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少个月前,疲惫不堪的伦敦就知道和平终有尽头。星期一一大早,来自广告栏男子的第五封信到了。当来自得克萨斯的姑娘读起信时,她知道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伦敦了。全信读来如下:

    亲爱的来自家乡的小姐:我之所以这样称呼你,是因为在伦敦的这个炎热的下午,家乡这个词儿对我来说有着任何词儿都不曾有过的最甜蜜的味道。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可以看到正午时分的百老汇大街;欢快明媚的第五大街,甚至那些地位最高的人都不见了踪影;还有华盛顿广场,树荫送来一片清凉,除了到处都是来自南面的异国邻居,它是那么可爱,令人想往。我的思乡之情是那样的炽热。在我眼中,伦敦从来这样残酷,这样无望,这样乏味。因为在我写这封信时,一位警察就坐在我身边,我和他马上就要去苏格兰场,他们把我当作弗雷泽·弗里尔上尉凶杀案中的嫌疑犯逮捕了!

    昨夜,我曾预言今天是此案的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我还认为自己在这出戏中扮演一个不情愿的角色。但是我却没想到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没料到让我一直担惊受怕的那张网会在今天罩住了我。我对布雷巡长逮捕我几乎无可指责,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休斯上校……

    当然,你想从整个故事的开头听起,我这就讲给你听。今天上午十一点,一位警察到我的房间传我,告诉我苏格兰场的巡长要我立即去。

    我们——我和警察——爬上了新苏格兰场背后的一段石头阶梯,来到了巡长的房间。布雷巡长正在等着我们,自信地微笑着。我记得——尽管这个细节有点无聊——他的扣子眼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他迎接我们的姿态比往常和蔼。他先告诉我警方已经抓获了杀害上尉的凶手,他们认为的凶手。

    “有一个细节有待澄清,”他说道,“你对我讲那天晚上七点过后不久你听到你楼上的房间传来了厮打声。你当时有些激动,据说人在类似的情况下容易出错。从那以后你有没有再考虑过这件事?你不可能在时间问题上出错吗?”

    我想起休斯劝我迎合巡长,所以我说道,我反复想过了,我也不敢肯定。也可能比七点早一些——比如六点三十分。

    “一点不错,”布雷说道,他满面喜色,“那个时刻自然会紧张的——我理解。威尔金森,把你的犯人带进来。”

    他招呼的那个警察转过身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把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带了回来。小伙子脸色苍白。我一望便知他一连几夜没有合眼了。

    “中尉,”布雷严厉地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兄弟,就是已经死了的上尉,一年或几年前借给你一大笔钱是真的吗?”

    “确有其事。”中尉低声回答道。

    “你与他就你花的数目发生了争吵?”

    “是的。”

    “他一死你成了你父亲,也就是将军的唯一继承人,你与放债人的位置也就大大改变了。我说的对吗?”

    “我想是对的。”

    “上个星期四下午你去了陆海军商店买了一把左轮。你已经有了军队配给你的武器,但是用这支枪的子弹去射击一个人会使警方轻而易举地抓到凶手。”

    小伙子没有回答。

    “让我们假设,”布雷继续说,“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你到亚达菲街你哥哥的房间去探望他,你们因为钱发生了争执。你认为他而且只有他妨碍了你急切需要的幸福。而后——我只是假设——你看到了桌子上那把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奇特匕首,它比枪更保险,动静更小。你抓住了匕首……”

    “为什么要假设?”小伙子插嘴说,“我不想隐瞒任何事情。你说的对——是我干的!我杀了我的哥哥!现在让我们尽快就此了结整个案子。”

    此时,布雷巡长脸上露出那种一直让我迷惑不解的表情——这个表情在我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甚至在这个紧张不安的多事之日也是如此。十分显然,这个自首让他大吃一惊。我猜想,如此轻而易举地获胜似乎显得他无用武之地。他原本希望小伙子顽抗一阵子。大概警察喜欢这样。

    “小伙子,”他说道,“对不住了。我的案子清楚了。你是否可以跟着我的手下走了……”

    正在这个时刻,巡长房间的门开了,休斯从容而微笑地走了进来。布雷一看到这位军人进来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啊,上校,”他大声地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早上,当我表示有幸要你与我合作追捕杀害上尉的凶手时,你偏要打个赌,未免太蠢了吧……”

    “我记得,”休斯回答说,“我赌的是一个宝石领带夹,你赌的是一顶霍姆堡毡帽。”

    “一点不错,”布雷说道,“你打赌说,你,而不是我,将会发现罪犯。好了,上校,你欠我一个宝石领带夹。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刚刚对我讲是他杀死了他的哥哥,我正在记录他的全部供词。”

    “哦!”休斯冷静地回答道,“有趣——大有趣了!但是,我们先不忙断定打赌已见输赢——你先别急着逼迫中尉彻底招供,让我先说几句。”

    “当然了,”布雷笑着说。

    “今天早上,当你好心地给我派了你的两个手下时,”休斯说道,“我对你讲我打算去抓一个女人。我已经把这个女人带到苏格兰场。”他走到门旁,开了门,打了个手势。一位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一头金发,一双碧眼。一股强烈的丁香花味立刻扑鼻而来。“巡长,”上校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索菲·德格拉夫夫人,不久前住在柏林,后又住在德里和仰光,现住在巴特西公园路,利特里姆街12号。”

    那女人面对着布雷,眼睛里流露出一副恐惧和受迫害的神情。

    “你是巡长?”她问道。

    “我是巡长。”布雷说。

    “是位男子汉——我看得出来,”她眼睛愤怒地扫了一眼休斯,接着说道,“我请求你保护我不受这个……这个恶魔的野蛮审问。”

    “你不必在那儿说恭维话,夫人,”休斯笑着说,“但是,如果你把刚才对我讲的给巡长讲一遍,我会宽恕你的。”

    那女人紧闭着嘴唇,对着布雷巡长的眼睛凝视了好长一会儿。

    “他……”她终于开口了,冲着休斯上校的方向点了一下头,“他迫使我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

    “迫使你说出了什么?”布雷的小眼睛闪着光芒。

    “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女人说道,“我去了亚达菲街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住处。我们发生了争吵。我抓起了他桌子上摆着的一把印度匕首——正刺在他心脏往上的部位!”

    苏格兰场的这间房间出现了一片紧张的沉默。我们大家都头一次意识到巡长桌子上有一个小闹钟,因为它此时突然让人冷不防地听到了它那响亮的滴答声。我注视着我周围的面孔。布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片刻之间又马上掩盖住了。弗雷译·弗里尔中尉直呆呆地发愣。在休斯上校的脸上我吃惊地看到居然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讥笑神情。

    “说下去,夫人。”他笑着说道。

    她耸了耸肩,蔑视地把整个背冲向了上校,眼光全部投向了布雷。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她急促地说道——我觉得她几乎是追悔莫及地说;“我在仰光认识了上尉。我丈夫在那里做生意——大米出口商,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经常到我们家来。我们……上尉他是一个很迷人的男人……”

    “说下去,”休斯命令道。

    “我们疯狂地相爱了,”夫人说道,“当他要回英国时,虽然说起来是休假,但他对我说他永远不会再回仰光的,他估计会转驻埃及。这样一安排,我就应该抛弃我的丈夫,随后登上下一条船。我这样做了——我相信上尉,以为他真的喜欢我,我为他抛弃了一切。但是后来……”

    她说不下去了,拿出了一块手帕。房间里又充满了丁香花的香味。

    “在伦敦,有一段时间我常去看上尉,但是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他变了。他又回到了他那类人中间,在印度的孤独日子纯粹成为回忆——他似乎不再……不再喜欢我。后来——上个星期四上午,他来看我,对我讲他要与我断绝来往,永远不再见我——事实上,他要与一位一直在等着他的同民族的姑娘结婚……”

    那女人可怜地看着我们。

    “我绝望了,”她辩解说,“我把生活给予我的一切都抛弃了——我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一切,而他现在却冷冰冰地看着我,说要与另一个人结婚。你们想到没有?我晚上去了他的住所——去恳求他,几乎是跪下来央求他,但这没有用。他与我吹了——他一遍又一遍他说与我吹了。愤怒和绝望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从桌子上抓起了那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马上我又悔恨不已。我……”

    “等一下,”休斯打断了她,“这之后的细节你可以待会儿再说。我真想赞扬你几句,夫人,你一次比一次讲得好。”

    他走过来面对着布雷。我觉得他的声音中明显地显露出一种敌意。

    “将死!巡长。”他说。

    布雷没有回答。他坐在那里瞪着上校,脸色变得铁青。

    “宝石领带夹,”休斯接着说道,“还没兑现呢。我们打了个平手。你有你的供词,但是无独有偶,我这儿也有一份。”

    “这一切真是让我难以理解,”布雷急促地说。

    “我也有点弄不明白,”上校应和着,“这里有两个人都想让我们相信,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整,他们各自来到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房间找他,把他杀了。”

    他走向了窗户,然后突然地一转身。

    “这中间最奇怪的一点是,”他补充说,“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在索霍区的一家偏僻的餐馆——弗里甘西餐馆,这两个人正在一起喝茶!”

    我必须承认,当上校冷静地说出这一情况时,我意识到我们卷入的这桩疑案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迷官,我突然间感到全身无力。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声,弗雷泽·弗里尔中尉跳了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大叫道。

    “我知道这事,”休斯上校说,“是因为我手下的一个人碰巧在旁边的一张桌子边喝茶。他之所以碰巧在那里喝茶是因为自从这位女士应……哦……印度的朋友之邀来到伦敦以后,我一直在追踪她的每一个举动,就像我一直在监视你死去的哥哥,那个上尉。”

    弗雷泽·弗里尔中尉什么也没有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掩住了脸。

    “对不起,孩子,”休斯说道,“真的对不起。你为了不让真情泄露出来做出了不惜献身的努力——颇有男子汉气魄的努力。但是,早在你做这一切之前,陆军部就已知道你哥哥经不住这位女人的诱惑,为她和柏林效劳,而不是报效自己的祖国——英格兰。”

    弗雷泽·弗里尔抬起了头。当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比起他说出他那荒唐的供词时所产生的激动简直不知真诚多少倍。

    “游戏结束了。”他说道,“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担心这会让我父亲受不了。我们的姓是一个光荣的姓,上校,你知道的——我们是军人世家,以前的多少代人对国家的忠诚从未出过问题。我以为我的自首会结束全部肮脏的勾当,调查会就此结束,我可以让这件有关他——有关我哥哥——的可怕事情永远不为人所知。”

    休斯上校把手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小伙子接着说道:

    “他们——斯蒂芬周围的那些心怀鬼胎的可怕人物——拐弯抹角地拉拢我。当斯蒂芬从印度回来时我决定监视他。我看到他经常去这个女人的住处。我自己查清楚了她的来路,她同样卷入了来自仰光的故事;然后,我以另一个名字设法见到了她。我向她暗示我绝不是一位爱国志士,我不是完全地透露出来,而是适可而止,我赢得了她的信任。我逐渐地相信我兄弟确实不忠诚于他的国家,他的姓,不忠诚于我们大家。就是在你提到的那次喝茶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已经买了一支左轮,我把枪装进口袋,去萨沃依吃饭。”

    他站了起来,在地板上走着。

    “我早早地离开了萨沃依,去了斯蒂芬的住处。我决定把事情同他挑明,争取把问题解决。如果他不同我讲明白,我打算就地杀了他。所以,你知道,我有犯罪之心并无犯罪之实。我走进了他的书房。房间里站满了陌生人。我瞧见我的哥哥斯蒂芬躺在沙发上——心脏偏上的部位挨了一刀——死了!”片刻的沉默之后,弗雷泽·弗里尔中尉说道:“讲完了。”

    “我认为,”休斯和蔼地说道,“我与中尉已经完事了。是吗,巡长?”

    “是的,”布雷不耐烦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谢谢,”小伙子回答道。当他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伤心地对休斯说:“我必须找到他——我父亲。”

    布雷坐在他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前面,下巴气愤地翘着。

    “你玩儿得不公平,”他说,“我对陆军部所掌握的上尉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新情况。”

    “那么好吧,”休斯笑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的打赌就此一笔勾销。”

    “不,不行!”布雷叫喊着,“打赌还没有完,我迟早会赢的。我想你以为你一早上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距找到凶手是否有任何进展?告诉我。”

    “仅仅有一点进展,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一点,”休斯平和地回答说,“当然,对于这位女士要继续拘禁。”

    “是的,是的。”巡长回答说,“把她带走!”他命令道。

    一名警察走到那位夫人跟前,休斯上校颇有骑士风度地打开了房门。

    “你还有机会,索菲,”他说道,“想出另一个故事。你挺聪明的——这并不难。”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了出去。布雷从桌旁站了起来。他与休斯上校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站着。在我看来,各自的姿态都在表示永远势不两立。

    “怎么才好?”布雷讥笑道。

    “有一个可能性彼我们忽略了,”休斯回答说。他转向了我,他眼睛中的冷酷让我大吃一惊。“你知道吗?巡长,”他接着说道,“这位美国人来伦敦时给上尉带来了一封引见信——这封信来自上尉的表弟,一个名叫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人。你知道吗?弗雷泽·弗里尔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表弟。”

    “不知道!”布雷说。

    “也巧了,还真有其事,”休斯说道,“这位美国人已经如实地向我坦白了。”

    “那么,”布雷对我说,他那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透着一种小家子气的精明,这目光看得我浑身上下发抖,“你被捕了。你在美国领事馆有位朋友,由于这一原因,你一直在豁免之列。现在豁免结束了。”

    我顿时呆若木鸡。我转向上校,他曾对我说如果我需要朋友就找他——我企盼他能把我从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事件中解救出来。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冷冰冰的,毫无同情之感。

    “没错,巡长,”他说道,“把他铐起来!”我正要表示抗议,他走了过来,紧贴着我低声说道:“什么也不要说,等待!”

    我请求他们允许我回住所一趟,同我的朋友们联系一下,再去一趟我们的领事馆和使馆。在上校的建议下,布雷同意了这种多少是不合常规的请求。所以,今天下午我在一名警察的监护下离开了苏格兰场。在我给你写这封长信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安乐椅上,但一直坐立不安。现在他告诉我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我必须马上就走。

    所以,没有时间去猜疑,没有时间推测前景,没有时间去猜测为什么上校突然一反常态背弃于我,为什么他又在我耳边低声做出许诺。毫无疑问,今晚我将在那望而生畏的高墙里面度夜,就是你的导游手册上所标出的苏格兰场这个地方。我何时能再写信,我何时能结束这一系列充满着……的书信……

    警察不会再等下去了。他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没有耐心。他说我己让他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这无疑是在说谎。

    无论我在哪里,我的小姐,无论这场令人迷惑不解的纠缠的结局如何,你都可以放心,对你的思念……

    讨厌的警察!

    监禁中的你的

    广告栏的青年男子的第五封信到达卡尔顿饭店的时间,据读信人所记,是在星期一,也就是八月三日的早晨。它使得克萨斯的姑娘在亚达菲街凶杀案中所体验到的兴奋达到了最高xdx潮。她可爱的年轻朋友一一她并不认识的朋友——被当作此案的嫌疑犯逮捕了,其实这事多少天来已经是势在必然了,不过消息传来时仍旧是一个让人悲痛的打击。她考虑着能否做些什么来帮他一把。她甚至考虑要去苏格兰场,要求立即释放她的草莓男子,理由是她父亲是来自得克萨斯的国会议员。但是她明智地断定,来自得克萨斯的国会议员在伦敦警方的活动中没有多大意义。此外,她可能很难同这位国会议员说清楚她是怎样碰巧对一件报纸尚未披露的案件了如指掌的。

    这样,她又重读了第五封信的后一部分,从信中的描写来看,她的心上人不光彩地走向了苏格兰场。她忧愁地轻声叹了口气,下楼去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