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夜,娜斯佳没能睡着觉。卧室里悄然无声,里面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但是娜斯佳相信,绍利亚克也没有睡着觉。整6点钟的时候她起了床,敲了敲卧室的门。
“帕维尔,该起床了。”
他几乎瞬间就出现在卧室门口,似乎不仅没有睡着,而且没有脱衣服地过了一夜。
“我们得上机场吃早饭去,这么早这里的商店都不开门。”她一边说一边把东西塞进旅行包。
绍利亚克默默地走进浴室,没说一句话。
他们乘坐市内公共汽车前往机场。娜斯佳放弃了乘出租车的打算,因为她觉得公共汽车更加安全一些。大清早在公路上截住出租车,干掉两个手中没有武器的乘客的生命,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而对于公共汽车就不太好开这种玩笑了。大清早跟踪他们的人是不是已经在外面了,她甚至没有往窗户外瞅一眼,跟踪的人在不在都一样,反正计划是不能改变的。帕维尔一路上一言不发,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忘记了旁边还有他。只是在她从旅行包里掏出车票时,帕维尔才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不过他忍住了,和原先一样什么也没有问。
他们办完了登记手续,排队等候上车。人很多,没有坐的地方,只好站着,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服务员才打开门请乘客上公共汽车。这四十分钟里,绍利亚克一直靠墙站着,闭着眼睛,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而娜斯佳则一直在注视周围的人。她看见科罗特科夫站在对面墙跟前,还发现那个头戴狼皮帽的年轻人就站在她旁边,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灰色伏尔加上的那两个人暂时还没有出现,但是她确信他们也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们乘坐的公共汽车终于抵达机场。登机就坐后,娜斯佳对她和绍利亚克所坐的位置十分满意,因为从那里可以看清机舱内的所有乘客。还在买飞机票的时候她就希望他们的座位在机舱的最后一排。她看见他们已经在不同的位置上就坐。戴狼皮帽的小伙子、科罗特科夫,还有灰色伏尔加上的那两个人,全部集合完毕,可以起飞了。
“他们在这里吗?”娜斯佳坐下系好安全带后绍利亚克问道。
“都在这里,”她点点头,“难道您没有看见?我不是让您记住他们的面孔吗?”
“我记住了。”
“他们进机舱时您没有注意?”
“注意到了。”
“那为什么还问?”
“想检查检查你的眼力。”
“原来如此。怎么了,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对一个女演员具备这种能力感到奇怪吗?”
“是的,感到吃惊。”
她终于等到了他说出这句话!娜斯佳心想,无论他多么神气十足,无论他多么克制自己,极力显示他多么聪明和洞察秋毫,他最终还是垮了下来。
“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别客气。”娜斯佳高兴地提议说。
“为什么我们坐飞机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去叶卡捷琳堡,”她纠正说,“为了摆脱他们。在萨马拉的时候,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从您走出监狱大门到我们坐上飞机,他们时刻都尾随着我们。我们将在中午的时候飞往叶卡捷琳堡,在最近一小时内将有四架班机从叶卡捷琳堡起飞,一架飞往伏尔加格勒,一架飞往彼得堡,一架飞往伊尔库茨克,一架飞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我们将取得新的证件并飞离叶卡捷琳堡,让他们去猜想我们乘哪一架班机飞往哪一个城市吧。”
“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飞往叶卡捷琳堡?难道其他城市的飞行时刻表不一样?”
“飞行时刻表都一样,机场不一样。叶卡捷琳堡的科利佐沃机场有许多有意思的通道和出口,我很熟悉它们。还有问题吗?”
“我想知道,是谁雇了您?”
“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先要讲讲价。”
“怎么个讲法?”
“我告诉您谁雇了我,您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人家雇我。”
“难道您不知道这一点?”
“我没有问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人家才雇用我。人家只是给我布置任务,什么也没有解释,如果我表现出多余的好奇心,那我就只有失业。”
“那您就别好奇了。”
“好,”娜斯佳轻松地同意说,“我不好奇。这就是说,我们的买卖没有做成。”
“我们将从叶卡捷琳堡飞往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说,“给去哪里的飞机票,就飞往哪里。”
“要是四条航线的飞机票都没有呢?”
“会有的,”她笑着说,“我向您保证,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
飞机爬高后开始飞得比较平稳,只是有轻微的颠簸。一夜未睡,娜斯佳困乏难当,眼皮发沉,昏昏欲睡。但是她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合眼打盹。她倒不是担心没有人看管绍利亚克,已经上了飞机,他哪儿也跑不了,再说尤拉-科罗特科夫也在飞机上,始终盯着他们。但是绍利亚克让她放不下心,越往后她越不放心,绍利亚克随时有难以预测的危险,在他旁边睡着了,无异于放下武器,向敌人无条件投降。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抵达科利佐沃机场后如何“甩掉尾巴”,这时乘客们的头顶上响起了机上服务员的悦耳声音:
“尊敬的乘客们!根据科利佐沃机场的气象条件,我们的飞机不能在叶卡捷琳堡降落,只能改在乌拉尔斯克的机场着陆,请大家原谅。”
简直出人意外!娜斯佳顿时睡意全消。在乌拉尔斯克降落,这可怎么办?在乌拉尔斯克她能干什么?身边除了科罗特科夫以外没有别人,他也没有办法……在叶卡捷琳堡有人正等着把她和帕维尔的证件交给她,使用姓绍利亚克的证件飞离乌拉尔斯克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也就是说,当然可以离开乌拉尔斯克,但是这样白白浪费时间、力量和金钱。另外也摆脱不掉尾随他们的人。没有机场工作人员的帮助他们不可能坐上任何一架飞机。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帕维尔,他依旧闭着双眼坐在那里,但是可以看到薄薄的眼皮下面迅速移动的眼白。
“您听到了吗?”她问。
“听到了。”
“我们面临难题了。”
“我知道。”
“我们此行的时间要拖得很长了,再也不会愉快了。”
“我知道。”
“您的领悟力真强,我很高兴,”她突然间恶狠狠地说,“为了我们的安全,我现在需要的是知道得更多一些。”
“您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的是,那些从监狱门外就开始跟踪我们的人究竟有多大能耐,他们会采取哪些行动。”
“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问题在于他们想走多远。”绍利亚克轻声回答说,但是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那怎么才能够影响他们的想法呢?”
“害怕暴露自己,害怕宣扬出去,害怕被人识破。您选择的路线是正确的,目前他们还不明白您是什么人,因此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为什么您的身份证上要使用我的姓?”
“让他们认为我们是亲戚,这可以迷惑他们一段时间。”
“您这是在玩火,这是您的错误。”
“怎么了,当您的亲戚有危险?”
“非常危险。您甚至想不到这有多危险。”
“那就请您赐教,我来想办法弥补。”
“这您就不需要知道了。您只要明白您犯下了大错误就行了。”
不错,娜斯佳心想,他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是不明白我错在哪里,但还假装知道,这个复仇心很重的狗崽子。
“您同谁联系,同警方联系或是同犯罪组织联系?”绍利亚克突然问道。
“为什么只同他们联系?您以为雇用我的人一定不是民警就是犯罪分子?”
“您的身份证是伪造的,假身份证只有民警和犯罪分子才造得出来。”
“这不一定吧,”娜斯佳笑着说,“两年的铁窗生活使您落后于形势了。现在假身份证在任何市场上都可以买到,当然要花大钱,但绝对没有问题。找个人,给他钱,告诉他你姓什么,给他照片,第二天就能拿到订货。”
“您也是这样子的?”
“就是。”
“这就是说,使用我的姓的主意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您自己选择了这个姓,自己去买的假身份证?”
“完全正确。”
“那雇您的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没有向他细说。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结果,而如何得到结果由我自己想办法。”
“您想的办法不错。”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什么都不干的人才不犯错误。您是不是认为雇我的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不知道您的雇主是谁,也许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如果他获取的情报不足,也可能犯错误。”
娜斯佳不由得想起,行动计划向米纳耶夫将军作过详细介绍,他知道娜斯佳随身携带的是使用绍利亚克名字的身份证,但是他并没有阻止。难道说米纳耶夫掌握的情况不全面?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不妙,下一步她可能遇到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情况。而如果米纳耶夫将军知道不能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说呢?他在玩什么鬼把戏呢?
飞机开始着陆,震耳欲聋,头疼得厉害。娜斯佳由于心脏不太好,飞机起飞和降落时她都特别难受,加上现在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飞机的起落架碰在地面上了,一些急性子的乘客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穿上外衣。娜斯佳看见了科罗特科夫的脑袋在前方座位上闪动。科罗特科夫站起身子,穿上外衣,把脸转向她。娜斯佳向他耸耸肩,意思是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头脑空空的,没有想出什么新点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们有几个人?”传来了绍利亚克勉强能听得到的声音。
“四个人,两个人单独,两个人在一起。”
“那个喜欢你的人,还有小轿车上的那两个,第四个是谁?”
“坐在机舱的中部,那个头戴狼皮帽的小伙子。他昨天早晨走近监狱时看到伏尔加轿车后就悄悄溜掉了,我不知道,可能同他们是一伙的。”
“您觉得他们中谁最危险?”
“都危险。”
乌拉尔斯克机场不大,拥挤脏乱。娜斯佳和绍利亚克从人群中挤出来,排队登记走出机场后来到大街上。这里比在萨马拉要冷许多,寒风刺骨,飘落的雪糁针扎似的打在眼睛上。他们所乘坐的班机乘务组建议旅客们在机场旅馆过夜,因为根据天气预报,飞往叶卡捷琳堡的班机最早要到明天才能恢复。只有不多的旅客接受了这一好意,因为乘火车去叶卡捷琳堡十个小时就可以抵达。但是娜斯佳很清楚,她绝对不能带绍利亚克去乘火车,即使有科罗特科夫一同前往,坐火车也不太安全。在火车上,跟踪他们的人要搞什么名堂比在飞机上方便得多。与其坐火车,不如呆在这里,在乌拉尔斯克耐心等待坐飞机。再说,娜斯佳只能在科利佐沃机场才有希望摆脱跟踪的人,那里有人在等她,给她新的证件。也就是说,她无论如何必须在科利佐沃机场与等她的人接头,而不是在任何别的什么地方。
机场旅馆安排他们各住在有六张床位的男房间和女房间,娜斯佳坚决不同意这种安排,只好再掏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旅馆负责人顿时笑逐颜开,递给她一把有两张床位、电话和卫生间房间的钥匙,看来这是机场旅馆最高级的房间了。
一进房间,娜斯佳就把旅行包扔在地板上,脱下外衣,“咕咚”一声笨重地坐在床上。绍利亚克把自己的外衣挂进衣柜,在圈椅上坐下,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您还会继续绝食吗?”娜斯佳冷嘲热讽地问帕维尔。
“您难道又饿了?”绍利亚克以反驳的口气说,“多少钱也不够您吃。”
“我有健康人的正常胃口,问心无愧,”娜斯佳笑着回答说,“瞧您那样子就知道您一点儿东西也吞不下。为什么?是害怕还是怎么了?”
“我真羡慕您的乐观精神。但是俗话说,知道得越多越痛苦。”
“您还知道这句俗话,让我和您一同分享痛苦了,倒我的胃口。倒也好,省钱。”
绍利亚克没有吭声,而娜斯佳心满意足。她想,今天他说话的句子比昨天长了。不要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的话会越来越多的,只不过需要耐心,想办法让他多开口。她已经掌握了帕维尔-绍利亚克的一个特点:他不能在瞬间改变自己的观点。昨天,当她在饭店里突然间称他帕申卡①并用亲昵恳求的口气同他说话时,他显然已经开始从他不可逾越的行为界线上后退。倒不是说他被她软化了,而是因为他不知所措,慌了神。他之所以同意同她一道跳舞,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这个人有什么事弄不清的时候就惊慌失措。好,就利用他的这个弱点。
①帕申卡:对帕维尔的昵称。
有一段时间,她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举起两只手,挑剔地看着修好的指甲,然后俯卧着,下巴颏靠在手上,开始眼睁睁地看着帕维尔。而他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一动不动,似乎有点发愣。
“您说他们是在下面坐着或是在大街上守候我们?”娜斯佳问。
“他们中未必有人在下面坐着,也未必有人在我们这一层的休息大厅呆着,要知道他们几个人也互相躲着对方。”
“这里不是莫斯科,他们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应该想办法把他们引到什么地方去,让他们晕头转向。”
“您真的想这样试一试吗?”绍利亚克睁开了眼睛,但没有转过头来。
“怎么了?难道不可以吗?我想消遣消遣,解解闷,我感到无聊,没有劲儿。同您在一起又没有什么话可说,既然不能同志同道合的人消消遣,不如试一试同对手开开心。您说呢?”
“看来雇您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糊涂蛋,”绍利亚克慢慢吞吞地说,“他在什么地方发现了您这么个人呢?”
“不要说无礼的话,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昨天要不是我在你们那个慈善机关的大门口迎候您,您早就躺在路边的水沟里了,这会儿,二月的雪花正静悄悄地轻轻飘落在您那已经停止了呼吸的身体上。也可能您说得对,要把您完整无损地带到目的地,我显然还难以胜任。不过我至少救了您一命,让您又活了多余的一昼夜时间,您难道不应该说几句感激的话儿?”
“一昼夜的生命和金钱一样,不是多余的。”
“啊,您竟然还高谈阔论!您的泰然自若令人钦佩。但是您要知道,狩猎的人就在您附近,您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个没有经验的愚蠢女人,因此您存活的可能性已经减去了0.7。而您在这节骨眼上还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斤斤计较,计算我在吃饭上花了多少钱,再说也不是花你口袋里的钱。好!这样吧,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要么您停止玩您那傲慢和自负的游戏,我们从今以后开始正常交往;要么我们各管各的,我现在就去市里吃午饭,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清高去吧。我倒要看看,您会如何对付关心您的人。他们至少有四个人,很可能他们已经相互认识并准备共同行动,而您却手无寸铁,没有武器。”
“怎么了,难道您有武器?”
“我也没有。但是我有我为自己创造的秘密,目前他们还没有解开这个谜,不敢当着我的面损您一根毫毛。因此他们早晚要加害于我,但是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做。只要我们俩一分开,形势就会起根本性变化,没有我,您就处于完全无人保护状态。”
“您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为此我必须对情况有所了解,您应该明白,两眼发黑是干不成事的。如果您,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拒绝同我就我感兴趣的话题进行交谈,那么我就可能犯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使您和我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要知道我可以现在就去民警机关报告我丢失了身份证,告诉他们我的真实名字,他们打电话到莫斯科证实后,就会发给我使用我的真实姓氏而不是绍利亚克的身份证。如果您不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不应该使用您的姓,我就准备这样做。但是您却沉默寡言,傲慢自负,高不可攀,像对待白痴那样对待我,使我不明情况。我承认我经验不足,但是我企图实现的计划已经使我们平静地度过了一昼夜,这说明我的计划并不那么愚蠢,为什么您不承认这一点呢?”
“我在飞机上已经对您说过,您选择的战术是正确的。您是不是需要我每过五分钟夸您一次?”
“那还用说!”娜斯佳大笑起来,“我是个女人,当然希望您多加夸奖,您只蹲了两年监狱,当然不会忘记什么是女人。女人通过口头渠道感知周围世界,而对行为举动不怎么在意。把工资交给妻子,给她送礼物,保证不喝酒,不背叛妻子,这些当然很好。但是如果男人一天不对妻子说三遍他多么爱她的话,妻子就会认为他对她不好。反之,如果男人经常对她说,她是最漂亮和他最亲爱的心上人,那她就会完全相信丈夫真的爱她,就会原谅他的一切胡作非为,原谅他忽左忽右的变心。”
“谢天谢地,我又不是您的丈夫,所以您不必期待我说恭维话。”
“您高兴什么?再说做我的丈夫也没有什么不好。要知道我赚的是体面钱,作为一名受雇于他人的人,我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要是您愿意,您也可以雇我。”
“您为什么需要我?据我判断,雇用您的人已经付钱给您了,难道您想收两季庄稼,当骗子?”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可以向您讲清楚,是谁如此渴望把您杀死。我现在的雇主看来对此是一清二楚的,而您呢?”
“我不用您效劳也能应付过去。”
“随您的便。我最后一次问您,想不想和我一道去市里?”
“我觉得采取另一种方案更好一些。”
“请说。”
“我们可以出去买点吃的东西,回来在房间里吃。”
“可以。”
“当然可以,”娜斯佳心想,“我终于让他活跃起来了。他就是让我去买报纸回房间糊墙我也会同意。最主要的是让他参加讨论问题,发表意见,开口说话。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我和你应该友好相处,否则我们将一无所成。你如果把我看成强大的敌人,那我们什么事也商量不成。”
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钦措夫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搞阴谋活动的人,不耍点阴谋他就感到呼吸困难,活着没有意思。哪怕耍的阴谋很小很愚蠢,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今天他忽然觉得前程似锦,有好兆头在等待着他,因为选举俄罗斯总统的大选就要开始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机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钦措夫不是为理想而奋斗的战士,他的奋斗目标是让自己的口袋鼓起来,只要有利可图,他不惜冒任何风险。眼下他正在为一个推举出自己的候选人参加总统竞选的集团出谋划策,这个集团的背后是强大的犯罪团伙,它所提名的总统候选人一旦当选,至少可以在未来四年中不会让政府通过不利于这一犯罪团伙的法律和总统令,并使受这一犯罪团伙控制的经营单位得到税收和海关优惠。
这个总统候选人已经组织了一个班子,准备等当选后任命这个班子的成员担任政府要员,其中包括经济部长、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如果他上台并将这些人安插在要害部门,那么今后四年中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但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为了便于进行军火和毒品交易,这个集团制定了一个夺权计划:在俄罗斯境内选择几个地区,安插自己的人担任这几个地区的行政长官、驻军指挥官和内务机关领导人。为了顺利实现这个计划,这个集团和后来被这个集团推选参加竞选的候选人本人千方百计把当时担任俄罗斯内务部领导人的布拉特尼科夫中将拉下水。
在布拉特尼科夫中将的帮忙下,上述几个地区的行政长官和内务机关领导人被逐个撤换。这个集团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后,布拉特尼科夫也就成了多余和危险的人物,当然要把他收拾掉。但是布拉特尼科大的亲密助手却溜掉了。当时他们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们认为,既然布拉特尼科夫的助手躲进了监狱,说明他害怕了。既然害怕了,他就不敢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什么事。
但是,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钦措夫不久前获悉,死去的布拉特尼科夫将军的助手在监狱里突然对现总统的拥护者开始感兴趣。在钦措夫看来,这可不能等闲视之。一旦帕维尔-绍利亚克说出真相,现任总统利用他的供词可以把绝大多数总统候选人击败,其中当然包括上述集团推举的候选人,而钦措夫本人正是这个候选人组织的那个班子的成员之一。因此必须马上把绍利亚克除掉。钦措夫本来想利用他在内务部的几个熟人来办成这件事,但是布焦恩诺夫斯克六月事件以后原内务部长被撤换,新任的内务部长不是警方人物,而是军界人物,他一上任就对内务部的人马进行大换血,钦措夫的那几个熟人也被调离内务机关。这样一来,钦措夫唯一能办到的事是打听绍利亚克关在哪个监狱,什么时候释放。打听清楚后他便派人去等候帕维尔-绍利亚克出狱。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突然发生了。首先,去等候绍利亚克出狱的人不仅有他们的人,还有一个在监狱附近转悠的年轻人。其次,在萨马拉旅馆还发现有一名跟踪绍利亚克的男子。而最主要的是,出现了一个女人,好像是绍利亚克的亲戚,要么是他的妻子,这个女人的出现打乱了钦措夫的整个计划。现在,在情况还没有搞清之前,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昨天晚上。然而,在得到某些消息以后,钦措夫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战略计划。总统宣布说,不久将采取一切措施偿还社会性支付方面的债务。显而易见,总统在竞选活动中可能作出三项承诺:深化民主进程、解决车臣危机和保证发放拖欠的工资和退休金。拖欠债务只能通过多印钞票的途径解决,这是显而易见的。著名的经济学家们坚决反对滥发钞票。但是,难道总统会听他们的吗?当然,在总统还没有听烦之前,他还是会听的,但听完之后反正还是要按照他自己的一套行事的。对于仅靠工资和退休金生活的普通老百姓来说,给他们讲经济学方面的道理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听不懂。什么遏止通货膨胀,防止发生经济悲剧,在普通老百姓看来这都是空话,因为眼前就没有喂养儿童的东西。总统许诺偿还拖欠的债款是为了获得人民的爱戴。也就是说,应该设法使总统实现不了这一许诺。
钦措夫知道,不仅他现在的朋友们利用过布拉特尼科夫中将的帮助,全国许多人都利用过。难道在总统的顾问中就找不出可以借助帕维尔-绍利亚克的手将其置于死地的人?应该是可以找到的,而且不止一个。因此钦措夫得出结论:改变原先的计划,暂时不把绍利亚克杀死,而是逼迫他合作,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再把他除掉也不迟。
可是这个碍手碍脚的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可能她也是个可以利用的人物。不,不能打草惊蛇,在情况还没有摸清之前不能去动他们。
和钦措夫不同,维亚切斯拉夫-叶戈罗维奇-索洛马京是个坚决捍卫某种思想的人。作为总统的顾问,他对总统忠心耿耿,为了支持和帮助总统,他准备献出一切。
在判断大选形势方面,索洛马京和钦措夫一样认为,总统要想赢得选民的支持,必须作出深化民主进程、解决车臣危机和偿还拖欠工资和退休金的承诺,这三项承诺缺一不可,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解决车臣危机。
索洛马京认为,应该找出理由,让总统产生成立两个制定解决车臣危机方案的小组的想法。目前总统还没有接受他的这个主意,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总统倾向于他的这一建议,要成立的两个小组,一个由总统委员会的成员组成,另一个由各强力部的部长组成。无论总统采纳哪一个小组提出的解决危机方案,他都将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采纳总统的顾问们提出的方案,势必遭到主张武力解决车臣危机的人的反对,不久前的国家杜马选举表明,俄罗斯有很多持这种主张的人。如果采纳强力机关领导人们提出的方案,民主派肯定会群起而攻之。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够挽回总统威望的办法是由总统本人作出决定,它既不同于总统的顾问们提出的方案,也不同于部长们的方案。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呢?
索洛马京知道,这两个小组一旦成立,就会对现有摆脱车臣危机的所有方案进行分析比较,从中选择最合适的方案,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都会被考虑到,要想找出人家想不出的办法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又必须找到,一定要找到,否则就保不住总统的面子,无法保证总统在竞选中获胜。
在这两个小组用各种方案的砖砌成的厚厚的墙上应当留下缝隙,哪怕小小的缝隙也好。也就是说,只要抽掉一块砖头就行。总统可以拿着这块砖头去参加竟选。维亚切斯拉夫-叶戈罗维奇。索洛马京的任务就是想办法让总统得到这块砖头,这是使总统不采纳任何一个小组提出的方案,并表明自己是善于独立思考的政治家的唯一办法。为此,索洛马京需要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绍利亚克。
尽管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钦措夫和维亚切斯拉夫-叶戈罗维奇-索洛马京两人对形势的判断和竞选策略有相似之处,但还是有不同之处的。相比之下,索洛马京对帕维尔-绍利亚克更加了解一些,所以他不打算绑架或杀害绍利亚克。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索洛马京想尝试一下,能否同这位布拉特尼科夫中将的前助手达成某种协议。所以,索洛马京派出的人现在只是跟踪和观察绍利亚克,同时查明在监狱门口迎接绍利亚克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奇怪的一对!住在一个房间,用一个姓,而当着别人的面却用“您”交谈。他们是想隐藏熟人或亲戚关系吗?难道他们以为周围的人都是傻瓜?在萨马拉的饭店里他们为什么发生了冲突呢?是不是因为吃醋呢?索洛马京派去的人报告说,这个女人公开向一个房客卖弄风情,甚至当着绍利亚克的面同他接吻,她为什么这样做呢?需要解开的谜不少。
乌拉尔斯克市商店里的食品充足,品种很多,足以保证娜斯佳在旅馆房间里安排一顿体面的午饭。塑料盒装的意大利凉拌菜,冲上开水后几分钟即可食用的杯装菜丝汤料,各式各样的酸牛奶,甜点心,包装成小薄块的法国干酪。尽管价格都不低,娜斯佳还是采购了满满一塑料篮,因为米纳耶夫将军提供给她的经费还有很多。
“您真有阔太太的派头。”帕维尔看她又把一包核桃仁装进篮子时不满意地说。
“没那回事,”她反驳说,“我只不过是天生懒惰。有备无患,谁知道我们在飞往叶卡捷琳堡之前要在这座城市呆多久。多买点,想吃就吃,省得老来商店。您喜欢哪一种干酪和奶酪,带小虾的或者带火腿的?”
“都行。”
“口味完全不一样,难道您无所谓?”
“随便。我根本就不喜欢吃干酪,您喜欢吃哪一种就买哪一种。”
“好吧。那您喜欢吃什么呢?用不着客气,帕维尔,吃不穷我们的。”
“我无所谓,什么都行。”
“瞧您那样,我的天啊,同您逛商店真没劲儿,”娜斯佳气冲冲地说,“别那么死心眼,要活得愉快自在。冬天吃点好的,高兴高兴,这有多好,您就不知道享受,总是一副愁闷悲哀的样子。”
“您让我安静点好吗?劳您大驾了。”
“行了,行了。那您至少应该看一看,那几个人,我们可爱的朋友,现在是不是也在这个商店里,这对您总有好处吧。”
他们选好了食品,在收款台前排队交钱。娜斯佳看到尤拉-科罗特科夫站在前面,在商店的门口。戴狼皮帽的那个小伙子她只是在走出旅馆大门时看见过,而伏尔加轿车上的那两个人她根本就没有发现。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奇怪。
“他们都在这里,”绍利亚克告诉她,“他们正在和你一样愚蠢地大量采购食物。”
“那个人呢?喜欢我的那个人呢?”
“买好了东西,在大街上等着。”
“我看,我们可以邀请他一道进午餐,大家热闹热闹。”
“您还有这个兴致,别折磨我了。您有正经事儿,就好好干您的正经事儿,我不想看到任何热闹的场面。”
“这就是说,您还不那么害怕。”
“您说什么,什么意思?”绍利亚克皱起了眉头。
这时,站在他们前面的一位妇女交完钱离开了收款台,轮到他们交钱了。娜斯佳决定不回答他的发问,心想,如果他真的想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他一定还会问。就这么办,下回看谁先开口说话,没有关系,她有这个耐心。
采购的食物装了满满一旅行包。娜斯佳淡然一笑,心想,她从来还没有用自己的工资买过这么多昂贵的食品,其实这些东西也只够他们俩吃两顿。不过要是在家里,足够她和阿列克赛享用一个星期。
在从商店返回旅馆的路上,他们顺便去了一趟售报亭。帕维尔稍微放慢了脚步,娜斯佳以为他想买报纸,又不好意思向她要钱。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要不要开开恩,给他点钱呢?或者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怎么了,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对印刷品感兴趣了?”她笑着问道,把旅行包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我给您买几张报纸吧,上面大概会有一些介绍行为举止的文章,看一看您就会知道,让一个女子拿这么大包东西合不合适。您难道从来就不注意这种事?”
帕维尔没有说话,从她手里拿走了旅行包。他的双唇闭得更紧了,成了小窄条。娜斯佳买了几份报纸,有中央级报纸,有地方报纸,还买了一本介绍纵横字谜的小册子。
“如果您还要保持沉默,像一个许愿保持缄默的隐修土,那我通过纵横字谜至少能猜中一些。您是什么文化程度?”娜斯佳边问边把报纸塞进旅行包。
“飞行地面技术维护专业。”他简单回答说。
“好极了。您可以帮我猜出我不知道的字。”
“您呢,您的文化程度?”
“大学。物理学数学系。”
“您是吗?这么说,那儿还开设了演员专业?”
“要我说,暂时还没有。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您不是说过,您当过演员吗?”
“您是吗?”娜斯佳故意重复他刚才的问话,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我没有说过这话,是您自己觉得。”
他的脸一下子拉直了,双眼马上紧闭,似乎试图摆脱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极力控制住自己。“他生气了,”娜斯佳心想,“这很好,让他去认为我是个糊涂人。他一定会想,为什么我昨天那样说,而今天又这样说。重要的是让他搞不清我的意图,让他对我感兴趣。”
进了房间后,娜斯佳马上用热水器烧开水,准备冲咖啡和吃午饭。这一回绍利亚克没有说他不饿,没有拒绝进食。但是娜斯佳看到,他什么也没有吃。难道他没有胃口?奇怪。要么是什么地方疼痛,胃疼?或是肝区疼痛?
“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哪儿不舒服?”她一边问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蘑菇拌小虾,“您怎么总是没有胃口?”
“我一切正常。”
“他一切正常吗?”娜斯佳心想,“对了,昨天他洗澡的时候不插门,典型的心脏病患者的做法,害怕洗热水澡时发病。我在家洗澡也从来不插门,有什么事我一喊叫,阿列克赛就会跑来。也可能帕维尔不是心脏病患者,但是他肯定有什么病,但不想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就自作自受吧。”
午饭后,娜斯佳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部,开始猜字谜。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翻动报纸的声音——帕维尔正聚精会神阅读报纸。
“如果您对政治新闻感兴趣,可以打开电视机。”娜斯佳说道,没有停止猜字谜,“不会干扰我的。”
“您很客气。”绍利亚克冷静地回答说,但是娜斯佳从他的答话中听出冷嘲热讽的味道。好,看来他正在从冬眠中苏醒,出现了情感。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他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正播送独立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星期天,没有什么轰动的消息和政治丑闻。帕维尔转动旋钮,找到了一个地方台,正在播送政论性节目。主持人试图引起两名邀请来的官员就所谈的问题进行争论,这两名官员一个是市政府的代表,一个是市杜马议员。但是没有出现争论,两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都同意对方的说法。他们的话题是,市权力机关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对管理机构及其领导人的活动负责。主持人想方设法让两名政治家斗起嘴来,但是始终没有出现唇枪舌剑的场面,大为失望之下,主持人说话了。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主持人转向电视机前的观看者说,“我们市的父母亲联合会已有两年的历史,这些父母的孩子成为犯罪分子的牺牲品,而犯罪分子至今逍遥法外。父母亲联合会的参加者不仅有我们市的人,还有邻近几个城市的人。他们认为,市政当局同犯罪行为作斗争不力,负有一定的责任,请看录像。”
屏幕上出现了某个会议厅的全景,镜头拉近坐着的人,开始逐个显现会议的参加者。所有与会者的年岁都不大,不超过40岁,表情发呆。
“今天,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抨击护法机关的无能,”传来了电视图像解说员的声音,“他们再也不把希望寄托在内务机关和检察机关身上,他们想尽一切可能使他们所遭受的悲剧不再重演,保护我们小公民们的生命安全,防止出现新的牺牲品。今天,他们聚集在这里讨论集资问题,准备出版一本题为《怎样帮助孩子们不成为犯罪的牺牲品》。倡议小组同一位防止儿童犯罪的著名专家签定了一份合同,这位专家准备介绍这方面的知识,向父母和儿童们提出有益的劝告和建议……”
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双眼炯炯发光的女人的面孔。
“我们想尽我们之所能,使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但愿谁也不再经历我们三年多以前所受的折磨。我们这个联合会已经存在了两年时间,因为一开始我们寄希望于民警机关能做点什么事,以便捉到这个凶残的人。过了一年以后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是什么也等不到的,罪犯继续自由自在寻欢作乐。我们决定联合起来,哪怕能保护别人的小孩也好,因为我们的孩子已经无可救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出来。镜头转向主席台附近的一堆人,他们在七嘴八舌议论什么事。这个情节到此为止,电视屏幕上又出现了主持人和他邀请的两名官员。娜斯佳放下了介绍纵横字谜的书。她知道,电视上说的犯罪指的是什么,三年多以前,这个地区先后发生十一起杀害儿童的案件,被害者的年龄为7岁到9岁之间,从他们的尸体上找不到一点儿性暴力的迹象,但是每个死者的胸部都有用刀切刻出的东正教十字架。案件确实至今未破,被内务部列为重案,但也无助于擒获凶手。
屏幕突然停止发亮,绍利亚克关掉电视,重新坐到圈椅上,翻阅起报纸。
“您对这个不感兴趣吗?”娜斯佳恼火地问。
“我听说过。接下去要讲的是谁该对此负责,肯定互相推卸,没意思,我对此不感兴趣,您要是想听,我可以打开。”
“不必了。”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实际上她很想听,但是不能表露出来。对于这类案件,大家都感兴趣,这无疑可以理解。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翻报纸的声音听不到了。她向放圈椅的地方望去,只见帕维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紧闭,脸色灰白,额头出汗,一副老态和重病的样子。
“您怎么了?”娜斯佳害怕起来,“您是不是感觉不好?”
“我没什么。”绍利亚克慢吞吞含糊地说,几乎没有张开嘴唇。
“是吗?您一副生重病的样子。”
“我已经说过,我没什么。您想不想散散心?我们到市里头散散步去。”
她用掩饰不住的惊讶的目光看着帕维尔,从床上下来。
“走吧。您想让我高兴高兴,很好,我珍惜这个机会。”
“我只是想走走。”他答道,从圈椅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