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调查 2
南乡开车去胜浦市警察署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咬牙忍住哈欠。昨晚他没有睡好。旁边卧室里的纯一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说梦话。也许是因为看了诉讼记录中的现场照片,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犯罪事件还在他的脑海里兴风作浪。
南乡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也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南乡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驱赶睡意,南乡打开驾驶座这边的车窗,问纯一:“吵得你没睡好吧?”
“什么?”纯一反问道。
“我老婆说,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说梦话。”
“南乡先生昨天晚上确实说梦话来着,”纯一笑了,“我也说梦话了吧?”
“你呀,说了整整一夜!”南乡觉得自己决定租有两个卧室的公寓太英明了,否则的话,两个大男人晚上睡觉时互相在对方耳边说梦话,谁也别想睡觉。
“我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南乡又说。
“我也有这个毛病。”纯一说。不过,关于为什么有了做噩梦说梦话的毛病,他什么都没说。“对了,南乡先生有太太吗?”
“有啊,老婆孩子都有。不过,目前正在分居。”
“分居?”纯一话刚一出口就收住了,觉得问下去不合适,便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南乡打算满足纯一的好奇心,就说:“快要离婚了。我老婆不适合当管教官太太。”
“此话怎讲?”
“当管教官就要住管教官宿舍,而管教官宿舍就在监狱的高墙里。”
“你在松山也是住在监狱的高墙里吗?”
“是啊,有时感觉自己就跟囚犯一样,而且宿舍里住的都是管教官,世界就更小了。有的人很快就能习惯这种环境,有的人永远也习惯不了这种环境。”
纯一点头表示理解。
“我本人也觉得工作压力太大。”
“南乡先生要辞掉管教官的工作,就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考虑到分居的太太?”
“不仅仅因为这个。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我不想离婚,一想到老婆,就觉得还是她在我身边让我感到踏实。”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纯一,发现他正在微笑,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爱恋也不是离不开,是因为不想伤害孩子。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两口子离婚,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十六岁了。”
纯一不再说话了。从表情上看,他陷入了回忆。大概又想起了他上高中时离家出走那件事吧。
过了一会儿,纯一也打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南房总的清风大量涌进车里。
“等辞去了管教官的工作,咱们这个工作也结束了,那以后南乡先生打算干什么?”
“开一个面包房!”
“开面包房?”纯一完全没有想到南乡会这样回答。
“你忘了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我父母就是开面包房的。”南乡笑着说,“不但要做面包,还要做蛋糕、布丁什么的。要开一家孩子们都喜欢的面包房!”
纯一快活地笑了:“店名叫什么呢?”
“南乡糕点铺。”
“太正式了吧?”
“是吗?”南乡认真琢磨起来。这时他感受到吹在脸上的海风,就说:“南风,对了,南风英语怎么说?”
“South Wind。”
“就是它了!South Wind糕点铺。”
“我认为这是个好名字。”
南乡和纯一同时大笑起来。南乡又加上了一句:“带着全家回老家去开一个糕点铺,是我现在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他们来到紧挨渔港的胜浦市警察署,南乡把本田思域停在停车场,自己一个人下了车。他认为向刑事打听事情,以管教官的身份比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更有利。纯一理解他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等着。
走进大门,南乡在传达室打听刑事科在哪里,一位女警官问明来意之后让南乡上二楼。
刑事科所在的办公室很大。在宽敞的空间里,总务科、交通科和刑事科在一起办公。
写着刑事科的牌子吊在天花板上,刑事科的区间有不到十五张办公桌,刑警们大概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只有三个人在刑事科办公。
南乡向里面靠窗的科长办公桌走去。身穿短袖衬衫的刑事科科长正在跟一位客人谈话。
南乡用目光向科长打了个招呼以后,就在旁边等他们谈话结束。与科长谈话的男人三十多岁,胸前别着检察机关的徽章。
作为管教官,跟检察官的关系比跟警官的关系更近些。南乡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科长终于抬起头来问南乡:“您有什么事?”
“唐突来访,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南乡向和自己同龄的刑事科科长鞠了个躬,递上自己原来的名片,“我是从四国的松山过来的,我姓南乡。”
“您从松山来的?”科长吃惊地问道。他透过眼镜片盯着名片看了好一阵儿。坐在一旁的年轻检察官也掩饰不住好奇心向这边张望。
“我是刑事科科长船越。”对方也把名片递过来,“您有什么事?”
南乡打算虚实结合展开进攻:“其实呢,我是想打听一个十年前发生的事件,也就是树原亮事件。”
一听到树原亮这个名字,船越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不只船越,连检察官的脸色都变了。南乡趁着对方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他说自己是个即将辞掉工作的管教官,过去曾在东京拘留所工作,认识树原亮,现在有件自己非常关心的事情需要联系他,等等。
“非常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事情?”船越科长问道。
“我想问问他案发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有没有台阶。”
“台阶?没有。”船越这样说完以后,又客气地问了那位年轻的检察官一句,“没有台阶吧?”
“没有。”检察官说完站起来,满面笑容地递上名片,“我是千叶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的中森。我刚到任不久,就负责处理过树原亮事件。”
“是吗。”南乡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遇到这样一个检察官,运气不错。
“你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台阶?”
南乡说,死刑犯树原亮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其中提到了台阶。中森和船越听了马上对视了一下。
“据检证调查书记载,那所房子里有一个地下储物空间,那地方没有台阶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也不敢肯定有没有了。”
南乡点了点头,马上又开始提问,因为他知道,必须一口气突破难关:“在法庭上没有公开的证据中,有没有可以看出第三者存在的物证?”
中森和船越都愣住了。
“哪怕是很小的东西都可以。”南乡说话的声音很客气,但要问出点什么来恐怕是不可能的。因为南乡的问题触及了跟刑讯逼供一样的,可以产生冤案的结构性问题。在日本的法庭上,警方搜集到的证据,无须全部公开,也就是说,警方认为没有必要公开的证据,可以不公开。如果警方故意将某些证据视为没有必要,证明被告人无罪的证据就有可能被隐瞒起来。
“您真是热心人哪!”船越笑着说道,“南乡先生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遗憾。到现在我已经看到几万名罪犯获得了新生,但树原亮是特别的。”
中森问:“你指的是丧失记忆这件事吗?”
“是的。他并不记得自己犯了罪,却被判处了死刑,这对促使罪犯悔过自新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弄清了树原亮这个死刑犯确实犯了该判极刑的罪,我心中也就没有遗憾了。”
南乡是直盯着中森的脸说出这些话的。给被告人定刑的不是警察,而是检察官,指挥执行死刑的也是他们。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中森有点困惑地说完这句话,把视线转向了年龄比他大的刑事科长。
“我们没有隐瞒证据。”此时笑容已经从船越的脸上消失了,“关于树原亮的案件,搜查没有任何差错。”
“是吗?”
“南乡先生真是从松山来的吗?”船越看着南乡的名片问道。
“是啊。”
“可以让我确认一下吗?”
“可以。”南乡向监狱领导提交了休假报告和去外地的申请,在去外地的目的一栏,只是随便填写了一下。按规定,如果不如实填写,也就是挨一个警告处分,减少一点退职金。
“麻烦你们了。”南乡说完,转身离开了刑事科。
一回到停车场,南乡就看见自己租来的那辆本田思域的副驾驶座那边,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那里跟纯一说话。刚开始南乡以为警察是在责备他们车停的不是地方,但发现纯一的脸色很难看,不但面色苍白,而且捂着嘴,好像差点就要吐出来似的,这才觉得有问题。
南乡加快脚步,来到汽车旁。
“你不要紧吧?”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正在向纯一问话,他感觉有人来了,回过头来。
“怎么了?”南乡问。
“好像很不舒服。”警官担心地说,“你跟他是一起的?”
“是的。我就相当于他的父亲。”
“是吗?其实,我和他是老相识了。”
南乡不解地看看警官,又看看纯一。
“十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当时我是附近中凑郡的警察。”南乡终于明白了:这个警察是辅导过离家出走的纯一与女朋友的那个警察。
“好久不见了,我吃了一惊。”警察笑着说。
南乡察觉到,辅导从东京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这位警察眼中却是一件大事。可是,纯一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看呢?
“他可能是晕车吧。”警察说。
“让您费心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听南乡这么说,警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纯一说了一句“以后你要好好工作哦”,转身向警察署大楼走去。
坐进车里以后,南乡问纯一:“你不要紧吧?”
纯一喘着粗气答道:“不要紧。”
“晕车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恶心起来了。”
“是因为遇到了那个警察吗?”
纯一没有说话。南乡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半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想起跟女朋友在一起的那些痛苦的日子啦?”
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
“十年前被那位警察辅导过?”
“也许吧。”
“也许?”
“我不记得了,我的脑子里雾蒙蒙的。”
“你也丧失记忆了?跟树原亮一样?”南乡开玩笑说。但是他并不相信纯一的话,他的直觉告诉他,纯一隐瞒了什么。就算是想起了青春期的羞耻感,也到不了脸色苍白、恶心想吐的程度。不过南乡知道,现在即使追问,纯一也不会说实话。
过了一会儿,纯一的心情大概稳定了,问南乡:“怎么样,去警察署有收获吗?”
“白去一趟。”南乡把见到船越科长和中森检察官的事告诉了纯一,他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拖延时间。
南乡说完了该说的话以后也没有发动车子,纯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问:“您是在等什么人吧?”
“对。”
就在南乡回答纯一的问话时,中森从大门里走出来了。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南乡笑了,随即打开了车后门的锁。
检察官没有转动身体,只是转动着眼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很快就发现了南乡,于是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边悄悄指了指路边。
南乡马上发动汽车,从中森身边超越过去,驶出警察署。开出一段路之后,南乡把车停在了路边。
不久,身材细瘦的中森徒步追上来,拉开车后门钻进汽车,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南乡刚开动汽车,中森就开口问道:“副驾驶座上坐着的先生是……”
“他姓三上,是我的搭档。您放心,他口风很紧。”
中森点点头:“请问,南乡先生应该不是仅仅出于个人的兴趣来调查这个事件的吧?”
“应该不是。”南乡兜着圈子肯定道。
“算了,我也不多问了。”检察官没有继续追问,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直奔主题,“关于刚才您提到的那个问题,确实有一个证据没有提交给法院。那个证据是在树原亮的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
“黑色纤维?”
“是的,是纯棉纤维。跟树原亮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但也不能肯定就是在树原亮出事故的时候掉在那里的。”
“也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在摩托车事故现场的?”
“是的。我们当然彻底调查了同案犯存在的可能性。调查的结果是,在杀人现场的地板上发现了几根黑色纤维。”
“跟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一致吗?”
“很微妙。首先,通过鉴定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确认那是某个服装厂生产的POLO衫的一部分。这种款式的POLO衫只有衣领和下摆使用了那种合成纤维。在杀人现场采集到的合成纤维,就是这种合成纤维。可是,这种合成纤维,也用于袜子和手套等其他产品。”
“也就是说,不完全一致。”
“是的。警方也调查了可以买到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渠道,由于制造商的销售网遍及整个关东地区,确定穿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是什么地方的人是不可能的。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就把被视作问题的黑色纤维从证据中剔除了,并不是警方故意隐瞒。”
“我明白了。被视作问题的纤维上有血迹吗?”
“血迹倒是没有,不过有汗渍。经鉴定,穿POLO衫的人血型是B型。”中森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然后说道,“关于未公开的证据,应该只有这一件。”
“即使这个证据被公开,也不能成为重审的决定性因素吧?”
“不能。作为翻案的证据,过于弱小。”
“明白了。谢谢您。”
“那么,请找个适当的地方停车。”
南乡一直往前开,把车开进胜浦车站前的转盘里才停下来。
“在这里下车太方便了。”中森说完,向南乡点头施礼。
南乡迅速掏出律师事务所的名片:“如果还有什么新情况,请打我手机。”
中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名片接了过去。下车以后,中森对南乡说道:“我祈祷排除树原亮事件是冤案的可能性。”然后关上车门,向车站的台阶走去。
“这就是我在胜浦市警察署刑事科办公室遇到的那位检察官,”南乡这才向纯一介绍,“他姓中森。”
纯一惊讶地问道:“这位检察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大概因为他负责这个案子吧。”南乡心情沉重地说道,“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的检察官就是他。”
纯一吃惊地看着正在上台阶的中森的背影说道:“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说出应该判处树原亮死刑的人?”
“是的。大概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吧。”作为一个检察官,身上的负担到底有多重,南乡是非常清楚的。
在前往中凑郡的路上,纯一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他在想刚才那个英姿飒爽的检察官。
现在的中森看上去三十六七岁,那么,他在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时,也就是二十六七岁,跟现在的纯一年龄不相上下。那时的中森与恶性事件的被告人对峙,以强硬的态度起草了处以被告人死刑的文件。
纯一被判刑的时候,对检察官没有好印象。在纯一眼里,检察官都是通过了司法考试的精英,是一些不交流感情、只将法律作为武器宣扬正义的人。但是,看到中森祈祷树原亮的死刑判决不要是冤案的样子,纯一相信他一定也有苦恼。纯一想,如果中森从事别的职业,说不定会反对死刑制度。
汽车驶入中凑郡,驶过繁华的矶边町时,一直阴沉的天开始掉雨点了。
南乡打开了雨刮器的开关。纯一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寻找台阶。”南乡答道。
汽车上了通往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路。
“你带驾照了吗?”南乡突然问道。
纯一从裤子后兜里把钱包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有驾驶证。但纯一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呀!我驾照上的住址还是松山监狱。”
“和我的住址一样,”南乡笑了,“只要在两周以内将地址改了就没有问题。现在我要请你来开车。”
“我?”
“是的,”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纯一,“我知道,你会害怕的。”
“那当然。”在假释期间,纯一如果因超速或违章停车等被警察抓住,就要被送回监狱。
“可我只能请你开车,因为我要进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说,我要私闯民宅了。”
纯一吃惊地看着南乡的脸。
“如果不搞清楚有没有台阶,什么都无法往下进行。”
“可那么干行吗?”
“没有别的办法,”南乡笑了,“考虑到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你在场很不好,你会被认为是共犯。而且如果那所房子附近停着汽车,怎么也会被人看到。所以我决定,我进去,你开车下山。没问题吧?”
看来只能服从了。“可是,南乡先生,您怎么回去呢?”
“我这边的事一完,马上打你的手机,你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接我就是了。”
纯一点点头。
南乡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非法进入荒废的旧房子和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你说哪一个更重要?”
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面一个人也没有。开着车上来的那条路以前可能是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但是后来随着公路交通网的发达,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在蒙蒙细雨中,南乡下了车,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把必要的工具拿了出来。折叠伞、铁锹、笔记本、笔,还有手电筒。想了一下之后,又戴上了手套。
南乡撑开雨伞,扭头看了一眼宇津木耕平宅邸。那所木造宅邸看上去阴森森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简直就像是宅邸在流血流泪。
纯一坐到主驾驶座上,紧张地调整着座椅的位置。
“没问题吧?”南乡对纯一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被身后的宅邸吸走了,纯一不由得回过头去。
“应该没有问题吧。”纯一好像没有把握,不过还是松开手刹挂上挡,前进后退重复了好几次,才把车头掉过去。
“开得不错嘛!”
“那,我走了,过会儿来接您。”纯一说完,就沿着山路下山了。
南乡转身走向宇津木耕平宅邸,他一边驱除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不祥预感,一边回忆起在检证调查书中看过的宅邸平面图。
从后门进去!决定了作战方案之后,南乡拨开杂草直奔宅邸后门。
眼前的后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是一块木板。在检证调查书中写着“门板内侧有木制的门闩”。
南乡把伞靠墙放好,打开折叠式铁锹,用铁锹柄试着敲了一下门板,本来关着的门立刻敞开了。
原来,后门根本就没闩门闩。南乡在心里叮嘱自己:沉住气,不要慌!
观察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间,那是一个六叠大小的厨房。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板。这时,他闻到一股锈蚀的金属发出的异味。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南乡还是在厨房门口脱掉鞋子,走进了厨房。
地上全是灰尘,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脚印。南乡索性穿上鞋子,在厨房里四处观察。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储物空间”,其实也就是镶嵌在碗柜前面的一块连一米见方都不到的木板。
南乡抓住那块木板的把手,掀开了木板。扬起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飞舞。
但是那里没有台阶。“储物空间”深浅只有五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不常用的餐具和调味品瓶子什么的,还有干了的死蟑螂。
慎重起见,南乡又敲了敲那个“储物空间”的四壁和底部,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有什么台阶。
没有找到台阶的南乡无奈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里面的推拉门上。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他想亲眼看看杀人现场。
拉开推拉门进入走廊,先看了看左边黑暗中的门厅。鞋柜上放着一部电话,大概就是宇津木启介叫救护车时用过的电话吧,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
臭味越来越大,南乡皱起了眉头。但是,不能就此罢手,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咬牙拉开了客厅的推拉门。
客厅里黑乎乎的,这所房子吸了被害人大量的鲜血,已经被丢弃不用了。死人的臭味好像还跟当年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走进了杀人现场。
纯一开车下山后,一进矶边町就开始找停车场。去接南乡之前,他必须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一直握着方向盘开车,太危险了。
他一边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着车慢慢往前走,一边回忆十年前跟女朋友友里一起来这里时见过的建筑物等。突然,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了。
纯一总算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馆,他马上把车开进了咖啡馆的停车场。
走进咖啡馆,纯一点了一杯冰咖啡,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可是他又为自己这样做感到一种罪恶感,因为南乡现在正在那所被废弃了的鬼屋似的房子里孤军奋战。
自己能干点什么呢?纯一这样想着,回到车里,将南乡放在皮包里的中凑郡地图拿了出来。
如果那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就必须在那所房子附近寻找。纯一拿着地图回到咖啡馆,开始在地图上寻找应该搜索的地方。
从矶边町到宇津木的宅邸只有一条路,开车需要十分钟左右。柏油马路到了宇津木宅邸前就变成了土路,弯弯曲曲地在山上绕行约三公里,开始进入内陆地区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右边那一条通向胜浦市,左边那一条通向安房郡,一直走的话,就会与沿着养老川修的公路合并,那是一条纵贯房总半岛的道路。
那把被认为是用来挖掘地面、掩埋证据的铁锹,是警察在距宇津木宅邸三百米处发现的。可以考虑证据也被埋在这附近的可能性,但看一下地形图上的等高线,就会知道这一带不会有房屋。那么在死刑犯树原亮的记忆中复苏的台阶,应该在哪里呢?
纯一又计算了一下事件经过的时间。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7点左右,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发现树原亮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树原亮上过台阶。
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树原亮的摩托车肯定被当作移动工具使用过,那么,在摩托车单程四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应该有台阶的存在。如果再把挖洞埋证据的时间考虑进去,范围就会更小,最多也不会超过摩托车单程三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
从矶边町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宇津木宅邸,直线距离正好是一公里。再考虑到这条道路是险峻的山路,凶手能够移动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以内。如果台阶存在的话,肯定在这个范围之内。
纯一抬起头来,开始设计一个包括访问郡政府在内的行动计划。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佐村光男!
纯一立刻僵住了。身穿工作服的光男,从丁字路对面的信用社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里的纯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装现金和传票的手包,满脸笑容地跟走在路上的一位老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钻进了喷印着“佐村制作所”字样的轻型卡车里。
这个很平常的情景,激烈地震撼了纯一的心。
儿子虽然被别人打死了,但是作为父亲还得保住自己的工作。每天还得吃三餐饭,还得排泄,还得睡觉,见到熟人还得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还得干活挣钱,总之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光男跟在海边的那栋大房子里住着的宇津木夫妇一样,跟在东京偏僻的小巷里住着的纯一的父母亲一样,每天为生计奔忙。当然,有时也会因涌上心头的痛苦记忆停下手中的工作,但还得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低下头。
纯一心里觉得很难受。
他后悔自己向佐村光男道歉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犯罪所破坏的并不仅仅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深深地侵入人们心中,破坏了人们心中最根本的东西。
而且,人们将被这个根本性的伤害长久地困扰。
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难道只有夺走佐村恭介的生命这一个办法吗?
客厅中飘散着从浸透了人血的榻榻米上发出的铁锈和霉菌混合的刺鼻臭气。
南乡用手绢捂着鼻子,把整所房子查看了一遍,亲眼确认了这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后来,他发现到处可见地板被掀起的痕迹。一定是当时警察怀疑消失了的证据被埋在了地板下面,才掀开地板到处乱挖留下了痕迹。
确认有没有台阶的目的达到以后,南乡开始做最后一件事。他要看一下扔在客厅矮桌上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是什么。表面看来,那个大信封应该是警方扣押证据时使用的,而这些没有被法庭采用的证据,最后还给了被害人的继承人宇津木启介。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宇津木启介将这些还回来的证据扔在了这里。
信封全都被打开过了,南乡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地址簿。这是确认被害人人际关系的重要资料。
他想带走这些东西,但转念一想,这就犯了盗窃罪,不能这样做。于是南乡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放在矮桌上的手电筒的光亮,抄写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来。以后在附近做调查,如果找不到台阶的话,抄下来的这个地址簿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但是抄写地址簿很费时间。由于戴着手套,写字很困难,翻页更困难,南乡只好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消失了的存折。
凶手杀人之后盗走存折时,一定会确认一下有多少存款。凶手翻看存折时,会不会也把手套摘下来了呢?
肯定摘下来了!如果戴着沾满血迹的手套,不但很难翻页,还会留下血迹。取钱时肯定会引起怀疑。毫无疑问,凶手直接用手拿过存折。
此前南乡看过数千份犯罪记录,他知道,要想完全彻底地抹掉指纹是很困难的。只要罪犯在现场摘掉手套,就肯定会留下潜在指纹。因为指纹是肉眼看不见的,人在触摸物品时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即便事后企图擦拭干净,也会有漏掉的地方。只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鉴,就很有可能在上面检测出真正的凶手的指纹。
南乡暂时停止抄写,看了看客厅里宇津木耕平和宇津木康子的尸体躺过的地方。那里的榻榻米都已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两具尸体躺过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变色。南乡对着两个模糊的人形印迹说道:“也许我们能把杀死你们的真正的凶手找到。”
南乡开始继续抄写。他看了一眼手表,进入这所房子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默默抄写的过程中,南乡突然在地址簿中看到了两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
被纯一打死的那个年轻人和他父亲跟被害人宇津木夫妇是熟人!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以后,开车直奔摩托车事故现场。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谨慎地往上开,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撑着雨伞等他的南乡。
纯一松了口气。既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顺利地回来了。
将车停在路边,纯一马上把主驾驶座让给南乡,并问道:“怎么样?”
南乡告诉纯一,在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地址簿中看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吗?”纯一吃惊地问道。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还记得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简历吗?”
“监护人,是吗?”
“再往前。”
纯一想起了杉浦律师介绍过的情况:“中学校长?”
“是的。大概他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佐村恭介。”
纯一觉得可以理解了。
“另外,家里没有台阶。以后我们要进行野外作业了,要在山里转来转去找台阶。”
“我早就有思想准备。”纯一告诉了南乡自己查看地图后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以及应该搜索的范围等想法。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马上就觉得厌烦了:“方圆三公里?那么大范围?”
“虽说是方圆三公里,但凶手走得越远,深入森林的时间就越少,所以搜索范围实际上是一个三角形。”
“嗯?”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走到三公里远的某个地方,就只剩下回来的时间,没有掩埋证据的时间了。就算凶手想把证据埋在森林里,也只能埋在离道路很近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掩埋证据的地方距宇津木宅邸很近,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森林深处。离宅邸越远,掩埋证据的地方就离道路越近。”
“对。据此计算的结果,加上凶手徒步在森林里行进的时间,搜索范围不就是一个底边一公里、高三公里的三角形吗?”
南乡笑了,说:“不愧是学理科的,我可比不上你。”
“还有一件事,我去郡政府问过了,这个三角形里好像没有住宅。不过可能还有昭和三十年代植树造林时留下来的设施。”
“好!那我们就先在这个范围内找!”南乡说着发动了汽车。
搜索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两人先回了一趟胜浦市,购买了登山鞋、厚袜子、雨衣以及绳子等必需品,然后返回中凑郡的大山里。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走进了森林。
搜索工作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因为下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无法站稳脚跟,裸露的树根无情地绊住他们的脚。南乡上了年纪,纯一在监狱里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体力消耗之快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
“南乡先生,”行进了还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忘了买水壶了。”
“太粗心了。”南乡也喘着粗气说。他为他们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没带指南针,搞不好还会迷路呢。”
“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难的话,谁也发现不了。”
“就是。”南乡说完,又问手里拿着地图的纯一,“我们走了多远了?”
“大约走了二百米。”
南乡笑出了声:“这么干下去,前景太令人担忧了。”
从第二天开始,两人的工作量猛增。早晨起床以后,南乡就像送孩子去远足的母亲一样,准备好一壶饮料和两个人的盒饭。而纯一每天结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胜浦市的公寓后,都要抱起两人沾满泥水的一大堆衣服去投币自助洗衣店。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计算经费,反复阅读诉讼记录,更要及时向杉浦律师汇报进展,忙得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山中搜索这个重要任务,随着时间的推移,搜索范围日益扩大,他们的腿脚都得到了锻炼。但这绝不是快乐的郊游。考虑到这一带的森林中有猎人打猎,会有遇到野猪的危险性。实际见到的蛇啦,蜈蚣啦,蚂蟥啦,都让在城市里长大的纯一寒毛倒竖。
有一天,纯一想起警方曾为了寻找消失了的证据搜过山,那么警察是怎么搜山的呢?于是他又看了一遍诉讼记录。警方的搜山行动除了有刑事科和鉴识科的警察参加以外,还动员了七十名机动队员。总共一百二十名搜查员,用了十天的时间,把方圆四公里的范围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这是日本警察最拿手的地毯式搜索。而且警察跟寻找台阶的纯一他们不同,警察是为了找出被掩埋的凶器。警察只要看到被挖掘过的痕迹或者可疑的地方,都要挖它一个底朝天,甚至还使用了金属探测仪,把这一带全都搜查了一遍。尽管如此,也没找到作为杀人凶器的大型利器,以及存折和印鉴。
纯一期待在诉讼记录中看到有关于台阶的记载,比如设置了台阶的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山上小屋之类,但是没有看到。
两人已经在山上搜索了十天。地图上的三角形被涂了一半的时候,他们在靠山的小河边发现了一个小木屋。
从远处看到小木屋时,纯一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南乡先生,那边有一个小木屋!”
南乡也有一种从苦役中解放了的感觉,他两眼放光,叫道:“过去看看!”
他们跑到小木屋前一看,那是一个建筑面积约为三坪、纵向细长的二层建筑。入口处一侧虽然挂着一块牌子,但由于常年风雨侵蚀,牌子上的字难以辨认,写的好像是某某营林署什么的。门上有把生锈的挂锁,用力一拽,连钌铞都被从门上拽下来了。
“我要第二次非法侵入住宅了。”
南乡的话让纯一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南乡笑道:“不用看,没人监视我们。”说完一把将门推开。
二人往里边一看,立刻就失望了。因为这座小屋从外面看确实是二层,但并没有上二楼的楼梯。
“他们怎么上二楼啊?难道是用梯子?”
南乡一边往里走,一边往二楼看,纯一跟在他身后。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只有六叠大小的空间。
到处散落着打碎的玻璃杯、四棱木材,还有沾满了泥沙的被褥等,看样子是营林署的工人们休息用的小屋。
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立刻把整个小屋包括地板下面都仔细搜查了好几遍,希望能找到台阶或相关证据,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扑了个空。南乡和纯一呆然站在小屋里。他们必须回到门外茂密的森林里去,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在寒冷的早晨从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一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南乡在木板铺就的地板上躺下来,对纯一说道:“休息一下吧。”
“好吧。”纯一靠着墙壁坐下来,喝了几口装在水壶里的运动饮料,腿脚的疲劳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纯一听着野鸟的鸣叫声,对南乡说道:“我想了一下……”
“怎么说?”满脸疲惫的南乡只转动眼珠看了一下纯一,他累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关于存在第三者的假设,可以认为是罪犯胁迫树原亮进入森林中的吧?”
“可以这样认为,为的是掩埋证据。”
“当时树原亮上了台阶。”
“是的。”
“问题就在这里。掩埋证据的地方有台阶,是偶然的吗?”
“这个问题提得好!罪犯应该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在有台阶的地方掩埋证据。也就是说,罪犯是个对本地的地理状况很熟悉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说不定是营林署的职员。”南乡说的是玩笑话,但对纯一的意见也是尖锐的反驳。
纯一听出了南乡话里的弦外之音:“您说得对。即便是当地人,对森林里的情况也了解不了那么清楚。”
“我也这么想过。尽管如此,关于树原亮对台阶的记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树原亮真的上过台阶吗?”
“也许是做梦或幻觉。”
“搞不明白。”南乡也感到困惑。他思考了一会儿,振作起精神说了句“继续干”,随后站了起来。他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浮现出淘气的笑容,看着纯一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嗯?那,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坏消息呢?”
“我们的工作还有一半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