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多由子注意到哲彦从刚才起就看了好几眼壁钟。现在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说要出去一趟,于是正在开放式厨房洗碗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你要去哪儿?”
“去渔具店逛逛。”说着,哲彦拿过夹克,根本没看多由子一眼。
“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会回来的。”
现在刚过下午两点,晚饭最早也要在六点左右。星期六的大白天,这人究竟打算去哪里、怎么度过这整整四个小时?
“今晚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你定吧。”哲彦穿上夹克,拉上拉链,“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点。”
哲彦“嗯”了一声,离开了客厅。
听到玄关的门开了又关、随即上锁的声音后,多由子继续洗碗。或许是精神不集中的缘故,她的手一滑,玻璃杯落在白色的盘子上,结果盘子裂了。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拾起碎片,拿厨房纸包好放进塑料袋。过后她还得用马克笔写上“内有碎片,请多当心”。
那个姓松宫的刑警来过之后,哲彦一直很反常。可能是听说前妻遇害,心里没缓过来吧,但多由子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多由子擦拭着洗好的碗筷,这时门铃响了。她走近对讲机,屏幕里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他穿着西装,但看起来不像推销员。“你好。”多由子拿起话筒应道。
“不好意思,能否请你抽出一点时间?”男人朝摄像头出示的是警察手册。
多由子吃了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我先生现在不在家。”
“不,我有事想问夫人。”
“问我?”
“对,很快。请务必协助我们的工作。”男子语气和缓,但有着不容拒绝的震慑力。
多由子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回答了一声“好”,摁下了解锁键。男人鞠躬后,从屏幕中消失了。
多由子来到卧室,在立式镜前确认穿着是否合适。她在牛仔裤加长款T恤的搭配上添了一件藏青色连帽衫,没有化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涂口红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她快步来到玄关前,只见眼前站着一名高个男子。他五官深邃,面容精悍,肩膀很宽。
“很抱歉休息日前来打扰。”男子再次掏出警察手册举到多由子眼前,“请确认。”
多由子盯着上面的身份信息——加贺恭一郎,警衔是警部补。
“确认好了吗?”
“好了,加贺先生……是吧?”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加贺。”说着,加贺收好警察手册,“你是中屋多由子女士吧?”
“是的。”
“前些日子,你应该见过两名警员,一个姓松宫,一个姓长谷部。”
“是的,他们来过。”
“我和他们在查同一个案子,今天来是想补充性地问一些情况。”
“好,请进。”多由子做出邀请进入的手势。
“不了。”加贺伸出右手,他的手很大,“在你丈夫出门的时候进屋,我觉得不太好。听说附近有一家餐馆,可以的话,能否去那里一叙?”
“啊,好的,我明白了……”确实,就算对方是刑警,和一个男人独处还是令她有些不安。
“你需要时间准备一下吧?我在外面等你。”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来。”多由子来到盥洗室,涂上口红。她还想画眼线,但又怕时间太紧弄巧成拙,于是从客厅拿了一顶帽子戴上,几乎遮住了眉眼。
“让你久等了。”她边说边走出门。
“你工作时用的是旧姓吗?”加贺问道。
“是的。”
加贺指了指刻有“绵贯”罗马拼音的金色门牌。“挂这个门牌,会不会收不到寄给你的包裹和信件?”
“没关系,我给别人的住址上都留绵贯的姓氏。”多由子说,“我差不多像个寄宿者。”
加贺默默点头,说了句“我们走吧”,迈开脚步。等电梯的时候,加贺问道:“你说你丈夫出门了,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说去渔具店了。他的爱好是钓鱼。”
“海钓?”
“不,他喜欢河钓。”
“具体地点呢?”
“我不太清楚,他好像总是去那些很远的地方,秩父、奥多摩之类的……”
“他很积极嘛,那你不去吗?”
“我对自己的体力没什么信心。”
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对貌似夫妇的男女。也许是这个缘故,乘电梯时加贺一直默不作声。
两人下到一层,走出大楼,但加贺只顾寻找餐馆,并不进入正题,一路上都在操作手机。
走进餐馆后,他们选择了最里面的桌子,从自助台取完饮料后面对面坐下。多由子喝橙汁,加贺点的是黑咖啡。
“听说上次松宫警官和你丈夫就是在这家店谈话的,关于那次谈话,你丈夫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说他很吃惊……得知他前妻被杀,我也吓了一跳。”
“你们聊了什么?”
“我告诉他警察向我打听他的不在场证明,他说他也被问到了。毕竟不久前他刚和前妻见过面,警察怀疑他也是自然。”
“我们并没有怀疑你丈夫,只认为他可能知道某些重要信息,因为我们确认案发前不久,他和被害人有过联系。”
“好像是对方主动联系的。我先生说他被叫出去见面,但并没说什么重要的事。”
加贺颔首,仔细打量着多由子的脸。“警方打听你丈夫的不在场证明,你应该很不高兴吧?”
“与其说不高兴,其实更多的是困惑。”
“我想也是,普通人很少会被问到这些,不过请你放心,我们已确认你丈夫有不在场证明。请多包容。”
“哪里。”多由子说着,拿起装有吸管的细长包装袋,撕破一端,将吸管插入玻璃杯中的橙汁。
“得知案发后,你丈夫表现如何?有什么异常吗?”
多由子思索片刻:该不该说他鬼鬼祟祟的,好像在隐瞒什么呢?她有些犹豫,最终决定不提此事。“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迄今为止,你丈夫有没有提起过前妻?”
“他基本上没对我讲过,应该是在照顾我的心情吧。”
“前妻在自由之丘经营咖啡馆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先生好像也不知道,他说还是你们来了之后才知道的。”
“你知道店名吗?”
“是叫……弥生茶屋吧?听说是她从自己的名字里取的。”
“没错,花冢弥生的弥生。”
“我听他说过前妻叫弥生,但不知道姓花冢。”
“这个姓挺少见的,据说枥木县比较多……”说到这里,加贺把手伸进内侧口袋,说了句“不好意思”,掏出手机站起身来,像是要接电话。
多由子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一个小腹隆起的女人和貌似是她丈夫的男人一起进入餐馆,两人都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幸福。
“不好意思。”加贺回到桌前,顺着多由子的视线望去,“那对夫妇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生呢?”
加贺边点头边坐下。“肚子这么明显,可能下个月吧。”
“大概吧。”
“离邂逅不远了。”
多由子看着刑警的脸。“邂逅?”
“弥生茶屋的常客说,花冢女士很喜欢这个词。”
“邂逅……吗?”
“她常这样说,邂逅各种各样的人会让人生变得丰富多彩。她觉得和你丈夫绵贯哲彦先生的邂逅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所以并不后悔结婚。”
原来是这样。多由子想,哲彦几乎不提上一段婚姻,偶尔说到时总带着几分怀念,这种感觉大概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想必对双方来说,这段回忆并不糟糕。
“所以,当像刚才那位一样怀有身孕的客人进店时,花冢女士总会说:‘你马上就会有一次美妙的邂逅了,一定很期待吧。’对婴儿来说,和母亲见面自然是人生中的初次邂逅了。”
多由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停地眨着眼睛,又把气吐了出来。“她本人好像……没有孩子。”
“的确没有,可能正因如此,她才会这样类比。”
多由子拉过玻璃杯,不知该如何发表意见,此时夸赞略显空泛,于是她问:“弥生女士……是一个怎样的人?”
加贺抿了一口咖啡。“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手下的侦查员们告诉我,所有人都对她印象很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人。她能牢牢记住来店一次的客人的脸,下次再来时会打招呼说‘前些日子承蒙光临,非常感谢’。她很擅长做生意,一般人很难像她那样周到。”
“好优秀的人。”多由子垂头盯着玻璃杯中的橙汁。
“不过人是多面的,我们不能臆断。”加贺补充道,“刑事案件中常有这样的情况:逮捕凶手后,周围的人吃惊地表示不敢相信。被害人同理。大家都敬仰爱慕的人以意想不到的原因与人结仇,这种例子多的是。听完凶手的讲述后,有时就能理解犯罪动机并不见得出于怨恨。人心难测。”
是啊,人心难测,有时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多由子在心中低语,搓着双手,脑海中浮现出哲彦的脸。
“我再说另外一件事,”加贺说,“四天前,你丈夫请了假,没去公司。”
“啊?”多由子睁大眼睛表示惊讶。她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
多由子摇头道:“不知道。”四天前的早上,哲彦先出门上班。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他没说要请假。
“这几天你丈夫大概几点到家?”
“比较晚,有时会超过晚上九点。”
“他怎么解释的?”
“说是公司聚餐或接待客人。”
“原来如此。”加贺附和道,欲言又止。
“难道不是?那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请你告诉我,拜托了。”
加贺故意不理会多由子的情绪,端起咖啡杯细细品味后,平静地将杯子放回托盘。“四天前,你丈夫去了宇都宫。”
加贺的话令多由子呼吸一滞。“宇都宫……为什么去那里?”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花冢这个姓氏在枥木县比较常见。花冢弥生女士出身宇都宫,她的父母住在那里。绵贯哲彦先生和他们签订了委托合同。”
“什么?合同?”
“花冢女士过世后,需要处理各种身后事,包括解除房屋租赁合同、办理店铺停业手续等。这些事通常由遗属完成,但两位老人年事已高,住得又远,办理起来有困难,于是决定签订委托合同由绵贯先生代劳。你好像对此并不知情?”
“我完全不知道。”
“你丈夫这段时间回来得晚,应该也是因为在处理这些。他也向警方索要过花冢女士的信息。”
“我先生竟然……”
“当然,我们绝对没有因此怀疑他。”加贺的表情堪称笑容可掬,“刚才我也说了,我们已确认绵贯先生有不在场证明,只是他代遗属办理各种复杂的手续这一点让我们起了疑心。我们向花冢女士的双亲核实后才知道,他们没有寻求帮助,是绵贯先生主动提议的。”
“是他主动……”
“这么麻烦的事,为什么主动去做?你不觉得对此抱有疑问很合理吗?我自然联想到,或许他打算调查前妻的某些情况。我想你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有什么线索,所以今天登门拜访。”加贺以敏锐而深邃的眼神注视着对方,“怎么样,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多由子低下头,拼命克制着情绪,但桌下紧握的双手还是颤抖了起来。“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勉强挤出这句回答,不知道面前的刑警是否已察觉她内心的慌乱。
时间沉默而凝重地流淌着。多由子不知道加贺在用怎样的表情盯视自己,害怕得不敢抬头。
“原来如此。”不一会儿,加贺沉稳的声音传来,“我可能说了一些多余的话。没准你丈夫只是因为事关前妻才很难对你开口。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要不要向你丈夫确认,由你决定,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否与案子有关。”
“嗯……”多由子仍然低着头,“我会考虑的。”
“那么,最后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就一个。我说过,我们已经确认过绵贯哲彦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但松宫他们有一件事忘了确认,那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请问,那天你在哪里,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