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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世第一次知道父亲有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弟弟。那时祖母富子去世,一家人在殡仪馆为守灵夜做准备。

“今晚他是赶不回来了,听说明天的葬礼能赶上,先和你打个招呼。”

英一告诉真世,他弟弟名叫武史。

“我头一次听说呢。为什么过去都没跟我提过?”

父亲有些为难地歪了歪脑袋。“主要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爸爸自己也十多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碰面还是在你出生之前。就连你妈妈,也只在我们结婚前见过他一次。我甚至以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我想,还是不要随便和你提起比较好。”

“为什么不见面?你们关系不好吗?”

“这倒不是。”英一苦笑,“原因很简单,武史在美国工作,经常各地跑来跑去,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我们很难约上。”

“这样啊。”

“不过这次我发邮件告诉他祖母去世的消息后,他很快就回复了,说会回来参加葬礼。我本以为他不会回来呢,还挺惊讶。”

葬礼是第二天中午开始。英一说,武史正从佛罗里达赶回来,明天一早应该就能到达成田机场。真世没有接着问父亲,叔叔在美国做什么工作。对她来说,光是听说自己还有个叔叔就已经够震惊了,哪还顾得上想这么多。

第二天早上,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真世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叔叔。他个子很高,和模特一样有范儿,长相俊秀,一点儿也不像英一。

英一向他介绍了真世。

“你好!”弯腰打了个招呼之后,武史笑着说,“我知道你,你会画画,还喜欢猫。我是武史叔叔,多多关照。”说完,他把手伸向真世。

真世有些不知所措地同他握了握手。他说对了,她会画画、喜欢猫。真世想,也许他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吧。

武史也问候了她的母亲和美。真世听到一句“十四年没见了”,武史在为没能参加兄长的婚礼道歉。

祖母富子与外界往来较少,前来吊唁的人不多,以亲戚为主。葬礼在肃穆的气氛中举行。盖上棺盖之前,人们排队向遗体献花,做最后的告别。

队伍不长,排在队尾的是武史。真世见他手里没有拿花,觉得很奇怪。

轮到武史了。他走近棺材,双手先是轻轻地捧住祖母的脸,再慢慢抬高,挪到祖母胸部上方,接着他合起双掌,手开始上下晃动。

接下来的一幕,真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从武史合十的手中,红色、白色、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花瓣越来越多,转眼就盖住了祖母的胸口。周围的人发出了惊叹声。

花瓣落尽,武史默哀片刻,然后睁开眼睛,放下双手,向遗体鞠了一躬,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了。

他朝真世他们的方向走来,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仿佛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在火葬场捡完骨灰,关系较好的亲戚一起吃了顿饭。真世对初次见面的叔叔十分好奇,很想问他,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做到的?但武史只与英一、和美简单聊了几句,他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真世只能远远地看着。

真世身旁的姑嫂婆姨开始小声聊起了武史。从她们的闲聊中真世得知,武史在美国当魔术师。

“光靠变戏法能吃饱饭吗?”“谁知道呢。不过听说他挺有名的。”“真的吗?能赚多少呢?”“那我可猜不到。刚才的魔术倒是真精彩啊!”……

原来刚才武史是在变魔术。真世竖起耳朵听大家聊天,恍然大悟。

英一致了辞,葬礼就结束了。真世一直没能和武史说上话。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饭时,真世再次向英一打听武史的事。

“你都听亲戚们说了?没错,武史在美国当魔术师呢。”听起来,英一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他为什么想当魔术师啊?”

“经常有人这么问我,不过爸爸也不太清楚。”英一有些为难地皱起了八字眉,跟和美对视了一下。

也许他们之前也聊过这个话题,和美从英一那里了解过一些情况。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微笑着。

英一看着真世说:“他啊,从小就比较古怪,对超能力之类的事很感兴趣。”

“超能力?”

“你听过尤里·盖勒这个名字吗?”

真世摇了摇头。

“尤里·盖勒是个自称有超能力的人,七十年代那会儿非常火爆。他来日本表演过,在这里掀起了超能力热潮。他用超能力把勺子变弯的表演很受欢迎,我和朋友们有阵子也经常模仿来着。”

“把勺子弄弯?真的能做到吗?”

英一笑着摇了摇头。“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那其实是个戏法,热潮也很快就退了。武史正好出生在这股热潮出现的几年前。”

接着,英一讲了下面的故事。

不知为何,武史上小学时,对已经不再流行的超能力产生了兴趣,查了很多资料。当时家用录像机刚刚普及,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尤里·盖勒昔日的录像,在家里反反复复观看。父母问他原因,他也只是答一句:“好玩嘛。”由于他在学校成绩优异,父母也就没多管,以为他很快就会厌倦。

一天晚上,家里做了咖喱饭,吃饭前,武史递给母亲富子一把勺子,说:“妈妈,用这把勺子的话,吃起来会很不方便的。”

英一看了看那把勺子,没发现什么问题,富子也不解地问:“为什么会不方便呢?”

“您看,这下没法用了吧?”武史说着,稍稍转了下手腕。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武史手里的勺子竟然软塌塌地弯了下去。

英一大吃一惊。之前大家早已认定,弯勺子是个戏法,是表演者趁观众不注意时,偷偷把勺子在地板上压弯的。可武史什么手脚也没做,就在空中把勺子变弯了。

共同目睹这一幕的父母也震惊得说不出话。片刻安静后,大家炸开了锅,不停地追问武史怎么做到的,都做了些什么。但武史什么也没说,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又拿了一把勺子,若无其事地吃起了咖喱饭。英一和父母轮番拿起勺子确认,觉得上面一定有什么机关。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把寻常的勺子,绝非指尖稍微用点力就能弄弯的仿制品。

武史始终没有揭秘。“现在我也没弄懂他怎么做到的。”英一笑着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家人面前表演。自那之后,他每天在琢磨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年龄差距太大,我很少跟他掏心窝子聊天。”

“但那不是什么超能力,只是个魔术吧?”真世问,“叔叔那时候就想当一名魔术师吗?”

“应该是吧。这一点,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英一继续讲起往事。

武史升入高三没多久,就说毕业后想去美国学习魔术。他对父亲康英说,这是自己打小就有的梦想,还说自己就是为了魔术而生的。如果不能走这条路,他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武史已经向美国波士顿一家培养魔术师的学校递交了申请,办好了相关手续。他恳求康英借他一百万日元,说五年之内一定还清,如果还不上,就放弃梦想回日本来。

也许是武史的决心打动了康英,康英同意了,还拿出了两百万日元给他,比武史所求的多了一倍。康英叮嘱他:“不成功,不许回日本。”

“知道了。”武史答道,“也许就算功成名就,我也不会再回来。”

感受到小儿子的决心,康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第二年春天,高中毕业的武史直接去了美国。看着弟弟独自收拾好所有的行李,英一确信,这小子定会有一番作为。

没过多久,英一与和美举行了婚礼。武史没有现身,只是从波士顿发了封贺电。在武史赴美之前,英一带着和美与他见了一面。英一婚后第二年,和美怀孕了,接着便生下了女儿真世。夫妻俩看着可爱的小女儿一天天长大,心里说不出地满足。

然而,幸福之神并不总是眷顾神尾家。

康英病倒了,医生诊断是肺癌晚期,仅剩半年时间。卧病的康英不让家里人告诉武史。“他还在为梦想苦苦打拼,是我让他不成功就不要回来,自然不能去干扰他。”

家人都知道,平日里温厚的康英一旦固执起来是不可违拗的。大家最终尊重了他的意愿。最痛苦的人恐怕是富子,但她什么也没说。

没过多久,康英就离开了人世。英一打电话告知武史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对武史说,康英不让家里人告诉他。

“知道了。”武史平静地说,“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回去扫墓,爸爸的后事就麻烦你们了。”

“明白了。”英一回答。

三年后,英一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朋友说,有位日本魔术师在美国声名鹊起,还问英一会不会是他的弟弟,说着递给他一张DVD。

DVD里的画面让英一目瞪口呆——华丽的舞台上,艺名为“武士禅”的表演者正是武史。

武史穿得像个山中修行的僧人。他让一个妙龄女郎站在中间,又从女郎身旁的箱子里抓来大量的稻草,缠在她身上。他的手法娴熟得让人称奇,转眼间那女郎就消失在稻草里。舞台中央,仿佛竖起了一个稻草人。

接着,武史拿起一把日本刀,拔刀出鞘,挥舞刀身,仿佛在展示刀刃的锋利锃亮。他缓步走近稻草人,站定,双手举起日本刀,摆好剑道里上段的姿势。接着,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利刃从稻草人正上方劈了下去。

稻草人被纵切成了两半。可能是因为切口过于整齐,稻草人劈开后的两半仍然立在舞台上。接下来,武史猛地横刀一斩,稻草四处飞溅,稻草人仍未倒塌。然后,武史左右开弓,斜上斜下挥刀如电,将稻草人砍碎。人们尚未看清,他已收刀,被他劈断的稻草如漫天雪花在空中飞舞。

飞舞的稻草纷纷掉落,在地板上积成了一座小山。武史走近稻草堆,跪了下去,口中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下一瞬间,稻草堆燃烧起来,一股火柱腾空而起,渐渐比武史还高,耀眼的火光让人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火焰很快熄灭。火光消失之处,站立着最开始登台的那个妙龄女郎。

片刻寂静之后,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武史双手在胸前合十,低头鞠了个躬。

“真了不起。在那之前,我们只是偶尔写写信、打打电话,武史从没提过他的工作。我一直觉得他在美国打拼应该很不容易,没想到他干得这么出色。我真的很高兴,马上就把录像给祖母看了。”

“好棒啊!我也想看那个录像。”真世说。

“看不到了,那是借来的,我手边也没有。真可惜,当时为什么没有拷贝一份呢?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叔叔在美国这么有名啊,好想看!”

“等你长大了可以亲自去看,当然前提是武史能一直火下去。”

“爸爸你们不去看吗?”

“时间上可能很难协调,而且武史应该也不想让我看到吧。”

“为什么?”

英一低叹一声。“嗯……我也说不好。我总觉得那是武史一个人的世界,我不应该闯进去,过去也一直注意不过多干涉。”

父亲的话,真世不太明白。纵使年龄相差很大,两人也是亲兄弟不是吗?

“最近不怎么联系了,他对我们的近况应该也一无所知。”

“但你跟他提过我吧?”

“提过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他知道我,还知道我会画画、喜欢猫。”

英一有些纳闷。“怪了,我不记得跟他讲过这些事啊。”

“是吗?”那他为什么会知道呢?真是不可思议。

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没再谈起武史。对刚升入初中的真世而言,如何以教师子女这个难堪的身份自处,成了她生活的重心。英一似乎也没有深入了解弟弟生活的想法。

可谁能想到,武史八年前突然回到了日本。至于为什么,他本人一个字都没说。

大概存了一些积蓄,他在惠比寿开了家酒吧。他本不打算搞什么花哨的开业派对,但英一希望能一起庆贺一下。那一次,真世也和父母一同去了叔叔的店。

酒吧不大,除了吧台,只有一张双人桌。对哥哥一家的到来,武史没有不耐烦,但也看不出有多欢迎。

那也是真世时隔十年后再次见到他。看到她,武史开口就问:“你还在坚持画画吗?”

“在。我对建筑设计感兴趣,画了很多房子。”真世回答。

“那太好了。”武史咧嘴一笑。

后来,兄弟俩基本隔几年才碰上一面。和美去世后,英一和武史聊过几次房子的事。对于独居的英一来说,这栋房子太大了,但现在就转手又太可惜。

英一收拾出一个房间,留给武史,尽管武史可能永远不会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