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原口浩平弯下腰,两手指尖搭在卷闸门底部。金属的触感冷冰冰的,从下方缝隙钻入的空气也带着寒意。现在才三月初。
他双腿蹬地,猛地将卷闸门抬起。门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顺势向上卷,但每次卷到一半都会卡住,可能和中柱歪了有关系,毕竟已经用了三十多年。
原口从下面用力把门顶了上去。他也想过干脆换成电动卷闸门,如今早已没了这种想法。
卷闸门一共三扇,他先打开中间那扇,走出去四下看了看。
这是一条双向行车的小路,宽度仅允许两辆车错身通过。车辆稀稀落落,好一会儿才看到一辆小货车驶过,车流量明显不如上周。人行道上也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几个孩子在远处走着,像是去上学。去年这个时候日本的学校都放假了,今年的春假不知是否会提前。原口想起家里有孩子的朋友都在抨击政客,指责他们根本不了解双职工家庭的现实境况。
原口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上午八点。从这条商业街步行至车站仅需几分钟,地段着实不错,却更显得现在萧条,今天还是周一。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身旁传来声响,隔壁陶艺店的玻璃门开了。店主拎着垃圾袋正要往外走。
“早上好。”原口打了个招呼。
“啊,阿浩,早上好。”短发的店主微微鞠躬道。他比原口大十多岁,原口还在上小学时,他就已经在店里帮忙了。
“今天怎么样?有人预约陶艺体验课吗?”原口问。
店主苦着脸,摇了摇头。“预约?怎么可能。前两天周末,一共才来了三组人,这周情况只会更糟。”
“是吗?东京通报了一例聚集性感染病例,咱们县倒还没有。”
店主撇了撇嘴。“没这么乐观,估计再过几天,这里也会出现病例。之前就是这样。按惯例,又要号召大家减少外出和公共娱乐活动了。宅居生活再次开始,不会有人关注什么陶艺品喽。”
“看来我家也够呛。”
“你家应该没事。即便不出门,酒还是会照喝,个人订单反倒会增加吧?”
“不见得。在家喝酒的人,都在网上买成箱的酒,还可以打折。我家主打本地酒,还是得靠本地餐馆和居酒屋的订单维持生计。”
“餐饮业又要遭殃了,旅馆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昨天我听‘丸宫’的人说,他们有好几单预订被取消了。”
“果然还是受影响了啊!”
“这次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接下来的两周,不,没准儿是一个月,都不会有好转,真糟糕!”陶艺店店主说完便提着垃圾袋走开了。
原口叹了口气。丸宫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日式旅馆,通过他们的订单取消数量可以大致预测本地营业额的降幅。
原口来到店旁的停车场。那里停着一辆旧卡车,车身上“原口商店”四个字已经褪色,但现在他没有余力重新喷涂。
他把卡车开到店门口,开始搬运今天要配送的酒。除了给旅馆配送,还得去居酒屋和餐馆。平时要送十多家,今天却只有三家,而且每家的订单量都不多,车后的货厢显得空空荡荡。
送货的过程让他倍受打击。几乎所有店家都表示,明天开始不打算订货了。
“我们也是没办法,游客不来啊!光靠本地人,订了酒也卖不出去。”马上就要六十大寿的居酒屋老板满怀歉意地说,“唉,我也不知道这店能撑到什么时候。今年要是做不下去,只好关张。我和老伴也聊过了。”
原口只能默默点头。现在不管去哪儿,听到的说法都差不多,不再有人说“生意还不错”这样的话了。
这个冬天,一切都变了。不光是这里,整个日本,不,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巨变。这自然是疫情造成的。
在大城市的繁华街区,许多餐饮店已经倒闭。在银座经营了几十年的老牌高级俱乐部也相继关张。就算是疫情不严重的地方也不能幸免,靠旅游业拉动经济的地区更受打击。
这座小镇人口本就不多,几乎所有餐饮店的营收大半都依赖游客。疫情阻断了这里与外界的往来,每家店铺的营业额大幅下滑。即使政府宣布解除紧急状态之后,情况也没有太大改观。
据说特效药已经有了,疫苗也正在研发,但大家都悲观地认为,昔日的热闹景象不会再有了。至少在这座小镇是这样,原口想。
或许偶尔还会一现昨日生机。比如上个月,小镇就迎来了不少游客,酒店、旅馆周末都是客满。为了给客户补货,原口每天都要去餐饮店送酒。每家店都活力满满,老板和店员高兴,客人也都非常开心。
然而,人们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也越来越习惯于去适应。如果哪天东京都知事称“经确认,东京的疫情正在不断加重”,那么第二天,当地政府的宣传车便会在小镇的街道上穿梭,用喇叭高声提醒人们:没有紧急情况,不要前往首都。
到时,人们又会做好准备。不仅从小镇去首都的人少了,从首都来这里游玩的人也会减少,店铺的营业额自然随之下降。几个月以来,类似情况已反复上演。
就在一周前,东京再次发布通告,表示“疫情有扩大的苗头”。用天气预报作比,相当于黄色预警级别,可能很快会上调至红色预警。这一点早已人尽皆知。
一些在东京上学的大学生赶在春假前回了老家。继续留在东京,恐怕连家都回不成。在东京工作的人不少也带着家人回乡探亲。过去一年里,远程办公大受推广。很多人认为,既然不必去公司上班,当然还是回到低风险、管控更为宽松的老家生活更好。
送完货,原口没有立即回店,而是开着货车在居民区转了转。驶离主干道后,道路渐渐变窄。等红灯时,他看到路旁有一块被丢弃的广告牌,夺人眼球的宣传画旁边,写着“幻脑迷宫屋将于明年五月开业!”。文字旁边破了个大洞,像是被人一脚踹烂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原口把货车停在一栋房子前,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或许也因为打小就常来,他并没有觉察到什么特别的变化。现在仔细打量,他才发现这栋房子已经相当有年头了。
下车前,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神尾”这个姓氏,拨出了电话。拨号音响了几声,一直无人接听。挂断电话,原口有些纳闷。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开门下车。
院门上挂着写有“神尾”的名牌,对讲机在名牌下方。原口按下按钮,没人回应。他又试着按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
奇怪,难道出门了吗?他犹豫着打开院门,穿过院子来到玄关。大门应该上锁了吧?他一边想着一边转动门把手。
没想到门开了。看来有人在家。
“打扰了!”原口大声道,但只有他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回响。
“早上好!神尾老师,您在家吗?”
依旧无人应答,原口不知如何是好。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会晕倒了吧?他左思右想,犹豫着该不该进屋看看。眼前的另一扇门紧闭着,他知道门后的起居室特别宽敞。
他想起这栋房子还有一个后院,便从玄关退出来,沿着房子外墙边的过道往里走。他记得有一次,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聚在这个后院烧烤,当时他已经初中毕业五年多了。他从店里带了几瓶酒请大家喝,没想到大家觉得过意不去,纷纷拿出钱来。他想推辞,神尾老师却说:“你就收下吧。你是做酒水生意的,朋友之间再亲密,也不能让你亏本啊。”原口觉得也有道理,便收下了钱。毕业这么多年,这个叫神尾英一的人仍能为他指明人生方向。
过道尽头就是后院。院落一角有棵小小的柿子树,树下和以前一样摆着花盆。但有个地方很是怪异:院里筑了一道围墙,隔开了后方邻居家的房子。眼下,原口站在后院里,看到围墙前堆着几个破破烂烂的瓦楞纸箱,像是掩盖着什么,怎么看也不像严谨的神尾老师会做的事。
原口战战兢兢地走近,两种思绪在他内心交战。他既想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原路返回,又觉得该去看看下面到底藏了什么。后者与其说是出于好奇,不如说是觉得自己有某种义务。
他伸手拉了一下最上面的纸箱,堆叠起来的纸箱便像塌方一样稀里哗啦地滑落在地,露出了藏在下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