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草丛之内
1
荷马:希腊最早的诗人,生存年代不明,推定为纪元前九世纪左右。关于其出生地,也有各种说法,未能定论。以《伊里亚德》、《奥狄塞》等作品而为世人所熟知。但,也有人说荷马乃是当时吟游诗人之总称,并非特定一人。
荷马是一盲目老诗人,常一面吟诵自己的诗,一面游历各城市行乞,遇着贫穷的生活。
被视为他的作品之《奥狄塞》,是描写特洛战争的大将奥狄塞在凯旋途中,历经十年的冒险与漂泊生活之长篇叙事诗,传入日本,之后,刺激了近松门左卫门之《百合若大臣野守镜》等作品的诞生……
视线离开百科辞典上的小铅字,千草检察官点燃香烟。从东边窗户照入的阳光正照射在他脸上,虽然眩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热。
是那种秋日的温暖阳光!
这天早上,检察官八时就醒过来了。
妻子预定回娘家三天,家里静悄悄的。在东北地方的山间农村,昔日的习俗仍完整地保留,每当亲戚有婚丧喜庆,必郑重的寄达通知,这时,妻子会一边很不以为然地说:“和那些乡下人应酬可不是轻松的事!不管做什么事,总喜欢找一大群人……”却又一边马上查列车时刻表,然后整理行装。
这时,检察官只有装出一副全权委托她的表情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又无法分身,只好偏劳你了。”
窝在棉被里,千草检察官用力伸着懒腰。虽然只是三天,却已是难得的单身生活了,可在外面用餐,不会听到妻子的抱怨声,这点,让他觉得很新鲜!
就在他打算起床时,忽然蹙紧眉头,昨夜,和山岸书记官在路上见到的情景,又再度浮现脑海。
那男人怎么了?
救护车的医护人员说是“呼吸已经停止”、“没有救了”,说不定真的死了呢!
那么,自己是那男人临死前唯一听见他的话的人,就算是偶然,也算是某种因缘吧!
当时,检察官听到的只是片断的“咖啡屋”、“奇怪的”字,虽然还听到“白色的”这字词,但,依咖啡屋老板所说,应该是表示“白色的乌鸦”。白色的乌鸦……那男人在强烈的痛苦中,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
店老板说附近有家叫“白色的酒杯”之餐馆,那么,白色的乌鸦或许也是咖啡屋或酒吧之名称!
昨夜,和山岸书记官闲聊有关酒吧或餐馆之名,而走入那条巷子,当书记官看到“荷马”的招牌,问自己那是什么意思时,自己曾说“应该是希腊的盲目诗人”。
而就在此时,那男人自“荷马”走出。
“荷马”是盲目诗人,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呢?好像某国国王的姓名也叫“荷马”,也或许是洋酒的名称……荷马威士忌、荷马琴酒……不,说不定是学生时代所见过的莎士比亚名剧中登场的不幸舞娘!
越想越觉得难以肯定,心想:若不令事实明确,一整日里,将会为“荷马”所苦恼。
所以,脸还未洗就匆忙跑入书房,翻开百科辞典!
有关“荷马”的内容立即判明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点燃烟,目视着烟缕往秋阳中溶入。而,就在此时,楼下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2
“我是野本,你早。”话筒内传来浑厚的声音,是警视厅调查一课刑事野本利三郎。
他和千草检察官已是老交情,彼此非常了解,而那是自调查罪案这项共同工作中培养出的友情!
“原来是野本,怎会这么早?有什么事?”
“这是电话叫人!”
“电话叫人?”
“投宿饭店时,都有这项服务呀!只要客人吩咐明天早上几点钟叫醒他,时间一到,就以电话铃声吵醒他,这就是电话叫人了。”
“这点我知道。但,警视厅调查一课自何时起兼办这项服务呢?”
“今天开始。其实,我是打电话去地检处,正好山岸书记官刚上班,说是你还在睡,很可能是老婆不在家,适足睡个懒觉,因此,我才以电话叫人将你吵醒。”
“原来是这样!你打电话去地检处,有事?”
“水户大助死了。”
“水户大助是谁?”
“昨晚你见到的那男人!世田谷区樱二丁目‘荷马’咖啡屋的客人。”
“啊,是他!”
“不错。虽然叫了救护车,但是送抵医院时,人已经死了。水户大助,二十五岁,职业为编辑,服务于神田一家叫‘白夜书院’的出版社。”
“嘿,这是你调查的?”
“也不算什么,被害者身上带有名片。”
“什么!”检察官慌忙重新握好话筒。“你说他是被害者,那么……”
“他是被人所杀,很明显是一件命案。”
“死因呢?”
“毒杀!医院的医生首先向世田谷警局报案,认为死因可疑,局里立刻派鉴定股和调查股人员赶抵,对尸体进行调查,结果,获得的一致看法是:服用毒物致死!毒物之种类虽尚未判明,但是,应属于氰酸系的剧毒。因为这类死者,皮肤会留有鲜红色泽,呕吐之物及口腔里会有一种独特气味,而且,由痛苦至死亡的时间极短,只有两、三分钟。”
“嗯。”
“无论如何,可确定的是速效性的毒物。尸体的携带物中,当然没有这种东西,毕竟,没有人会刻意跑至咖啡屋自杀的。此人自‘荷马’出来的情形,山岸书记官曾告诉救护车的医护人员,所以世田谷警局的刑事即刻赶往‘荷马’,向店老板问明大致概况。”
“嗯。”
“另一方面,从尸体身上的名片查知其姓名和服务公司,立刻与神田的‘白夜书院’联络,可是,没有轮值的职员,也无警卫,所以,昨晚十一时左右,刑事还赶至该书院老板座落在青山的家。”
“那么……查出什么眉目了?”
“没有。能查出的只是水户这人是位好青年,认识者都极喜欢他。他毕业于X大学之后,立即进入‘白夜书院’这家出版社出刊的一份叫《旅情》的杂志,亦即,内容大都是关于旅游的讯息,以及游记之类的文章,水户大助就是在编辑部工作。出生地是群马县,目前仍未婚。这些根本都算不上是线索。”
这时,野本身旁像是有人在跟他说话,野本说:“对不起,请等一下!”然后,似乎用手掩住话筒,声音消失了。但,很快又恢复原状。“真抱歉,这边正一片混乱。”
“你在哪里?”
“世田谷警局的专案小组总部。一旦成立这种东西不管是清晨或深夜,我们马上都会被电话叫人吵醒,真是自找罪受的职业!要想睡饱自然醒过来——别想!”
“讽刺我吗?”
“绝对不是!大川探长也奉派主持办案,当然,检察官你也负责侦查此案,所以,重要角色都聚齐了,千草、大川、野本……联手之下,没有任何案子无法侦破!”
检察官唇际浮现一抹苦笑,他仿佛已见到单纯却坚持到底的野本刑事自信满满地站在专案小组总部一隅!
“虽说那位被害者和我多少有些关系,但……”检察官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岂止多少?你是在命案现场!”
“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那是命案。”
“反正你是命案的重要目击者,而且还听到被害者临终之前所说的话,照理说,应该请你来专案小组一趟的。”
“你是说我得接受你的侦讯?”
“就是这么回事!我也很想试一试那种滋味,替你作笔录,要求你签名画押,那可是足以骄傲一辈子哩!换句话说,将成为野本利三郎刑事终生难忘的回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被自己的话深深感动。
检察官忽然想起山岸书记官对野本的形容“野本这种人就像是森林里的石松”!
“那么……”检察官笑了。“我就去专案小组总部一趟,让你留下难忘的回忆。”
“开玩笑,这只是开玩笑!但,希望你别逃避侦办此案,也许,这次你本来就逃不掉的。解剖结果下午即可知道,其他详细情形,已和山岸先生联络过,现在我马上要赶往被害者的住处,所以……”
“又有得累了!”
“如果你希望的话,明天我也会用电话叫人……”
“不必了,我不需要这项服务。”
电话终于在笑声中结束。但,检察官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他能想像得出,野本一定又在向其他刑事们吹嘘着:“地检处的千草检察官是我的老朋友,每当案件侦破之后,我们都会一起去喝几杯!”
3
同一天早上,四季书房的吉野奈穗子一到公司,立刻试着打电话至真木英介公寓。
总机的答复仍是:“不在家,和昨天一样是电话录音。”
奈穗子回答:“是吗?那谢谢你。”
搁回话筒,她情不自禁叹口气。从昨天以来,就一直觉得不安了。真木英介,难道已经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吗?
不管如何,事情都是因周刊四季的“文友联络栏”而引起,就是那篇内容,才促使某一人物想出此项计划!
承办田中英光伤害事件的退休刑警、写信的农家主妇,能设想出这种情节的骗局之人,应该在文学方面具有相当才华,绝非一般的读者所能做出的恶作剧!
可是,藉此向真木英介接近的人物,其本意为何?
从电话中得知此事是上上周,至今已过十多个日子,在这段期间内,对方一定和真木有第二次的联系,而且,真木很高兴的依对方指示行动了!
“真木先生一定是去长野县了!”
但,是谁在那边等他呢?
“是我劝他利用文友联络栏,如果当时我不多嘴……”
奈穗子自责着,她想,若是一味地等待结果,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问一问公寓管理员,或许知道点情形!”突然,她想到这点。
她再度拿起话筒,请总机接通真木所住公寓的管理员室。不久,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对于奈穗子的询问,她冷冷地回答:“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什么地方。”
“这么说,真木先生要长期间离家时,也不会事先告知你们吗?”
“有时侯会。通常他需要我们帮忙打扫房间时,临走之前会到管理员室来。”
“那,这次……”
“他什么也没说。最近,他在电视台和电台方面的工作量增加……即使是电视台,都不只是东京一地,有时还会至其他县市的电视台,所以,经常不在家。”
“这次,他是什么时候外出的?”
“这个嘛……啊,对了,可能是那时候。上周的周末……我在电梯前偶然遇见他,当时,他手上提着行李袋……”
“上周的周末,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
“应该不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四就是星期五,约莫是正午过后……”
“当时他没说要去长野县吗?”
“没有。他自电梯走出时,我正好经过,所以,他只跟我点头打招呼,我也只说‘请慢走’,就……”
“那么,他就未再回来了?”
“应该是这样,因为,后来我就没再看过他。”
“谢谢你。因为敝社请他撰写一份很急需的稿子,所以若有他任何消息,烦请告诉他尽快和四季书房联络。我是四季书房的吉野。”
“吉野小姐吗?好的。”
“实在打扰你了。”奈穗子搁回话筒,但是,她的不安感并未消失。
“看来,真木先生是去长野县了。”
真木提着行李袋走出电梯是上周四或周五,今天是十九日星期二,那么,上周五应是十五日。虽然仅是“外出”四天,但是,一想到自称日高志乃之女性是并不存在的谜般人物,这四天就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怎么办才好呢?”奈穗子迷惑了。
她打算等主编到了之后,和他商量一下,说不定只好报警帮忙寻人了。
但,这又有个问题存在!
真木英介是目前持续畅销的《疯狂的美学》之作者,也是深受欢迎的批评家,一旦他失踪的消息传开,所有大众传播机构一定会竞相报导。万一在此种情况下,真木却翩然回来,那会是什么情形?四季书房不但会成为笑柄,搞不好真木在盛怒之下,会因而拒绝撰写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说,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奈穗子暗暗告诉自己:不要鲁莽行事!
真木英介是批评家,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保持独身的他,应该也有自己所不知的隐私生活,四天的“外出”对他而言,或许是一段充实的日子!到了下午,不,或许到了明天,他就会回来了,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最好是这样,不能说他提着行李袋就断定是去长野县,也不能说此事就必定和日高志乃有关联。
奈穗子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4
检察官西装衣领上别着的徽章,形状像白霜之结晶,徽章中央的红球则代表太阳!
霜与太阳,亦即是秋霜烈日。或许,这是表现:面对罪案的检察官的凛然气魄,和不向任何权威低头的烈日般气概吧!
这天,日比谷的检察庭八层楼高的建筑物沐浴在和煦的秋阳下。当千草检察官走进建筑物,下了电梯,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时,那暖暖的秋阳似乎还残留在肩膀上。
推开门,立刻听到山岸书记官的声音。
“早。看来你又有得忙了。”
“是啊!和你走在一块,总是我不幸!”检察官笑着回答,拉开座椅。
“野本联络了两次,要点我已记下,要先看看吗?”
“也好。”
检察官点燃着一支烟,看着书记官递过来的备忘纸。死因的推定、被害者的姓名、年龄、服务单位、在公司的风评等,和野本在电话中所说的大致相同。较吸引检察官注意的是“命案发生的‘荷马’咖啡屋之客人”之项:
(1)被害者水户大助午后七时许来到“荷马”,当时,店里有客人A、B、C、D四位。
(2)A为年龄二十四、五岁的长发男性,比被害者早到约三十分钟,叫了咖啡。单身客人,也未和女店员交谈。大约过三十分钟,他拿起帐单和千元钞在手中晃动,以眼光向女店员示意,女店员找给他七百元。被害者抵达时,A正好将找好的钱塞入口袋,站起身,两人在门前擦身而过,A走出店门时,被害者走向最内侧厢座,两人似乎毫不认识。
(3)B为年龄三十二、三岁,长发披肩,浓妆艳抹,一看即知是欢场女性。较被害者早到约二十分钟,叫了咖啡。她也是单身客人,很专心地读着自己带来的大本杂志。被害者坐下约过四、五分钟,B走出店门。依女店员的记忆,她是边看着B打开店门的背影,边端咖啡至被害者的座位。
(4)C和D是“荷马”的常客,是附近牙科技术学院的学生。这两人在下午六时半左右来到“荷马”,和女店员及老板聊天。A、B及被害者三人,他俩都不认识。而且,C、D的证词和店老板及女店员的证词完全一致。
(5)女店员送咖啡至被害者座位后,没有任何客人接近该座位。
“看这份调查要点,当时‘荷马’里边应有四位客人。”检察官抬起头。“可是,昨晚我问女店员之时,她却说三位……”
“是的。要点中的A客人是和被害者错身而出,所以,不算是当时在店内的客人。但是,负责调查的刑事深入追问,女店员才想起来……”
“这话也对。”检察官颔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如何下毒呢?”
“问题就在这里。依常识而论,毒药应掺在咖啡内,但,咖啡送上桌之后,并无人接近被害者座位。”
“如果是店老板或女店员,就能很轻易地下毒。但是,应该没有人会傻到去利用他们才对……”
“疑问还有呢!氰酸系类属的毒物,会在瞬间产生效果,若掺入咖啡,被害者喝下后马上会出现痛苦症状,当场倒地。但是,这次案件,被害者却是付过账,走出咖啡屋才发作……”
“这也有原因。依野本的报告,被害者是在临出咖啡屋之前才喝咖啡。”
“这么说,那男人只是面对一杯咖啡呆坐?”
“不,他一到了座位坐下,马上翻开杂志,全神贯注地阅读。是一本和演艺圈有关的杂志,叫[开幕],听说被害者创作的戏剧刊登其上。”
“嗯……”
“亦即是征文入选的作品。杂志是今年的四月号……”
“死者为何随身撝带那么旧的杂志?”
“这……反正,他是全神贯注于杂志上,看也不看咖啡一眼。过了一段时间,才有女入打电话找他!”
“嗯,这话昨夜就听过了。”
“他挂断电话回座,站着喝咖啡,再将钱置于桌上,立刻踏出“荷马’门外,就正巧遇到我们了。”
“如果是这样,会倒在路上就没什么奇怪了。”书记官说。“但,这确是令人难懂的案件,凶手如何下毒呢?而且,被害者最后所说的‘白色的乌鸦’之意义也无法明白。刚刚野本刑事就说了,检察官和书记官两人都在命案现场,却无法保持现场!”
“你理他干嘛!”检察官笑了,但,突然又凝神静思,自问似的喃喃低语:“我确实是在尸体陈尸现场,但是,那里真的是命案行凶现场吗?”
“……”书记官很不可思议地望向检察官。
“山岸,”检察官说。“‘荷马’确实是希腊盲目诗人的姓名哩!”
“这才糟了。”山岸回答。“盲目诗人再加上乌鸦,这案件将是前途暗淡了。”
“确实是很棘手。”
“如果我们早一步进别家酒馆喝啤酒就好!”
“今夜补喝回来吧?”
“好啊!”两人相视而笑。
但是,就在检察官说“事情很棘手”之时,距离一百七十公里外的另一地点,又发生一件棘手案件了。
5
长野县小诸市的私立千曲高等商业学校的校庆是在九月十九日。
这天,全校休假。二年级的芝田幸一携带中型照相机和三脚架,上午十时左右,走下从“怀古园”后方通往“中棚矿泉”的坂道。蔚蓝的天空只有一片浮云!
他边吹口哨边走在狭窄的山径上。
“中棚矿泉”是临近千曲川河流的小温泉旅馆,由于岛畸藤村曾在此投宿过,目前仍有不少访客。在藤村的《千曲川旅情之歌》中有这么一节:
暮色里,浅间已缈,
唯闻佐久的哀怨笛音,
千曲川波涛翻涌,
浪花轻洒岸畔旅屋,
独饮浊酒欢醉,
笑卧绿草丛中。
在此所言的千曲川“岸畔旅舍”,虽不知其位于何处,但,应是自此“中棚矿泉”悟得的诗思。
本来,这矿泉是小诸义塾的创办者木村熊二在明治三十一年发现泉脉,经邀集资金而开辟。藤村在翌年才赴任为小诸义塾的教师,担任国语及英语课程,当时,藤村年方二十七岁。
木村迅速迎接年轻气盛的藤村至“中棚矿泉”。后来依藤村的小说《岩石之间》(中央公论出版)所形容,他曾亲自拿圆锹挖掘泉脉:“浴场在新开发的田地之后,玻璃窗外可见茂密的葡萄棚架,白蓝黑的透明镜泉中冒升淡淡的雾气。为师轻叹着快乐的气息,将身体浸入热烫的泉水中……”
在任期间,藤村常前往此一镇泉旅馆。对小诸义塾的教师们而言,这里是愉快的聚会处,因此,在高歌“千曲川波涛翻涌,浪花轻洒岸畔旅屋”的藤村心底,“中棚温泉”占有极重分量,已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旅馆后面是倾斜的陡崖,其中部份已被凿开,建造有小小的建筑物。屋顶是茅草砌成,屋檐宽深,前有栏杆围绕,状似书院。由此,能清楚眺望千曲川的流水,以及温泉旅馆的全貌。
这座茅草屋顶的住家是木村熊二的别墅。藤村在《千曲川素描》中曾写着:“从此一温泉沿着石墙走上坂道,有校长的别墅之门,楼名为‘水明楼’!这儿本是他的书房,闲静雅致,能倚崖远眺。”
对明治时期的文艺界有深刻影响的这栋建筑物,后来由木村遗族捐赠予小诸市政府,目前由市府教育委员会负责管理。
千曲高等商校的学生芝田幸一,携带相机和脚架来此,目的就是要拍摄“水明楼”。
县内的信州电视台每个月都征求用于气象预报画面的照片,每次,芝田幸一都寄作品应征,但是直至今年五月,才终于第一次入选。那张照片是在“怀古园”拍摄的,是小诸城址的高大石墙,樱瓣垂枝正轻掩其上,交叉的枝桠间,隐约可见被残雪覆盖的浅间山,题名为“古城之春”。
这幅作品在五月份被播放了整整一个月,画面还有字幕:“摄影——芝田幸一”。
同学们见到之后,都竞相打电话向他祝贺:“喂,你的姓名出现在电视画面了,真不简单呢!”
翌晨,母亲甚至高兴的告诉他:“隔壁的太太向我恭喜,我还不知有这回事哩!”
到了学校,女同学们更是一起鼓掌欢迎他。
对于这些一心一意想出名的高中或初中学生而言,能使自己的姓名出现于电视画面,简直像神话一般。
电视台还寄来上面印有烫金的电视台名称字样的相簿做为奖品,他将相簿摆在书架最上层供着。
当时那种感激的心情,芝田幸一永远难忘。所以,每到星期天,他就背着相机到处逛,暑假时,甚至还远赴轻井泽或汤之丸高原,然后再从拍摄的照片中选出较有自信的作品寄出,但是,只徒增落选的悲哀而已!
底片和冲洗的费用并不便宜。不过,他一直无法死心。最主要还是心里有一种执念,认为“这次必定能入选”!
一周后就是九月份应征的截止日期,他虽然有几张相当自信的作品,但,今晨,突然想到,“水明楼”是最佳的景物!
那是难得一见的茅草屋顶建筑物,在林木环绕之中,位于面临千曲川的悬崖山腰,静静诉说着明治时期的历史和文字。与周遭非常调和,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幽美的山水画。
芝田幸一走到建筑物前,立刻觉察出自己心情的昂奋。“就是这儿了,这次,一定会入选!”
第一,“水明楼”的名称很雅,可题名为“水明楼之秋”或“仲秋的水明楼”。
他滑下土堤的斜坡,进入建地内。这里目前虽是由教育委员会管理,但是,由道路要进入建筑物建地,却无明显的路径或石阶!
土堤上密生着茅草和灌木,一直延伸至狭窄的建地内,只有建筑物四周一小部份有加以修剪。苍松伸展着粗大的枝桠,山毛榉绿叶茂密,遮挡住了阳光。
“该如何构图呢?”
“水明楼”建造于悬崖山腰,从芝田幸一此刻所走的路面看,就像是平房。但是,由正下方的“中棚矿泉”往上望,却是双层楼建筑!
二楼的一个房间是书院造型,狭窄的回廊突出,环绕着低矮栏杆。昔日,木村熊二及岛畸藤村就常凭栏眺望着底下带状回流的千曲川,和对岸的御牧原台地吧!
芝田幸一在“水明楼”四周走动着,他必须找到最适当的位置,让照片有最佳的构图。
就在此时,正当他打算变换位置时,脚底踩到一团柔软的物体。
“这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边,有块淡褐色的布被塑胶绳捆成一圈,露出像西装袖口的部份。看来是男人的上衣!
“是谁放在这里的呢?”
6
“盲目之鸦……”芝田幸一喃喃低语着,再次凝视纸上的文字。
真的有盲目之鸦存在吗?它根本无法飞翔,也不能觅食。当然,有人称近视眼为“乌目”,所以,戏称为盲目之鸦或近视之鸦,也非不可思议之事!
这是芝田幸一当时所能想到的可能。但,最重要的是确定衣服的持有人。
他掀开西装左右衣领,立即看到了姓名。左边内口袋上端用银线绣着罗马字“E.Maki”(“真木”之英译),这应该是姓吧!虽不知名字,但是缩写字母是E……
这时,芝田幸一又有另外发现。在右侧内口袋上端,缝着一截红框黑布,分三段绣着银色的文字:“绅士服饰专门·里卡西装店。东京世田谷”(“里卡”为“王室”之意)。
这家西装店在东京世田谷!如果是在银座或新宿这种闹区,远方来客也可能在此订制服饰,但是,世田谷离市中心相当远,游客们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去订制,那么这位姓Maki的人,一定是住在世田谷或其附近了。
芝田幸一为自己此种推断感到满意、似乎这件事已让他忘掉前来“水明楼”的最初目的了。
“看看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吧!”
芝田幸一伸手进入上衣内侧的大小四个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用指尖摸着袋底,连渣滓都没有。这下子他知道这件西装上衣还是新裁制好没多久了!
剩下的只有外边的三个口袋了。但是,胸口袋没东西,还好,左侧口袋摸到一样物件!
拿出一看,是块折叠成很小的手帕,但,很厚。似乎里面包有东西!
“是什么呢?”
芝田幸一很自然的打开手帕,但,立即尖叫出声,丢掉手帕。
手帕内是一节人的手指!
瘀黑的血渍染在洁白的手帕上,中央放着一节大概是自第二关节部份切断的手指。从已泛白的手指粗度来看,应该是小指!
切口部份也沾满红黑的血渍!
芝田幸一猛吞咽一口唾液,他很清楚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脸孔像要哭出声般扭曲着。
四周是森林环绕的这附近一带,大白天也是昏昏暗暗的。土堤上的道路,平常就很少人行走。静坐在草丛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被尘嚣的世界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