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行伸走出KTV,室外空气中的阵阵凉意令他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时才发现全身已冒出冷汗。湿漉漉的衬衫紧贴着皮肤,感觉很不好受。他的心脏仍快速跳动着,没有丝毫平静下来的迹象。刚才他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去,但毫无疑问的是,松宫的怀疑非但没有消除,反倒进一步加深了。
当对方展示花冢弥生小时候的照片时,自己肯定面色惨白,现在却脸上发烫。行伸陷入了半混乱的状态,迷迷糊糊中想着,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对此早已有所准备,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他停下脚步,仰望夜空。今晚天气晴好。如果是在怜子的老家长冈,或许能看到很多星星,但他只能辨认出其中一颗。望着那颗星,行伸喃喃自语:“怜子,我该怎么办?”
行伸从未忘记十五年前那一天发生的事。那一天,终获一线曙光的喜悦被击得粉碎;那一天,希望彻底化为绝望。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行伸吃完烤面包和煎蛋,正在喝咖啡。怜子说希望行伸能陪她去一趟爱光妇女诊所。“院长说有重要的事要谈,希望今天我们能一起过去。”怜子显得有些不安。
行伸将视线移向妻子的小腹,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怜子面色不悦,歪了歪头。“上次检查时,他们明明说很顺利。”
“会是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
怜子怀孕已有九周,连妊娠反应都令她觉得幸福。平安无事地撑到生产的那一天,是夫妇二人共同的愿望。
难道是发现胎儿有异常?高龄产妇生下残疾儿的概率较大,这一点院方最初就做过说明。
“不会是唐氏综合征吧?”行伸脱口而出。
“现在还没到能检测的时候。”
“那是其他毛病?”
“有可能。”怜子用严肃的目光看着行伸,“你会陪我去吧?”
“当然。”行伸点点头,“我们一起去找院长。”
“我把话说在前面,我是不会放弃的。”
“放弃什么?”
“这个孩子。”怜子说着,摸了摸肚子,“不管有什么毛病,我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长大。”
行伸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妻子的眼睛,慢慢吐出气来。“当然,这还用说嘛。”
“那就好。”怜子的表情终于稍稍缓和。
下午,夫妇二人一同前往爱光妇女诊所,刚一到达就被带进了院长室。那里有两人正在等他们。一个是院长泽冈,自最初讲解不孕治疗以来,已见过数面;另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此前行伸从未见过,他自称神原,是负责体外受精的医生。
“前些日子检查的时候,我对夫人说进展顺利,但之后我接到了神原的报告……”说到这里,泽冈支吾着,望向身旁的神原。
“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吗?进展不顺利?”行伸问。
“不不,那个……顺利是顺利,但……”神原舔了一下嘴唇。他脸色发白,表情有些僵硬。“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太顺利了,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
“你说什么?”行伸与怜子对视一眼后,将视线移回神原身上,“什么意思?太顺利了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从喉结的活动可以看出神原咽了一口唾沫,“此前夫人的受精卵就算状态良好,也很难发育成熟。这次的情况也一样,受精卵的状态甚至称不上良好,所以我们抱着很有可能失败的念头进行植入……这些我们也对夫人讲过。”
“确实讲过。”怜子答道,“我和我先生商量过了,如果这次不行就放弃。”
“可是现在已经顺利怀上,发育得也不错,难道不是吗?”行伸问。他不明白医生们到底想说什么,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是这样的,”神原苦着脸,看上去十分难过,“我们有可能弄错了。”
“弄错了?弄错什么了?”行伸的语气听起来更严肃了。
“弄错了……受精卵……”
“你说什么!”行伸的心脏在胸膛内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们可能拿了其他患者的……卵子……受精卵……然后植入了……夫人……体内……”神原声音颤抖。
怜子在行伸的身边双手掩面,无力地垂下了头。
神原突然跌下沙发,两手撑地,额头紧贴地板,向两人下跪谢罪:“我必须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歉意。真是太对不起了!”
一旁的泽冈表情苦闷地站起身,一言不发,深深地低下了头。
行伸脑中一片空白。他看了看眼前两个低头的男人,望了一眼身旁垂着头的妻子,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表上。一个看似离题的念头瞬间在脑中一闪而过:接下来有什么要做的事吗?
行伸立刻意识到,接下来必须抗议,必须让对方做出解释。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就算为此耗费再长时间也在所不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伸语调平和,但他只是没有余力表露情感罢了,“请你们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请详细说明。”
“神原,”泽冈说,“给汐见先生他们做一下解释。”
“是。”神原抬起头,“我们把受精卵放在有营养液的器皿中培育,盖子上面贴着写有患者名字的标签。这个盖子可能盖错了,然后我们就这样,错误地把那个受精卵植入了夫人的……”他的声音越发虚弱。
“为什么……”行伸呻吟似的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不是在操作我们的受精卵吗?为什么还混有其他人的受精卵?”
“是这样的……另一个患者寄存了两个受精卵。我们确认发育情况后,选择状态更好的一个收进了保管库,另一个则留在了操作台上。我们本打算处理掉的。”
“那为什么不马上处理?就是一直放着才会弄错的,不是吗?”
“您说得对。”插话的是院长泽冈,“不在操作台放置两个以上的受精卵是基本原则,也是我院定下的规矩。”
“所以是这个人违反了规定?”行伸指着神原说。
“是的。我问了一下,当时其他职员在忙着做别的检查,所以他必须一个人完成几项工作。”
“这个能拿来当借口吗!”
“当然不能,这完全是神原的失职。”
“对不起……”神原一直在道歉。
行伸一把揪住头发。他无法平息情绪,想痛骂对方却又觉得有其他更该做的事。为了厘清思路,必须先冷静下来。他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两个医生一直保持沉默。
“你说的是有可能,对吧?为什么不肯定地说是弄错了呢?”
“现在还……不能……”神原始终不抬头,说话也吞吞吐吐的。
“现在还不能肯定。有可能弄错,但也有可能没弄错,是不是这样?”
旁边的怜子好像突然动了一下。
“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还是拿错的可能性更大……我觉得应该是我弄错了……”
神原含糊不清的说明令行伸心烦意乱。“什么情况?请你仔细说清楚!为什么你们直到现在才发现弄错了!当时都没发现的话,现在也不可能发现啊!”
“不,这个……刚才我也说了,按夫人的……受精卵的状况,我觉得不太可能顺利发育到目前的阶段。我回顾当天的操作记录,想到或许是自己犯下错误,于是来找院长商量。”
“听了神原的说明,我吓了一大跳,觉得必须尽快告知你们夫妇,于是联系了你们。说实在的,我们再怎么道歉也无济于事,只能说,请允许我们怀着最大的诚意来解决这个问题。”泽冈一脸苦涩地接过话茬。
行伸看了看身边的怜子,只见她刚刚捂着脸的手现在搭在腹部,仿佛是在轻轻询问肚子里的孩子。
“可能性……并不为零,对吗?”行伸对神原说,“我的意思是,现在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的可能性并不为零,对吧?你说你犯下错误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吧?还是有可能没拿错的,对吗?”
“话是这么说……”
“那就确认一下吧。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应该有办法确认吧?不检查一下,什么都不好说。”
“这个……”神原只说了两个字,便咬着嘴唇不再吭声。
“请你们做一次检查,”行伸说,“越快越好。如果是我们的孩子,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不是,到时再请你们承担相应的责任。”
神原抬起头,眼睛因充血而发红。“确认亲子关系必须做羊膜穿刺检查,至少需要怀孕满十五周。如果那时再决定终止妊娠,夫人的身体所承受的负担就太大了。”
神原颤声说出的话,令行伸的烦躁达到顶点。他用尽全力拍打面前的桌子,怒吼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神原的下半张脸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还有一种方法,是绒毛取样……”
“绒毛取样?”
“绒毯的绒,毛发的毛。绒毛是胎盘的组成部分,所以采集到绒毛就可以鉴定亲子关系。”
“这个检查可以在现阶段做,是吗?”
“理论上可行,只是技术上有难度,而且很危险,所以日本几乎不做。流产的风险非常高。如果你们做好了流产的心理准备,我们可以安排检查。”
行伸拼命克制揪住对方衣领的冲动,什么叫“做好了流产的心理准备”啊!你知道我们为这次怀孕倾注了多少心血吗?
怜子始终一言不发,她的眼泪落在地板上。
“我们考虑一下。”行伸来回打量着泽冈和神原,说道。
回家路上,行伸和怜子都没有说话。一到家,怜子便倒在卧室的床上。行伸以为她会掩面哭泣,却没有听到呜咽声,后背也没有一丝轻微起伏。
“怜子。”行伸唤道,“你说怎么办?”
妻子没有回应。
是啊,她也给不出答案,行伸对自己说。他独自来到客厅,喝起了加冰的威士忌。不喝点酒是无法冷静思考的。
只能同意检查,这就是他的结论。冒着流产的风险也得查。问题在于检查的结果。
如果是我们的孩子,那就谢天谢地了。两人只要和之前一样关注怜子身体的变化,祈祷孩子平安长大即可,可如果不是,如果那不是我们的孩子……
那就不能生下来。放弃,也就意味着终止妊娠。
行伸握紧手中的古典杯。终止妊娠,然后该怎么办呢?再次接受不孕治疗吗?不是已经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了吗?
听到有动静传来,行伸抬起头,见怜子朝客厅走来。她低垂双目,走近餐桌,在行伸对面坐下。
“你还好吗?”行伸问。
怜子短促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行伸手边,好像是在看古典杯。
“要不要来点?”
怜子迟疑似的舔了一下嘴唇,随后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喝。”
“也是,”行伸点点头,“还不知道检查的结果。”
孩子是我们的可能性并不为零。
怜子轻抽鼻翼,做了个深呼吸,凝视着行伸的眼睛,说:“不做检查。”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啊?”行伸感到困惑。
“今天早上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得想想。”
“不管有什么毛病,我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长大。我是这么说的吧?”
“我记得这句话。”
“所以……”怜子用双手紧紧护住腹部,“我们不做检查。”
行伸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明白妻子在说什么了。“等一下,你要知道,这孩子有可能不是我们的。这和孩子得了什么病可完全不一样!”
“一样的。”怜子眼神坚定,“这种病叫遗传基因上没有关联,而且还不确定,只是有可能罢了。我们不检查就不会知道,只要一直不知道就行了。你不这样想吗?”怜子一口气说完这些,没有丝毫停顿。
行伸挠着头,不知所措。现在的局面完全超出他的预想。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怜子将目光落在腹部,“这孩子是最后一个了,是我们可能孕育的最后一个孩子。现在放手的话,就再也得不到了。我很清楚。所以,我要生下来。”
怜子的语气十分淡然,令行伸无法反驳。他也有同感,这将是最后一个。
第二天是星期日,两人再次来到爱光妇女诊所,将共同的决定告知泽冈和神原。
医生们难掩惊讶。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泽冈再三确认。
“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行伸瞥了一眼身边的怜子,开口说道。
怜子的眼角没有泪痕。自从宣布要生下孩子后,她再没哭过。
“既然你们说没问题,我们当然尊重你们的决定。”泽冈说,“这么一来,会有几个问题……”
“我知道。你是说,如果孩子生下来后发现不是我们的,该怎么办,对吗?”
“没错。”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首先,我们无意检查孩子是否为亲生,这是一个大前提。好在我是A型血,我妻子是B型血,无论孩子的血型是什么都不矛盾。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选择相信,相信这肯定是我们的孩子。所以,”行伸继续道,“你们也必须做出承诺,绝不能曝光这件事。不仅如此,还要请你们忘掉所有的一切。这里没有发生过拿错受精卵的事故,院方也从未对我们做过说明。汐见怜子生下的孩子无疑来自于她自己的受精卵——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都希望你们能够一口咬定。”
泽冈在一旁听着,神情微妙。想必他心中五味杂陈。此事一旦公开,院方的名声将一落千丈,行伸夫妇起诉并要求巨额赔偿也是理所当然。现在事态竟然能就此平息,无须付出任何代价,着实出乎意料。身为医生,他良心受到谴责,却感觉死里逃生。当然,始作俑者神原更是松了一口气。
“能不能做出承诺?”行伸问。
“我们保证。”两个医生低下头说。
此后,怜子换了一家医疗机构,行伸夫妇再也没去过爱光妇女诊所。行伸和怜子约定不再谈论此事。他们互相发誓,绝不怀疑孩子是否为亲生。
两人遵守约定,绝口不提此事。行伸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妻子的身体状况,什么也不去想,一心盼望着预产期。久而久之,他们已差不多淡忘了泽冈和神原的话。忘了就好,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就好,行伸这样告诉自己。遗憾的是,记忆并不能完全从脑中消失。
如此这般,光阴似箭,怜子平安生下一个女婴。
就是这一次。就是这个孩子。望着熟睡的宝宝,行伸暗自发誓,这一次,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
然而——
那令人忌讳的想法——也许这不是我们的孩子的想法,总是牢牢地吸附在脑中一隅,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行伸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地方。
前来庆生的人们异口同声:孩子像哪边呢?女孩子应该像父亲吧?好像不太对啊,还是像母亲多一点吗?也有人满不在乎地说,跟哪边都不太像啊。当然,行伸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即使在这种时候,怜子也总是报以一笑,好像完全不在乎。行伸很想知道妻子的真实想法,但他问不出口,也不能问。
就这样,汐见家重新扬帆起航。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知道他们悲惨往事的人都很佩服他们能重新站起来。
那份幸福很真实。一抹不安与疑惑仍驻留在内心深处,但只要和萌奈在一起就能暂时忘记。行伸觉得自己对萌奈的感情和对待绘麻与尚人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同。遗传基因又怎样?她就是我们的孩子,无论谁说了什么,她都是我家的孩子。
但是,如果有人说这只是他一厢情愿,行伸将无言以对。毕竟,如果确信萌奈是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如此反复琢磨呢?
他绝不能在态度中表露出这种纠结,特别是对怜子。绝不能让怜子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行伸自认为是一个好父亲,用对待绘麻和尚人的方式对待萌奈,然而,这些瞒不过怜子的眼睛。
行伸是在病房里明白这一点的。
白血病病情进一步恶化,怜子瘦弱得像变了个人,但她眼里还有神采。她握住行伸的手,说有话要讲。“关于萌奈……”
行伸咽了口唾沫。“什么事?”
“孩子他爸,你一直很痛苦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很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吧?”
不是约好了不谈这个话题的吗——行伸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怜子一定是做出重大决定后才开口的。“我自己倒没觉得……你这样认为吗?”
怜子轻声笑了起来。“最初我以为你只是有点不知所措,这也难怪,男人本来就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已为人父,绘麻和尚人在世的时候,你也多少会这样。可是孩子他爸,你对萌奈的态度还是有点不一样。没多久我就明白了你的真实想法。你肯定很内疚吧?”
妻子的话令行伸心头一震,不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而是因为她指出的问题令他出乎意料。行伸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脸,等待后续。
“你在困惑,真的可以就这样把萌奈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吗?不是一天两天,从萌奈一出生起你就是如此。不对,没准从出生前就开始了。你在想,我们的行为是否违背了生而为人的原则,毕竟我们可能抢了别人家的孩子。萌奈真正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们得知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出生,会怎么想呢?这就是你的烦恼吧?面对萌奈,你总抱有一种负罪感,犹豫应不应该告诉她真正的父母另有其人。你一直在烦恼。”怜子的唇边挂着浅笑,仰头看着行伸,“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吗?”
“你认为萌奈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萌奈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无可动摇,是我生下了她。”怜子强有力地断言道,“我们女人,不,我们做母亲的人,就是这么自私又任性。我不管受精卵是谁的,只要是我生的,那就是我的孩子。这个和遗传基因没关系。基因算什么东西!不好意思,我没有一丁点负罪感,这样挺好,不过前提是现在的生活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情况变了,要选择的路也就变了。”
“情况变了?”
“如果我能一直当萌奈的妈妈就没问题,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所以我才要和你说这些。”
“怜子,说这种话可不太……”
怜子躺在床上,笑容依旧,摇了摇头。“孩子他爸,我在讨论现实问题,你配合一下。我要是不在了,你肯定会更烦恼。萌奈可能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今后能不能和她顺利相处,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你知道吗?现在DNA鉴定很方便,说不定哪天你和萌奈必须做亲子鉴定。到那时,你肯定难以冷静面对现实。”
行伸低头不语。怜子全部说中了。即使遗传基因上没有关联,怜子毕竟是萌奈的生母,而自己是怜子的丈夫。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他。失去这层关联,他和萌奈会怎么样呢?他光是想想都很不安。
“孩子他爸,”怜子轻声说道,“等我死了,你想怎样做都可以。”
“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为了萌奈好,告诉她真相也没问题。如果你累到无法继续隐瞒,即使不确定是否为了她好,也可以实话实说。一切都由你来决定。只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我想当萌奈的妈妈,直到死。”
“怜子……”
“对不起,我是一个狡猾的女人。”说着,怜子缓缓闭上眼睛。
行伸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恐怕怜子很早——也许就在刚生下孩子后不久,便意识到萌奈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她没让行伸察觉到一丝迹象,从始至终都完美地履行母亲的职责。“我就是这么自私又任性……没有一丁点负罪感……”话虽如此,行伸并不清楚怜子的真实想法。她也有难言之隐,不是吗?
没过多久,怜子离开人世。
与萌奈的二人生活即将开始,行伸更加混乱与不安。他坚信这个女儿是自己仅存的精神支柱,可他又怀疑生活是否真的可以这样继续。假如总有一天要说出真相,那还不如早点说。怜子的话正中要害,行伸的良心确实受到了谴责。自己所做的事真的是为萌奈好吗?到头来还不是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萌奈真正的父母就在这世界上的某处生活着,行伸对他们的负罪感也一直没有消失。
答案无从寻觅,唯有时光不断流逝。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敏感多思,不可能接收不到父亲的烦恼与纠结。就在发生“手机事件”的那一天,萌奈再也无法忍受父亲这沉重的念想,将积蓄已久的愤懑全部发泄。
那天之后,行伸一直很苦恼。到了最近,他开始觉得是时候对萌奈说出真相了。
今年年初,他决定去见泽冈他们。萌奈马上要升入初中二年级,两人已经几个月没在一起吃饭了。行伸说想面谈,泽冈没有拒绝。
爱光妇女诊所翻盖了新楼,泽冈和神原老了不少。神原不直接参与治疗,只做技术指导。行伸本想问问神原能指导什么,但忍住了。他并不打算翻旧账。
行伸简单说明了近况。泽冈和神原对于怜子的病故都很吃惊,神情悲痛。
“问题是我的女儿——取名为萌奈的这个孩子。”行伸说,“我直说了,受精卵确实是拿错了。我们并没有做检查,但在一起生活就知道,女儿不像我们。我感觉不到遗传基因上的关联。”
行伸看出两人的表情开始僵硬。神原哭丧着脸,双手抱头。
“请不要误会。”行伸说,“我并没有因此觉得我们当时的决定错了,我坚信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萌奈拯救了我和怜子,这个家得以再次幸福。怜子命数不长,但她还是度过了一段安稳而快乐的时光。现在怜子去世了,考虑到将来,我认为隐瞒真相不太好。”
“您要向您女儿说明真相吗?”泽冈以谨慎的口吻问道。
“如果这对她有好处的话。”
“您的意思是……”泽冈侧头表示不解。
“我女儿知道真相后,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那时我必须给予她坚定的支持,帮她渡过难关。只是,当她振作起来,想必心里还是会有疑问: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已经决意挑明真相,自然需要告知部分信息,所以首先得了解情况。反过来说,如果不知道萌奈真正的父母是谁,我也很难对她开口。”
泽冈看着行伸,神情紧张。“您是要我说出那个受精卵的所有者,对吗?”
行伸直视对方的眼睛,说道:“我理应有权知晓。”
“可当时你们不是说,彻底忘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吗?”
“对外是这样,今后我无意公开,也会让女儿保密。我保证。希望你能告诉我。”
“如果我拒绝呢?”
“请不要拒绝,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行伸低下头,说了声“拜托了”。
“把事情闹大的意思是指……采取法律手段吗?”
“如果你们拒绝,我会考虑。”行伸注视着地毯。
室内陷入沉闷的死寂,行伸只能听到隐约的呼吸声,也不知是泽冈还是神原发出的。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泽冈说,“但是,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们都不能侵犯患者的隐私。即使您要诉诸法律或向媒体公开,我也无意改变立场。希望您能理解。”
行伸抬起头,看到了泽冈的头顶。泽冈正双手抵着桌子,神原也在旁边低着头。
行伸想,他们大概已经认定他不会这样做。他的确无意公开事实。公开没有任何好处,只会伤害萌奈,说不定自己也会遭到抨击:明知有可能拿错了受精卵还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又来找麻烦,太卑鄙了。
行伸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没办法了。”
“您能够理解我们,真是太好了。”
“我不接受你们的说辞。其实我早就知道求你们也没用。”
“非常抱歉。”泽冈再次低下头。
行伸背负着徒劳感和无力感踏上归途。一想到萌奈,他便情绪低落。他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和女儿相处,自己又该怎么办。
行伸拜访爱光妇女诊所后过了三天,神原联系他说有要事相商,于是两人约定在行伸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今天和您见面的事,我没对泽冈说。”神原表情僵硬地开了口,“联系您是我个人的决定,希望您今后也不要对泽冈说起。”
行伸调整呼吸,说道:“你会告诉我,是吗?那个……受精卵的所有者是谁?接到你的电话后,我一直在期待。”
神原缓缓眨眼,略微颔首,从外套内侧拿出一个茶色信封,将其放在行伸面前。“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都在里面。”
“我可以现在就看吗?”
“请。”神原简短地答道。
信封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绵贯弥生”,此外还有住址和电话号码。
行伸吐出一口气,凝视神原,问道:“你为什么又想告诉我了呢?明明前几天你们还那么顽固。”
神原挑起一边嘴角,皱起了眉头。“泽冈和我立场不同。院长如果泄露了患者的个人信息,一旦曝光,损害的是机构的名誉。我个人擅自行动,只要我受到惩罚,机构的名誉不至于全失。”
“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神原轻轻点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很烦恼。越是回想,越是确信自己犯下了错误。我满脑子都在想,让一个女人生下了别人家毫不相干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我盼望着就这样无事发生,但又觉得不可能。我预感到,终有一天我将不得不通过某种形式承担起这个责任。听泽冈说汐见先生来电,我就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行伸将目光落在手中的纸上。“你觉得给了我这个,就算承担责任了?”
“不是的。”神原摇了摇头,“我没这么想过。相反,现在才是开始。”
“现在才是开始?”
“如何使用这份个人信息,是汐见先生的自由,一切由您决定。至于因此而造成的一切后果,则由我来承担,对此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与医生身份不符的低调而谦恭的措辞,传递出了神原的真情实意。
“我确实看到了你的诚意,也明白把这种东西交给外人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不会草率行事。采取行动时,我会联系你,当然也可能事后报告。”
“您能这么做,我感激不尽。说实话,我很在意,不过我不会干涉。一切都由您做主。”
“好,”行伸的表情逐渐柔和,“谢谢你。”
神原的表情却扭曲起来。“您还说谢……”他没再说下去。
行伸知道了萌奈的生母,但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无法马上给出答案。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时,不可草率地去联系。思考过后,他决定先做个调查,了解一下对方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无家人等。
行伸决定趁休息日前往神原告知的住址。他不打算与本人见面,姑且只确认一下住址。这样能一定程度上了解对方的生活水准。他推测此人应该不属于低收入阶层。爱光妇女诊所的治疗费用不低,更何况如果经济上不宽裕,又怎么会去做不孕治疗呢?
行伸没有猜错。对方住在一个清静的高级住宅小区,然而此处的名牌上写的不是“绵贯”。行伸又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这个姓氏。他困惑地在周围徘徊,这时附近的独栋住宅里出来了一个主妇模样的中年妇女。看她并无急事的样子,行伸叫住了她,说正在找一户姓绵贯的人家。
“绵贯家搬走了,”女人点了点头,“好几年前……可能十几年前就搬了。”
“您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
“没听说,但两人似乎离婚了。”
“离婚了?”
“先是绵贯先生搬了出去,绵贯夫人一个人住了一段时间后,把房子转手了。”
“孩子呢?”
主妇对行伸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孩子,所以离婚才那么顺利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打扰了。”行伸还想打听绵贯夫妇的为人,可惜缺少留住对方的借口。
他们没有孩子——这句话引起了行伸的注意。行伸想,这还真是讽刺。神原说他们从对方的两个受精卵里挑选发育状况良好的那个放进了保管库,准备把另一个处理掉。这个多余的受精卵被植入怜子体内,使她怀孕并生下了萌奈,然而那个理应状况良好的受精卵,最终却没能让绵贯弥生怀上孩子。
如果没有拿错受精卵,萌奈自然不会出生。要问这样是不是更好,行伸依然感到迷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行伸给神原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神原自然不知道绵贯弥生离婚和搬家的事。
“手机号码可能没变,但我也不能贸然打过去,正在想到底该怎么办。”行伸说。
“我打过去也很奇怪。人家会怀疑为什么现在还来找她,毕竟我们最后一次打交道是在十五年前了。”
那是自然……行伸陷入沉默。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这时神原开口道,“也许能成功。”
“什么办法?”
“前几年机构改建的时候,我们销毁了一批已过保管期限的个人信息,但我可以不提此事,对绵贯女士说我们打算寄一些相关文件给她,想知道她现在的住址。如果用机构的固定电话打过去,我想对方不会怀疑。”
行伸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问神原能否帮忙。神原回答说能做的一定会尽力。
这个方法十分成功。几天后,神原发来邮件,里面写着一个位于世田谷区的地址。原来对方离婚后恢复了旧姓,现在叫花冢弥生。
行伸赶在下一个休息日去了一趟。地名叫上野毛,住址是公寓楼里的一个套间。公寓楼非常漂亮,感觉不是穷人能住得起的。问题在于,行伸连这个名叫花冢弥生的女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公寓楼旁蹲点也无济于事。
他想到一个主意——委托信用调查公司。学生时代的一个朋友经营着几家餐厅,雇用新员工时曾用过类似服务。他决定请朋友介绍那家公司给他。
“你要调查谁?是你女儿有男朋友了吗?”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朋友一脸坏笑的样子。
“怎么可能,那丫头还只是初中生呢。不是这个,是亲戚托我办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得知调查对象是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时,朋友一下子没了兴趣,语调随之平淡:“那家信用调查公司收费不低,不过工作细致,值得信赖。”
朋友把联系方式告诉行伸,行伸马上打了过去。先提朋友的名字再谈正事,接下来就好办多了。双方当天就见了面。行伸给出花冢弥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委托对方调查其职业、爱好、人际关系等,凡是和这个人有关的信息都可以。
一周后,行伸收到了调查结果。报告书涵盖花冢弥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报告书可知,花冢弥生正在经营一家名叫弥生茶屋的咖啡馆,至今单身,没有固定交往的男性。
行伸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去拜访弥生茶屋。那天是他第一次来到自由之丘附近。
见到花冢弥生的一瞬间,行伸大感震惊,不再怀疑。待萌奈长大成人、再上点年纪之后,一定会成为这样的女人。萌奈和她的气质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和萌奈朝夕相处,才会感触颇深。
那天之后,行伸一有空就去弥生茶屋。当他开始和弥生进行比较私密的交流时,他意识到自己十分享受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
不久他开始想,如果这个女人能成为萌奈的母亲该有多好。她们是货真价实的母女,血脉相连,倒不如说本就应该生活在一起。
和她结婚,是否就可以实现这个想法?想到结婚,行伸立刻感觉门槛高了许多。弥生没有固定交往的男性,但未必会接受行伸的求婚。之所以单身,想必她有自己的人生观,更何况行伸还需要顾及萌奈的感受。
思来想去,他终于做出决定。
行伸趁打烊时进店,对弥生说有要事相商。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紧张,弥生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害怕。
行伸说出爱光妇女诊所的名字,问弥生十五年前是否在那里接受过不孕治疗。
弥生露出吃惊的表情,目光闪烁,问行伸怎么会知道。
“是爱光妇女诊所的人告诉我的。出于某种理由,我一直在找你。我来这家店并不是偶然,而是为了见你,为了确认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见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说谎。”
“为什么要找我?”
行伸做了个深呼吸。他注视着弥生的眼睛,继续说道:“你可能是我女儿的母亲。”
弥生略微睁大眼睛,发出一声低呼。她应该无法理解刚刚听到的话。这也难怪。
“十五年前,我的妻子也在那家机构就诊,通过体外受精怀孕,但是很快我们就从院长和主治医生那里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妻子肚子里孕育的可能是别人的孩子。”行伸讲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起初弥生一脸困惑,听着听着,她的眼神逐渐严肃。
“两年前我妻子去世,在去世前她曾对我说,如果是为了萌奈好,可以告诉她真相。此后我一直很烦恼。最近,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儿相处,于是我意识到是时候这样做了。我决定先调查受精卵的所有者,因为一旦说出真相,萌奈肯定想知道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说完这些后,行伸等待弥生的反应。他完全想象不出对方的态度,是悲伤,抑或是愤怒,还是……
弥生的嘴角浮现出笑容,问道:“那调查结果呢?”她的声音沉稳而温和,“汐见先生认为被拿错的受精卵的所有者,令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是一个优秀的女人。”行伸直视着弥生的眼睛,“我死去的妻子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至于你,如果是你生下我女儿,女儿应该也会很幸福吧。”
弥生笑容依旧,但目光忽然伤感。“院方什么都没对我说。”
“也许是因为那个受精卵原本打算处理掉,对方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吧。当然,我认为既然你们的孩子有可能在别处出生,对方还是有义务说明的。主治医生姓神原,如果你想找他问个明白,我可以从中牵线。”
弥生点点头,用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会考虑一下。”不过直到最后,她也没说想见神原。或许她觉得,事到如今再听对方解释已无关紧要。相比之下,她更想见萌奈,她问行伸是否可以。
“如果你想见她,我无权拒绝,不过考虑到女儿的心情,希望你慎重行事。”
“嗯,我也这么想。知道真相后,她本人受到的冲击会比我大,因此我不认为可以马上见面。时机由汐见先生来定,但我认为慢慢来,多花点时间会比较好。”
“我打算什么也不说,把女儿带来这里。如果她愿意亲近你,开始喜欢你,那就再好不过了。”
弥生苦笑起来,歪了歪头。“能那么顺利吗?”
“不能吗?”
“不要小看十几岁孩子的敏感程度。再说了,正因为令爱与你想法不合,你才会如此苦恼,不是吗?”
弥生的话一针见血。行伸无言以对,陷入沉思。
“我觉得耍花招不太好。如果早晚要说出真相,就应该在我们见面之前说清楚。如果你打算什么都不说就带她来见我,那么以后也别说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选择不对女儿说出真相?”
“这是汐见先生的选择。”
“那她永远也不会认你做母亲,这样好吗?”
“没办法。养育令爱的是你们夫妇,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见弥生神情落寞,行伸也很难过。“我准备对女儿说出真相。她可能会很受打击,但真相也会让她有所收获。如果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母亲,而且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肯定会受到鼓舞的。”
“我明白了。”弥生低下头去。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静止片刻后,抬头莞尔一笑,用双手捧住面颊,“我可以说我现在的真实感想吗?”
“请讲。”行伸困惑地说。他也很好奇。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弥生的双眸熠熠生辉,“我早就已经放弃了生育,在爱光妇女诊所的第三次治疗是我最后的努力。我和我当时的丈夫谈过,这次不行的话就分手。结果确实没成功,所以我们离婚了,从此我再也不想这些,直到今天。我觉得没有孩子的人生也不坏,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孩子——不是比喻,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竟然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除了说像做梦一样,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真是梦,我希望永远不会醒来。不过,”她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还是很想自己生啊。生下孩子,给她哺乳,看她长大,感知育儿的不易,体会她一天天成长的欣喜……”
弥生的语气听上去很沉着,然而在行伸看来,那是她心灵的呐喊。她的心想必快要被懊悔和遗憾撕裂。行伸轻轻点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弥生问有没有照片,行伸掏出手机。他存有几张萌奈的照片,但都是旧照,最近没有机会拍。最新的一张是萌奈上初中前买学生制服时拍下的。
弥生闭上眼深呼吸后才开始看。她倒吸一口气,随即脸色发白,眼眶迅速泛红,只片刻便满盈泪水。弥生用纸巾按着眼角,向行伸道歉:“对不起,她太可爱了,看起来也很聪明。由我来说这种赞扬的话可能有点奇怪,但我想这一切都归功于你们精心的养育。”
“谢谢。”道谢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涌到了行伸的嘴边,“我会努力让你们早日相见。”
弥生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勉强。“我只要能看到萌奈的身影就满足了,远远看着也行,比如上下学的路上。”
“有一个地方比上下学的路上更好。”萌奈上初中后开始打网球,学校的网球场从校外也能看到。
那天他们就聊到了这里。行伸怀抱着一种成就感,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但同时又感到一阵虚脱。他感觉自己已踏上一条不归路。与萌奈的分离也许就在前方,但他应该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这么做没错吧?回家路上,行伸问了一遍又一遍。探问的对象不用说,自然是怜子。他总觉得彼岸的她正温柔地朝自己点头。
花冢弥生的态度着实令行伸吃惊。自己的孩子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于某地出生,生活在这个世上——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男人身上,但通常不会涉及女人。说出真相前,行伸完全可以想象弥生会如何怒不可遏。夫妇二人并非有意为之,但行伸已做好准备承受对方因夺子之恨引发的怒火。出乎意料的是,弥生自始至终都异常冷静,甚至还顾虑到行伸和萌奈的心情。
行伸再次觉得有必要对萌奈说出真相。他确信,让女儿知道自己与品格如此高尚的人有血缘关系,对她必有好处。
话虽如此,这件事还是对弥生造成不小的冲击。弥生茶屋临时歇业三天,常客说是因为店主身体欠佳,不过按弥生的说法,只有最初两天是身体不舒服,最后一天则是因为外出。她去了萌奈的学校,看萌奈练习网球。
弥生茶屋打烊后,店里只剩下行伸与弥生两个人。弥生按着胸口,说道:“我好感动。我当年放弃的那个孩子在茁壮成长,像小鹿一样神气地满场奔跑。我总觉得眼睛都花了,无法好好直视她,可又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弥生说怕被怀疑,所以没拍照片。
“不过,我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里了。要是在某处擦肩而过,我有自信一定能认出她。”弥生自豪地说。
即使远远地看过去,也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母女间的血缘关系。
“我得减肥。”弥生又说,“汐见先生已过世的妻子肯定很漂亮吧?要是萌奈发现自己真正的母亲皮肤松弛,还是个胖胖的阿姨,肯定会失望的。”
行伸表示弥生一点也不胖,没有必要操那个心,但弥生不认同。“请你给我留出至少三个月的时间,我要减掉十公斤。”说着,她按摩起脸来,眼神极其认真,“我还有一个请求。”
弥生说想做一次亲子鉴定,倒不是怀疑什么,但她还是希望得到医学上的证明。“十五年前不也是医生操作失误吗?我只想确定这次真的不会再错了。”
这话合情合理,亲子鉴定迟早要做。行伸答应了,心情却十分复杂。
是否该做亲子鉴定——这是在萌奈年纪更小、怜子还在世的时候,行伸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他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他清楚这个孩子没有继承他与怜子的基因,但仍对确定事实真相心怀抵触,因为他还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心理准备。
鉴定结果不出所料。萌奈是弥生女儿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是行伸女儿的概率则为零。
行伸觉得颇为讽刺。他为鉴定提交的是萌奈的脐带。这原本是连接萌奈与怜子的纽带,如今却成为两人并无血缘关系的铁证。
当务之急是在何时、如何告知萌奈,为此行伸很是苦恼。父女之间的关系依然紧张,平日里根本没怎么好好说过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其实你不是亲生的”,萌奈一定会胡思乱想,认为怪不得爸爸不爱她。行伸希望与女儿互通心意,但又想不出办法,因而十分焦虑。
没想到不久之后,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弥生遇害了。
行伸脑中一片空白,原本描绘的理想蓝图彻底碎裂。他已经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萌奈真相。得知真正的母亲遇害,会对她的人生有益吗?
弥生遭遇了什么?是谁杀害了她?行伸毫无头绪。
说到弥生在健身房和美容院入会的理由,他倒是心里有数。为了迎接与萌奈相见的那一天,弥生正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年轻、更美丽。这份苦心令行伸胸口发烫。
松宫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只要你不说,真相永远无法大白,一切都取决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