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现场

呼延云和夏祝辉穿过胡同,来到一条有点斜的小街上,街道两边的栾树,枝叶繁茂得犹如搭起了一条绿色的长棚。一开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闷着头并肩走,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打开了话匣子。

也许是刚才老夏讲的一番做父亲的感受触动了呼延云的某根心弦,他说起了自己和父亲间的各种不愉快,夏祝辉听得很认真,快讲完的时候,呼延云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为什么总是看不起我,总是不能理解我,总是希望我像他一样,找个好单位,待上一辈子。”

夏祝辉笑了笑说:“这就是当爸的,什么也不盼,就盼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

“他难道就不明白,我不想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式生活,我不喜欢走在他安排好的道路上?”呼延云有点郁闷。

“他怎么会不明白啊。”夏祝辉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每个当爸的,从孩子出生第一天开始,就开始担心,你知道他最担心什么?”

“担心孩子生病?”

夏祝辉摇了摇头。

“担心孩子没出息?”

夏祝辉又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最担心自己有一天不在了,照顾不了孩子怎么办,所以,越老就越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走上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万一跌倒了,自己没法像小时候那样,扶着他重新站起来……”

呼延云有些惊讶,一时默然。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打我的那一记耳光。”他忽然说。

声音沉郁,好像是在胸腔里憋了十几年。

夏祝辉停下脚步,望着他,满眼的困惑。

“刚才姚队说了白皮松林事件……其实现场比他说的还惨烈,警察到达后,把我们这些受伤的学生送到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包扎完了,让我到观察室休息,这时我爸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来了,冲进观察室,直接就给了我狠狠一记耳光,然后骂我‘混蛋’‘惹是生非’啥的。”呼延云愤然道,“他哪里知道我们是自卫,是为了正义和尊严而战斗!”

“我要是你老爸,我也会给你大耳刮子的。”夏祝辉说。

呼延云一愣:“为什么?”

“我管谁是正义,谁是非正义呢,我只知道,我的孩子差点把命送了,不管什么高大上的理由,儿子不能死在老子前头,懂么!”

呼延云傻了,接下来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们并肩走了很久,呼延云突然问:“段新迎出狱后,应该到红山路派出所报到过吧,你见到他了吗?”

夏祝辉点了点头:“服刑犯人出狱后回到家,都要到住地所属派出所递交释放证和相关材料,办理户口登记手续,这是老规矩。段新迎来所里办手续的时候,不是我给办的,但是我后来见过他一次。”

前面已经能望见红都郡那贴着仿古红色瓷砖的楼体了,在蓝天为背景的画面上,好像一栋栋空降的欧洲城堡。

夏祝辉指指小区北侧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说道:“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他的。”

咖啡馆也是用深红色的仿古瓷砖装饰的,与红都郡显得十分融洽,好像是住宅楼休憩时伸出的膝盖,赭色门框的上面用绿植装饰出几个英文字母,想来是咖啡馆的名字,隐约还能看见玻璃窗里面挂着只有晚上才会点亮的一串串彩色灯泡。

呼延云有些惊讶:“他去喝咖啡?”

“不是咖啡馆,是旁边那家儿童用品店。”夏祝辉指着门口摆着光头强和熊大熊二雕塑的“快乐儿童用品店”回忆道,“有一天晚上,我从街那头往这边走,远远瞅见,段新迎驼着个背,手插在兜里迎着我走了过来,由于他低着头,所以没看见我,我正想要和他打招呼,突然,那家店外面的音箱放起了《爸爸去哪儿》的歌曲,段新迎好像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门口听着,看他那神情,眉眼都像是结了冰一样,傻呆呆的,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了,我从他身边走过,走了很远,回头看时,他还站在原地听着那首歌……我想他大概是出狱后第一次听到这首近两年才流行开来的歌曲。”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有我在就天不怕地不怕,

宝贝宝贝我是你的大树,

一生陪你看日出……

不知道为什么,呼延云的脑海里回荡起了《爸爸去哪儿》的旋律,以前他只觉得这是首烂大街的流行歌曲,这时却忽然觉得——并相信自己的感觉一点没错——

那个时候,站在“快乐儿童用品店”门口的段新迎,一定是想起三年前不幸去世的女儿了。

呼延云深呼吸了一下,让心潮平静下来,问夏祝辉:“你……见过段明媚么?我是说她活着的时候。”

“怎么没见过?特别好的一小姑娘,瘦瘦的,一双大眼睛黑不溜秋,一眨一眨会说话似的,脑袋后面总扎着个马尾辫,就是营养不良,头发有点黄,跑起来好像拖着只小松鼠,又可爱,又让人心疼。”夏祝辉叹了口气说,“老段失业后,媳妇跑了,家里一个生病卧床的老父亲,连治病的钱都没有,他压力大,又没办法,经常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就倒在街头嘀嘀咕咕地说胡话,他那个人,就一个字——‘怂’,喝多了说胡话都不敢大声,段明媚很懂事,只要天黑了,看她爸不回家,就上街去找,找到了,一个人搬她爸不动,就求街坊邻居帮忙,有一次撞上我这个穿警服的,拉着我不停地说好话,让我救她爸爸,好可怜哪!”

呼延云说:“于家请的律师跟我说过,这附近的街坊都说段明媚很‘仁义’。”

“仁义,那小姑娘当得起这俩字。”夏祝辉说,“可是从古到今,谁摊上这俩字谁倒霉不是?”

“那么,段新迎的老婆你见过么?”

夏祝辉说:“听说过,没见过,据说长得还算标致,可惜不是什么好鸟,当初看上老段做技工时有俩活钱儿,嫁了她,她的单位远,为了迁就她,老段在她单位附近租了个房子一起住,还得两头跑,接长不短地回来照顾他起不了床的老爸,等老段一失业,她拍拍屁股就跑了,这种女人,谁娶了她,那祖坟上可是冒了黑烟了。”

正在这时,夏祝辉突然喊了一声:“巩柱!”

正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的一个小伙子,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这边,黑红黑红的面膛上顿时浮现出憨憨的笑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啪”地敬了个礼:“夏哥!”

“甭跟我来这一套。”夏祝辉笑着拍了拍他胳膊,“听说你不在协警队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巩柱还是憨憨地笑:“挣得太少,事情太多,还有危险,而且名声还不好,所以我就不做了。”

“那,用不用我给你介绍到城管队去?”

巩柱连忙摆手:“那我还不如回去做协警呢……”

夏祝辉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这是早晨见到他以来,呼延云第一次见到这个家伙露出如此真诚的笑容。

夏祝辉又问:“那你现在找到新工作没有啊?”

巩柱点了点头:“有个比较老一点的社区想要我,还有一个幼儿园也在招工,我这不正准备去试试么。”

“嗯嗯,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儿了。”夏祝辉说,“不管最后你落脚到哪儿,都跟我说一声啊。”

“成!”巩柱摆了摆手,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约十米,忽然听到有人自身后问道:“巩柱,你昨晚给段新迎送什么了?”

青天白日的,窄窄的小街上,仿佛放了一声响雷。

巩柱呆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先是看见了夏祝辉张大的嘴巴,然后才看到了旁边那个神情严肃的娃娃脸。

“昨晚你不是找段新迎,还递给他一塑料袋的东西么?”呼延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夏祝辉这时才反应过来:“巩柱,你给段新迎送啥了?我都不知道,你们俩怎么还会有联系啊?”

巩柱慢慢地低下了头。

昨天晚上,呼延云在监视屋里,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那个和段新迎“接头”的保安,长年侦查各类罪案的原因,他早就能通过一个背影、两行发髻牢记住犯罪嫌疑人的特征了,更不要提一连串有明显行为特点的走路动作了,所以他马上通过一个突如其来的提问,把巩柱“锁定”在了面前。

“他就是你看过的材料里提到过的,那个在做口供时前后差别很大的保安。”夏祝辉低声告诉呼延云。

原来如此!呼延云想起来了,没错,张昊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曾经和他说起过,事件发生的那天傍晚,段新迎找不到女儿,要去红都郡寻找时,守门的保安说见过段明媚走进小区,那个保安的名字就叫巩柱,而且在段明媚死后,他作为证人,接受了警方的两次调查,第一次是在案发当晚,他直言不讳,坦荡磊落,而在第二次调查时,仅仅过了一天,他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呼延云看了夏祝辉一眼,目光里包含着“我可以向他提问么”的意思,夏祝辉轻轻地点了点头。

“过去的三年,看来你过得并不舒坦,一直有个化不开的结,对么?一直觉得自己对段新迎有愧,对么?”呼延云换了个角度向巩柱发难,“我看过警方在事件发生后对你调查做的笔录,我能感觉出,你有一些东西,想说却没说出来,或者这么说更准确——由于于家的阻挠或收买,经过一个晚上,你把本来想告诉警方的东西生生地咽回了肚子,我说的对不对?”

巩柱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柱子!”夏祝辉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巩柱还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张皇失措地瞪着夏祝辉。

“这位呼延云,是咱们国内有名的推理者,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夏祝辉介绍道,“他正在重新调查三年前段新迎的女儿死亡事件,你如果知道什么一定要跟他讲。”

巩柱笑了一笑,笑得很勉强:“夏哥,三年前,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确实也没啥……”

“那你昨天晚上给老段送的啥?”

“就是……一兜子水果,葡萄,甜瓜啥的。”巩柱说,言辞间的犹豫好像米饭里的砂子,虽然小却格外硌牙。

“你什么时候和老段攀起交情来的?”

巩柱说:“他出狱后四处找活儿干,有一次碰上了我,聊了聊,这么就熟悉起来了,还去他家里坐了坐,昨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让我晚上去他家喝酒聊天,我就去了,上人家家里,总不能空手去吧,所以买点儿水果带给他。”

夏祝辉一听,倒也觉得合理。

“那你为什么把东西刚给他,就走了呢?”呼延云问。

巩柱说:“他……他说最近惹了点儿麻烦,被人盯上了,所以让我离开,改天再约着聊天,我有点害怕,就和他告别了。”

“段新迎他老爸的腿脚,好些了么?”夏祝辉问。

巩柱摇了摇头:“老爷子恐怕也没几天了……”

“怎么会呢?我就知道是糖尿病足截肢了啊。”夏祝辉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巩柱忍不住叹息道:“治晚了,各种并发症都上了身,整个人就剩熬日子了。”

阳光洒满的小街上,三个人的神情却不约而同地有些黯然。

“这一家子,可真是太惨了……”夏祝辉长吁了一声,对巩柱说,“柱子,你是个有良心的人,能帮老段的就多帮帮他,但是记住,你可得长点儿心眼,别他走歪了,你也跟着转脚后跟。”

“嗯嗯!”巩柱答应着,看了呼延云一眼,见呼延云没有任何表示,就闷着头走了。

直到他走出很远,呼延云才对夏祝辉说:“老夏,你有没有可能派个人,盯盯他的梢儿?”

夏祝辉有点不解:“我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啊?”

“你晚上10点要是去找一个哥们儿喝酒,会带什么东西?烧鸡还是烤翅?”呼延云说,“但总不至于拎一兜子水果吧?”

“也许是给段新迎他老爸的呢?”夏祝辉说。

呼延云皱起了眉头:“你会给一截肢的糖尿病患者送甜瓜么?”

夏祝辉哑然失笑:“好吧,好吧,我承认我脑瓜不如你好使,行了吧。不过,我在派出所就是普通一兵,真的调不出人来跟踪巩柱啊。”

呼延云叹了口气:“对了,老夏,段新迎他老爸怎么截肢的?我看材料,三年前,段明媚的丧事还是老爷子给办的啊,那时候他的身体应该还没事吧?”

“我记得,好像是段新迎入狱没多久,他老爸就因为糖尿病足截肢了……其实,段新迎他爸一直就有糖尿病,不过据说控制得不错,不知怎么后来就突然发展到截肢的地步,唉,幸福总是一个一个的,倒霉总是一窝一窝的。”

他们俩又一次同时陷入了沉默,肩并肩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居然走到了红都郡的南边。

整个红都郡的南边被整齐划一的铁栏杆围起,每个铁栏杆的顶端都是看上去格外尖利的铁刺,呼延云上前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铁刺的尖端,不禁疼得“嘶”地叫了一声。

铁栏杆往里是一片修剪得异常平整,好像刚刚被剃成板寸的草坪,上面有几束绿植,也都被园艺工人精心雕琢过,仿佛是一颗颗不小心遗落的翡翠坠子。在草坪的后面则是贴着红色瓷砖的住宅楼。

“那几扇窗户,应该就是于家。”夏祝辉指了一指。

呼延云仰起头看了一看,于文洋家位于三楼,一排宽敞阔气的落地窗,窗棂两侧的浮雕——缪斯女神活灵活现的,仿佛随时准备向脚下的行人吐唾沫似的。

就在这时,他们身边突然出现了两个穿着灰色西便服的壮汉,看上去简直是双胞胎兄弟。

从他们手背浑厚的肌肉和双目中放出的精光,可知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练家子。

“你们是谁?你们指那扇窗户做什么?”双胞胎之中的一个凶巴巴地问道,似乎根本不拿夏祝辉的警服当回事。

夏祝辉大怒:“我爱指哪个窗户就指哪个窗户,关你们俩屁事!”

正在这时,远处走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满脸的痤疮让呼延云一下子想起来:这就是那天晚上在宠物医院门口,突然出手拦阻姚代鹏带走于文洋的人。

双胞胎一见他,立刻弯下了背脊退向一旁。

痤疮没有理夏祝辉,掏出一张证件,递给了呼延云。

证件是军绿色的外皮,外皮上只字未著,打开一看,右边是痤疮的照片和编号,没有文字,左边影影绰绰地绘了一扇铅笔画的老北京城楼子,城楼上高高挂起的牌匾上写了一个“九”字。

呼延云一愣,这是尽人皆知的“九门安保公司”的证件。

“九门安保公司”堪称国内顶级安保公司,官办,号称可执行一切“军队和武警不便参与的安保任务”,战斗力强悍得只剩下传说。一般来说,他们很少接受民间委托,而竟然成为于文洋的私人保镖,这不仅让呼延云震惊于家“底子”之厚,更觉得段新迎的复仇难于上青天。

难怪上次在宠物店门口,痤疮一出示证件,姚代鹏立刻不纠缠于文洋了。呼延云把证件还给痤疮。

痤疮回过头对两个手下说:“继续巡逻吧,这两位是自己人。”

呼延云差点脱口而出“谁和你自己人了”!但是真正脱口而出的是这么一句:“也就是说,于家的窗户下面24小时都有人监控吗?”

痤疮点点头:“于家里面也有两个我们的人常驻。”

呼延云把目光投向小区铁栏杆的外面的一棵道边树,伞盖一般茂密而巨大的树冠恰恰对着于家的窗户,繁盛的枝叶伸展出的郁郁葱葱,差点都要压到旁边的电线了。

“如果有人爬上去,朝窗户里面射击怎么办?”呼延云问。

“呼延先生,你要相信九门不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痤疮一笑,笑得有点残忍,“没有任何人能携带武器爬上这棵树。”

“可是,昨天不是还有人上去修剪树枝了么?”呼延云指了指树坑周围一些还没扫净的残枝,截断处十分齐整。

痤疮点点头:“昨天是区市政环境绿化维护中心每年固定修剪公共场所树木的日子,主要是剪去那些可能压到高压电线的枝叶,以防引起火灾。我检查过修剪这棵树的园艺工人的证件,核实过他的身份,也搜过他的身,除了一把高枝剪带上树外,他连钥匙串都拿下来交给我了。”

呼延云想起,昨天他还见过那个园艺工人一面,那是在他拼命寻找于文洋的时候,在门房碰上的,多亏了那个园艺工人,他才确认了于文洋离家外出。

当时情况有点着急,他不大记得那个园艺工人的相貌了。

他戴口罩了么?没有,当时他在门房喝水嘛,这么说,他的相貌应该很普通,而且自己肯定没见过,否则总会留下一点印象的。

“呼延先生。”痤疮看他一脸老大不放心的样子,“园艺工人完事后,我还亲自爬上树去检查,确认他没有在树上留下个对准于家窗口的火箭筒什么的。”

虽然是玩笑话,但也让呼延云顿时安心了许多。

他拉着夏祝辉说:“走吧,这边防范得这么严密,段新迎又不是碟中谍,不可能突破防卫,咱们进红都郡吧。”

“等一下。”痤疮突然说,“二位是要进于家么?如果是的话,呼延先生可以进去,但是你——”他一指夏祝辉,“你不能进。”

“为什么?”夏祝辉的小眼睛从眼袋和眉毛之间的褶子里钻了出来,瞪着痤疮。

“你的身份是警察,这个我可以确认,但是你和段新迎的关系,我还没有调查清楚,所以,请你还是离于文洋远一些的好。”痤疮一副懒得施舍可是又必须施舍的模样,“于文洋出国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这段时间我们要求他绝对禁足,闭门在家,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任何走近他家门的人,都必须是绝对可靠的人。”

夏祝辉的褶子脸重新把小眼睛覆盖得只剩缝隙:“得,于家财大气粗,雇得起你们这帮皇家保镖,我惹不起,也不想惹,不过,我们只是去红都郡的地下自行车停车场看看,不进于家的大门,这总行了吧?”

“请走西门。”痤疮冷冷地说。

于是,两个人绕道向西门而去,呼延云看似无意地问道:“老夏,你对于家好像有怨气?”

“为富不仁,我对一切有钱人都很反感!”夏祝辉说。

“这未免有点以偏概全了吧?”呼延云笑道,“我也认识很多家里有钱的朋友,他们的人品都很好。”

“那是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人品坏了。”夏祝辉说。

呼延云又是一笑:“我和于文洋的爸爸于跃见过一面,说真的,聊了一个晚上,我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干的那个活儿啊,没个名。”

“这话怎么讲?”

“这个人水太深,我也说不准,只知道他以前在银行工作,后来离开银行,开了个公司。道儿上的都说他是专门帮人洗钱的。”夏祝辉说着一瞥,迎上呼延云惊诧的目光,又道,“你咋这样看着我?”

“没想到一个派出所民警对这事儿这么清楚,看来老夏你对于跃可不是‘说不准’啊。”呼延云幽幽地说。

夏祝辉有点尴尬。

恰在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小区的西门,门口那个仿照古罗马斗兽场建造的水池正在齐刷刷地喷水,像是一群暴发户对着老天撒尿似的,来到铁门前,当值的保安认得这位管片片儿警,用门禁卡“滴”一声解除了门禁。

夏祝辉和呼延云往里走去,扑鼻是一阵浓浓的花香,好像把大块大块的富贵打成脂粉,在每道墙壁、每段道路甚至每级台阶上都铺了厚厚一层。放眼望去,真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小区的景致:且不说那一座座红砖亮瓦的四层板楼,一扇扇宽敞明亮的落地大窗,也不道那一条条玉带横陈的鹅卵小路,一池池清可鉴人的碧水澄泉,但说“别致”二字——所谓高档小区,高档就高档在细节的别致上——这一处小山上种满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那一边荫凉蔽日的树林竟全是些移植的名贵古木,此一处室外网球场居然是用天然青草铺设的地面,彼一处是全部以“Little tikes”品牌装设的儿童游乐区,榕树下的木制复古长椅犹如从美国乡村搬来,黑色的铁艺路灯与伦敦桥畔那几盏简直一模一样,就连一个个垃圾箱都设计成坡顶小木屋的模样……置身于此,宛如徜徉于偌大无比且美轮美奂的公园,简直能亮瞎每一双屌丝之眼!

一个穿得洋气十足的小男孩开着一辆保时捷敞篷电动玩具车,几乎是擦着夏祝辉的脚边压了过去。“有钱人!”夏祝辉的口吻里有一点点轻蔑,一点点嫉恨,还有一点点羡慕。

他们俩来到地下自行车库的入口,顺着薄薄的台阶往下走。台阶被物业打扫得很干净,偶尔一只椿象被压成片的尸体因此显得格外显眼并狰狞,奇怪的是,虽然穿着鞋,但每下一级台阶,足底就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是赤脚走在冰封的湖面。

来到地下一层的入口处时,天空已经被重重叠叠的楼板彻底遮蔽住了,但是还有光线,只是很模糊,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白翳一样。往车库里面只迈了一步,便仿佛和外面的世界彻底断绝了一般,异常寂静,也异常冰冷。

车库里成排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大多是名牌的公路赛车或山地车,不仅色彩鲜艳而且造型独特,只可惜因为长期不骑而在车座、横梁上覆了厚厚一层土,好像是它们的主人的陪葬物。

车库分成很多个大小不同的隔间,在夏祝辉的带领下,呼延云拐了两拐,来到了段明媚死亡的南二库。

这里比其他的车库,空间要大得多,有点像是一个地下网球场,不知怎么的,竟然一辆自行车也没有。

“你也知道有钱人一个个都他妈色厉内荏,这里出了人命之后,不知怎么的,风传有人晚上10点在这里存车时,看到一个没有脚的女孩飘来飘去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停车了。”夏祝辉说。

呼延云站在车库的中心,慢慢地感受着三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任何神鬼之类的东西,但是他隐隐约约还是相信灵魂——尤其是冤魂的存在,他认为任何一个被杀害的无辜者都有双目不暝的权利,都会在自己被杀害的地点盘桓不去,都会不失时机地向任何一个可能帮他申冤报仇的人显示出自己血淋淋的存在……

段明媚,扎着马尾辫的小妹妹,如果你在的话,就请来告诉我,三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然而,无声无息。

阴冷潮湿的地下自行车库,仿佛沉入冰河上千年的古堡,早已湮灭了一切痕迹,并冻结了一切关于往事的讯息。铅灰色的四壁,铅灰色的地面,铅灰色的天花板,铅灰色的灰尘,一切都在用铅灰色般沉重的口吻告诉他:不用再费心费力了,三年过去,早就没有找回真相的可能性了……

呼延云颓然地低下了头。耳畔传来夏祝辉的叹息声。

“走吧,呼延。”夏祝辉说,“其实,来这里本就是多余的,都三年了,当时什么都没发现,现在还能发现什么啊?”

呼延云心犹不甘地又站了很久,才无奈地说:“好吧,咱们走吧。”

他们两个一起往车库外面走去。就在将要走出南二库的一瞬间,呼延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对他说——

“等一等”。

呼延云回过头一看,没有人。

怎么回事?

他顿时有点头皮发麻。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怎么了?”夏祝辉对呼延云突如其来的表现有些困惑不解。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呼延云问。

“没有啊……”夏祝辉说。

呼延云的余光一扫,突然发现,就在车库的隔壁,好像站着一个人,那个身影他十分熟悉,却又陌生得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他拔步冲过去想逮住那个和他捉迷藏的家伙,但是到了近前——

没有人。

难道是幻觉?又或者……看身高该是个成年男子……

所以,那不会是段明媚的鬼魂。但是,会是谁呢?

呼延云转过头,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南二库,好像望着一节末班车的地铁车厢。

“等一等”。

他说让我等一等,也就是说,也许,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呼延云拿出了手机,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凝视了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拨打了电话。

听筒里的音乐响了一会儿,接通了,传出“喂”的一声?就这一个字,却充满了厌恶和反感。

“那个……我想请你帮个忙。”呼延云说,声音轻切得好像怕吵醒话筒那一边的人。

“说。”

“我接了一个案子,嗯……这个案子也许是命案,也许是纯粹的意外,我先把案情大致和你讲一下。”呼延云把段明媚之死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然后说,“思缈,我现在就站在段明媚死亡的南二库,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作为顶级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如果是你,你此时此刻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话筒里沉默了很久,久到呼延云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是不是还保持通话状态——就在这个时候,刘思缈说话了。

“不会什么都没有的。”

“啊?”呼延云有点没听明白。

“我是说,不会什么都没有的。”刘思缈说,“犯罪现场既是动态的,也是固态的。所谓动态,是指血迹、脚印、指纹以及一些相对明显的物证,有可能随着时间流逝或犯罪现场受到清理,而逐渐消失,但是既然发生了犯罪,总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作为固态而长时间保存。你也许听说过,有人新到某一个地方,虽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案,但是他就是会感觉到毛骨悚然,这当然不是什么第六感,而是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到了犯罪的残留物……”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呢?”呼延云问。

“比如,微量证据、气息、犯罪轨迹等等,都是不太容易清除的。”刘思缈说,“当然,最容易形成固态的,是空间。”

“空间?”呼延云有点没听懂。

“你没读过我的《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么?”刘思缈有点不耐烦,“里面有这么一段话,‘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你要把每个面的每一寸都勘查到,并想象着自己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我知道这段话。”呼延云说,“这段话在国内外刑侦界的影响很大,已经成为犯罪现场勘查的经典语录。”

“很多人以为,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勘查现场要面面俱到,这就显得肤浅了。”刘思缈说,“我这段话的主旨是,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要建立一种空间感,看似勘查的是现场,但是不能将视角只放在平面上,而是要立体、三维甚至多维,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从而形成突破。以往,一个地方有血迹,刑警只在乎检验血型和DNA,而后逐渐开始重视血迹的状态,这可能说明血迹的成因,但是我要求刑事鉴识人员再进一步思考,什么样的空间能造成这种血迹的形态?比如,一个喷溅血迹,估计是受害者在三米远的距离从喉管喷射出的,但是观察空间,发现受害者遇害的位置离墙壁至少五米远,这就说明凶手可能挪动尸体以掩盖重要证据。再比如,一个人死在浴房里,表面上看起来是割腕自杀,但是鲜血从浴房的玻璃门下面流了出来,这就有疑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冷不丁来了个测验,呼延云思忖了一下说:“因为大部分浴房的地面都是设计成稍微向内部的流水孔倾斜的,血液如果流动也不会流向玻璃门外面。”

刘思缈没想到他如此迅捷地推理出了正确答案,愣了一愣,冷笑道:“看来你找我纯属多余。”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喂?喂?”呼延云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夏祝辉在旁边一脸坏笑,每道皱纹都是两头上翘。

呼延云还在发愣,夏祝辉说:“女朋友?”

“什么啊?”呼延云狼狈不堪。

“还撒谎,可骗不了我,看你打电话时战战兢兢那样子,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不行,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也是你心里面想得不行的人吧?”

呼延云只好装成听不见,他一边在南二库里游走,一边思索着刚才刘思缈跟他说的那些话。

的确,刘思缈没有告诉他任何破案的线索,但是一个优秀的推理者不能指望着别人把整条盲道铺好,你要通过一根线头走出整个迷宫才是本事,而思缈刚才那一番话,无疑包含着最重要的提示。

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要建立一种空间感,看似勘查的是现场,但是不能将视角只放在平面上,而是要立体、三维甚至多维……

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

要寻找,案情和空间的矛盾。

那么,最矛盾的地方,就是——

呼延云抬眼望去,目光所及,正好是段明媚最后推扒的那堵墙。

“附近墙上发现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临死前,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警方勘查笔记里面的话,再一次映现在他的脑海。

记得自己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有个疑问。

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假如面前是一堵墙,何必反复做这个动作呢?难道……难道那里有一扇门?

要不然,就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让她慌不择路,妄图推开面前的墙壁?

可是,夏祝辉刚才在派出所和自己聊的时候不是也提到了么——“死者在最后的时刻总是面朝‘有希望的方向’……”

旁边就是南二库的出口,又没有大门锁着,可以随便往外跑,为什么要跟一堵墙较劲呢?

呼延云这么想着,走到了那堵墙的下面。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铅灰色的墙壁,感受到了玄铁般的冰冷,墙壁那凹凸不平的坑洼以及皱纹,好像是一盘历经磨损早已读不出任何数据的光碟。

三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不可能再留下什么。

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纵使这真的是一扇可以推拉的门,也早就锈住了……

嗯?等一下。

他把两只手掌的掌心抵住墙壁,向前狠狠地推了一下。

纹丝未动。

“呼延。”夏祝辉走了过来,“你不是怀疑这里原本有一道门,后来被于文洋用水泥糊住了吧?你们这些名侦探就是看推理小说看多了,我告诉你吧,这里从盖楼打地基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堵墙,一堵没有门的墙,根本推拉不开的——”

“老夏,你说什么?”呼延云望着他,眼神有些迷茫。

夏祝辉懒洋洋地说:“我说,这里从盖楼打地基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堵墙——”

“不是,我是说后面那句。”

“后面那句?”夏祝辉想了想,“一堵没有门的墙,根本推拉不开。”

猛地,像是拇指在打火机的钢轮上狠狠一擦。

一瞬间,照亮了大雾弥漫的脑海。

呼延云的掌心依然抵在墙壁上,但是他做了一个动作,一个在这堵墙下,任何警察都没有做过的动作——

他昂起了头颅。头顶上,有几根银灰色的、异常粗大的矩形铝皮横槽,像交尾的巨蟒一样重叠在一起,这应该是小区的电力电缆或光纤通信线缆桥架管子。

“老夏,这里有梯子没有?”呼延云问。

夏祝辉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去问一下啊。”说完他往南二库外面走去,脚步声连同回音,在四壁乱撞着,很快就消却了。

独自一人站在这阴森森的地下车库。

外面是正午,可是这里黑暗得犹如沼泽的底部。呼延云看了看脚下,连影子也没有一只,他觉得有点冷,稍稍把衣服紧了紧,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分明地感受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谁?你是谁?

呼延云想问,却张不开嘴。他的身体有些僵硬,鼓足了力气慢慢地转过身,他想也许当他看到身后那个人的真实面目时,会像恐怖电影里演的那样挨上当头一棍。

但是,没有人。

可是呼延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人刚刚就站在自己身后。

就在刚才,就是他说的,让自己“等一等”。

这时,夏祝辉走了过来,还扛着个铝合金的梯子。

“出了自行车库,旁边是社区服务站,我找人问了下才知道这梯子就在北一库贴墙放着。”夏祝辉边说边把梯子放在地上,拿着一块从自行车车座后面揪出的抹布,把梯子擦了擦,“呸,呸,这梯子脏死了,积了这么多土,够烧块砖的了——对了,呼延,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呼延云说:“警方的现场勘查笔记说,这堵墙上有段明媚的掌纹和指痕,疑似死前她一直在做推扒的动作,我看到的第一感觉和你一样,怀疑这里有一道门。但其实呢,这里并没有门,就是一堵墙,一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墙……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都以为那里有道门呢?因为勘查笔记的一个词给我们造成了误导。”

“哪个词啊?”夏祝辉问。

“推扒。”呼延云说,“我们都觉得,‘推扒’就是对着一扇门做出的动作,可是,事实上,刚才你也说了,我们一般说开关一道门的时候,用的词汇很少说‘推扒’,而是‘推拉’。”

夏祝辉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可是,他依然没有彻底搞明白:“那……那又怎样?”

“注意,‘推扒’这个词汇的重点在后不在前,也就是说,重要的是‘扒’而不是推,也许段明媚根本没有‘推’,只是因为‘扒’而造成掌纹印在了墙上。”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段明媚在临死前,就在这堵墙的前面拼命做着‘扒’的动作!”

“那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那是‘有希望的方向’!”

夏祝辉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呼延云已将梯子靠在墙边爬了上去,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微型手电筒,对着那几根矩形铝皮横槽,仔仔细细地照了起来。

积满了尘土,看上去像是长了一层灰色的绒毛……

不可能还在这里的,那个东西,除非于文洋是个蠢到极点的蠢货,否则早就被他拿走了。不过——

手电筒的圆形灯光照在最上面一层的矩形铝皮横槽,横槽的底部靠里侧,有一个小坑。

“哈哈哈哈!”

耳畔突然传来笑声。笑声充满了狂妄和邪恶,在这地下车库里像吸血蝙蝠一样疯了一样地飞舞着。

那笑声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是自己想象的,此时此刻的南二库里,静谧如死,但呼延云知道那笑声确实存在——存在于三年之前。

然后,发出笑声的人,就把那个东西狠狠地扔了上来。

“呼——啪!”

“当啷啷!”

那东西飞过此时此刻站在梯子上的自己的眼皮底下,狠狠砸在最上面一层的矩形铝皮横槽上,然后又被反弹到了下面一层铝皮横槽上,就此嵌在了某个地方,没有再掉下去。

已经被哭泣和来回奔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段明媚扑到了墙下,没有梯子!她没有看到梯子!可是她等不及了!她拼命扒着墙壁,想上来拿那个东西,可是就算用尽最后的力气——

她最终还是没能拿到。

想起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在这堵墙下,曾经发出多么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痛苦哀号,呼延云不禁闭上眼睛。

很久,他才让汹涌的心潮恢复平静,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双手扶着梯子,慢慢地、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

他举起手电筒照着墙壁:就在梯子头抵住墙壁的地方,有几个虽然因为层叠交叉,显得很模糊的印记,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这些印记与脚下的铁梯的梯子头的造型,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

“老夏!”

夏祝辉抬起头望着他。

然而呼延云没有说下去,打断他的,是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正穿过厚厚的混凝土和水泥板,一点点地渗透进来……

“这是什么声音?”呼延云问夏祝辉,“上面出了什么事情?”

夏祝辉侧起耳朵听了听说:“这不是警车,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就在咱们的头顶,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