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人落座之后,陆一波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几秒,毕竟是生意人,阅人无数,不用介绍,他对两人身份已知大概。

他看向王瑞军,故意装熟络:“您一定就是军哥?”

王瑞军一听到“军哥”这称呼就头大,重重咳嗽一声,端起脸:“我是刑大队长王瑞军!”

“那您一定是张局长?”他讨好地朝向张一昂。

“对我了解得很清楚嘛,周荣给你说的吧!”张一昂很不客气,“刚才大堂经理不是说陆总你不在酒店,怎么,又回来了,你练过分身术啊?”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哪!”陆一波连连拱手,脸上瞬间流露出苦涩表情,拿出一个万金油的借口,“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肠胃炎,刚刚还在拉肚子,怕见了领导难堪,所以才让楼下经理这样说。”

张一昂撇撇嘴,倒没叫他取大便来化验是不是真的肠胃炎,佯装不经意地提了句:“你们楼下的水疗会所怎么关了?”

“没关啊,正常营业。”

张一昂看了眼王瑞军,王瑞军一本正经地问:“我们问的是会所里面的场子!”

“什么场子啊?”陆一波双手一伸,满脸无辜。

王瑞军瞪着他:“要不要我把周淇抓过来问问?”

“这……”陆一波一时语塞,在这两位级别的警察面前狡辩说不知道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便改口解释,“领导,我凭良心讲,我是最近才知道楼下水疗会所里有的员工私下还开展不文明,甚至是违法的业务。我管着酒店,要考虑到整个酒店的口碑,所以我知道消息后,让他们马上停止一些违法业务!至于以前有的,该罚款该处理,我们酒店一定配合!”

“原来场子是你让周淇关的。”张一昂狠狠点头,道,“一般场子背后的老板都这么解释,我以前在省厅干的时候,抓来的也老这么说,最后还是判刑了。不过别担心,触及这块法律最多判几年,很少十年以上的。”

“我——”陆一波被这两人盯着,又被对方赤裸裸威慑,只好干笑着。

“这先不提吧,免得社会上的人总说我们警察只会扫黄,却连黄色老板坐在面前都不抓。陆老板,今天突然登门拜访,主要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不要紧张,但是,你必须得给我说实话!”

陆一波被他瞪着,饶是他生意场上混迹多年,面对着刑警老大,气势上还是被压迫得动弹不得,他咽了下唾液,点点头。

“这酒店是你自己的吗?”

“是……是我的,您可以看营业执照,九成股份是我个人的,还有一成是其他几家公司的。”

“我问的是,那九成股份,是你个人的,还是代其他人拿着的?”

“是……当然是我个人的,没有其他人了。”

“那挺好,如果将来出了事,就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了。”

陆一波愣了几秒,怯弱地试探:“您的意思我不太理解,将来会出什么事?”

“可能情况很多啊,消防啊,安全隐患啊,像你们这些公共场所,一旦出了安全事故,都是大事,如果造成严重后果,责任人是要判刑的。”张一昂轻松地随口说起来。

陆一波松了口气,忙拍胸脯保证“政府教育要牢记、安全责任时时提”。

“对了,刚才大堂经理跟我们说你不在酒店,我们却断定你就在楼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我们早就盯牢你的一举一动了,你昨天晚上去了哪儿,今天早上几点到酒店,我们一清二楚。”

陆一波吃了一惊,忐忑地问:“为……为什么要盯牢我?”

“因为叶剑的案子啊。”张一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微表情。

“叶剑的事跟我没关系啊。”陆一波脱口而出。

“那跟谁有关?”张一昂急忙追问。

“我……”陆一波咽下唾沫,“我不知道啊。”

“你知道,你一清二楚!”

“我……我真不知道。”陆一波喊冤,“领导,叶剑是我老同学,他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他的事跟我真没关系啊。”

“我问你,叶剑是哪天死的?”

“是……听说是我们一起吃饭的那天晚上。”

“他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我应该还在饭局上。”

“哈哈哈哈,”张一昂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指着他,“看吧,一问就露馅儿了吧?”

他转头看向王瑞军,王瑞军正满腹不解,陆一波露啥馅儿了?但见领导投来的目光,他也马上跟着附和:“你露馅儿了吧?还不快老实交代!”

“我……”陆一波变得结巴,“领导,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张一昂只想讹他一下,自然说不出他露啥馅儿了,既然说不出,那就不说!他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正是叶剑死后找到的水疗会所 VIP 卡,问道:“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这是楼下会所的 VIP 卡片。”

“有什么用途?”

“消费打折。”

“我问你,是打折还是免费?”

陆一波脸色惨白:“听说是免费,领导,这是他们的业务,跟我没关系。”

“你自己看着卡号,这是谁的卡?”

“我……我不知道啊。”

“这是叶剑的卡。”张一昂哼一声,突然厉声喝道,“我问你,叶剑的卡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手机里?”

陆一波顿时一愣,反复想了想,他的卡为什么在你手机里,你问我干什么?

可是张一昂就是要问:“你说啊!”

“我……我不知道他的卡为什么在你手机里。”

“因为我们在叶剑被害的案发现场搜到了这张卡。”张一昂给出了答案,紧接着又追问,“这卡是谁给叶剑的?”

“呃……我想……我想是周淇给的吧。”

“周淇说了不是她给的。”

“那……那我也不知道了。”

张一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起来,缓缓道:“可是叶剑被杀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写下了三个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头尾两个字迹潦草不好辨认,可中间那个字好认极了,中间是个数字的‘一’。”

王瑞军正听得津津有味,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术惊呆了。

陆一波不知道叶剑死前写下的数字“一”是张一昂,听闻此言,面色大变,连忙说:“卡……卡是我给的。可我跟叶剑被害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他写我名字,他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啊。”

“你刚说水疗会所的业务你最近才知道,怎么这张卡是你给叶剑的?”

“我——”陆一波嘴干张着,完全无法辩解。

张一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了出来,缓缓道:“我们利用最新高科技的大数据,对你和叶剑的日常联络做过详细的分析,得出了一个结论。”

王瑞军微微皱眉,细想一遍,他们三江口这小地方哪来的大数据这种高科技?

“我们发现在叶剑死前的一个多月里,你和他的手机通话明显高于以往。”

王瑞军明白了,原来查通话记录也算高科技。

“我和他只是朋友间的叙旧。”陆一波辩解,“真的!我……我那时心情不好,找他聊聊天解闷。”

“没听说过叶剑有这能耐还能给人做心理按摩啊?”张一昂笑着看向王瑞军,王瑞军坚决表示从没听说过。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领导,我绝对不敢说半句假话!”

张一昂突然面色一寒:“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张一昂盯着他眼睛看了几秒,陆一波不敢和他对视,把头别了过去,张一昂抿抿嘴,只好招手带王瑞军离开。

“局长,就这么走啦?”

“不然呢?”

“我看陆一波的样子,我觉得——”

“陆一波肯定没说实话,是吧!”

“是啊,我们不继续问下去吗?”

张一昂停下脚步,叹口气:“今天是问不出了。”

“为什么?”

“你没看他一开始紧张,到后来反而不紧张了,口供咬得死死的,可见他心里已经想明白了,如果我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他是不会改口的。走吧,先回去,你把宋星叫过来,我另有计划。”

他们回到单位,不一会儿,宋星来到办公室,开口便说:“局长,我听瑞军说了陆一波的事,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把他抓回来审?”

“抓回来审?”张一昂淡淡一笑,“理由呢?”

“扫黄啊,他们那水疗会所,不就是陆一波开的吗?”

“现在会所里面的涉黄场子已经关了,黄没了,怎么扫?”

“那就……那就去看守所找几个犯人,让他们自称以前在枫林晚酒店嫖过娼,以此为由抓陆一波。”

张一昂幽幽道:“假口供的事如果被查出来,你负责吗?”

“我——”宋星马上改口,“我是开玩笑,违法的事当然是不能做的。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会所里的卖淫场子虽然关了,可会所还开着。像水疗会所这种地方肯定有推油打飞机,手淫也是涉黄擦边球啊!我们就以水疗会所给人打飞机的理由,把陆一波抓回来!”

张一昂摇摇头,反问:“我问你,你在家看黄片,觉得片子不错,就把资源分享给朋友了,你怎么不以传播淫秽物品的罪名把自己给抓了?”

“我没分享过啊!”

“你!”张一昂咽了下口水,宋星这回答满分,他也只能无奈道,“总之,陆一波好歹也是个五星级酒店的老板,后面还站着周荣一伙,我们贸然以这理由把人给抓了,很难善后。如果把他抓回来审,他还是不说实话,你怎么办,第二天还不是得把人好好送回去!我们手里没实质性的料,陆一波是不会开口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点实质性的东西,逼陆一波开口!”

“那怎么办?”宋星现在越来越觉得局长的智慧远在自己之上了,凡事由局长出主意他去干就行。

“很简单,你安排两个刑警去找一次周荣,当面问他叶剑案子的事,要他提供线索。”

“他能提供什么线索?他肯定不会承认叶剑的死跟他有关。”

“你怎么这么笨!”张一昂叹口气,“我当然知道周荣不会承认,我的目标是陆一波。你让刑警告诉周荣,是陆一波说周荣跟叶剑情同手足,他应该知道某些消息,是陆一波让你们去找周荣的。”

宋星茅塞顿开:“离间计!”

“另外,李茜最近不是没事干吗,让她每天查监控,盯牢周荣和陆一波等人每日的行踪。” “明白!”

宋星从张局长办公室出来后,便去找李茜,一见面,李茜就怒上心头。

自从前几天刘备的事发生后,李茜就再也没出过现场,她倒是想去,但整个刑警队的人仿佛都把她隔离了,没一个人肯让她一起。她反复找人打听,终于一人说漏嘴,原来是宋星下的令,不许任何人带她。

她正要去找宋星呢,谁知还送上门来,见了面她就没好气地质问:“星哥,最近队里办案都不让我去,听说是你交代的,是吗?”

宋星一愣,马上坦然承认:“对啊,当然是我说的,怎么可能是局长?”

“我没说局长啊。”

宋星重重咳嗽了几声,一本正经道:“郑勇兵在事后跟我们说,当时就是因为你扮物业工作人员露了破绽,被刘备看出来了,他才重伤两人,还差点捅了你。你现在经验太浅了,带你出去不但帮不上忙,还添麻烦。你呢也别急,待在单位里好好增加理论储备,过个几年再想着出现场吧。”

“还要过几年!”李茜瞪直眼睛。

“那当然了,不过呢现在还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是什么?”

“局长让你每天通过监控,盯牢周荣和陆一波的所有行踪。”

“又是查监控!”李茜直接叫了起来。

“这个工作可一点都不简单,特别考验综合能力。”宋星跟张局长处久了,自然也学会了一些说辞。

“一点都不简单?哼哼!”李茜咬着牙,见对方这副表情,摆明了看不起自己。

整个刑警队除了后勤部门,大家都在忙碌,就她一个人整天不是查资料,就是调监控,还要帮队员收发快递,替出勤晚归的人叫外卖,真是受够了!我这辈子就算见他们饿死,也不想再给这帮浑蛋叫外卖了!李茜怒火中烧,直接喊他名字:“宋星,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查周荣?”

听到周荣名字,宋星警惕地看了下周围,低声说:“我们当然想抓他啊。”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抓?他天天都在三江口,就在眼皮底下,又没躲起来。别跟我说什么没证据,你们抓其他人时怎么不说没证据?你们抓小偷时是先抓人审还是先找证据?就拿这次叶剑案子,他那天也在酒会,你们除了派人跟他问过几句,有认真查他吗,传唤过他吗?还有之前卢局长失踪,你口口声声怀疑周荣,你有没有抓他回来审!你们是不是收了周荣好处,故意装模作样说要查,结果从来都不查!”

“怎么可能啊……”宋星笑着连连摇头,突然他一愣,看着李茜咄咄逼人的表情,他浑身一个激灵。是啊,他们嘴上说要抓周荣,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动他,还被怀疑收了周荣的黑钱,这问题……该不会是李茜那位公安部的叔叔问的吧。

这种涉及政治立场的问题一定要谨慎!

宋星想了想,马上说:“你先去小会议室等一下,我找军哥一起,好好跟你解释解释。”说完转身就跑。

李茜怒哼哼地去了小会议室,足足等了一刻钟,还以为宋星就此消失了呢,刚想走却见王瑞军和宋星两人窃窃私语地走过来,一见到她,两人就闭上了嘴巴,端正地坐到了她对面。

“小茜,”王瑞军摆出满面春风的笑容,朝她郑重点头,“你刚才跟宋队反映的问题,提得非常好!”

宋星也跟着重重点头,表示这问题确实提得非常好。

“坦白说我们也很想抓获周荣,我和宋队百分之一万地坚定怀疑卢局长的失踪跟周荣有关。可是,哎呀……”他重重叹口气,仿佛念过表演培训班,脚连跺了三下地板,痛苦地拍打胸口,“你知道吗,周荣啊实在是太狡猾了!”

宋星接过话头:“是啊,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周荣涉案。坊间有传言他早年涉黑,可是那也只有传言,我们也没接到过群众举报,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而且他是大老板,具体的犯罪行为他肯定不会参与。坦白说,这些年下来,如果我们有证据,哪怕有一点证据,也早就把他抓进来了,哪会到现在都拿他束手无策!”

他和王瑞军同时重重叹气拍了下大腿。

王瑞军接着说:“他现在是三江口首富,人大代表,各行各业都有涉及,跟政府关系很好,而且据说——我听说他和一位副厅长关系非同小可,以前卢局长一直在调查周荣,可也没有直接动过他。对于他这种在地方上有足够社会地位的人,我们在不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没法直接传唤他接受调查。就算把他传唤过来,他这种人也一定不会主动交代,反而是打草惊蛇。”

李茜不满道:“那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光让我在单位里查查他的监控,如果这样也能破案,那还办什么案?”

王瑞军相当认同,连连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要主动出击,要找机会接近他,才能掌握他的罪证。对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派卧底混进周荣团伙?”

王瑞军和宋星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派卧底这建议真是天真到姥姥家了,但也不能直接说她蠢,万一这问题是公安部的同志问的呢?于是王瑞军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释:“办案不是拍电影,我们三江口是小地方,刑警队这些人没人干过卧底,你想啊,这卧底没个三五年,怎么能取得周荣信任?我们实际办案中,只有线人,没有卧底。”

“那你们有周荣的线人吗?”

“有啊,但没什么用。”王瑞军想了想,坦白说,“前几天局长审郑勇兵,他为了戴罪立功,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小弟当线人,这人叫小米,是周荣的司机。我们找他谈过,他纯粹就是给周荣开车的,不是核心圈子的人。周荣这方有三个关键人物,一个郎博文,算是周荣的合伙人;一个胡建仁,是周荣的秘书;另一个张德兵,是他公司保安部总经理。有关周荣涉黑的传言,都是张德兵这块的,周荣自己不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张德兵也行事很低调,没有他的把柄。小米是周荣公司后勤部门的,平时只负责开车,跟郎博文、胡建仁和张德兵都没有直接接触,他知道的也是些一起混的小兄弟们的道听途说,说什么周荣特好色,总是带不同女人回家,我们也没法跑他家按嫖娼罪名把人抓了吧,还说他家书房的墙上安了个隐藏保险箱,周荣从不让别人看,大家都猜里面一定有很贵重的东西,还有——”

“你说周荣书房里有个隐藏的保险箱?”

“是啊。”

“里面会不会有他的公司内部账本,或者其他能够给他定罪的一些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据说周荣的书房连保姆和管家都不让进,小米也是听别人这么在说,他最多只进过周荣别墅的客厅。”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突击搜查周荣家,看看保险箱里到底有什么?”

王瑞军叹口气:“搜查令是最难批的,得先有周荣涉案的铁证才能批下来搜他家吧。可他跟政府部门关系相当复杂,就算真有什么事被我们抓到把柄搜查,他想必也会提前收到消息,把东西藏起来。如果我们去搜查了,什么都搜不出来,那该如何收场?”

李茜沉默了,王瑞军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她通过道路监控每天监视周荣的行踪,从没发现他有何异常,周荣做事极其谨慎,迄今都没有违法犯罪的线索直接牵涉到他,想要查他实在太难了。王瑞军所说的隐藏保险箱是个重大线索,怎么才能揭开保险箱里的秘密?

这女司机身高大约一六五,身形苗条,面容一看就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巧脸庞,翘鼻子,薄嘴唇,化着淡妆,整张脸全天然,没有任何的化学填充剂,像是刚出校门参加工作不久的学生妹,同时又带着一点英气。 周荣一看,这女司机——有素质。

周荣有很多门生意,除了房地产,他的第二产业是汽车销售。

他在周边几个城市一共开了几十家汽车 4S 店,作为大本营的三江口,那更是一家独大。他开了三江口的第一家汽车 4S 店,后又拿到多个汽车品牌的区域独家经销商资格。汽车 4S 店在大城市里竞争很激烈,经常看到某家店经营不善倒闭,反而是在这种小城市里竞争小,特别赚钱。周荣对他旗下的 4S 店非常重视,每个月都会去巡视几家检查经营工作,这天他去了奔驰店。

他自己最常坐的便是一辆三百多万的 S 级大奔。汽车停在 4S 店门口的空位上,他下了车,脸上带着一丝愠色,快步朝楼上走去,胡建仁一直在打着电话跟在他身后。

来到办公室,胡建仁刚挂了电话,周荣便急着问:“怎么说?”

“荣哥,我跟酒店的人确认过了,刑警队确实找了陆一波。”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周荣皱眉呢喃:“这事一波怎么还没跟我说?”

“他没跟你说,反而告诉刑警队,他对叶剑的死一无所知,让刑警来问你。陆一波这做法,我可想不明白。”

周荣沉默了几秒,说:“也许是警方故意离间我们的关系。”

“那为什么陆一波不把警察来找他的事告诉你呢?因为他不敢说,怕你一问他就说破了。”

“他大概当时有点紧张,才乱说话的,你也知道,警方问话很有一套,一波没有应对经验。事后他不敢告诉我,怕我起疑心。这事也不能怪他。”周荣自己替陆一波解释。

胡建仁冷笑道:“可上回刑警队来找周淇,他不是也没告诉我们吗?”

周荣脸颊微微抖动一下,深深叹口气:“你别乱怀疑了,一波是个老实人。”

“正因为是老实人,所以如果他怕了,把我们的事说出去,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一波除了开个会所,也没叫他干过什么事。”

“可毕竟有些事他是知情的啊……”

周荣皱着眉,望向他:“你想怎么样?”

“我之前和博文讨论过,我们俩都觉得陆一波这人是靠不住的。”

周荣把手一横,冷声道:“你们两个别自作主张,我是相信陆一波的,我跟他认识的时候,郎博文还在当混混,他妈的三天两头找我收保护费。”

“可是如果他——”

“没什么如果,他如果靠不住,也不用等到现在了。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背着我动陆一波,我会翻脸!”周荣相对而言是个很讲情义的人,他一直把叶剑当兄弟,把陆一波当他小弟,郎博文虽是合伙人,但周荣心里一直记着小时候郎博文欺负他,反而更愿意护着陆一波。

胡建仁还想说点什么,见老板这态度,只好把话收回去,换了个话题:“荣哥,买编钟的渠道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对方是移居香港多年的大陆人,叫朱亦飞,本名谁也不知道。朱亦飞在文物圈子里很有名,很多大买家都要找他,他只做大单子生意。他做生意有个好处,他的东西向来是货真价实的。我和朱亦飞联系过,他手里确实有一套编钟,他说和内地买家交易编钟风险很大,所以他要先和你见上一面,当面谈。”

周荣点点头:“那就赶紧见面。”

“他人已经到国内了,随时会来三江口,他说见面之前会提前两个小时通知我们,请我们多迁就他的时间。”

“见面前两小时通知我们,他以为我很空啊,天天等着他?”

胡建仁解释:“我想朱亦飞一定是害怕大陆警方设局逮他,所以他要先来考察清楚。他做的是彻彻底底的黑道生意,一旦被警察抓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我觉得迁就一下他的时间也算在情理之中。他们这行鱼龙混杂,朱总的名气在业内摆着,他的货肯定真。我们如果不跟他买,其他靠谱的货源一时之间也找不出来。”

周荣冷哼一声,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坦白说一点都不想跟朱亦飞这种黑道的人产生瓜葛,可方庸不收钱只收文物,若是他正大光明通过拍卖会拍一套编钟回来,一则正规拍出来的青铜器价格都飞到天上去了,二则拍卖出来的东西在业内都是有名气的,怕方庸也不敢收。看来也只能跟朱亦飞做这趟生意了。

正交谈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4S 店的售后经理走进来,一脸忐忑地看着他:“周总,您的车……您的车被人擦了。”

“我的车不是停在门口吗,怎么会被人擦了?”

“是……是停在门口,今天店门口车子有点多,一个女顾客试驾车辆,没控制住,就……就擦了。”

“真是——麻烦。”周荣忍下脾气,毕竟是他店里的顾客擦的车,顾客是上帝。

他跟着下楼,车子还在原地,旁边停着一辆小型的试驾车,擦得不严重,只是车尾巴刮掉一块漆,稍微露白,虽说这种豪车补个漆也很贵,但这是自家的 4S 店,补漆费用是无所谓的。

“周总,她是驾驶员。”

周荣的目光顺着望过去,顿时眼睛一亮。

这女司机身高大约一六五,身形苗条,面容一看就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巧脸庞,翘鼻子,薄嘴唇,化着淡妆,整张脸全天然,没有任何的化学填充剂,像是刚出校门参加工作不久的学生妹,同时又带着一点英气。

第一印象很好,他又微微一眯眼,用男人自带的 X 光透视眼再次预判一番,嗯没错,是铅笔腿,臀形结实,腰部没赘肉,胸……稍微有点柴,不过凡事不能尽善尽美。

他暗自点点头,这女孩儿——素质不错。

这位素质不错的女孩儿正是李茜!

自从刑警队没人带她出现场后,李茜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单位里查监控。她天天看周荣、陆一波、郎博文等人的行踪,对他们几个人家住何处、几点上下班、爱去哪儿吃饭这些破事,比他们几个的妈还清楚,可清楚有什么用,通过监控压根儿查不出这几人的罪证。

这要是坐电脑前动动鼠标就能破案,刑警还长腿干吗,干脆锯了干净!她相信如果想真摸清这几个人的罪证,必须得近距离接触才行。

今天她又调监控查周荣时,看到周荣坐一辆大奔先去了荣成集团的总部大楼,待了一会儿后又驱车去了一家奔驰 4S 店。这店离公安局只有一个路口,单位里压根儿没人管她,她便趁人不备换上了便装,离开单位走到 4S 店,准备近距离观察一下,周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了 4S 店,周荣已经上楼,李茜看到门口的大奔座驾,没见到目标,只能佯装在店里看车,这时店里一位叫杜聪的销售过来接待她,聊了几句便热情地招呼她试驾一下。李茜推托自己是新手女司机,没正经开过车,怕把你们的车碰了,就不试驾了。

杜聪一听是新手女司机来看奔驰车,这分明是要买车啊,于是更热情地邀她试驾,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向她保证,所有试驾车都是上了保险的,如果出了事故,保险公司全赔,顾客什么事都没有,请她一定要试试。

李茜听了这番话,又连番跟他确认,朝门口周荣的大奔看了看,计上心头。她和杜聪签了安全协议,坐上试驾车,待车开出地库经过门口时,她突然将方向轻轻一别,车子直接擦上了大奔。

客户试驾车辆虽然也偶有意外发生,但把大老板的车擦了还是头一次,杜聪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向领导汇报,李茜站在原地连声向工作人员道歉,等待周荣下楼。

周荣上前看了车,售后经理说底漆刮破了,需要花几天时间重新做漆,又转头对李茜说,事故虽然不大,不过这个三百多万的车,做个漆也得要五千,这钱要她出。

李茜顿时惊呼杜经理说过试驾车有保险,不用她赔钱。

经理皱皱眉,他想博大老板的好感,马上改口车损可以找保险,可这大奔还不到半年,折旧费是少不了的,这个钱保险公司可不赔。

周荣看着这位素质很高的女孩儿跟经理争执,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李茜灵机一动,转向了周荣,讨好问:“大哥,你是车主?”

周荣不动声色地微笑点头。

“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周。”周荣回答得很矜持。

“周大哥,能不能到旁边说几句?”

周荣淡然一笑,跟着她走到一旁,她低声说:“周大哥,我是新手,不小心刮了您的车真是太对不起了,不过您看这店也太黑了吧——”

“这店是我投资的。”

“啊,这样……那就更好办了,周大哥,你看这店是你自家的,不如就算了吧,我很穷的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请我吃几次饭啊?”周荣笑眯眯地看着她。

“啊……你,你要我请几次饭呢?”

“那就请我吃十次饭吧。”

“十次!”

周荣一笑:“放心,我来买单,怎么能让你这样的女孩儿掏钱呢?”

“真的啊!”

周荣扬起嘴角:“当然了,如果愿意的话,我们拉钩!”

杜聪原本还担心顾客试驾擦了大老板的车,他这坐副驾驶的销售免不了被领导痛骂,如今这才短短几分钟,一转眼之间,大老板和女顾客连钩都拉上了,真是一对狗男女啊!

果然没多久,周荣走来大手一挥,吩咐杜聪去安排车子做漆,回头就兴高采烈地让人订了家饭店,带李茜去吃饭了。

杜聪心里气呼呼,大老板带着肇事女司机去吃饭了,经理过来把他大骂一顿,搞得好像是他撞了车一样,这是什么社会啊!

他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去维修车间安排大老板的车子做漆,做完这一切,手机响起,他拿起一看,一抹怪笑浮上脸颊。他接起手机,一阵小跑来到外面无人一角。

“又有生意了?”

来电话的是他的老同学,老同学开了家婚庆公司,说是婚庆公司,其实也就是个二道贩子,婚礼全程包括场地、道具、婚车、拍照摄像、司仪主持等全部外包给别人。就如这婚车,若是跟租车公司租,价格要贵上不少,后来得知杜聪在 4S 店上班,便联系上杜聪偷借 4S 店的车子。杜聪来这家 4S 店不足三个月,已经和店里人混得熟络,每次有生意时,便借口用一下试驾车,将车子开出去借给老同学,从中赚取外快。甚至客户放在店里维修的车辆,他也借出过几次。

今次老同学遇上了难题,他之前签了个婚庆合同,约定结婚车队全部用奔驰,主婚车要用奔驰 S600,可马上临近结婚日期,定好 S600 的车主把车开去了外地回不来,他找租车公司租,结果婚礼那天是个大日子,几家租车公司的 S 级奔驰都订出去了,贴牌都没车,他找客户商量能不能换辆其他的奔驰,新娘不同意,如果换车就得退一万作为赔偿。于是他找到了杜聪。

听说要借 S 级奔驰,杜聪也很为难:“这级别的车我们店里没有试驾的呀。”

“你看看其他店有没有?”

“这级别的车其他店就算有也很难调出来啊。”

“你用力想想办法,来回总共就二十公里,这回给两千!”

“两千!”杜聪抽了口气,开二十公里的路就能赚两千!钱是一切动力的来源,杜聪眯起眼用力地想起了办法,他们店里 S 级的试驾车确实没有,不过维修车间里现在刚好有一辆。

周大老板的奔驰 S600 要在这里做三天漆!

与此同时,离此几公里外的地方,几个人遇上了各自的难题。

方超和刘直前天抢了路虎车后,先去了旁边的一个城市,通过道上的一家地下修车厂给车做了油漆,换上套牌。回到三江口后,对于如何处理路虎车的车主,两人犯了难。刘直的建议很简单,挖个坑直接把人埋了。方超有些纠结,他们从没杀过人,万一将来某天被抓了,以前犯下的事只是抢劫罪,判不了死刑,可手上一旦沾了人命就不一样了。但若不把路虎车主弄死,他出去了肯定会报警啊。

结果呢他们只纠结了两天,就再也不用纠结了。

今天一早,刘直来到一片荒地,那里孤零零地停着他们的大路虎,他拉开后车厢,见塞在里面的车主一动不动,他以为对方装死踹了一脚,还是未动,一摸身体已经冰凉,真的死了!

说来这车主也死得冤,他可不是普通人。

十多年前的三江口还没撤县建市,地方江湖也鱼龙混杂,当地有四个青年结成帮派,人称“梅林杨谢”,“梅毒淋病阳痿早泄”,他就是排行老二绰号“淋病”的林凯。如今的整个社会土壤跟十多年前截然不同,各种社会帮派不是被抓就是躲起来洗白,林凯也早就告别叱咤江湖的日子,做起了生意。不过他当社会大哥的气质还在,出门在外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凯哥”,也没人敢招惹他——除了这次他命不好,遇上了方超和刘直。

他不过是开车时嫌车堵,从公交车道超车想加塞,不但被那辆绝版夏利给顶了,还被刘直吐了口浓痰,竖中指鄙视。这口气怎么能忍,于是一路追上去,结果最后被对方两人三下五除二打包塞进了后车厢。被人肉打包后,林凯才知踢到了铁板,他在江湖上顶多是吓唬人,这两位大哥是真要人命。

一开始他还拼命挣扎了几回,不过每次都被刘直一顿毒打,他再也不敢反抗,只求两位大哥放人,他这辈子开车再也不加塞了。这两人根本不搭理他,干脆用毛巾把他嘴堵上。

谁知只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就成了死人。

方超鼓着嘴巴站在后车厢前,束手无策地看着尸体,又瞪向了刘直。

刘直被他直愣愣盯着,忙哆嗦着解释:“超哥,这孙子真不是我弄死的。我是揍过他,这孙子老想逃跑,可我也就踹他几脚,他又不是块豆腐,哪那么容易踢死呀?你说别弄死他,我还隔阵子就放他下车大小便,喂吃喝,照顾这么细致……”

“闭嘴!”

方超喝一声,一脸冰冷地走到林凯的尸体边,静静观察。尸体的嘴巴里塞着大毛巾,毛巾上满是口水,滑腻恶心。方超找了根细棒子把毛巾挖出来,过了几秒,林凯嘴巴里溢出一股腥臭的呕吐物。

方超想了想,明白了对方的死因:“他是自己噎死的,肯定被你踹到胃引起呕吐,他嘴里塞着毛巾吐不出,胃里的东西只能往鼻子灌,活活闷死了!”

刘直轻拍胸口松口气:“原来他是自己噎死的啊,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吧?”

“你想得挺美,”方超咬着牙,“我们抢了他的车,绑了他的人,把他关车里,结果他死了,你说不关我们的事,你是警察你会信啊?”

“我信啊!”

“我——”方超咽了下唾沫,深呼吸一次,只能承认,“大部分警察智商都没你高,所以他们不会信,这条人命注定要算我们头上了。”

“那怎么办?好人都是被警察这么活活冤枉死的!”

方超站在原地,看了看周围,思考了一会儿,皱眉说:“前天他和我们飙车,路上的监控八成都拍下来了,不能让人知道他死了,直接埋了吧。我看这片荒地周围刚拆不久,将来造房子也得个把年后,到时尸体挖出来也早烂光了,就埋这儿吧!”

刘直哼了声抱怨道:“早知道一开始就按我说的挖个坑把他活埋了,还废这么大劲干吗,害我给他把了两天屎尿,我他妈都还没结婚就给他当爹!”

“你能不能把你脑子收回去,别整天把头杵成个鸡巴一样到处昂!”方超正憋了一肚子火,一巴掌狠狠拍他头上,吓得刘直再也不敢说话。

随后,刘直在原地看守,方超去附近买了把铲子,回来后他站车前放风,让刘直去车后挖坑把尸体埋了。

捣鼓了大半个小时,刘直终于把坑挖好,将尸体推进去重新填上土,用铲子拍了拍土包。方超回头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我是叫你挖坑埋人,你他妈给他造个坟干吗?!”

刘直的坑挖得太浅,尸体推进去后再填上土,硬生生变成一个土包,若是再多一块墓碑,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座坟了。城市里的空地上若是莫名其妙出现一座坟,第二天尸体就得曝光。

两人看着土包商量一阵,他们也没挖坑埋尸经验,最后刘直提议开车把土包压平试试,他坐上路虎车,轮胎开到土包处,前后来回移动,没多久,车外的方超赶紧叫他停下来,他下车一看,更是傻了眼,土包是压平了不少,可尸体完全露出来了,而且尸体四肢多处果冻状的碎血肉被轮胎刮下来,粘在附近泥土上,极其恶心。

方超想了想,叫他也别想省力气了,赶紧在旁边挖个深点的坑把尸体重新埋了。刘直只能照做,这一回,整整忙活了个把小时,总算在旁边挖了个新的大坑,重新将破碎的尸体推进去,用土填好,再用车夯实。他还别出心裁地跑到远处带回了一截条状的黄色水泥柱,将水泥柱插在坑上,只见柱上还有一句警示语“下有电缆,严禁挖掘”。

他拍拍手,得意扬扬:“超哥,你看这回怎么样?”

“你都学会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方超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信心,可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后,又不由觉得这布置倒也很自然,遂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