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悬挂 3 十二月三日
翌日早上前往捜查本部时,见渡濑双手抱胸坐在计算机前,古手川惊愕不已。
“怎么了,班长?”
“什么事?”
“呃,计算机……”
“我看计算机很稀奇吗?”
比在住宅区看见老虎还稀奇——但,不能说出口。事实上,现在总算一人配有一台计算机了,但起初一个班里只有一台而已,而且,比谁都更高声争取那台计算机的,当然就是渡濑了。只不过,渡濑兴高采烈玩计算机的时间只有最初那三天,之后就像玩腻旧玩具的小孩般,很快把使用权丢给年轻人,只在需要数据时叫他们印出来而已。目前在捜查一课,渡濑甚至被人在背地里说坏话,说他是硅过敏的优先人选呢。
渡濑正在看计算机画面看得入神。
“到底在看什么……”
绕到渡濑后面,一看边面,无法呼吸。
计算机上,赫见以闇夜为背景吊在屋檐下的荒尾礼子的尸体。
并非鉴识拍的现场照片。古手川瞄了一眼画面边边,才知不是计算机硬盘里的数据,而是从网站上读进来的图片。网站名称是“尸体写真大阅兵”。
“班长,为什么这种网站上会有这张照片……该不会是本部流出去的吧?”
“你眼睛瞎了吗?看仔细。昨天看到快吐的那些现场照片,跟这个一样吗?”
一说,马上再重新注视图片,总算了解渡瀬的意思了。背景是暗的,但昨天警察到现场时,天色应该已经泛白了。换句话说,这张照片是在警察抵达之前拍的。
“这种东西,到底会是谁?”
“用膝盖想就知道了。看这个角度,从头到手指,整个身体完全是从正面拍的。能够这样拍的地点只有一个,拍的人也只有一个。”
“凶手……!”
“是凶手的话,这张照片再讨厌,捜查工作也算有进展了,偏偏这张照片只是讨人厌而已。是发现尸体那个人啦,就是那个送报的小鬼用手机拍的。一生一次难得的体验嘛。只是,自己爽就够糟了,还他妈的竟敢散播到网络上,所以我才讨厌网络。网络可以匿名大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尤其那些下贱家伙就更爱了。心地下贱的人用来表现心声的,一定是让人看了就讨厌的东西。可是话说回来,就有他妈的一堆废物偏爱看这种恶心东西。说起来,还真像个缺德的卫生博览会。”
虽然不知什么是卫生博览会,但从渡濑的口气听来,可以推知是个很肮脏的东西。不过,无法推知的是渡濑的态度。不就是个高中生的恶搞罢了,会这么执着是——。
“班长。”
“嗯?”
“还有别的吗?那个,网络上的。”
“脑袋醒醒,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清楚啊,比方说,发生这种猎奇事件时,网络上会有什么反应?”
“反应、吗?2ch或是专门讨论时事的网站上,铁定出现一大票家伙在那边大鸣大放。猜测凶手啦、猜测警察的动向啦,猜中没猜中的,简直跟大拜拜一样热闹。如果尸体照片又流出去的话,就会开始品头论足了。以前。就有人对公开的无头尸体做出冷血透顶的评论呢。”
心想渡濑听到这里一定要大骂缺德的。没想到他只是皱起眉头说:“唉呀,那个又没什么。”
“……你不觉得不道德吗?”
“那类的发言应该叫做不谨慎。有些状况不容许不道德,但容许不谨慎,例如看见尸体时。尸体会让看见的人意识到自己也会死,自己的身体哪天也会变成尸体腐烂掉,而且会越想越抓狂,所以精神正常的人就会拿死来开玩笑,因为不这么做受不了啊。像我们当警察的,还有医生、和尚,我们这些整天和尸体打交道的家伙,一定听过几个黑色笑话,也是因为不这样就没办法保持精神上的平衡。所以,网络上不谨慎的发言满天飞还好,这个没什么。”
渡濑愁眉苦脸地注视着画面。
“但是,这次看不到那种不谨慎的发言。我刚刚让他们查过了,事件开始报导到现在第三天,你说的那个2ch还有其他类似的网站都扫过一遍了,是有人说很可怕、很恐怖之类的,但都没人拿这起命案开玩笑,就连公开这张照片后,也完全没人写些嘲笑尸体的话。明明浏览人数超过三千人的。”
“这个,有什么不对吗?”
“不正常啊。和向来的猎奇事件反应不一样。显然大家都很害怕。因为害怕而不敢做出那种不谨慎的发言。这种现象让人觉得怪怪的,到底是什么、又会怎样。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令人害怕这点,古手川也有同感。这不是单纯毁损尸体这种阴森凄惨的事,简直就像小孩子把尸体当玩具玩那样离奇。命案的内容若只是具猎奇性,就可以拿残忍暴虐这个已知的概念来套,就算是弒亲、弒子,也可以用冷酷无情这个概念来理解。然而,若是出于小朋友单纯无知式的残酷,这种心态就只有小朋友才懂了,有分别心的大人是无法理解的,正因为如此,大人才会如此不安。
“被害人的计算机,分析完了吗?”
“啊,就跟桂木说的一样,没发现她有进入奇怪网站的迹象。但是,老实说,这个事实我不想公开。”
“为什么?”
“被害人上了地下网站的当、被害人有危险的交友关系——。这招带来的效应,会让大众有种安全感,他们会认为被害人是因为某种理由被杀,跟自己无关。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效应的话?被杀的就有可能是自己了,搞不好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也说不定。再没有比死于非命更恐怖的了。”
“……班长,你想太多了吧……”
“如果是就好啰。这次不只是网络这种奇怪的媒体,连主流报纸的态度也一样。这个,看过了吗?”
渡濑丢过来的是埼玉日报今天的早报。
“你看社会版的社论。通常发生这种命案,他们一定会说是地方社会的交流不足、恐怖电影和鬼畜系漫画的不良影响,还有人心不古等等。但这次这种说法一个字都没有,有的就只是对模仿犯的恐惧,以及期待早日破案而已。这种太过斯文的报导反而让人觉得可怕,简单说,就是连媒体都紧张起来了。”
一读,果然如渡濑所言,以往发生重大刑案时,与其把原因归究于凶手本身,媒体更偏向强烈批评社会环境并要求改善,但这回下笔显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委婉多了。
“不只是报纸喔,就连比铝还轻、比保险套还薄的八卦节目也是这个样子。”
渡濑打开旁边的电视,突然映出早上的八卦谈话节目。
‘……就是因为这样,命案现场“天空舞台泷见”的住户才只有十分之一而已。当然没有目击者了。’
‘这样啊,那不成了都市中的黑色口袋了。’
‘就是说啊。我们也在可能的作案时间到现场去了,那里路灯和行人都非常少,女孩子一个人走的话,还真会害怕不敢走咧。’
‘说起来多讽刺啊,在崭新的高楼大厦里居然治安这么差,简直跟美国的南布朗克斯区有得比了。水和治安免费这个日本的神话又一个地方破灭了。’
‘没错。不过,虽然现场周边的治安败坏可想而知,但我们最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是尸体被吊在大楼十三楼这件事。到底是怎样的凶手会做出这种行径啊?’
这是没值班时常看的节目,因此主持人和名嘴都认得。不过,他们那种向来以正义的一方自居、对犯罪未审先判的厚脸皮已经不见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觉得有位以言辞犀利著称的专栏作家,这次语气低调许多。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显得束手无策。不,照实说的话,他们根本无暇顾到上电视的表情,个个难掩不安的神色。
渡濑的看法没错。媒体以往总善于料理凄惨的事件及冲击性的画面,提供大众闲嗑牙时享用,但这回由于食材恶心可怖,竟显得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另一方面,古手川对此事却有一种近乎“那又怎样!”的强硬态度。这是一桩将社会推入不安深渊,连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都希望尽速解决的重大刑案。而愈是残暴、愈是众所关注的命案,在破案那,瞬所赢得的喝采声就愈响亮。自己就要站在那喝采的漩涡中,因为自己要逮捕凶手来一举成名。虽然大学毕业了,但国家公务员考试I种落榜,古手川的警察人生自然得从基层干起,就算认认真真打拼,比一般人升迁更快,恐怕顶多就干到警视,但古手川的自尊心不会容许自己仅止如此。身在警察机构,一切得服从阶级,若要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就非升迁不可,这是在派出所服劲时得到的教训。最好要拿到警察功绩章或警察功劳章,不然警视总监奖也可以。总之,就是要立下显著功绩,让众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古手川的功名心日益增大。
“没接触网站,除了桂木以外也没其他较好的朋友,但,凶手一定是用什么方式接触被害人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凶手认识她的可能性极高。幸好她的父母把她的毕业纪念册带来了,一定要把她过去认识的人,以及现在的交友关系全部査个清清楚楚。这几个礼拜内,凡是接触过她的人全都要找出来,一个都不能漏掉。”
“那随机杀人这条线怎么办?如果凶手是个疯子,那就是随便找人下手。他只要躲在暗处,看见适合的目标就从背后袭击。”
“你说那家伙会拿着可以把人打到断气的大型钝器在路上趴趴走吗?还事先准备了那么大的蓝色帆布?那家伙说不定是个疯子,但绝不是笨蛋,恐怕还是个行事小心的人,证据就是发现遗体都三天了,还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不认为凶手是随机杀人,他一定是从哪里或是用什么方式知道荒尾礼子,然后选中她为目标的。接触点……只要知道凶手和荒尾礼子的接触点,就一定能破案了。”
见渡濑的桌上有两本册子,就是他刚刚说的毕业纪念册吧。附照片的关系,每一本都好厚。这是要拿来追查里头每一个人的下落,进而试图找到与荒尾礼子的接触点。既然与她同龄,下班后直接回家的人应该不多,很可能要接近深夜才连络得上,而且就算连络上了。白忙一场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是个事倍功半的苦差事。不由得,古手川不满地嘟起嘴巴。
就在此时,电视的音量突然提高,回头一看,渡濑手上握着遥控器。
‘为您请到的特别来宾是犯罪心理学权威、城北大学名誉教授御前崎宗孝先生。老师,您好。’
看到那张脸,古手川想起来了。这张脸最近很常看到。每当发生重大刑案时,许多谈话性节目就会找他,算是媒体的御用学者。至少古手川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赶快来请教老师。针对这起案件的凶手,老师您的看法是?’
‘首先呢,或许各位也都注意到了,我第一个看到的是“幼儿性”。’
‘啊,“幼儿性”……’
‘请大家看看这张纸。全是用平假名写的,简直像小学低年级的作文,但问题在内容。男孩子的话,大部分在幼儿时期都有抓青蛙或蛇来玩的经验,写这张纸的人也一样,显然很喜欢把青蛙弄成布袋虫的样子。而这本来就是小朋友特有的玩法,只是这个人更进一步把人拿来玩。’
‘您的意思是说,把尸体吊起来这个行为本身,是小朋友的一种玩法?’
‘没错。不管表面上如何,凶手的精神仍处在相当程度的幼儿状态。以这种杀人方式来看,正表现出这样的“幼儿性”,而这个事实也反映出凶手的性格。’
‘这么说,凶手是精神异常的人啰?’
主持人一问,卸前崎教授稍微皱起眉头。
‘精神上处在幼儿状态的人就说他精神异常,我觉得这样不对。很多正常过日子的人其实都有孩子气的部分,只是隐藏住罢了。再说,在音乐、绘画、小说这些艺术领域,童心未泯有时候未必不好。我的意思是,目前我能够确定的,就是凶手不会是突然变成一个残暴的人的。’
‘呃,这话怎么说?’
‘意思是,一个成长过程正常的人,不会长大后就突然做出破坏性且罪大恶极的行为来。除非是使用兴奋剂等外部因素造成的,否则凶恶事件的犯人,在实际作案之前,其实很早就会出现前兆,也就是可以从这个人的行为看出端倪来,一般为人所知的就是虐待小动物。起初是昆虫、青蛙、小蛇,然后到鸟类、猫、狗等,体型会越来越大。再下来,虐待的对象就会转到比自己弱小的人或是体力差的人。最近的研究结果也显示,他们在杀人之前,精神上就已经抱有破坏性冲动了。只不过,到了杀人这个阶段,通常他们的“幼儿性”也不见了,取而代之表现出来的就是暴力性。这名凶手目前还处在“幼儿性”这个初期阶段。我之所以特别着眼于凶手的“幼儿性”,是因为凶手在犯案现场留下一张纸,说自己弄死了一只青蛙,这是非常典型的初期行为,简直可以看成凶手在跟大家说自己是怎么变残暴的。’
‘呃……啊,老师,真的很谢谢您。那么我们就先到这里。’
电视节目就突然结束了。
渡濑握着遥控器,呆呆看着什么都没有的画面。
“抱怨也没用,那个主持人太废了。”
“我就说嘛,都是一群比保险套还薄的弱咖。”
“这是因为那个教授正准备说出什么严重的事情来。一开始他先说些笼统的不会出问题的话,当被问到犯人是不是精神异常时,还拐弯抹角地先从其他的异常说起。但傻眼的是,就在教授要说出一般人和凶手最关键的差异时,居然在主持人和整个摄影棚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把节目切了不让他说出来。肯定是因为教授要说的正常人和精神异常人之间的差别,不会只是掀开臭不可闻的大便桶而已,而是接近犯人本质的重要观点。他妈的竟敢把话给腰斩了。”
“这个教授被捧得太高了吧?最近每个八卦节目都上,都成了半个通告艺人了。”
“跑通告是因为有这个需求啊。就算他们再怎么瞎扯些反权力的话,重要的是能扯得人人都听得懂,反正掉进死胡同的人要的就是权威啊。因为权威人士能将专业知识消化后说得简单明了,当然就会被当成宝了,”
“那不就能从外层空间聊到内子宫了?”
渡濑突然站起来,一把抓起旁边的外套。
“走!”
“……蛤?去哪?”
“城北大学,去找那个教授。”
“为、为什么?而且还这么突然?”
“因为我也是掉进死胡同的人之一啊。而且,我要去把他刚刚没说完的话问个清清楚楚。先跟他约好要过去。”
话都还没说完,渡濑转身就走。连咂嘴的时间都没有,古手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追上去,这个老是硬牵别人鼻子走的毛病真叫人火大,但比起一一打毕业纪念册上的电话,还是好多了。
前往大学的车上,渡濑始终一言不发。虽然早听同事说过了,但渡瀬坐在旁边的这一路上,还是超乎想象的尴尬。他根本不看窗外景色,只是盯着正前方。与其这样,还不如闭上眼睛冥想,不然干脆睡觉好了。
“呃……班长。”
“干嘛?”
“现在问是来不及了,只是,这么做有意思吗?”
“是真的来不及了,都已经到都内了不是吗?”
“我知道专家的意见很重要啦……说是犯罪心理学的权威,但毕竟就是个大学老师而已,又没到过满地是血的命案现场,也没和杀人犯打过,顶多就是关在研究室里和数据大眼瞪小眼不是吗?”
“那个御前崎教授是个实践派。他现在是名誉教授,但以前是府中监狱的医官,每天都和犯人打交道,绝不是个住在象牙塔的人。他会像进行田野调查那样,专程到监狱去看那些家伙充满血丝的眼睛、听他们放声大笑、闻他们那酸臭的气味。听说他的学生很多是开业的精神科医师。老实说,警视厅里也有很多人很崇拜他,每次发生棘手的案件时就会往他那里跑。”
“妈啊,那样的话……”
就不是媒体的御用学者,而是警察的御用学者了,换句话说,只有自己在状况外而已。这个事实让古手川好心虚。
“再加上,教授本身跟精神病患的犯罪也有点关连。三年前那起松户的母女杀人事件,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与其说记得,还不如说媒体时不时就拿出来谈,让人忘都忘不了。
三年前的夏天,在松户市内的住宅区发生了那起事件。三个人的小家庭,丈夫去上班,妻子和三岁女儿在家,中午过后,一个假装配管工人的十七岁少年闯进家里,绞杀那名妻子后奸尸,还用铁管把号啕大哭的女儿打死。少年逃亡到最后还是被捕了,但律师要求进行精神鉴定,结果被诊断为犯行时患有精神分裂症,因而适用刑法三十九条,一审被判无罪。检察官以没必要进行精神鉴定为由上诉,但就在最近,高等法院驳回上诉,因此少年确定无罪。那段期间,丈夫一个人独自对抗律师,不断向社会大众控诉刑法三十九条的不合理以及遗族的冤情,他的身影一次次都被媒体报导出来了。高院驳回的那一刻,丈夫仰天痛泣的身影虽然博得大众同情,却未撼动司法当局的想法。应该重新审视刑法三十九条的意见也半途销声匿迹了。
不过,古手川的想法是,与其重新审视刑法三十九条,更应该严格定义何谓心神丧失才对。即便是心神丧失或精神耗弱者,他们下手的对象都是女子和小孩,就算对象搞错了,也绝不会乱闯暴力集团的事务所或相扑馆,可见他们具备充分的判断力不是吗?
“御前崎教授是那个少年的鉴定医师吗?”
“不是……被杀的那个太太,就是教授的独生女。”
校舍都是长这个样子吧?古手川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在一般的校舍,总觉得学校的建筑物对离开学校的人特别冷冰冰,可以说是“去者不追,来者却拒”吧。
御前崎的研究室在西校舍的二楼中间。毕竟这里不是案发现场或关系者的家里,是不能随便进出的,于是古手川连走在走廊上都忐忑不安,倒是渡濑自顾自挤过迎面而来的学生跨步前进。真是个旁若无人的活标本。
轻敲研究室的门,里头传来低沉的一声“请进”。前来迎接的那名男子,比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两颊更凹陷。漂亮的白发直可媲美光崎教授,但他的是短发,而且眼神十分柔和。数据上说他今年七十岁了,但两人进入研究室时,他起身的动作相当利落,全然感觉不出老人家的年迈。
“我是御前崎。你们在电话中说是埼玉县警,想必是承办那起命案吧?”
“您猜得没错。今天我们是专程来向您请教您的专业见解。”
“过奖了,我只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所谓犯罪心理学权威,那都是哪个不认识的人随便吹嘘的啦。”
“不不,我刚刚看过电视,更相信您真的是犯罪心理学权威了。”
从旁边听,这番令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的称赞叫人好害臊。而人过了七十岁。自然具备把这种社交辞令当成耳边风的肚量吧,御前崎的表情毫无任何不悦。
“唉呀,你这么说真是让人受之有愧。不如让人调侃‘为什么当学者的总爱暴露自己的无知’还比较好。”
“您好像不太喜欢那种地方?”
“那是当然的。本来学者发表言论的地方就是论文而已,上媒体抛头露面总像是走错地方了。但,像我这样的人会去那种地方露这张老脸,是想纠正一般人对精神病的误解。”
“但是,社会上还是有人认为让大家误解比较好,例如刚刚跟教授您谈话的那个主持人。”
“让大家误解比较……好?”
“教授您想纠正的误解,对他们来说是正解,不,应该说他们宁愿这么相信吧。那时候那个主持人说:‘凶手是精神异常的人?’我一时还怀疑自己的耳朵。综合性节目或戏剧就算了,含新闻报导性质的节目,竟然大剌剌说出精神异常者怎样怎样的,这在电视台应该是禁忌才对,偏偏说的人和周围其他人都不在意,这点太反常了,”
“……你也注意到了?”
“所以您一察觉到主题往精神异常方面移动时,就把话导向‘幼儿性’,是这样吧?”
“因为我觉得他们想问的,跟我所想的刚好相反。”
“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请教您。在您的研究室应该可以畅所欲言了吧。他们是想问出我们一般人和精神异常者之间,应该有很大且明确的界线才对,然后想从专家口中听到这些,证实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就可以安心了。就是因为这样,主持人才会忘了禁忌而那样问。”
渡濑说完,御前崎困惑似地笑了。
“你讲得还真白啊。”
“对不起。我先天后天都是个口没遮拦的粗人。但换个角度讲,警察这行本来就是要求黑白分明的工作,不查个清清楚楚不行,不把线画得清清楚楚不行。唉呀,就混口饭吃。”
“原来如此。我很想对你的工作表示敬意,但我们精神科医师的概念里,真的没有正常人和异常人之间那条界线。要把正常的状态和异常的状态看成是相对的,前提当然就要对异常性有所认识,而且同时要订出什么叫做正常才行。如果只是十个人的团体就算了,但这个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嗜好、不同的感觉和不同的习惯在互相对抗,要在这当中规定出什么才是正常,这个规定行为本身,就不得不说是荒谬的。中世纪的异端审问,还有二次大战中对犹太人的迫害,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我晓得要在两者之间画上界线是很困难的,但这是有点偏哲学性的看法不是吗?”
“的确如此。不过,其实医学上对于人之所以会变得异常这个机制,也还没完全弄清楚。有人提出假设,认为可能是神经传导物质多巴胺出状况,导致脑神经的网络混乱,但其实不尽然。要论证这个物质层面的问题,当然就会涉及到基因。而同卵双胞胎被发现双方都有异常性的机率是五成左右,这个数据数据显示刚刚那个假设多么不堪一击。”
“要是让大家知道这个,不安的人就会更不安吧。”
“正常或异常?白的或黑的?越是不安的人就会越想分得清清楚楚。不过,陷入这种二分法会让思考停止,而思考停止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变成毫无判断力的人形木偶了。”
“您说的极为正确。这些话要是在电视上说出来,旁边的人肯定不舒服吧。”
“现在还不行说。我们对于精神障碍者的犯罪,必须进行更理性的辩论、更冷静的判断才行……偏偏人们往往只想看自己想看的而已,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而已。”
“老师你对刑法三十九条有什么看法?”古手川突然冒出这个问题,被渡濑露骨地狠瞪了两眼。
“哈哈哈……这位讲话还更直白呢。没关系的。那起命案的确被报导得很厉害,加上我是受害者家属,又是一名精神鉴定医师,也算是冥冥中有注定吧!我就回答你,我个人认为刑法三十九条是有必要存在的。”
“你是肯定派?”
“你好像觉得很意外?你认为女儿被杀,做父母的理当痛恨三十九条?以人之常情来看应该是吧,那起命案也的确相当凄惨。丈夫工作一帆风顺,夫妻感情融洽,还生了一个小女儿,可说人生幸福美满。然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幸福就破灭了。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和小女儿,就像蝼蚁一样被杀了。活下来的丈夫也很可怜。我就住在松户市附近,所以常常去看他,他那副消沉的模样看得人好心痛。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一次失去两个,情何以堪啊。”
“向高院上诉时,检方提出不需要进行精神鉴定是败笔之一,但到了后来,大家知道律师和负责鉴定的精神科医师是好朋友时,就有问题了。”
“是啊。有人说,搞不好由别的精神科医师来鉴定,结果就会不同了。这么说也没错啦,本来精神医学就是一门还很新的学问,至今还是有很多个学派。而且,因为都是藉由面试来评断患者主观性的自身经验,再加上评断的基准建立在各个精神科医师不同的临床经验上,所以无论怎么做,还是可能产生不同的见解。就算换成我或我的学生来鉴定,也是会有其他的疑惑产生吧。重要的是,鉴定和法律的是非不能混为一谈。日本的法律是采用责任主义。所以说,把有责任能力的人和没有责任能力的人相提并论是不合理的。”
“不愧是教授啊。我们凡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只会愤慨不已,应该都没办法这么冷静思考吧。”
“那是你过奖了。我从前碰过一个事件加害人的家属,他就很能做出理性的判断。他的儿子杀了人,精神鉴定的结果获判无罪……”
“无罪虽然可喜,但被送进医疗监狱是很痛苦的。想必心情很复杂吧。”
“不,那个家属这么说。一个会杀人的人,只因为心神丧失这个理由就让他免受刑罚是大错特错了。应该是病治好了以后,还要重新接受审判并受到处罚才对。接受审判是权利,其实受到处罚来赎罪也是权利而非义务。刑法三十九条并不是在拯救患者,而是剥夺患者的这项权利。你看,也有人抱持这种看法。”
“好深奥的话啊。对了,教授,其实我们今天专程来请教您的是……所谓的精神障碍,完全治愈的比例有多少呢?”
“完全治愈?”
“我的意思是说,从医疗监狱出来后过着正常生活的人,就没有复发的可能吗?”
卸前崎轻声低吟,思考了一下说:
“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满足你……一般的观念,发疯的相反就是痊愈吧。可是,一直住在封闭的病房大楼的人,突然恢复开朗的神情重回社会,这种类似开关一开一关的事,应该是不可能的。最适当的说法不是痊愈,而是恢复,在医学上称为缓解状态,不是突然就治好了,而是慢慢地、确实地让精神安定下去。虽然不是完全治愈,但会让症状变成短暂性的,或者是持续性地减轻和消失。现代的精神治疗不能追求极端的结果,也没在追求这种结果。因此并没有痊愈这个概念,而是恢复。既然是恢复,当然就有复发的可能。只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目前针对从医疗监狱出来的人,或是在保护观察下的人,都有建档追溯他们的过去,也可以确实掌握到他们的住所和近况。这事不好明说,但每次发生猎奇事件时,有时就会从这些人当中列出嫌犯的名单来。美国的梅根法案,也就是为防止犯罪而将性犯罪者的资料公告给当地居民知道,类似这样的法律,日本也正在研拟准备中。只不过,毕竟这只限于爆发过事件、可以确定犯人的案例。对于有虞犯性但还没下手犯罪的人,以及正在就医、内心疯狂因子蠢蠢欲动的人,根本无法锁定。所以我们特别来拜托敎授您,不知道可不可以将您手上,还有关东一带的精神科医师们手上的病历数据提供给我们?”
渡濑一说,御前崎首次露出不悦。
“你的意思是为了协助调查,就要医师将自己的病人资料提供出来吗?”
“不瞒您说,是这样没错。您刚刚不是也说了,恢复后还是有复发的可能性。”
“你这是口无遮拦加上厚颜无耻吗?唉呀呀,果然是个狠角色啊。”
“要向清高人士提出无理的要求时,厚颜无耻是正攻法呢。我听说教授您的学生很多是开业医师,如果能够得到您还有大家的帮助,那就太棒了。”
“你是怎么看待个人资料的?”
“我这是在对教授您班门弄斧了。其实个人资料保护法对警察而言是个超方便的法律,它明文规定不适用于犯罪的预防和调查,当然也有条文规定不会处罚数据提供者,只是没有强制非提供数据不可。”
“刑法也规定医师有守密义务,你难道不管吗?你让我觉得国家的权力就像暴力一样。”
“国家不保护国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行啊。”
“那就会留下侵害人权的恶名。”
“只是,您说的人权搞不好就是犯人的人权,而且是跟杀害您女儿和孙女的凶手一样的人。您想过吗?假设那名凶手在犯案之前就让警察知道他的存在,或许您女儿和孙女的命就保住了。”
“不要公私混为一谈。”
说话声中带着静静的怒气。听起来不像是出于私人情感的愤怒,而是自己的专业被人蔑视才动怒的。
“渡濑先生,来看精神科的患者都充满了不安。他们没有身体哪里痛、哪里不舒服这种明确的自觉症状,而是陷在连自己犯了什么错、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的恐怖和疑神疑鬼中。要治疗这种状态的患者需要什么?就是需要对医师的全盘信赖。如果不能完全相信医师,病人又怎么会把心打开呢?所以说,专心接受治疗的人,还有已经恢复的人,或许他们相信医师更胜于相信他们的兄弟姊妹呢。如果病人知道自己信任的医师竟然把自己的资料泄漏给警察,他们会怎么想?经过长期间才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就会一下瓦解。不行,精神科医师的道德感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不用说是我,我的学生也都被我灌输作为一名精神科医师的信条,所以他们也不会这么做的。”
御前崎和渡濑之间降下片刻的静默。两人的表情都很沉稳,交会的眼神却尖锐得叫旁人无法靠近。
先打破这僵局的是渡瀬。
“唉呀,真的很对不起,教授。我很知道我这样的要求太厚脸皮了,都是我没有考虑到患者的心情。我这下贱的毛病恐怕到老也医不好了。”
“你的状况,是有装病的嫌疑,”
“哇,好严厉啊。无论如何请您原谅。不过。刚刚那件事,请您别这么快拒绝,能再考虑看看好吗?说实在的,被害人周边并没什么象样的物证,也没浮出任何可疑的人物,我们目前是处在暗中摸索的状态啊。”
“我会再考虑一下,不过请别抱太大期望。”
“那当然。所谓搜查,就是不抱那种期望,就算白忙一场也是例行公事啊……。啊,教授,还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我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刚刚在节目上,您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您提到‘幼儿性’,可以请您继续把这部分说完吗?”
“喔,你说这个啊?我是举出,凶手露出他的‘幼儿性’把尸体当成玩具,还有他想彰显出自己的残暴。不过,‘幼儿性’还有一个更明显更重要的特点。”
“是什么?”
“只要不是玩腻了或被骂,小朋友喜欢玩的事情就会一直不停地玩下去。”
“结果,把那个老师惹毛了。”
“我早料到那样可能得罪他,因为我的要求违反医师伦理啊。但是,搜查工作再这么胶着下去,迟早还是需要精神科医师们的帮忙,与其那时候才来拜托,还不如现在抱着被拒绝的心情先来沟通沟通,后面就会比较轻松了吧,所以我才故意在那个时候提起他女儿那件命案。”
“患者名单……有必要吗?”
“希望是没必要啊。人杀人的理由一大堆,但归根究底只有三个,爱恨情仇、钱,还有发疯。前两个比较容易锁定,只要找出人被杀死后会开心的家伙就行了。但发疯就麻烦了,因为没办法锁定嫌犯。这种时候只有列出虞犯者名单,再从中筛选了,所以必须尽可能把分母做大,因为所有精神异常的人都可能有杀人动机。”
“但是,费了那么大把劲才抓到凶手,然后凶手是个疯子的话,就会用到三十九条结果变无罪吗?这不是白忙一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会就这么放凶手到处趴趴走。反正起诉是检察官的事,我们的工作说穿了就是逮捕犯人。就算假设到最后犯人是无罪的。至少逮捕到的那一刻,社会就得以安宁了。光这点就很有意义了,所以绝不会是白忙一场。”
古手川表面上点点头,其实并未真心同意。逮捕到犯人,或许社会能获得一时的安宁吧,不过……一旦犯人从刑罚的牢笼里放出来,居民的安危就会再度受到威胁了,更何况是在世人都把过去的事件忘光光、悠哉悠哉过日子的情况下。
曾经就发生过假释中的受刑人从更生保护机构溜出来后,在购物中心攻击婴儿致死的案件。当时的法务大臣立即指示要加强掌握住假释犯的行踪,但仍无法消除亡羊补牢的观感。那个时候,不必面对镜头和麦克风时。大家私下都这么想过——
虞犯者,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无视人权的粗暴意见,是无法公开说出口的。然而,粗暴的意见中永远都有一分真实,而盖过这种声音的反对意见却往往内容空洞,只是由理想主义和场面话支撑罢了。至少,他们就不敢拿这些话去向被蛮横夺走性命的死者家属说,因为这种空洞的理由根本不足以安抚受害者家属的心情。
偷瞄一眼,只见渡濑依然板着脸。
那个房间没有明亮的电灯,只有桌上那盏小灯泡亮着而已,反正他喜欢暗,根本不在意。寂静的寒气从地面窜上来,但只要有灯泡的热度,于他就够了。房间里,电视、音响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听见的只有外头呼啸的风声。
没有月亮,没有任何光线从窗外射进来。
他讨厌待在明亮的地方。因为大家都会看自己,大家都会指着自己。
因此,他喜欢黑暗。黑暗虽会令人失去视力。但平常就住在黑暗世界的他。在毫无光源的地方仍能行动自如。
他是黑暗世界的住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旁人看来他只是凝然不动,其实黑暗中的他,内心藏着不为人知的快乐呢。
灯泡下,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打开着。那是他的日记。他看着日记,嘴角上扬。前一页写的那些字,这几天被电视大大地播出来了,虽然出现的是字幕式的打字,而非他亲笔写的字样,但已经够不可思议得叫人兴奋了,简直像是第一次登台的演员般骄傲不已。
打开的页面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图二)