾。

“小姐,你没事吧?”

闻声,你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名穿着浅粉红色针织衫与黑色外套的高大男子,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你。

他就是怜司,本名河濑干男。

此时的你,并不知道牛郎店改为清晨营业,也不知道他们故意换上便服,锁定应召小姐,“假搭讪之名,行拉客之实”。

因此,你以为他是真心关心你。

“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出来夜游,喝酒喝太凶?”

“呃,我……”你停下脚步。不,应该说不小心停下脚步。

怜司有双漂亮的凤眼。当时你尚未了解夜店街的生存之道,身心俱疲时遇上男人的温柔关怀,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等我一下。”

怜司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矿泉水,然后递给你。

“刚下班?”他问。

原来他知道!你暗吃一惊,点头道:“嗯,算是吧。”

“这样啊,辛苦了。看来你工作很认真。”

怜司摸摸你的头。

你体内涌现一股暖流,这奇妙的滋味使你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渴望得到赞美。

与不喜欢的男人上床很恶心。这条路虽是你自己选的,但其实你百般不愿。整晚逼自己咬牙做不想做的事情,也难怪渴望别人的认同。

从怜司的掌心传来了某种感觉,它深深渗入你的脑中,使你宛如久旱逢甘霖。

你顿时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哇,你没事吧?”

怜司搂着你的肩,温柔地安慰你,轻抚你的头。

“来我们店休息吧。有这个的话,三千元就能喝到饱。”

怜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券。


最终进化形态牛郎俱乐部Blue Moon优待券


想想当时的你,怎么会那么傻,连这是拉客手法都看不出来呢?你打从心底相信,这位关心你的路人只是恰巧在当牛郎;至于邀你去店里休息,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你接受了怜司的邀约,前往他任职的牛郎俱乐部“Blue Moon”。

这个日夜颠倒的奇妙昏暗空间,给了你强烈而难以抵挡的慰藉。

怜司带你到牛郎俱乐部后,美男子们一一现身,对你甜言蜜语,猛献殷勤。

他们对你赞誉有加,没有一个人泼你冷水。“哇——”“这样啊。”“原来如此。”“不简单啊。”他们的嘴巴甜得不得了,还不时轻搂你的肩,摸摸你的头,不忘在交谈中掺杂肢体接触。

其实你们的对话内容没什么营养,只是你也别无所求。此时的你需要的并非惊奇与发现,而是慰藉。

你受到了慰藉,深深的慰藉,浓浓的慰藉。

不久,原本被动接受慰藉的你开始采取主动,不自觉地自掏腰包开了一瓶香槟。

“期待你下次再来,记得指名我。”

你痛快地喝到快中午才结束,怜司送你到店门口,笑着说道。

牛郎店跟色情酒店、应召站这类服务男性的店家不同,店里采用“永久指名制”,顾客一旦指定牛郎,就不得更换。换言之,店家主打的并非一时的快感,而是长久的关系,亦即高真实度的模拟恋爱。几乎所有牛郎店都以这种方式赚大钱,证明它确实切中了许多女性的需求。

因此,不少牛郎会在店外跟顾客见面,发生关系,介入私人生活,对顾客虚情假意。

你第二次来访时指名怜司,他当场邀你出去约会。你喜滋滋地答应了,然后被怜司迷得晕头转向,无法自拔。

沦陷的最大因素是经济状况。开始在应召站上班后,你的经济状况好转了。

薪水是当日支付,你也没有记账的习惯,因此,连你自己都不太清楚月收入有多少,但从每月的花费逆向推算,你的月薪大概是五十万元。地下钱庄知道你收入稳定后,便不再刁难你,别说三万元了,想借多少都不成问题。

扣除母亲的生活费跟卡债,你赚的钱仍绰绰有余。从前你将闲钱拿来购物,如今你的钱都花在怜司身上。

对怜司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后,你才发觉原来他很爱面子,而且蛮横不讲理。在业界,这种人被归类为“唯我独尊型”。

怜司的口头禅是“不要害我丢脸”。如果你一阵子没去店里,他会突然打电话来骂你:“你在搞什么,快来店里找我!不要害我丢脸!”即使你去了,若是点了便宜的兑水威士忌,他还是会骂你:“喝什么便宜酒,不要害我丢脸!”

花钱找罪受,真是岂有此理,但你觉得怜司生气的模样充满了男人味。

细数过去的交往对象,你从没遇到过他这种蛮横的男人,这一点深深吸引着你,而他有时也会对你流露温柔的一面,称赞你“谢谢,你最棒了”,更是带给你无上的慰藉。

因为此时的你早已遍体鳞伤。情场失意,又被赶出职场,最后只能下海卖身,这让你的心破了一个洞,唯有怜司能填补那块空缺。

在他人眼中,你只是怜司的提款机,事实上也没错。然而,这其实是你“自己的选择”。以前你选择买衣服,上美容沙龙,现在你选择花钱“和怜司谈恋爱”,两者并无二致。

一旦经济状况稳定,人就不会发现自己周遭的东西有多么扭曲,这是不变的真理。

即使日后清醒,也已万劫不复。

“救救我……”

1月中旬,春节刚过不久,你接到怜司的电话。你从未听过他用如此窝囊的语气说话。

那天下午,在新宿街头,你在通勤途中听见皮包里传来手机铃声。

“我、我受伤了,没办法动……你……快来……”

电话另一端的怜司颤声说着。

你大吃一惊,赶紧打电话向公司请病假,搭出租车前往怜司指定的地点——高田马场站附近。

发出潺潺流水声、蜿蜒流淌的神田川河畔有个被铁丝网围起来的露天停车场,怜司就在那里,伤得不成人形。

怜司倚着铁丝网,如断线的木偶般瘫坐在砂石地上。他伤痕累累,衣服破破烂烂的,显然挨过一阵痛打。原本发长及肩的他,如今头发已被剃成狗啃般的三分头,而且鼻青脸肿,口鼻血流如注。

“天啊!怜司!”

你差点昏倒,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立刻叫了救护车。

怜司身受重伤,身上共有六处骨折、多处殴伤,送进医院后便直接住院。

主治医师说他没有生命危险,然而,复杂性骨折的部位日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一段时间后,怜司终于能说话了。他在床上愤愤啐道:“那些家伙真卑鄙。怎么想都是他们的错,公司却跟他们同一个鼻孔出气。”

怜司说,他跟公司的前辈起争执,所以被修理了(也就是被围殴)。

他没有解释究竟为何起争执,只说公司开除了他,还把他从宿舍赶了出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公司的人却一次也没来探望他,当然也不打算付慰问金或医药费。

你觉得很不合理,建议怜司报警,但他死都不肯答应,还扬言:“条子怎么能信啊!不要害我丢脸!”

十天后,他出院了,可是不能回宿舍住,顿时无家可归。他的父亲住在神奈川的海老名市,但他坚持不肯回老家。

怜司的父亲容易发酒疯,他小时候常被喝醉的父亲家暴,直到十六岁才离家出走。

“我老爸怎么看都是酒精中毒,只是死不承认罢了。大白天就喝酒,心情不爽就打我出气,痛殴我一顿后,还会突然哭出来,跟我说‘抱歉,请原谅我’啊!有没有搞错啊!如果我一直待在那个家里,要不就是我被我爸杀掉,要不就是我杀了他。”

初次听闻怜司身世的你,对他寄予无限同情。


他好可怜。

不帮他怎么行呢?


原本你就打算帮助他,这下子更加坚定了你的决心。

“跟我一起住吧!”你毫不犹豫地说。

“这怎么好意思?阳子,真的很谢谢你,我只剩下你了。”

怜司皱着那张尚未消肿的脸,哭了起来。

他的泪水带给你一种奇妙的快感。

杜鹃丘的套房容不下两个人住,于是你搬进东中野的两室一厅一厨公寓,邀怜司来住。

由于前任房客自杀,因此房租远低于市场价,但你决定瞒着怜司。

刚出院那阵子,怜司走路依旧一跛一跛的,不过一个月后,他已经恢复了八成,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然而,唯有右手掌还残留着后遗症,无法自由运用手指。如此一来,他无法正常使用筷子,只能用汤匙与叉子进食。

怜司没什么存款,医药费跟生活费都由你支付,不过这一点你早有心理准备。

他出院时,你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庆贺他出院。这是你去新宿的家电量贩店花三十万买来的,据说是当下最好的机种。

怜司只会用手机上网、传讯息,从未接触过计算机,于是你帮他全部设定好,也教了他基本的计算机使用方法。从前在客服中心学来的技巧,此时竟然派上了用场。

怜司很感谢你,扬言说:“我要用这个找到自己能胜任的好工作。”你则认为只要怜司高兴就好。

“不用急着找工作,慢慢来,你就用电脑打发时间,散散心吧。”

他比你小七岁,今年二十八。这年纪不难找工作,可他是高中肄业,又没有任何证照,而且受伤的后遗症导致他无法灵活运用右手,看来没那么容易找到“好工作”。

怜司每天都守着笔记本电脑,不过只有一开始是在认真找工作,渐渐地,打电动和逛网页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变成整天盯着网络匿名留言板。

然而,你对此毫不在意,认为怜司只要用自己的步调做想做的事就好。

你只在意一件事:怜司的酒量。他每天都会喝酒精浓度为百分之二十五的烧酎,有时甚至会喝一升。

他说:“贵的酒会让我想起当牛郎的日子,很讨厌。”所以他都喝些瓶装廉价酒。酒钱不贵,但你担心他喝出病来。

怜司说自己的父亲“怎么看都是酒精中毒”,但是他本人似乎也酒精成瘾。

你曾问他:“喝这么凶,这样好吗?”没想到他竟然板起脸大吼:“我很强壮,没问题!”从此你再也不过问了。

原本你担心怜司的健康,后来转念一想:遇到那种惨事真的很可怜,既然他喜欢喝酒,就让他喝吧。

怜司在你家白吃白喝白住,不工作也不找工作,每天只会喝酒上网。

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

除了生理期,你从不翘班,拼命卖身以维持新生活的家计。

起初怜司还算客气,每天都不忘对你说“谢谢”“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

他的话语取代了高级香槟,带给你至高无上的慰藉。你认为只要有他陪在你身边,再怎么严苛、讨厌的工作,你也能咬牙撑下去。

你觉得生活很充实。

与仰赖前夫山崎的薪水过活,去保险公司上班、和上司芳贺谈不拘泥于形式的恋爱相比,你宁可为怜司鞠躬尽瘁,做牛做马,唯有他的感激能深深地满足你。

你甚至考虑过要照顾怜司一辈子。


总有一天,我要跟怜司结婚,然后我出门赚钱,怜司在家当家庭主夫——


你真心这么想。

然而,不久你就清醒了。不,你是被打醒的。

他的严重暴力行为硬生生地打醒了你。

同居三个月后,怜司对你不再满怀感激,反倒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挑你毛病。

比如,你帮他去便利商店买便当,如果便当里有他讨厌的香菇,他就会气冲冲地大吼:“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而且,他变得很喜欢骂外国人(尤其是中国人和韩国人),动不动就把“如果是我们日本人”“身为一个日本人”挂在嘴边。

看来,他常逛的网络匿名留言板给他灌输了这类想法。

他说,在日本的外国人早就集结成反日势力攻占了日本媒体,民众都被洗脑了。

据怜司所言,他在网络留言板上看见了“真相”,也学会了爱国与保卫国家的重要性。

“为了保卫日本,我们必须把在日外国人一个个赶出去!”这种恐怖的言论,他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不过,怜司的个性本来就很大男子主义,你认为既然他有力气发怒,至少代表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你万万没想到这个“每天酗酒、散发仇恨言论的男人”居然真的动手打你。

事发的关键,在于怜司发现你们所住的房子是凶宅。

有一天,你一回家,怜司就对你大发雷霆。

“王八蛋,还想骗我!以前有人在这里自杀对不对?”

你出门上班时,隔壁的女房客问怜司:“你们这间房很便宜对吧?”接着就跟他爆料了。

他一如往常喝得烂醉,一边怒骂,嘴巴还一边喷出酒臭味。

“搞什么鬼!你居然让我住在这种地方!想害我丢脸是不是?”

“对不起,可是如果不住在房租便宜一点的地方……”

房租跟生活费都由你支付,因此,这点反驳也很合情合理,怜司听了却更加生气。

“现在你是怪我了?!因为我没赚钱,所以没资格挑房子是不是?”

说穿了就是如此,但你依然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接下来,你只看到怜司举起右手。

“啪!”你的左脸遭到一阵重击,头猛然一偏。

迟来的麻痛感从你的左脸处逐渐扩散。

他甩我巴掌——刚回过神,你的肚子又挨了怜司一记重拳。

这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使你窒息。

“哈嘎!”

你发出动物般的号叫声。那根本不像你的声音。

电视剧跟漫画里经常出现肚子被殴而昏倒的桥段,现在你知道那是假的了。人没那么容易失去意识。疼痛、苦楚与反胃的感觉,从你的伤处流窜至全身。

“不要——”

你捂着肚子,还没说完“不要打”,就又被踹了一脚。

你条件反射地伸手抵挡,却挡也挡不住,整个人弯成“ㄑ” 字形飞了出去。你的腰撞上桌子,桌上的杯子掉下来摔了个粉碎,声响听起来异常刺耳。

怜司再度举起手。

你蜷起身子,蹲下来背对怜司,以保护身体。

背部又挨了一记重击。

你以为身体要裂成两半了。当然,你的身体没有裂开,意识也没有断线,唯有疼痛与苦楚持续折磨着你。

“不要打了!”你终于喊出了声。

怜司却没有停手。

“你说停就停?”“瞧不起老子是不是?”“脸都被你丢光了!”

他的辱骂与拳打脚踢,如豪雨般落在你身上。

怜司那只因后遗症而无法灵活运用的手,用来殴打弱者倒是挺利落的。

好痛。好恐怖。好痛苦。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

你的情绪逐渐简化。

一切不知持续了多久。感觉就像一辈子那么长,你还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中。不过,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

在你即将丧命之际,暴力之雨停歇,换成了另外一阵雨。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怜司竟抱着你,一边哭一边道歉。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你的后颈上。

“我不小心气昏头了。对不起,原谅我。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我却恩将仇报。住这间房没关系,我没有任何意见。”

受暴的后劲尚未从你身上褪去,你的身体发烫,频频颤抖。

“怜司,你不会再打我了吧?”你挤出声音问。

“嗯,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保证。”

他哭着向你保证,没想到隔周就毁约了。

这次他生气的原因,比上次更微不足道。

这天怜司似乎心情不好,中午一起床就臭着脸,然后开始喝酒。

他今天喝酒的速度比以往快,一直嘀咕着“可恶”“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开玩笑”,火药味浓厚,因为上周才发生过不愉快,你不想再刺激他。

你决定早点出门。

下午,你一边准备外出,一边辩解似的咕哝着:“今天有客人提早预约,好烦。”

这句话就是引爆点。

“王八蛋,有工作了不起是不是?你在挖苦我吗?”

酒瓶先飞了过来,接着拳头也跟了过来。

又下雨了。暴力之雨与泪雨。

你全身上下无一幸免,隔天痛得无法上班。

怜司再度哭着道歉,向你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你一边听,一边思忖:对了,我好像听某个男人说过,他从小被父亲家暴,导致十六岁时离家出走。

你终于发觉大事不妙。

这个人没救了。他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大概已毁坏殆尽。

他不会遵守约定的。只要跟他在一起,你就会一再挨揍。

或许他不是自愿如此的;或许是酒精害了他;或许他并不想揍你;或许怜司也不乐见发生这般暴力与泪水的循环,这一切却注定要发生在他身上。

但没救就是没救。

跟他结婚?请他当家庭主夫?不可能。

你们从牛郎与顾客时代一路累积至今的情感,在此刻顿时冷却、失温、崩塌。


我真是个超级大傻瓜。


你觉得自己简直无药可救。

那些原本深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才发现地球竟然绕着太阳转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

只是,察觉真相不代表能扭转情势。

恐怕你也无法阻止怜司使用暴力。

逃离暴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分手。

但分手谈何容易?你连提都不敢提。万一说出口,搞不好会被打死,而且你也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与其如此,你宁愿不要看见真相,宁愿不要清醒。

既然无法逃离暴力,与其苦恼,不如接受。

万一挨揍,就想想“其实他也受伤了”“最痛苦的人是他”,最好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并傻傻地相信“总有一天,我要跟他共组一个和乐的家庭”,这样会好过许多。

可是你办不到。

你从未尝过如此残酷的暴力,肉体的疼痛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现实。

而一旦察觉真相,就无法再装聋作哑了;一旦清醒,就无法再沉浸于幸福的梦境中。

你心中那个“可怜而无助的情人怜司”早已消失,摇身一变成了“把你当成沙包的恐怖小白脸怜司”。

你错愕万分,问自己:为什么要卖身养这种男人?

清醒使爱情逝去,徒留懊悔。

可是,你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懊悔才好。

是否不应该向怜司提议同居?可是当时是情势所逼。还是说,不应该接下那通电话,搭救怜司?可是他那般绝望地向你求救,谁能忍心拒绝?那么,是否当初不该跟着怜司去牛郎店?但你那时非常渴望慰藉。那就是不该在应召站工作了?可是那时……

追本溯源,最后只能怪自己不该被生下来。然而,出不出生本来就由不得你,所以你无从怪起。

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没有道理可言”啊。

懊悔是一种只会腐蚀内心的情感,毫无存在的意义——不,或许所有的情感都没有意义。

你不禁认为自己接下了烫手山芋。

每个月接济母亲固然是你的重担,但血亲可不是说甩就能甩开的;至于怜司,他就只是个与你非亲非故的烫手山芋。

而且,他压得你喘不过气,让你的生活失去光彩,只留下卖身的痛苦与挨揍的疼痛。

你硬着头皮卖身,养活一个自己不爱的恐怖男人。

为了不惹他生气,你搞得自己成天紧张兮兮的,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可是,有时还是会有飞来横祸,你只能赶快蹲下身子以减轻伤害,等待暴力结束。

你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段日子。盛夏已尽,时间进入8月下旬。

这天早上,你如常下班,身体沉重得仿佛血管中塞满了淤泥。重度劳动果然吃力,夏天工作比往常更耗体力。

今天只有树里跟你同路做伴。

“想到家里有那家伙就觉得烦。”

“干脆溜走算了。”

“不行,我又没地方可去。”

“是,也对。”

“我的桃花全都是烂桃花。”

“哈哈,我的桃花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你只会对树里聊起怜司,偶尔向她抱怨。树里说她的每任男友都会揍她。

你们在明治大道分别,接着你一面闪躲牛郎店的皮条客,一面穿越歌舞伎町,独自走向车站。

途中,你经过了贴着竞选海报的布告栏,上头并列着数张陌生大叔大婶的笑脸。

据说月底的选举将是日本首度正式的政党轮替,最近每个电视节目都在探讨此事。怜司口沫横飞地说:“这次想取得新政权的政党是反日组织的首脑,绝对不能进行政党轮替!”

你觉得事不关己。反正政党轮替也不会改变你的生活,而且还会惹怒怜司,既然如此,你宁愿不轮替。你从来不曾投过票,这次你也不会去投票。


如果你们有人愿意救我,别说投票,要我做牛做马也行。


你暗自嘀咕着走过布告栏,忽地听见了久违的鬼魂呢喃。

“姐姐,那我来发表政见好了。我的政见就是‘我会救你’。”

只见年轻女性候选人海报的嘴唇开始颤动,紧接着变成一条橘红色金鱼,浮在空中。

他好久没出现了。仔细想想,自从你认识怜司后,他便不再出现。

“好久不见。”

“我只会在你遭遇危机时出现。”

鬼魂啵啵笑道。


从前也是吗?我记不得了。不过,现在的确是危急关头。


“正确说来,是你自己救自己,毕竟我活在你体内嘛。其实,你早就知道该如何脱困,我只是提点一下而已。”

“我早就知道?什么意思?”

“只要那个会揍你的男人消失,然后再拿到一笔助你脱离火坑的大钱,问题就解决了,对吧?”

没错。

你常常想,若是怜司消失就好了;若是能拿到一笔大钱,你就不必再卖淫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要怎么做才能办到?”

“杀掉他就好了。”

鬼魂干脆地说道。

“咦?”

“只要杀掉那个男人就好了。然后用他的命换钱。”


杀掉怜司?

用他的命换钱?


你还来不及意会,鬼魂又继续往下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机制,能用人命换钱。姐姐,你不是比一般人更熟悉那种机制吗?”

鬼魂发出啵啵的笑声。

“对,就是寿险。”

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你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你的脸颊。

接着,你听见了声音。

“——喂,你还活着吗?还活着就应个声啊。”

你缓缓张开双眼。

组合屋的天花板与圆胖男进入你蒙眬的视野。


咦?这男人是谁……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在你脑中苏醒。

生日。被一只像癞蛤蟆的客人内射。笨女人说她要奉子成婚。癞蛤蟆的精液从胯下流出来。回公司洗澡后,在返家途中遭到绑架。狩猎应召。四个男人。啊,对了,我被这个圆胖男掐住脖子强暴了。

意识渐渐模糊时,你以为自己死了——但你没有死,你活下来了。

“哦,还活着啊。”圆胖男露齿而笑。

身体恢复知觉后,你才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床垫上。

你慢慢起身。

“幸好你没死,不然处理尸体可是很麻烦的。”

圆胖男已套上衬衫,一旁还有三白眼男、三分头男与原本在车上的电棒烫男。他们三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的阴部周围沾着半干的精液,这大概是圆胖男的杰作。

“辛苦了。用这个擦一擦,把衣服穿上。”

圆胖男递给你罐装湿纸巾。

你默默接过,用几张湿纸巾擦拭胯下。

你的脑袋异常清醒,你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如获新生。

你拾起散落在床垫上的内衣裤与衣服,匆匆穿上。

“这是你活下来的奖励。”

圆胖男将一张万元纸钞扔到你面前。

“我们送你去葛西车站,你从那里乘车回家。一万够吧?”


原来我被载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一万元用来搭出租车应该绰绰有余。只是……


你没有捡钱,反而看着圆胖男旁边的三白眼男说:“我不要这一万块,叫那个人把他偷走的钱还给我。”

这男人在车上抢走了你的皮肉钱,而且还嘲笑你。不把这笔钱要回来,你誓不罢休。

跟强盗要钱简直就是鲁莽,但不知怎的,你一点都不害怕。

“啥?”三白眼男威吓一声,朝你逼进一步,“王八蛋,有种再讲一次!”

你毫不畏惧地注视三白眼男。

圆胖男笑着扣住三白眼男的肩膀。

“小妞,你胆子不小嘛。好啊,还给她。”

“可是……”

“零用钱我给你。把钱还她!”

圆胖男态度强势,三白眼男只好不甘心地点点头,摸摸口袋。

“拿去。”

他不屑地将钱扔过来,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落在你面前。

你捡起纸钞。

“姐姐。”

头上传来话音。是小纯的鬼魂,他在你昏迷前出现过一次,如今又在靠近天花板顶端的地方来回游动。

“时机到了吧?”

没错,时机到了。

从你发现自己没死的那一刻起,从你发现自己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杀人的决心倏然从天而降,落入你脑中。


条件都凑齐了。动手吧。


你明知此举不正常,却仍坚决执行。

你直视这伙人的老大——圆胖男,问道:“你杀过人,对吧?”

这男人说处理尸体很麻烦,换句话说,他杀过人。

圆胖男扬起嘴角。

“是啊,那又怎样?”

他的语气中泛着一丝冰冷锐利的气息。

此人肯定杀人不眨眼。

“你要不要帮我杀一个人?成功的话我付钱。”

圆胖男双眼圆睁,扑哧一笑。

“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帮我杀人!”你大喊。

三白眼男、三分头男与电棒烫男惊讶地面面相觑。

“哼,有意思。”圆胖男在你面前盘腿坐下,“说来听听。”

直到此时,你才注意到圆胖男搁在膝上那只略黑的手。

一、二、三、四、五、六——那只手有六根手指。

男子见你盯着他的手,贼笑道:“嘿嘿嘿,不错吧?老天爷多给了我一根手指,跟太阁大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